APP下载

赋体分类的变迁与总集形式的演进

2019-11-13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赋体总集题材

(湖南师范大学 辞赋骈文研究中心,湖南 长沙 410081)

挚虞的《文章流别集》是第一部汇聚众体的文章总集,采取了按照文体分类的形式,萧统的《文选》在文体分类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按照题材进行分类,确立了此后总集分类的基本体式。赋体是汉魏六朝最具代表性的文体,在魏晋南北朝的文学理论和文集编纂中占有首要地位,赋体分类由“体”向“事”的变迁过程,典型地体现了魏晋南北朝总集分类形式的演进历程。

一 赋体扩充与总集文体分类的确立

汉代的赋体观念重视政治功用,强调“赋做什么”,魏晋之际发生了重要变化,随着魏晋时期文学地位的提高,赋体创作日趋繁荣,“赋怎么分”是当时学者面临的实际问题。从“赋做什么”到“赋怎么分”的发展,既体现了总集的编纂方式从经史汇聚向文学编纂的演进历程,又反映了总集文体分类的确立过程。

(一)赋体政治功用分类的实践困境

赋体分类的标准最早是政治功用,这与赋为“古诗之流”的说法相适应。《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这是最早从政治功用的角度将赋的讽谏拟于诗教,按照《诗经》的美刺观念要求大赋同样具有“劝”与“讽”的政治职能,是赋按照政治功用分类的前奏。汉宣帝已经透露了赋为《诗》之流的意思,他面对众人批评王褒等作宫观歌颂的文章,解释道:“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重点突出了“与古诗同义”和“仁义风谕”。班固《两都赋序》明确提出了这个说法:“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这个“或曰”应该是宣帝的观点,“古诗之流”在班固之前已经出现。班固说“赋”是“雅颂之亚”,即赋仅次于雅颂,是从诗赋的政治功用说明两者的承继关系,这就大大提高了赋的地位,成为目录和总集中以赋居首的思想渊源。后来曹植《前录自序》说:“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氾乎洋洋,光乎皜皜,与雅颂争流可也。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说赋足以与雅颂争流,并自编赋体集《前录》,成为第一部生前自编的单一文体的别集,可见赋体地位对文集形成的影响。

扬雄最早将政治功用的标准运用至赋体的分类实践。《法言·吾子》说:“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扬雄将赋分为“诗人之赋”和“辞人之赋”,依据是“则”与“淫”,标准是“益”,属于政治功用上的区分。《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说:“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班固将赋区分为“古诗之义”和“侈丽闳衍”,着眼点在于“风谕”,标准依旧是赋的政治功用。皇甫谧分赋为“古诗之意”与“近代辞赋”,第一次确立了赋的古今差别,《三都赋序》说:“是以孙卿、屈原之属,遗文炳然,辞义可观。存其所感,咸有古诗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托理以全其制,赋之首也。及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言过于实,夸竞之兴,体失之渐,风雅之则,于是乎乖。逮汉贾谊,颇节之以礼。自时厥后,缀文之士,不率典言,并务恢张。其文博诞空类,大者罩天地之表,细者入毫纤之内;虽充车联驷,不足以载,广厦接榱,不容以居也。其中高者至如相如《上林》、扬雄《甘泉》、班固《两都》、张衡《二京》、马融《广成》、王生《灵光》,初极宏侈之辞,终以约简之制,焕乎有文,蔚尔鳞集,皆近代辞赋之伟也。”皇甫谧的着眼点是“纽之王教、本乎劝戒”,仍然是政治功用的旧说,指出赋作有“古诗之意”的是荀子、屈原、贾谊等,自宋玉以下,已乖离风雅,颇好夸诞,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马融、王延寿等也属于“近代辞赋之伟”。挚虞将“赋”区分为“古诗之赋”与“今之赋”,《文章流别论》说“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之诗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又说“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意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富而辞无常: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可知挚虞的分类思想来源于乃师皇甫谧。葛洪《抱朴子·辞义》说“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也”,正是这种观念的延续。

