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不著心源傍古人
——张充和诗文创作摭论

2019-11-13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张充诗词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张充和先生是民国最后的闺秀,她文艺才能突出,昆曲、书法、收藏等方面都卓有贡献。在昆曲方面,早在20世纪40年代,她在重庆主演的昆曲《游园惊梦》,曾轰动了当时的文化界。移居美国后,她继续传授昆曲,曾一度在耶鲁大学教授昆曲,并长期担任美国昆曲学会顾问。在书法方面,她先后师从名师朱谟钦和沈尹默,且一生习书不辍,各体兼擅,尤工于隶书和小楷。对于文学,张充和虽并未全力以赴,也并未着意保存结集,但不可否认的是,百年以来,她前后所留存下来的文学作品无论在数量、质量还是在文体形式上都是不容小觑的。早在20世纪 30年代,她应胡适邀请担任《中央日报》副刊“贡献”栏目编辑期间,就以诸多笔名发表了60余篇散文作品。《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一书更是收录了从1949年充和随夫君傅汉思赴美之后与其大弟张宗和及其侄女张以岷半个世纪以来的书信往来,其中张充和的书信体散文真切地展现了张充和旅美期间的生活、思想和心态。此外,经张定和提供的诗词作品目录和白谦慎整理出版的《张充和诗文集》也较全面地收集了张充和一生主要的诗词作品191首。这些诗词作品,不仅记录了其一生与友人酬唱往还的遗迹,还呈现了她在人生某些特殊节点中的心灵轨迹,更彰显了她的文学观念。但目前学界的研究,还主要着重于她的昆曲和书法成就,几无文学方面的专论。为此,笔者认为,从一个疏离者的角度来整体审视张充和先生在文学创作上的特点和成就是必要的。

在崇古通今、尚情贵真的文学观影响下,张充和的文学创作秉持着尚真贵美、朴素天然的原则,体现出纯任自然、无所依傍的特点,正所谓是“不著心源傍古人”。具体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又分别体现为:在审美对象的选择上,她秉持着真、美的审美标准;在审美意蕴的表达上,她始终有着深切的现实关怀和人生感悟,集中表现了漂泊与寻找的主题;在审美取向上,她倾向于不拘一格的表现形式和自然天成的语言风格。

一 诗性心灵下真与美的审美对象选择

真、善、美,是一切文艺的最远理想,一切人类活动的终极指向。在张充和的文学作品中,由于她始终有着对传统文化艺术的痴迷,并精心构筑着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所以她对审美对象的选择标准主要是真和美,兼及善。

在张充和的作品中,无时无刻不有一个“我”在,“我”是故事的观察者、体会者、思考者,甚至是亲历者。正如她评价张大千的绘画作品所言:“有古人尤其是有自己。”而其作品的真与美,首先便建立在“有自己”的基础之上。

具体而言,她作品的“真”,一是指其纪实性,是属于自我情感意志的真实,主要植根于她亲身的经历、真实的体验、真切的见闻。因此,在其作品中,她所写的人、事、物大都是她所见、所闻、所感过的。她的弟子陈安娜女士即曾说过:“她所写的一些回忆和追悼亡友的诗,因为提到特定的人物、事情和环境,只有熟悉这些人、事和环境的人才能理解,一般人即使看了注解还是不易看懂。”如《龙门巷读书纪事》五首中,写少年时在合肥龙门巷读书的情景,有“潜上书楼尘一寸,自藏架后泣香君”“呵写冻窗题目字,师生相与救枯贫”“前庭去探前朝事,树字军旗掩壁虫”“书声引得狐儿至,但饲刘家玉带糕”的种种趣事。又如悼念朋友陶光的《题陶光〈独往集〉》中写到“堤畔酣歌日几回,辛夷花发不重来。垂丝乍拂明湖月,弓影频惊碧玉杯”,回忆与朋友相处的美好时光。而陶光有一首写于1938年昆明除夕夜的《霜叶飞》词中,也特别提到辛夷花,“八千里许尘烟逼,暗惊青鬓如故,月迎孤馆照人来,映缀琼花树,奈何到霜风”,写昆明开在冬天的玉兰花。可见张充和写辛夷花蕴含着深切的悼念之情。

