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法到文学:论相马术与唐代咏马诗的创作
2019-11-13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诗歌语言的形成是个动态的过程。它不仅仅源于文学素材,倘若涉及特定领域,该领域的特定话语及其背后的思维模式往往会被吸纳入诗,构成新的局面。涉及宗教、方术、医药、建筑等领域的诗歌,多数如此。于读者而言,不明此类“行话”,则不足以真正把握作者的思想与感情。咏马文学即如此。
马作为六畜之首,极早地驰入了文学领域。诗骚以降,马的文学意蕴不断丰厚。“我马玄黄”“老马识途”“伯乐相马”“千金市骨”“骐骥盐车”等典故,已成为后世文学的经典素材,更形成了文人咏马伤怀的一大原型。“骏马”“骐骥”“病马”“瘦马”“驽马”等则成为典型意象。汉末以后,相马术进入赋的创作,别开生面,到了唐代,与唐诗结合,达到了咏马文学的高峰。
唐代咏马诗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唐人在咏马时,已在为数不少的篇目里使用相马术语、从相马的角度摹绘马匹了。相马术(今称马匹外形学)是古代从头、眼、耳、口、鼻、胸、腹、脊、蹄、尾、毛、筋、骨、肉等外形判断马匹良驽优劣的技术。它既是畜牧经验,又与相术文化息息相关,并形成了《相马经》。这类术数及农学知识(《汉书·艺文志》将《相六畜》归入形法类,《隋书·经籍志》将各类《相马经》归入五行类,新旧唐书则列入农家类)进入诗歌,是唐代咏马诗的一个发展。唐人将相马术语植入诗歌,其使用方式、条件及意义都有可申发之处,而学者对此种文学现象的关注尚少,以下稍作探讨。
一 唐代咏马诗中相马术语的运用
(一)“说马如《相马经》”
宋代有人认为:“李杜诗中说马如《相马经》。”此客所见实为一有趣的文学现象。如李白《天马歌》云:“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目明长庚臆双凫。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杜甫则在《房兵曹胡马》《高都护骢马行》《天育骠图歌》《骢马行》《李鄠县丈人胡马行》等五篇咏马诗中明确运用。
在这些篇目中,李杜对马的具体部位及整个形体进行了细致描绘,所用词汇,在《相马经》中历历可寻,历代注家也都将出处举出,可见前引宋人之言不诬。黄永武先生在其《杜甫笔下的马》一文中也指出了这一点:“还有最大的特色,是杜甫极熟悉于相马的技能,对于马的眸光骨力、毛色龙性,样样都辨识入微,又仿佛能通马语,是马的知己。”至于至微的辨识,该文未及详说。另外,相马术历来讲究“骨法”“骨相”“筋骨”“毛骨”“形骨”等。如《列子·说符》载“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东汉马援言“备数家骨相以为法”,故杜甫《病马》《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二诗一称“毛骨”,一言“筋骨”,都可算对相马语的广义运用。