(二)赋体文体分类的确立过程

赋体依附《诗经》采取政治功用分类的方法,固然提高了赋体的地位,但随着赋作的持续增多,这种分类方式在实践中遭遇困境,从而激发了进一步分类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根据扬雄、班固、皇甫谧和挚虞所评价的作家分析,符合“古诗之义”的仅有荀子、屈原和贾谊等三人,自宋玉以下,统统归入“丽以淫”一党。那么随着淫丽党的作家作品不断滋长,继续按照政治功用的标准,则只能将汉代以来的赋作全部归为一类,既不符合赋体发展的实际,又不满足赋体讨论的需要,在双重困境之下,赋体的进一步分类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赋的分类又表现为文体形态的扩充,突出地表现在“七”体。“七”体被《文心雕龙》列入“杂文”,实则出自骚赋,《汉书·艺文志》已称“枚乘赋九篇”,则“七”体属于赋体,殆无疑问。“七”体本是赋体却脱离赋体而独立一体,是赋体形态扩充的典型例证。“七”体来源于枚乘的《七发》,《七发》是早期大赋的标志性作品,因此成为后世文人模拟的对象。曹植《七启序》说:“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既说王粲在世,则《七启》撰成不晚于217年,是曹植在建安后期所作。傅玄《七谟序》说:“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刘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依》《七说》《七蠲》《七举》《七误》之篇。于是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马作《七广》,张造《七辨》。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点瑰奓而托调咏,扬辉播烈,垂于后世者,几十有余篇。自大魏英贤迭作,有陈王《七启》,王氏《七释》、杨氏《七训》、刘氏《七华》,从父侍中《七诲》,并陵前而邈后,扬清风于儒林,亦数篇焉。世之贤明,多称《七激》工,余以为未尽善也。《七辨》似也,非张氏至思,比之《七激》,未为劣也。《七释》佥曰妙哉,余无间矣。若《七依》之卓轹一致,《七辨》之缠绵精巧,《七启》之奔逸壮丽,《七释》之精密闲理,亦近代之所希也。”《文章流别论》说:“傅子集古今七而论品之,署曰《七林》。”根据文中的“大魏”可知本序作于曹魏期间。曹植和傅玄提及的作家和作品,都是“七”体史上的代表作,说明建安曹魏时期“七”作已经独立一体。而理论上支持“七”体独立的是挚虞的《文章流别论》,说:“《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先言出舆入辇,蹙痿之损;深宫洞房,寒暑之疾;靡漫美色,宴安之毒;厚味暖服,淫跃之害。宜听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导体,蠲淹滞之累。既设此辞,以显明去就之路,而后说以声色逸游之乐,其说不入,乃陈圣人辩士讲论之娱,而霍然疾瘳。此因膏梁之常疾以为匡劝,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也。其流遂广,其义遂变,率有辞人淫丽之尤矣。崔骃既作《七依》,而假非有先生之言。呜呼!扬雄有言“‘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孔子疾‘小言破道’。斯文之族,岂不谓义不足而辨有余者乎?赋者将以讽,吾恐其不免于劝也。”挚虞“七”体理论的基本脉络是,先直接交待“七”体的起源是枚乘《七发》,并讨论了《七发》的结构和功能,以“其流遂广,其义遂变”来说明“七”体在发展过程中形式和功能的变迁,并举出代表人物和作品即崔骃《七依》,最后表达了“七”体演变中变讽为劝的忧虑。挚虞的文论最大贡献是文体辨析,典型地体现于“七”体。“七”体地位的提升,与魏晋“七”体创作的盛行密切相关。根据学者对现存文献的统计,东汉魏晋是“七”体创作的高峰期,东汉有14家,魏晋有15家,而南北朝不过17家。如果将建安作家王粲、徐干归入魏晋,则魏晋有17家,堪称鼎盛。萧统《文选》是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七体”已经明确地独立一体,察其渊源,不能不归功于魏晋的“七”体创作和理论。

在“七”体之外,还有“骚”“辞”“颂”等文体,在魏晋南北朝学者看来,都与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章流别论》说“《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则挚虞认为“骚”“辞”与“赋”本为一体;《文章流别论》又说“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则有些“颂”体也可以归入赋类。尽管现代学者对辞赋等文体的关系还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但在挚虞看来,“七”“骚”“辞”“颂”都是“赋”体形式的扩充,这属于魏晋人的普遍观念,反映了魏晋时代的文体意识。