“真”的第二个涵义是纪史性,即记录心灵的历史。正如张充和自道,好的艺术应“有古人尤其是有自己”。她的文学创作主要如实记录了她在人生某些重要节点中的心路历程。如她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大量回忆童年生活的散文,便是她告别其第一故乡后的怅惘和眷念;1935年因病休学后所写的多篇《病余随笔》,则是她在面临病魔威胁时的惆怅、寂寞、抗争的心灵再现。如《海边》《海》《雪》《斗》等文中,作者一再写到“希望太阳不要如此灰白,我也正需要自然的温暖来融化我心头的冰雪”,“但是这病却使我离开庸俗,使我寂寞得像深山的老松”,“我要活,要相打”。1945年抗战胜利后,作者因个人原因未能及时东返,因此,在返家之前,她前后作了近二十首诗词作品来抒发她归乡心切、待归却又不知前路何在的迷茫心情。如“望残归讯损双眸”“此心沉作巴山雨,东去随波不暂留”写思归的心切,而“家成废垒室成畴,东西余怅望,南北更绸缪”“年年做尽归飞梦,待到归时意转迷”则写到待归时的怅惘。《结缡二十年赠汉思》则记录了夫妻二人二十年生活的美好点滴,《小园即事》记录了其晚年淡泊宁和的心境。因此,将她的文学作品根据时间节点进行汇总,便可真实还原张充和一生的心路历程。

她作品的“美”,源于她的天性。她爱好各类艺术,爱好一切美好的事物,热爱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正如其弟子陈安娜所言:“充和老师说‘一生爱好是天然’的‘好’是‘好’和‘美好’(名词),不是‘喜好’‘爱好’(动词)。杜丽娘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喜爱‘美好的事物’是我的天性。”张充和便是始终秉持“一生爱好是天然”。她不仅篆刻有“一生爱好是天然”的印章,其友人郑培凯先生还曾书“一生爱好是天然”并配以张大千为其所绘的《仕女图》来颂扬她。而且,她出版的诗集《桃花鱼》,用精美的书法抄写,用精致的材质制作,其诗集本身,便成为一件美的艺术品。所以,张充和所从事的工作,所执着的事业,无不呈现出对美的追求。

单从文学上来看,张充和文学作品的“美”,除了描写美好的自然景物外,还包括讲述温暖的故事、抒发真挚的情感、展现执着的追求等。我们翻阅张充和的文学作品,会看到很多写景咏物的作品,如她的写景散文《海边》《崂山记游(一)》《崂山记游(二)》《海》《雪》《淡了,远了》《水鸟》等作品中反复写到大海、白雪、白云、水鸟、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等,都是对大自然中美好景物的描摹。而在其诗词作品中,对美好事物的描写更为突显,其中多次被描写的桃花鱼、荷珠、柳、蟋蟀、蝉、云等即是显证。

除此以外,张充和还写到许多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故事。关于故事的去取,她曾在其早年的《找故事去》一文中提到她的选择标准。她说她爱听的是些爱人爱物的故事,是有着某种执着的傻故事。如孩提时祖母讲过一棵白菜里跳出七个仙女的故事,以及许多因果报应的故事都属于这一类。这类故事“能把人整个的精神提起来,不会倦”。但如今冬天在炉边听到的故事却显得平庸、冰冷。因此,在她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散文作品中有许多回忆青少年生活的故事:《我的幼年》里写了作者四岁时总告诉别人自己是祖母生的趣事,以及读书期间偷偷拾了很多梧桐子装在衣袋里和套裤筒里被祖母发现却并未受责备的故事;《别》写祖母去世后她要回苏州家时与朋友和老宅分别的情景;《兔》写冬日里下雪后祖母为其做雪兔子的情景;《梧桐树下》写祖母哄她去读书的情景;《墙缝》写儿时的自己对着老宅的墙缝凝望、好奇、担忧、幻想的情景;《晓雾》里写懂事后回到自己家中见母亲的情景。