“说马如《相马经》”的写法,不唯出现在李杜集中。李贺咏马组诗《马诗》二十三首,有六首(其四、六、十二、十七、十八、二十)用相马语构篇,可称得上以“经”为诗了。历代注家也的确引用了大量《相马经》为三子诗作注。此外,薛曜《舞马篇》、李端《瘦马行》、张随《敕赐三相马》、霍总《骢马》、韩愈《贺张十八秘书得裴司空马》、元稹《望云骓马歌》《病马诗寄李尚书》、白居易《和张十八秘书谢裴相公寄马》《八骏图》、平曾《絷白马诗上薛仆射》、唐彦谦《咏马二首》、罗隐《病骢马》、郑蕡《天骥呈材》、曹唐《病马五首呈郑校书章三吴十五先辈》等诗,都不同程度地运用相马术语写马。这类诗,在现存的百余首唐代咏马诗中,占到了相当大的比重。另外,唐代出现了排律形式的相马口诀《相马宝金歌》及《王良百一歌》,唐末易静词集《兵要望江南》中也略涉相马,可见一时风气。
六朝以来,诗凡咏马者,多从两方面落笔,一是马具装饰,二是骁腾姿态。前者常以“金羁”“玉勒”“雕鞍”“银鞯”“青丝鞚”“黄金络”等语藻饰勒、鞍、镫、鞭等马具,衬托尊荣受宠之身;后者多以“追风”“蹑影”“绝尘”“曳练”“灭没”“骧首”“嘶风”“喷玉”之类习语形容驰骤之态、俊逸之姿(状仪态者也含“徘徊”“蹀躞”之类)。于具体形貌不过写稍举毛色(包括“连钱”)而已,几乎仍在《诗经》语涉毛色的范围。至于引相马经语入诗,笔涉马的具体部位,勾勒筋骨体相,在继承、发展上述两种写法外别开生面,则是唐诗的新写法。
(二)具体运用
唐人如何将相马术语植入、化用于诗中,通过《相马经》文辞与诗语进行对照,即可见大概。相马文献在流传过程中,伯乐《相马经》早佚,《隋书》、新旧《唐书》所录中古时期各类以“相马经”为名的著作也都失传。目前可见较为完整的,为北魏贾思勰保存在《齐民要术》卷六《养牛马驴骡》中的文本,是他对传世及当世相马、医马、养马的知识与经验的集大成的整理汇编。因而,以下以《齐民要术》中的文本为主要依据,从马的头、眼、耳、口齿、胸胁、蹄踠、尾、筋骨等方面出发,比对诗句经文。唐代中期李石所著《司牧安骥集》,以及李荃《太白阴经》中的相马文字,在此作辅助参照。
1.头:“马头为王,欲得方。”“相马从头始:头欲得高峻,如削成。”
高、方是马头的两大标准,元稹笔下的望云骓即方脑高头:“蹄悬四局脑颗方”,“分鬃摆杖头太高”(《望云骓马歌》)。李白写天马“尾如流星首渴乌”,以汲水器(渴乌)的运作形容马头的昂扬,又可以《太白阴经》所载的“擎头若鹰,龙头高举而远望”,“头如渴乌者千里”两句为注脚。
2.眼:“目为丞相,欲得光”,“目欲满而泽”,“马眼欲得高……睛欲得如悬铃,紫艳光……目欲大而光。”《文选》注:“相马经曰:目成人者行千里……言目中清明如镜。”
马眼要大如悬铃,有光彩,如明镜。唐诗言马眼有光者,如李白写天马“目明长庚”,眼亮如金星。李贺则写得如同行话:“欲求千里脚,先采眼中光。”(《马诗》其二十)薛曜“双眼黄金紫艳光”,杜甫“眼有紫焰双瞳方”(《天育骠骑歌》),都是对“紫艳光”的运用。唐人又多写马眼光亮如镜者,如“隅目青荧夹镜悬”(杜甫《骢马行》)、“毛色桃花眼镜明”(韩愈《贺张十八秘书得裴司空马》)、“尚有高悬双镜眼”(元稹《病马诗寄上李尚书》)、“双瞳比镜悬”(张随《敕赐三相马》)、“镜点黄金眼”(严维《奉和刘祭酒伤白马》)等。