“赋”“七”“骚”“辞”“颂”这些具有亲缘关系的文体也是西晋末年挚虞《文章流别集》文体分类的来源和依据。挚虞编纂的《文章流别集》是第一部按照文体分类的诗文总集。《晋书》本传说挚虞“ 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隋书·经籍志》说“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罗宗强说《文章流别论》“实为其时文体论之集大成之作”。但具体的文体情况现在已不清楚,根据兴膳宏《挚虞文章流别志论考》的归纳,已知的文体有颂、赋、诗、七、箴、铭、庆、哀辞、设论、碑、图谶、述等十三种。因此,挚虞《文章流别集》是第一部以文体“类聚区分”的总集。东晋李充编纂总集《翰林》,据《翰林论》的遗文记载,至少有赋、诗、赞、表、驳、论、议奏、诫诰、檄等文体,因此《翰林》也是典型地以文体分类的总集。《文章流别集》和《翰林》是两晋文章总集的代表,根据文献呈献的状态可以推知,按照文体分类是两晋文章总集的基本形式。

二 赋的题材分类与总集分类的深入

《文章流别集》确立了总集的文体分类形式,但到底有没有进行题材分类,目前还没有寻找到任何的迹象。俞士玲《挚虞〈文章流别集〉考》对《文章流别集》的类目进行了归纳,提出赋体有楚辞、京都、田猎、纪行、游览、志、孙卿等类,诗体有赠答、杂诗、古诗之类,但作者明言这仅仅是依据《文选》分类情况的还原拟测,缺少实际的依据,应该说《文章流别集》只是按照文体分类,尚没有进行题材的分类。可以作为印证的是,东晋李充《翰林》的文体分类,据残存的《翰林论》记载,可以考知的有赋、诗、赞、表、驳、论、议奏、诫诰、檄等文体,并无题材分类的痕迹,据此可以推断两晋时期尚没有按照题材分类的总集出现。

赋体按题材分类的方式直到东晋才有明确的记载,晋宋之际已经在总集上有所实践。葛洪《抱朴子·钧世》云:“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方之于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长艺文,不可谓一例也。比之于女,俱体国色,而一人独闲百伎,不可混为无异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则举条可以觉焉。”提出了宫室、游猎、祭祀、征伐等与天子有关的题材,将《诗经》与王延寿《鲁灵光殿赋》、郭璞《南郊赋》、陈琳《武军赋》相比,突出了赋的重要作用。同时,他说赋胜于《诗》而不出于《诗》,也是大胆而实事求是的观点。谢灵运《山居赋序》称:“扬子云云:‘诗人之赋丽以则。’文体宜兼,以成其美。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咏于文则可勉而就之;求丽,邈以远矣。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隋书·经籍志》记载谢灵运编有《赋集》九十二卷,应该体现了总集的据事分类,惜乎今已不存,无法考知体例。除谢灵运有《赋集》外,《隋书·经籍志》还宋新渝惠侯有《赋集》五十卷,宋明帝撰《赋集》四十卷,佚名《赋集钞》一卷、崔浩《赋集》八十六卷、佚名《续赋集》十九卷、梁武帝有《历代赋》十卷,多是鸿篇巨制,其中必有分类,惜俱亡佚。另有《乐器赋》十卷、《伎艺赋》六卷、《杂都赋》十一卷,可以窥见单一题材类总集的流行。因此《文选》前的赋体总集,我们认为已经有按题材分类的实践,但目前尚没有文献的支撑,而《文选》赋是现存最早的一部赋集,是明确地按照题材分类的总集。傅刚先生指出:“汉魏以后将赋按题材进行分类,尽管葛洪、谢灵运注意到赋的题材分类,但直到《文选》出现前尚无材料证明有按题材分类的总集。从而使得类目比较清楚,《文选》之功不可没。当然,《文选》之前已有许多赋集,或许已经赋类在先,但毕竟没有流传下来,我们也就无从讨论了。”

魏晋以来题材分类的理论和实践为南朝以《文心雕龙》和《文选》为代表的理论论述和总集实践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文心雕龙·诠赋》说“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又说“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将题材分为两类,一是“京殿苑猎,述行序志”,一是“草区禽族,庶品杂类”,而具体的题材可征之《文选》。《文选》赋类题材分为京都、郊祀、耕籍、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情等十五类。《文选序》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邑居”题材举张衡《西京赋》和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为例,属于京都赋范畴;“畋游”举扬雄《长杨》《羽猎》为例,属于游猎类题材;而“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则是指“江海”“物色”“鸟兽”之类。至于分类的逻辑,傅刚先生说前四类“京都”“郊祀”“耕藉”“畋猎”与天子事物有关,“五、六两类‘纪行’‘游览’是行历作品;八、九、十类的‘江海’‘物色’‘鸟兽’则与自然事物有关;余下五类‘志’‘哀伤’‘论文’‘音乐’‘情’与人的情志有关”。说明当时的文论和总集,将重大题材置于前列,这既与不同题材的重要程度有关,又反映了赋体题材本身的演进历程。