此外,“美”还包括人情美,即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感。这也是她重情的文学观之表现。因为其认定文学“是人类情感交通的工具”,所以在其作品中,无论是抒情写意文字,还是应酬唱和的文字,她都贯穿着一个“诚”字。尤其是在与朋友的唱和方面,古今文学中不乏应酬性的文字,但我们阅读张充和的诗词唱和作品,却极少看到她的应付敷衍之意。充和待人之诚,以她去国三十年后还托卞之琳捎带为黄裳书写的《归去来兮辞》最为典型。只因1949年她刚去美国不久,她的朋友章靳以写信恳请她回国,并于信末附带替黄裳讨字,所以后来虽然时隔三十年,她依然不忘这一桩旧事。这正是她“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的真实再现。此外,她对友人陶光的痛心和悼念更是感人肺腑。陶光是张充和在北平读书期间一起在谷音社拍曲的朋友,他与张宗和也是清华的朋友。陶光在临死前,将自己的诗集《独往集》及词作《兰陵王》一词寄予充和。在时隔多年得知陶光饿死真相后,张充和作诗三首及词一首痛悼亡友,其中不仅回忆与朋友的美好过往,同情陶光的悲惨遭遇,甚而有“信有故人成饿殍,忍听新贵说怜才”的愤激之语,这在其作品中是极少见的。

张充和文学选材中“真”与“美”的选择标准是统摄于她自身的诗性修养中的。张充和的文艺修养,她的丈夫傅汉思曾经概括得很精到:“我的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用苏炜教授的话说则是:“面对二十世纪这么一个血火纷争、人性失衡、传统凋零的多难世道,张充和对传统审美价值的那一分坚守,对纷扰俗世的那一分清淡从容,同样有‘诗’,或者说:这本身,就是‘诗’。”

二 漂泊与寻找的文学主题

每一部文学作品都有着明确的主题,每一位作家也都会有比较集中的文学主题呈现。在张充和的文学创作中,由于她特殊的人生履历和敏感的心灵,因此,她诗文作品的的主题主要表现为漂泊与寻找。

漂泊与寻找主题形成的原因,首先要结合张充和的人生履历来看。张充和的一生,始终是处于漂泊之中的。在民国那个多灾多难的时代,人们的漂泊流离已是司空见惯。但相较于他人,张充和漂泊无定的人生状态尤显突出。她的人生漂泊,应始于她的生命之初。在她尚在襁褓中时,因为机缘巧合,她被叔祖母识修领养并带回合肥龙门巷,一去就是十六年。1930年,因为叔祖母去世,她才回到苏州九如巷,与父亲以及兄弟姐妹团聚。但此时,三个姐姐却已纷纷外出读书工作,生母也已于多年前去世。期间,她辗转于苏州、上海、北京读书,在北大读书期间,又因病休学,先后在北京、苏州、青岛养病。抗战爆发后,又辗转于昆明、成都、重庆八年。抗战结束,她与家人在上海、苏州短暂团聚后,又北去北京。1949年初便随夫君傅汉思赴美,从此在地球的另一半辗转奔波,备尝漂泊相思之苦,直到1978年才有机会回国探亲。由于这样的人生经历,所以在人生的不同节点,她时常生出漂泊流离的感伤情怀。故国故乡,成为时时萦绕于她心头的怅惘,又成为她重拾传统艺术的契因。

在张充和的文学作品中,漂泊与寻找的主题在其人生的不同阶段又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在合肥龙门巷的十六年光阴中,她更多的是对自我身世的困惑与迷茫,并夹杂着少年的孤独与寂寞;重返苏州九如巷后,她则表现出对过往的眷念和对新生活的迷茫;抗战时期辗转西南期间,则是张充和精神上最为自在舒畅的时期,她如鱼得水地活跃在西南的文艺圈中,与文艺界中人雅集酬唱,尤其经常性地参与昆曲的演出。但在1945年抗战结束后,大家各奔东西,她却因病暂时滞留,且孑然一身,前路茫茫,因此,她写下了一系列感慨抒怀之作。与丈夫傅汉思仓皇赴美后,因政治隔绝,她因此有近三十年的隔海相望之乡愁,昆曲、诗书画、与亲人的书信往来是她借以纾解乡愁的重要途径。常驻耶鲁大学后,她开始在海外讲授宣扬中国昆曲和书法,并在自家花园营造属于自己的小园,种花种菜,种瓜种韭,从此找寻到精神和现实的双重家园。正可谓“游倦仍归天一方,坐枝松鼠点头忙。松球满树任君取,但借清阴一霎凉”(《小园即事》)。