唐彦谦的“紫云团影电飞瞳”(《咏马二首》其一),虽未明用相马术语,但他以闪电比喻马眼光敏锐有神,显然是受相马观眼之术的间接影响,在前代作品写马眼的基础上进一步化用的结果。需要说明的是,唐诗常用黄金形容马眼,出自《山海经》对文马的描绘:“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它本不属于相马术语,但自汉代作为语典融入文学起,就与马眼的形容密不可分了。沈佺期较早使用,写出名句“四蹄碧玉片,双眼黄金瞳”(《骢马》),多为后人化用。这两类着笔马眼的诗句,都可视为广义的相马视角下的描绘。
3.耳:“耳欲小而锐,如削筒,相去欲促。”“马耳欲得相近而前竖,小而厚……耳欲得小而前竦……耳欲得小而促,状如斩竹筒……如斩筒,七百里。”
马耳要紧促、前耸、短小、尖锐,状如削竹筒。杜甫的“竹批双耳峻”(《房兵曹胡马》)、“头上锐耳批秋竹”(《李鄠县丈人胡马行》),元稹的“耳尖卓立节踠奇”(《望云骓马歌》),李贺的“批竹初攒耳”(《马诗》十二),顾云的“秋竹惨惨披两耳”(《苏君厅观韩干马障歌》)等,都可谓当行之语。
4.口:“口中欲得红而有光。”“口中色欲得红白如火光……相马气:发口中,欲见红白色,如穴中看火……口中色欲得鲜好。”李白“口喷红光汗沟珠”,“口喷红光”就是对马口腔色泽方面的描绘。
齿:“下齿欲锯,锯则怒……牙剑锋,则千里。”元稹写望云骓“撮骨锯牙骈两肋”,“锯牙”便见其奋猛强悍。李贺“金埒畏长牙”(《马诗》十七)也是通过牙的异状来突显马的蹄啮俊逸。
5.胸胁:“腹胁为城郭,欲得张。”“膺下欲广……胸欲直而出。凫间欲开,望视之如双凫。”“双凫欲大而上(双凫,胸两边肉如凫)。”马胸要开张,胸部肌肉要发达,稍为突出、隆起,状如双凫。“双凫”同时也指隆起的两块胸肌。
李白“目明长庚臆双凫”一句即以“双凫”喻马胸,喻凫“阔臆没连钱”(《浴马》)则用夸张手法写马胸开阔。元稹《望云骓马歌》“撮骨锯牙骈两肋”一句中,“骈肋”同“骈胁”,指胸腹肌肉丰满,不见肋骨痕迹,也是对胸部的描写。唐诗多用“凤臆”形容马胸,应当也是当时流传的相马术语。
6.蹄、踠(腕):“蹄欲厚三寸,硬如石。”“蹄欲得厚且大。踠欲得细而促。”“踠欲促而大。”
马蹄要厚、大、坚硬。踠是胫与蹄相接的弯曲部分,要紧促,上细下大。杜甫的“腕促蹄高如踣铁”,“脚下高蹄削寒玉”,元稹的“耳尖卓立节踠奇”都是通过蹄、踠写马的神俊。《安骥集》中“膝要高而圆似掬,骨细筋粗节要攒,蹄要圆实须卓立”三句也可为杜诗“腕促蹄高”以及从膝的角度所写的“卓立天骨森开张”(《天育骠骑歌》)做注脚。
7.颈:“凡相马之法,先除三羸五驽,乃相其余。大头小颈,一羸。”“颈欲得月昆而长,颈欲得重。颔欲折……颈项欲厚而强。”
马颈要长而曲折,李贺《马诗》十七云:“世人怜小颈,金埒畏长牙。”诗中的“小颈”应当不是指古书记载的小颈名马“盗骊”,而是指不合相马标准的小颈凡马甚至驽马,与对句中“长牙”所代指的良马相对。良马空长长牙,世人却不识相。他们精心饲养的,其实是不中用的小颈马。如王琦所云:“小颈细马,竞加怜爱,其长牙善啮者,虽有权奇倜傥之才,亦畏而不取。”如此,诗人对世俗不识良莠的讽刺及对良马、壮士怀才不遇的悲叹意味,就在对比中产生了。