三 “事类”兴起与题材分类意识的演进

赋体题材资源内蕴于文体自身,汉赋作家已经进行了多种题材形式创作的实践,但尚没有建立题材分类的意识。《七发》是最早的大赋,述音乐、饮食、乘车、游宴、宫室、田猎、观涛和妙言要道等七件事情,汉代作者依照《七发》的形式,注重铺陈其中的某一类,如田猎赋(如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等)、音乐赋(如王褒《洞箫赋》等),并且进一步发展到京都赋(如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等)、纪行赋(如刘歆《遂初赋》、班彪《北征赋》、班昭《东征赋》等)等题材。汉代的大赋题材发达。“京都”“郊祀”“耕藉”“畋猎”等重大题材的赋作属于“体国经野”的大赋,许结指出“京都赋”居首是肯定汉宫廷赋的正宗地位,“汉赋中如‘游猎’‘郊祀’等题材,亦皆围绕京都制度展开,其实属于汉代‘天子礼’的构建”。总之,天子游猎、京殿规制、祭祀典礼等大赋题材本质上属于汉代礼仪制度推动的产物。汉初的赋作如贾谊的《吊屈原赋》和枚乘《七发》等还具有个体性和讽谏性特征,以司马相如进宫创作“明天子之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上林赋》为代表的宫廷赋,却显示了汉赋的国家化特征。扬雄的《甘泉赋》是“祀甘泉”、《河东赋》是“祭后土”,属于郊祀制度的产物;班固《两都赋》是面对“盛称长安旧制,有陋雒邑之义”而进行辩论的产物。总之,汉代大赋题材的出现,是汉代赋家围绕制度建设的一系列热点问题,创作了大量郊祀、校猎、都城、宫室等赋作,构成了后世文论和总集中京都、郊祀、耕籍、畋猎、宫殿等题材的最早资源。虽然汉代大赋已经有了丰富的题材分类,但从汉代创作的实际来看,这些作品是顺应礼乐制度的需要,属于职业型、应命式的作品,是汉大赋政治教化功能的产物,并非有意识的创作,因此汉赋准备了分类的题材资源,却不具备分类的意识。另外,汉代的一些小赋也提供了题材的资源。贾谊的《鵩鸟赋》是借鵩鸟来抒发情感,《文选》将其归入“鸟兽”类题材;班固《幽通赋》和张衡《思玄赋》《归田赋》归入“志”类题材;司马相如《长门赋》归入“哀伤”类题材;王褒《洞箫赋》、傅毅《舞赋》、马融《长笛赋》归入“音乐类”题材。另有战国末年的宋玉《风赋》归入“物色”类,《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归入“情”类。尽管这些题材的分类是后人观念的产物,但是汉代时已经具备了这些题材的创作。

魏晋赋体题材分类意识的形成是“事类”推动的结果。赋本就事而言,《周礼·春官·大师》载 “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玄释“赋”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孔颖达《毛诗注疏》说“赋者直陈其事,无所避讳,故得失俱言”,则汉赋的“事”原指政教善恶或得失。曹丕《答卞兰教》说:“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也。故作者不虚其辞,受者必当其实,兰此赋岂吾实哉?昔吾丘寿王一陈宝鼎,何武等徒以歌颂,犹受金帛之赐。兰事虽不谅,义足嘉也。”这个事类要求“不虚其辞”“必当其实”,显然突破了政教要求而指向具体事情;“事虽不谅,义足嘉也”,揭示了“事”与“义”的关系,即事情未必征实,但表达的意思值得赞许。这实际上是对汉大赋虚诞一面的反思和继承,左思批评说“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具体的事情或许不存在,但意旨是表彰帝国的物产丰富,因此是值得肯定的。曹丕对“事”的定义在当时是有划时代的意义的,预示了“自然事物”和“人的情志”两大类别的出现,但当时占据主流的是经传之事和史书之事。