具体说来,漂泊与寻找的主题主要体现在其20世纪30年代的散文和1938年后的古典诗词创作中,且二者有不同的侧重。在20世纪30年代的散文中,张充和更侧重于表现对自我身世的困惑和对人生归宿的追寻。她的困惑在文章中屡屡出现,如在《我的幼年》里她说到:“外面来的客人们问我说:‘你是谁生的?’我总是答一声:‘祖母。’他们总是大笑一阵,我只是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们,心里说:‘这有什么好笑?难道你们不是祖母生的,还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一直不晓得祖母而外还有什么人。”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大人的嘲弄该是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惑。该文其后还写到,她的生母去世,祖母收到电报老泪纵横,并颤抖着告诉她再没有母亲了,“我这才晓得我另外还有个母亲,但是在我晓得有母亲时,母亲已经死了”。可以想见在得知有母亲而母亲又已故去这个消息时,孩子心理所受的冲击何其之大。

故此,在《晓雾》《汽车中》《墙缝》《别》等多篇文章中张充和还反复提到这段经历,如《汽车中》一文写到自己坐汽车回苏州的家,心中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不觉困惑与迷茫,所以说:“有点迷茫,不知是路程丢了我,还是我丢了路程。”这种迷茫,应是对人生根本哲学问题的困惑,是关于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问题。如此艰深的问题,原本是应该留给成年人去思考的,但张充和却因为特殊的人生经历在人生的开始便碰上了。加之她天性聪颖,学识颇深,因此,她便用她的一支慧笔进行了真切的叙述与描摹,让我们得以一窥从小被送养的孩子真实的内心。对于这段经历,在郑愁予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里,她曾淡淡地说:“从十六岁起,我就是一个人了,我什么事都经过,抗战啊,什么困难啊,什么日子我都能过。我不大在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客观地说,十六岁时她只是失去了祖母,她还有父亲和继母以及兄弟姐妹,并非是一个人, 但她之所以在晚年还特别提到自己当时的孤身一人状态,足见这段经历对她影响之大。

因为有困惑,故而她在文章中常常表现出主动追寻的姿态。如在描写自己与病魔斗争的《斗》一文中,她直述:“别人恋的是家,我却恋的是远远的一个海角,是无边无际的沙漠。”这正可以与她晚年的诗句相印证:“当年选胜到天涯,今日随缘遣岁华。”所谓“选胜”,就是寻游名胜之地。在《寻》一文中,寻找的主题更加突显:“他永远在寻找他自己,但永远寻不着。因为他自己已和那古色斑斓的台榭一同凋落了。”在《罗汉》一文中,她回忆与祖母一起去寺庙数罗汉的经历,但她说她总是不照规矩的一直数下去,总找不到一尊她想要的,并说:“现在仍然有那股傻劲,向罗汉堂中找自己。却更有一股傻劲,在这个世界中寻找自己。”

漂泊与寻找的主题,在她的古典诗词中,更侧重于表现漂泊的一面,解读她诗词中常用的“天涯”“荷珠”“柳”等意象可见一斑。关于“天涯”的意象,在多首诗词中都有出现,如“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临江仙·咏桃花鱼》),“踏尽青青堤畔路,不知何事到天涯”(《七绝八首》其七),“当年选胜到天涯,今日随缘遣岁华”(《小园即事》)。由以上诗句可见,张充和诗词中的“天涯”意象,本意即是天涯海角,是遥远的地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别人恋的是家,我却恋的是远远的一个海角,是无边无际的沙漠”(《斗》)。在乱世时代,漂泊天涯一定程度上是时代与命运使然,但也不乏她的主观选择,是她渴盼自由和天然的一种外在表现,也是她追寻和探索精神归宿的表现。但是,不曾意料的是天涯有时又成了一种隔离,隔断了故乡和亲人,这又因此造就了她海外生活中的乡愁情结。如其1968年《结缡二十年赠汉思》其十五所写:“望子烽烟肠九折,生来我自惯蓬飘。仓皇南苑云天去,从此河山入梦遥。”还有 1971年重写的《临江仙·咏桃花鱼》:“海上风光输海底,此心浩荡无涯。肯将雾谷拽萍芽。最难沧海意,递与路旁花。”这阙词明显与她1943年咏桃花鱼时的同题之作有别: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着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二词都是在写一种粉红色被称为桃花鱼的水母,它“形似皂泡”,“如落花点点”,且只在春天的嘉陵江畔可见,故而作者首次写作时突出了其“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的命运选择。而1971年偶然间在海外的《生活》杂志上见到载图,不甚感慨,最是时光流转、知音寥落的感伤。