8.尾:《安骥集》载“尾如流星散不连”,《太白阴经》载“其尾若垂带”(一本作“尾如垂帚”),两句可为李白“尾如流星”一喻的注脚。
9.筋骨:相马术对马的颈骨、肩骨、脊骨、膝骨、髋骨等各处骨骼都有细致的要求。唐诗中说骨,则多是整体的概括,通过写马骨的坚韧有力彰显马的神采。如杜甫“锋棱瘦骨成”“卓立天骨森开张”,唐彦谦“崚嶒高耸骨如山”(《咏马二首》其二),都从骨的角度写马的高峻雄健。李贺“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马诗》其四)则从听觉上写马骨坚劲如铜,突出马的非凡。唐诗说筋也多整体概况,如白居易“骨竦筋高肌肉壮”(《八骏图》),对筋骨肌肉的丰壮做了高度概括。
三山骨:“三府欲齐(两髋及中骨也)”,“三封欲得齐如一(三封者,即尻上三骨也)”。三山骨又称“三封”“三府”,是左右两髋骨(胯骨)与荐椎(骶骨)的合称。两髋骨宽开而高拔,与中骨相称,意味着后躯发达。元稹“胯耸三山尾株直”,就写出了望云骓后身的雄伟。
兰筋:马额上的筋。《文选》李善注:“相马经云:一筋从玄中出,谓之兰筋……兰筋竖者千里。”李白以“兰筋权奇走灭没”状天马,就是把异相与善走疾行联系到了一起。
10.毛:在相马观念中,毛色、毛状特征是判断凶吉的一个标准,特别是旋毛。旋毛是马身上旋涡状的毛,又称“回毛”。古人以旋毛的位置定马相的吉凶,如旋毛在腹是吉相,在眼下、腋下、鞍下等部位都是凶相,不利乘者。郭璞注《尔雅》:“伯乐相马法:旋毛在腹下如乳者,千里马。”《要术》:“腹下阴前,两边生逆毛入腹带者,行千里。”李贺“伯乐向前看,旋毛在腹间”(《马诗》十八)就是对此经文的直接运用。霍总的《骢马》也借用旋毛写马。诗云:
青骊八尺高,侠客倚雄豪。
踏雪生珠汗,障泥护锦袍。
路傍看骤影,鞍底卷旋毛。
岂独连钱贵,酬恩更代劳。
马是八尺青骊,连钱珠汗,踏雪驰骤,加之身着锦袍的侠客,可谓人马俱雄。其诗不仅咏马的俊逸尊贵,更要突出代劳酬恩的美德。但“鞍底卷旋毛”,其实是相马术所谓的凶相。《要术》:“鞍下有回毛,名‘负尸’,不利人。”《安骥集》:“背上毛生旋,驴骡亦有之。只惟鞍贴下,此者是拖尸。”可见,若非流传有误,则是霍总不通相马术,误将“鞍底卷旋毛”作为褒扬的手段,弄巧成拙了。但其化用相马经语,通过局部特写来强调马是千里马的意图,则是显而易见的。
此外,饲马法也被融入诗中。《要术》:“剉刍及谷豆,各自别安。”“细剉刍,杴掷杨去叶,专取茎,和谷豆秣之。”李贺的“白铁剉青禾,砧间落细莎”(《马诗》十七),就是对细剉禾谷情景的细致描写。他将良马的理想饲法写入诗中,用意就在于突出后文受人怜爱的饲养对象——小颈驽马,以此反衬真正的良马不被人识,不得其食,与凡马同皂而不得的命运,进而达到讽刺与悲叹的艺术效果。
马的病态也多为诗家描述,形成了一批“病马”形象。从《安骥集》等书中对马病的分析可知,当马因过劳受伤、脏腑受损而发病,其外表会有相应症状,最常见的是毛色发暗、毛焦、毛落,肌肉消瘦,长疮,流泪等。李端《瘦马行》、李贺《马诗》、杜荀鹤《伤病马》、李群玉《投从叔》、曹唐《病马五首》等诗,多有“毛焦骨瘦”的病态描写。如曹诗其一就描绘了色暗、眼无神采、流泪、毛干、骨瘦的病态:“騄駬何年别渥洼,病来颜色半泥沙。四蹄不凿金砧裂,双眼慵开玉箸斜。堕月兔毛干觳觫,失云龙骨瘦牙槎。”这些诗实际上仍是从千里马的立场写的。良马致病、受冷落是由于调护不周,根因则在于不被人识。