《皇览》主要是“经传之事”,却提供了“据事分类”的最初形式。曹丕《典论论文》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曹丕将文章与经国大业相提并论,称为不朽,提高了子书和诗赋的地位。但曹丕更重视经书的地位,说“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但经书“立德”属于圣人之事,只好退而转向著述来“立言”。他与王朗书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彫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曹丕即位伊始,诏令王象领秘书监,利用秘阁图籍,集合刘劭、桓范等人完成了“四十余部,部有数十篇,通合八百万字”的类书《皇览》。《文帝纪》说“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众,凡千余篇,号曰《皇览》”,《刘劭传》说“受诏集五经群书,以类相从,作《皇览》”,说明《皇览》是儒学之士以经传为基础进行分类的。而主持编纂的王象,《魏略》说“既性器和厚,又文采温雅,用是京师归美,称为儒宗”,则是一代儒学大师。《艺文类聚》说“《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则此事是经传之事。曹丕即位前,主要致力于子书和诗赋,即位之后,想在经书“立德”上有所创造,因此组织儒士编纂巨著《皇览》,这就与建安时所作的《答卞兰教》不能不有所区别。虽然《皇览》收录的是经传之事,与赋的“事类”尚有区别,但形式上的传承,也有一定的借鉴作用。西晋时期的《善文》属于“集经书要事”,有学者认为是最早的总集,屈守元先生指出“《善文》收录的,并不是集部之文,而是谠言、史料”,又说“盖杂抄经史诸家,无以别于类书,安得推为总集权舆?”总之《善文》是将经书中的重要事例汇集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汉末建安以来的史学发展推动了“史事”的重视。建安时期,汉献帝爱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荀悦删略《汉书》编年而成《汉纪》,特点是“辞约事详,论辩多美”,实际上也是史事的积累。桓范《世要论》也是如此,鱼豢《魏略》载“范尝抄撮《汉书》中诸杂事,自以意斟酌之,名曰《世要论》”,则《世要论》主要是“史事”的汇编。

挚虞是总集题材分类的探索者,最早形成了以事分类的意识。曹丕虽然已经以“事类”言赋,蕴含了题材分类的可能,但没有进一步地发展,这与他缺乏总集编纂的实践需要有关,而挚虞编纂《文章流别集》的实践需要加速了赋体题材分类意识的形成。挚虞在曹丕的“事”与“义”的基础上,第一次将“情义”与“事类”并提,并进行了理论的比较分析。《文章流别论》说:“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意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辞无常。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挚虞指出“古诗之赋”的主体是“情”与“礼义”组成的“情义”,“事类”不过是佐助,则“事类”服务于“情义”;而“今之赋”却以“事形”为本,“义正”为佐助,指出后世的赋体却以铺陈事形为主,情义沦落到辅助的位置。挚虞在坚持古诗之义的基础上注意到事类的重要性,响应了当时的学术争议,虽然在《文章流别集》的编纂上选择了文体分类,但《文章流别论》保留的讨论,言切事明,足以使他成为赋体分类进一步向“事类”发展的过渡性人物。后来葛洪《抱朴子·钧世》从“今诗与古诗”出发,列举了赋体的重大题材,成为赋体题材分类的最早文献,正是在挚虞文论基础上的重大发展。

赋是汉魏六朝时期最重要的文体,后世文集的编纂也多以赋居首。赋体的地位崇高,是当时文人展示才华的重要舞台,创作者众多,分类也日益细致,涌现了大量的亲缘性文体。随着赋体的内容从政教礼仪走向日常生活,题材分类应运而生,成为赋体分类的基本形式。从《文章流别集》到《文选》,总集呈现了汇次众体、进行分类的特点,赋体分类变迁的成果,正是记录在总集形式的演进历程当中。

猜你喜欢

赋体总集题材
《文心雕龙·诠赋》“虽合赋体,明而未融”辨
一部清诗研究的力作*——评夏勇《清诗总集通论》
目录学视域下的地域总集范畴辨析
2016年9月,全国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的剧目共117部、4552集
“述客主以首引”成因新探
词章与经义
广电总局关于2015年6月全国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的通知
广电总局关于2015年3月全国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的通知
广电总局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信息
《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唐宋元人总集考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