张充和的诗词中,还有一个常见的意象“荷珠”。据她的弟弟张定和先生介绍,张充和对荷珠一直情有独钟,这可能与她早年学诗的经历有关。据考证,张充和在十三四岁时作有《荷珠》诗:“闪灼光芒若有无,星星摇动一茎扶。直从叶破疑方解,不是珍珠是泪珠。”对于这首初作,她的诗文老师左履宽先生批曰:“妙不可阶。”这种赏识和鼓励,应该说让她对诗词创作有了最初的自信。1945年在重庆时,她又作了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咏荷珠》:

玉液仙盘,好风微雨,新来吹到莲池。岂尘生洛浦,溅上瑶枝。无奈相逢翠盖,凝眸处,梦影涟漪。最怕是,萤飘蝉泊,败叶低迷。 依依,尽翠摇蓬转,粉褪房空,忍恳轻离;怅一点清辉,与露同晞。驻得彩云明月,灿流光、容易西驰。待春到,莺簧溜啭,犹忆灵姿。

1951年,初到海外两年,她又作有一阕《凤凰台上忆吹箫·咏荷珠》:

远水拖蓝,平畴漾翠,彩虹不驻华筵。任病蚕秋茧,强作春绵。最是佳花含影,曾经处,一径迷烟。梧桐院,朗风圆月,梦挂遥天。 涓涓,携红漱玉,酌暖斟寒,赖有清泉。尽莺声婉转,燕舞蹁跹。争奈离愁万点,念家山,歌哭咽咽。吴城路,依依杨柳,恰似当年。

将以上两词比照来看,前一首主要从荷珠的身世出处及其命运归宿来刻画,写荷珠是“玉液”,是微雨借着好风溅到荷叶之上。但荷珠最怕季节和光阴的拨弄,一旦春去秋来,荷珠便同露水般快速消逝,惟有春日的黄莺还记得它的些许美好。而后一首荷珠词,却纯是在写记忆中故乡的情景了。因此有“梧桐院,朗风圆月,梦挂遥天”和“争奈离愁万点,念家山,歌哭咽咽。吴城路,依依杨柳,恰似当年”的描写。前一句写的是儿时合肥的故乡影像,后句则是苏州故乡的情景。与其说她是在咏荷珠,不如说作者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那颗荷珠,随着命运的播迁,故乡便成了梦境和惆怅之由了。

关于“柳”的诗词,张充和作有《岁除咏柳四绝句》《浣溪沙·早春访柳》两首等,另还曾有柳树的画作。这其中,最经典的是《岁除咏柳四绝句》中的第一首:

魏晋风流老更藏,蓬莱仍是旧家乡。

平生飞絮无拘检,犹绾春光系夕阳。

此诗看似咏柳,实则咏怀。所咏之柳也并非自然之柳,而是所画之柳。关于张充和的书法,现代帖学大师沈伊默先生曾如此评价:“明人学晋人书。”故此充和自称其画的魏晋风流,但老来却更藏拙了。蓬莱原是道家的三大仙山之一,因作者客居海外,隔海望乡,故有蓬莱家乡之叹。后两句看似写柳絮翻飞,夕阳中挽住春光,实则是写自己的一生就像那飞絮一般漂泊。结合诗题中“岁除”二字,更能理解她的漂泊与眷念之感了。

其实,漂泊与寻找的主题,不仅贯穿于其文学创作中,还贯穿于她一生的艺术追求和家园建设上,她对中国传统艺术的坚持与弘扬,对丈夫傅汉思名字的修改,对自家花园的营建,无不是漂泊与寻找的体现。而其晚年营建的小园,则营造出了一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超脱之境。从此,她应是找到了心灵和现实的双重归宿。

三 不拘一格的表现形式和自然天成的语言风格

张充和的文学作品形式多样,不拘一格。她不仅所作文体多样,而且文学作品风格多样。在文体形式上,她早年的散文作品多回忆童年往事,叙写见闻感触,描摹山水风光,无不真切感人,耐人寻味。现代诗虽创作不多,但像《趁着这黄昏》这样的悼念诗,却也是节奏韵律和情感抒发相得益彰,古朴自然,朗朗上口。古典诗词和一些题词更是彰显其深厚的古文功底。如其一句“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不仅对仗工整,而且准确概括了张充和一生的志趣所在。又如为沈从文写的十六字联语:“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不仅概括出了沈从文的历史贡献,而且如将每句末字抽绎出来,还得出“从文让人”的惊人概括,突出了沈从文秉性中的宽厚和坚守。