以上句摘诗作,不免使诗意割裂破碎,削弱我们对整体意蕴的把握。但在与相马经文的对比中可以看到,唐人化用相马术语入诗,是有意而为的。相马语入诗,既起到了强化马之雄姿的艺术效果,更是在强调所写之马即是千里马。其意义我们放在后文再谈,下面从知识结构与文学渊源两方面来看唐诗使用相马语的条件。
二 唐人知识结构中的相马术
唐代马文化昌盛,士人接触相马术,既有来自生活中的知识经验,又有传世及当世的相马文献以及类书等资料编选方面的知识传统。
先看相马术及《相马经》的流传。相马术在春秋战国时已经非常发达,名家辈出。相马术一方面以师承授受流播。东汉马援进献马式及相法,自言五代师承,可见一斑。另一方面则以《相马经》为文本依托传世。秦汉前已出现伯乐《相马经》,其后不断发扬。隋唐时相马术迎来鼎盛期,著作规模逾前,从著录可见其貌:《隋书·经籍志》五行类录《相马经》一卷;《旧唐书·艺文志》农家类录《相马经》四种,有伯乐撰一卷,佚名二卷,徐成等撰二卷,隋朝诸葛颖等撰六十卷;此外,唐代中期的李荃著兵书《太白阴经》,卷三有《相马篇》,收录相马经验;李石在所撰医马书《司牧安骥集》中也对相马术进行了分类总结和讨论。这些传世及当世的相马文献,为诗人援经入诗提供了可能。
再看唐代文人对相马术的熟悉程度。唐初《艺文类聚》《初学记》两部类书,除在事类中录历代名马及各类故事外,又摘录部分《相马经》语。前者摘句两则,后者引文两段。李善注《文选》引《相马经》注释凡七次,李贤注《后汉书》,在《马援传》中补《铜马相法》。从注释的引用和资料的选编来看,唐人对相马知识是比较熟悉的。
从唐人笔记所录的生活侧面中,也可见一二。张鷟《朝野佥载》卷六载:
唐尹神童每说,伯乐令其子执《马经》画样以求马,经年无有似者。归以告父,乃更令求之。出见大虾蟆,谓父曰:“得一马,略与相同,而不能具。”伯乐曰:“何也?”对曰:“其隆颅跌目脊郁缩,但蹄不如累趋耳。”伯乐曰:“此马好跳踯,不堪也。”子笑乃止。
相马故事成为日常的笑料谈资,可见唐人对它的熟悉。并且,故事中的“隆颅跌目”,与《相马经》“龙颅突目”的记载相合,“脊郁缩”大致就是《太平御览》所记的“脊欲如伏龟”。观头、眼、脊、蹄,都是相马的路数,足见故事并非无稽之谈,而是言有所本。此故事传之于文人口耳,也利于向不熟悉相马术的受众传播。
范摅《云溪友议》卷中载平曾事迹,及其《絷白马诗》等诗作的本事:
平曾以凭人傲物,多犯讳忌,竟没于县曹,知己叹其运蹇也。薛平仆射出镇浙西,投谒,主礼稍薄,曾留诗以讽之曰……薛闻之,曾将出境,遣吏追还,縻留数日。又献《絷白马诗》曰:“白马披鬃练一团,今朝被绊欲行难。雪中放出寻空迹,月下牵来只见鞍。向北长鸣天外远,临风斜控耳边寒。自知毛骨还应异,更请孙阳仔细看。”河东公睹诗曰:“若不留绊行轩,那得观其毛骨?”遂以殊礼相待,厚送篚赂饯行。
平曾以白马自喻,以毛骨奇异喻身怀奇才,又以孙阳喻薛,薛则回应羁留才得“观其毛骨”,二人实以相马文化为话语背景。此外,《剧谈录》中的“续坤蹶马”,《酉阳杂俎》中“马似韩干画”两故事,也都与马的骨相有关。
大抵可以说,相马术借助知识传统和生活经验,成为唐代士人知识结构中的一环。唐代诗人使用相马经语入诗,有其孳生之沃土。
三 唐诗使用相马术语的文学渊源
唐人在诗文中使用相马语,实际上较大程度地受到了以颜延之《赭白马赋》为代表的魏晋南北朝马赋的影响。唐初选学的风靡,以及《艺文类聚》《初学记》等类书的编撰,则起了推动作用。
《文选》卷十四选颜延之《赭白马赋》,李善注又引《相马经》及前人马赋为之详注,踵事增华。现将涉及相马术的文辞及注释摘录于下:
徒观其附筋树骨,垂梢植发(相经曰:良马可以筋骨相也。梢,尾之垂者。发,额上毛也。尾欲梢而长。……傅玄乘舆马赋曰:头似削成,尾如植发。),双瞳夹镜,两权协月,(相马经曰:目成人者行千里。注云:成人者,视童子中,人头足皆见,言目中清明如镜。或云:两目中央旋毛为镜。权,颊权也。相马经曰:颊欲圆如悬璧,因谓之双璧,其盈满如月,异相之表也。黄伯仁龙马颂曰:双璧似月。)异体峰生,殊相逸发。(峰生,若山而生峰也。)……膺门沫赭,汗沟走血。(相马经曰:膺门欲阔,汗沟欲深。)
有关相马的颜文、李注,无疑对爱好《文选》的唐人有所启发,特别是“三拟《文选》”的李白、“熟精《文选》理”的杜甫。宋王得臣《麈史》、今人钱锺书《管锥编》,都曾指出二人在《天马歌》《骢马行》中化用颜文“旦刷幽燕,夕秣荆越”一句写马的奔逸。实际上,两首诗所涉相马术语,也能从颜文李注中找到部分模拟痕迹。李白的“兰筋权奇走灭没”“目明长庚臆双凫”“口喷红光汗沟朱”,杜甫的“隅目青荧夹镜悬”“騣尾萧梢朔风起”等句,很可能是从《文选》中得到的启发。当然,我们也应注意到,唐太宗《骨利干名马叙》一文,前承南北朝马赋,更是通篇运用相马经文,对本朝咏马文学所产生了巨大的引领性影响,这里暂不详论。
魏晋南北朝的马赋,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计有14篇。语涉相马者有七:晋傅玄《乘舆马赋并序》《驰射马赋》,黄章《龙马赋》,宋刘义恭《白马赋》,谢庄《舞马赋应诏》,颜延之《赭白马赋并序》,张率《河南国献舞马赋应诏并序》。此外,汉末刘琬的《马赋》,刘劭的《赵都赋》也都植入了相马语。现将相关语句胪列于下:
刘琬《马赋》:龙头鸟目,麟腹虎胸,尾如雪彗,耳如插筒。
刘劭《赵都赋》:丰鬒确颅,龙身鹄颈,目如黄金,兰筋参精。
傅玄《乘舆马赋》:目若曜星,符采横发,高颠悬日,双壁象月,头似削成,鬣似植发。
《驰射马赋》:耳小易使,鼻大势怒。
黄章《龙马赋》:双耳如剡筩,目象明星,双璧似月,兰筋参情。
刘义恭《白马赋》:尔其为状也,竦身轻足,高颡露精。
谢庄《舞马赋应诏》:观其双璧应范,三封中图,玄骨满,燕室虚。”
张率《河南国献舞马赋应诏》:尔其挟尺县凿之辨,附蝉伏兔之别,十形五观之姿,三毛八肉之势……徒观其神爽,视其豪异……擢龙首,回鹿躯,睨两镜,蹙双凫。
若将这些文字与相关唐诗相对照,也可以发现不少唐诗用语所本,这里不再赘述。这些赋在运用相马语描述马的形貌后,几乎都在下文状骏马的奔腾骏逸之姿,如同颜赋“附筋树骨”之后有“旦刷夕秣”“灭没弭辙”一般,形成了惯例,也被唐诗继承。