在文学作品风格方面,她还能兼顾文体的互通,古今的融合。如在其古典诗词作品中,不仅有不师古人,自然天成之作,如其早年所作《临江仙》《鹧鸪天》《浣溪沙》等多首小令,纯是白描与直抒胸臆,绝少铺叙和用典。但晚年与友朋唱和,她也作有次韵周邦彦、吴文英、王沂孙之作,甚而有长调慢词《莺啼序》(残阳顿消睡柳),该词是与饶宗颐唱和之作,不仅无限铺叙展衍,写尽红叶凋伤,而且借景抒情,抒写漂泊忆旧之伤怀。她的现代文经常抒发崇古之幽情,如其散文《淡了,远了》,文章看似写送别,却写得有诗情,有画意,仿佛一幅水墨山水,淡而有味。她的古诗体却多写现实感受,如其《望江南·题凤凰沈从文墓》五首,纯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凤凰古城的风土人情,充满生活气息和人情味,尤其情真意切,自然感人。

在作品的语言方面,张充和主要体现出一种自然天成、不事雕琢的特点。她的这一行文风格,与晚年的充和老人交谈甚夥的苏炜先生曾多次提到:“还有一点,充和老人日常的说话语气和言述风格,基本上是优雅蕴藉中带着直白明锐的。”“比如写诗,她就一再强调,不要装腔作势地写那种晦涩难懂的诗,她认为古人的好诗都是明白晓畅的。”

翻开张充和的文学作品,可见她极少用典、模拟前人,语词选择上也多是明白晓畅。以其古典诗词作品为例,目前可见的张充和诗词绝大部分都是实景真情的描摹刻画,如其代表作品《结缡二十年寄汉思》写到二人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却因自己生病未能“稍备尊俎”,因此病榻中口占二十绝,其中一一历数夫妇二人从相识、相恋到相知的二十年时光中的点点滴滴,涉及到许多具体的地名如景山西路、五龙亭、小红桥、西郊、霁晴轩、玉泉潭等,也涉及到婚后自己学做母亲和老师,以及学种瓜豆,营造小园,还有丈夫对她的宽容和理解、孩子的懂事和乖巧。其中极少典故和渲染,多的是“闭门密议良晨事,放学归来剪彩花”“虎虎刁钻龙颖慧,四姨傅父故迷离”式的童真之描摹,也有“三朝四次煳锅底,锅底煳当唱曲时”“记取景山西畔路,佯惊邂逅问‘何来’”“字典随身仍语隔,如蝉默坐到斜阳”式的生活细节再现,还有“莫求他世神仙侣,珍重今生未了缘”的真情告白。除了诗,张充和的词作如《临江仙·咏桃花鱼》对桃花鱼特征的描摹真切自然,而《金缕曲·忆天臞》写与故友张天臞的友情及对老友的思念之情,再现了二人曾经“互道昨宵梦汝”“昔年藏迷地、赌栗梨”“随君呼母”等的生活细节,娓娓道来,并无多余的修饰和客套。

再看她20世纪80年代写的几篇回忆沈从文的文章,更显出她晚年文风的朴实真切。如《三姐夫沈二哥》《沈二哥在美国东部的琐琐》等文,其中讲到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故事,讲到沈从文20世纪80年代去美国讲学的细节,如道家常,其中的诸多细节让人读后实是忍俊不禁。讲到沈从文在张充和老家苏州九如巷讲故事时喊她四妹,她回答道:“你胆敢叫我四妹!还早呢!”让人真切体会到张充和的口直心快。而讲到沈从文求婚时说到“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后来张兆和应允的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则让电报员一头雾水。讲到老年沈从文的天真可爱,有一个细节让人不禁要开怀大笑了,讲沈从文到美国后尝到冰淇淋,很喜欢吃,便每次饭后都想吃。一次,主人忘了给,他便多次言语暗示,一会儿说:“饭吃完了,我走了。”见没人理会,便又说:“我真上楼了。”见主人还不理解,就站起来作要走姿态,并且说:“我真走了,那我就不吃冰淇淋了。”一个天真可爱的老学人形象便在这样简洁的语言描述中活现出来,让人如临其境,如睹其人。

猜你喜欢

张充诗词
诗词里的节日
诗词书法作品
【诗词篇】
张充和欲扔进纸篓的《仕女图》
背诗词的烦恼(下)
背诗词的烦恼(上)
张充和践诺
张充和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卞之琳的苦恋
卞之琳苦恋张充和:爱情,是你窗外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