目前可见的最早将相马术语引入马赋的是汉末的刘琬,这或许是由于他精通相术。其次则数刘劭的《赵都赋》。刘劭善于察形观相,参编类书《皇览》,他在赋中使用相马语,或许有此二因。此前的都城赋、七体,多有涉及车马的片段,但没有对马体相的描绘。曹植《献马表》云“形法应图”,陈琳《为曹洪与魏文书》云“及其整兰筋”,可见汉魏之际的文士对相马术颇感兴趣,已启引相马语入文之风气。不管怎样,魏晋南北朝马赋中使用相马术语,应当是相术观形之法与咏物赋体物摩形、穷形尽相的写作要求合流的结果。相马术语本身含有的譬喻形式、文学色彩,则为它进入文学奠定了基础。
以上篇目,《艺文类聚》卷三十九兽部赋类录傅玄二赋、颜延之、谢庄赋,颂类录黄伯仁《龙马颂》(即《龙马赋》)。《初学记》赋类录刘义恭及颜、谢赋。除《驰马射赋》(严著作“驰射马赋”)外,都摘录了摹写马体形态的句子。
活跃于武周时期的薛曜较早将相马术语写入诗篇,其《舞马篇》云:“星精龙种竞腾骧,双眼黄金紫艳光。”恰好《类聚》录《相马经》两句话,其一即为“马眼欲紫艳光,口中欲赤色也”。考虑到薛曜曾为珠英学士,身居馆阁、预修类书,将这句写进诗中,很肯能是受了类书的影响。中唐白居易爱马,常在诗中写马,但《白氏六帖事类集》未录《相马经》文辞。不过该书录有古谚“相马失之瘦”,而他在《羸骏》《叙德书情四十韵上宣歙崔中丞相》两诗中两用此语,或许能从侧面证明类书与相马术语入诗的关系。至于李白、杜甫、李贺、元稹等人运用相马语的咏马名句,则多被后世类书收录,滋养后学。
四 相马术语进入诗歌的文学意义
相马经语入诗,丰富了唐代咏马诗的写作技巧,也折射出唐代诗人咏马的部分心理内涵,深化了“士不遇”的主题。
我们不妨再引《彦周诗话》中的那段对话:
客言:‘李杜诗中说马如《相马经》,有能过之者乎?’仆曰:‘《毛诗》过之。’曰:‘六经固不可拟,然亦未尝仔细说马态相行步也。’”
“态相”与“行步”恰好是写马的两个层面。许彦周随后举了《诗经》两例来佐证其观点。他实际上是看到了《诗经》这个咏马的源头,但确实如客所言,《诗经》只是粗具规模,“未尝仔细说马态相行步”。真正有意识去“仔细”说,则到了魏晋南北朝的马赋。颜延之的“附筋树骨”“殊相逸发”与“旦刷暮秣”“弭辙灭没”,正是这两方面的典范。自古道:“画鬼魅易,画犬马难。”文学亦是如此,虚笔传神较细致摩形容易,马的驰骋之势要比体貌更易写出。马赋将相马术语引入,很好地解决了“态相”的描写问题。体貌骨相一经描摹,马的形象更为饱满,其神骏及奔逸也就更有可信的基础了。如《司牧安骥集·相良马论》所言:“自非由外以知内,由粗以及精,又安能始于形器之近,终遂臻于天机之妙哉!”不过这一写作技巧并没有影响到当时的咏马诗,而唐代咏马诗则有所继承,将相马知识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化用本就有譬喻色彩的相马术语,完善了这类咏物诗的写作方式,达到了“穷殊相”(杜甫《丹青引》)的艺术效果,刻画出一匹匹气韵生动、呼之欲出的骏马。另一方面,六朝马赋止于赋形,物我相离,借助相马术语对马的刻画不带主观感情色彩,相马语在赋法之下也颇有堆砌之嫌。唐诗则走向了自我(唐代咏马赋颂则大体沿袭六朝赋法),将个人遭际与心境融进了马的“态相形步”中,相马术语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也被运用得更加纯熟自然。最为典型的要数杜甫的《房兵曹胡马》,竹批双耳、瘦骨峰棱是形骨的刻画,“所向无空阔”是奔逸的描绘,堪托死生则是德与义的赞美。这三类内容虽然没有超出马赋的写法,但艺术上已经臻于化境,更兼寄寓情志,非马赋所能企及。
我们知道,唐人咏马,往往借马的雄俊比喻才干,寄托抱负,彰显英雄情怀;也通过刻画马的瘦、羸、老、病来象征自己的不遇困境,抒发郁愤之情。相马术语的运用,则加深了兴寄的意味。在使用相马语描绘马匹时,诗人其实有着双重身份——他们既是以千里马自寓,又是以伯乐自居。相马术对千里马的要求,既是畜牧经验,又是一种理想。诗人运用相马术语,并不意味着他们在技术层面有所精通,他们更多的是在套用相马话语。即便如此,也能够说明他们对马有了更深入的观照。所谓“骏骨龙媒自不同”(唐彦谦《咏马二首》其一),马的形骨精神由相马术语的植入而更加凸显,诗人自我才干、抱负的譬喻,也就更加鲜明。而当诗人用相马术中千里马的理想标准去审视,或者说用千里马的判词去进行描述时,实际上是在明言、在强调那就是千里马。诗人在潜意识里正是以伯乐自居的。他肯定那马,他知赏那马。他对马了解得越深——相马术语运用得越到位,对马的价值就越肯定,自我价值的认同度就越高。同时,也更希望自己像这匹马一样,能够遇到自己这样具有慧眼、能够辨识良马的伯乐。他越是用相马语肯定千里马、摹绘它的雄壮,不遇的情怀就愈加悲慨,以李白《天马歌》为代表的一类诗正是如此。另一方面,当他们端详着病马、瘦马,特别是焦毛瘦骨的特写,为它的不遇与老病而叹息时,仿佛就是虞坂上伯乐抚着那“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垂耳服车的骐骥痛哭一般。同时,他们写良马不被人识、调护不周而致瘦病,遭冷落,也暗含着着一朝得遇、重振雄风的心理期待。这样,越是把自己视为伯乐,写马的不遇与老病就越有深厚的心理内涵。诗人既以良马自任,又以伯乐自居。于是,在知遇与不遇的命运轮转、良马与伯乐的身份交错中,慜骥不遇、悲士不达的主题就更加深刻、丰厚了。
结语
谈咏马诗,往往离不开相马文化。自战国时起,士人就将其精神及命运与马联系在了一起,屈原更是发出了“伯乐既没,骥焉程兮”(《怀沙》)的浩叹,开文学中慜骥、悲士主题之先河。西汉时期流传着“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的谚语,可谓当时人们对人、马命运认识的总结。相马(瘦马)——相士(贫士)这一文化心理模式,也就沉淀为士人特别是贫士群体的心理典型了。杜甫在《丹青引》中论韩幹马画时颇有此种心理,而张彦远、顾云及后人批评杜甫不知画,一方面原因也在于他们仅就画论诗,未顾及老杜的贫士立场与心理。相马术这类术数与农学知识与诗歌交汇,则是诗人在挖掘自身价值时,对马作进一步文化观照的自然结果。唐代咏马诗对相马术语的运用,不仅丰富了诗歌语言,扩大了表现力,强化了主题,并且树立了一个写作方式,为后人承袭。从读者角度来说,相马文化也为我们解读相关作品提供了一个路径,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也可以获得对作者更多的“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