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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对仗、典故、层次:明清诗话中对数目诗的再阐释

2019-11-13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数目杜牧诗歌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

何谓“数目诗”?简而言之,就是诗句中含有数目的诗歌。唐代诗人骆宾王、杜牧等尤其好用数目于诗中,如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诗:“三十二余罢,鬓是潘安仁。四十九仍入,年非朱买臣。”又如《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诗:“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杜牧《送友人》诗:“都门五十里,驰马逐鸡声。”《子规》诗:“蜀地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这种含有数目的诗歌在唐代以来并不受好评,后人乃至以此诟病。如唐张鷟撰《朝野佥载六卷》卷六言:“时杨之为文好以古人姓名连用,如‘张平子之略谈,陆士衡之所记’,‘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长统何足知之’,号为‘点鬼簿’;骆宾王文好以数对,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时人号为‘算博士’。”“初唐四杰”之杨炯好在诗中用人名,故而其诗歌被当时人讥讽为“点鬼簿”;骆宾王则在诗中多用数目,又被嘲笑为“算博士”。清杨伦注《杜诗镜铨二十卷》卷九《戏为六绝句》六首“轻薄为文哂未休”一句下言:“王、杨、卢、骆有文名,人议其疵曰:‘杨好用古人姓名,谓之“点鬼簿”;骆好用数对,谓之“算博士”尔。’”“人议其疵”四字,说明了唐代诗坛是以诗歌用数目字为瑕疵的。这种看法在后代延续为一种基本认识,如明杨慎撰《升庵集八十一卷》卷五十八“杜诗数目字”一条下言:“‘汉宫一百四十五,多下珠帘闭琐窗。何处营巢夏将半,茅檐烟寺语双双。’此杜牧燕子诗也。‘一百四十五’,见《文选注》。大抵牧之诗好用数目垛积,如‘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桥明月夜’‘故乡七十五长亭’是也。”明王良臣辑《诗评密谛四卷》卷三同样引此语,认为杜牧的诗歌有数目堆砌之病。

但与此同时,也有与之相反的声音出现。如清王士祯撰《师友诗传续录》中言:“唐诗如‘故乡七十五长亭’‘红阑四百九十桥’,皆妙,虽算博士何妨?但勿呆相耳。所云‘点鬼簿’,亦忌堆垛,高手驱使,自不觉也。”王士祯与杨慎举了杜牧同样的诗例“故乡七十五长亭”,但看法却截然不同,杨慎评之“数目垛积”,但王士祯却认为“皆妙,虽算博士何妨”。

出现上述分歧的原因主要在于两点:一是唐宋人未能正确认识数目诗。虽然数目诗简单来说就是含有数字的诗歌,但是在具体的运用中则有很大不同,因数目诗的类型不止一种,有偶用数目,有数目对仗,有十字诗,还有数目成句等,那么面对具体数目诗类型就需要具体分析。明清以来的诗人逐渐意识到数目诗之间的区别,由此产生了新的看法。二是对于数目诗的表达效果,明清诗人有了更深的体认。数目诗并非数字的简单堆砌和罗列,其中或有典故,或有意境,或有逻辑层次,这在唐人对数目诗的认知上提升了一个高度。以下便从数目诗的类型和数目诗的表达效果这两点出发,来说明明清两代诗话对数目诗所作出的新的理解和阐释。

一 数目偶用与虚实相生

数目诗可以是单句用数目。单句的数目诗,即在一联中只一句出现数目,没有构成数目上的对仗。这种情况,杜牧诗歌尚多,如《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寄扬州韩绰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题齐安城楼》“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等,一联中上下两句没有形成数目上的对仗。清王士祯云:“问诗中用古人及数目,病其过多,若偶一用之,亦谓之点鬼簿、算博士耶?”杜牧数目诗即是王士祯所言的“偶一用之”,是得到肯定的。这与骆宾王的数目诗有所不同,骆宾王诗歌数目堆砌的问题在于一诗之中重复数字,如《夏日游德州赠高四》中有“千载契风云,一言忘贱贵”,“一诺黄金信,三复白珪心”,“灵台万顷浚,学府九流深”,“霞水两分红,川源四望通”,“一瓢欣狎道,三月聊栖拙”,“一顷南山豆,五色东陵瓜”等,全诗共四十九句,就有六句含有数目,零散地插入诗歌中间,且数目对仗背后没有特定的内涵,意义皆停留在文字层面,故使人只得留心于其数字之上,产生堆垛之感。

王士祯所谓的“偶一用之”,则可显示出数目在诗歌中的魅力。杜牧《题齐安城楼》“呜轧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寒汀。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此诗为宦游思乡之作,诗当作于武宗会昌初作者出守黄州期间。唐时每州都有一个郡名,“齐安”则是黄州的郡名。末句为后人所言的数目诗。诗人故乡在长安杜陵,长安在黄州西北,按唐时计量,黄州距长安二千二百五十五里,按古时三十里一驿算法,驿站恰合“七十五”之数。同时,此句在音节上形成“二三二”的特殊节奏,其中造成的突兀感与归乡思切的迫切感,利用数字“七十五”,达到了特殊的效果。故清黄周星编《唐诗快》云:“牧之多用数目字,尽饶别趣,算博士何尝不妙?”所谓杜牧的数目诗“尽饶别趣”,趣在何处?妙在何处?大概心境的错乱与数目造成的音节突兀,正是其中的妙趣之一。同时,对于“七十五”的数量计算,为何不用“八十五”“九十五”?恰好也是数目之计算的乐趣所在。

如果说“故乡七十五长亭”中的数目实指,可以有考证之趣,那么数目诗中的虚指,则更为后人所乐道。宋王楙《野客丛书》卷第二十五“文士言数目”条:“文士言数目处,不必深泥。此如九方皋相马,指其大略,岂可拘以尺寸。如杜陵新松诗‘何当一百丈,欹盖拥高檐’,纵有百丈松,岂有百丈之檐?汉通天台可也。又如‘古柏行黛色,参天二千尺’,二千尺,二百丈也,所在亦罕有二百丈之柏。此如晋人‘峩峩如千丈松’之意,言其极高耳。若断断拘以尺寸,则岂复有千丈松之理。仆观诸杂记深泥此等语,至有以九章算法算之,可笑其愚也。”在这里,王楙对诗歌数目的认识是正确的,但同时也反映出此前有以九章算法的计量方法去解读诗歌数目的情况,这是由于没有看清诗歌数目中的实指和虚指所造成的。不能认清或者认识的角度不同,也就是阐释的分歧所在,这种分歧同样在明代出现。杜牧《江南春绝句》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明杨慎《升庵诗话》云:“‘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映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杨慎从数目实指的角度认为杜牧诗中有误,而明胡震亨《唐音戊签》则言:“杨用修欲改‘千里’为‘十里’,诗在意象耳,‘千里’毕竟胜‘十里’也。”以数目虚指反驳杨慎之论。胡震亨的认识应该更贴原意。“南朝四百八十寺”,据《建康实录》,南朝有五百多寺,同样也与诗的数目不相符的。可见,诗中数目的虚虚实实,是后人论述的焦点,也反映出对诗歌不同的认识和理解。

数目的虚指和实指还可以同时存在于一句诗当中。唐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二十四桥,故址在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县西郊。一指有二十四座桥,是实指。《方舆胜览》谓隋代已有二十四桥,并以城门坊市为名。宋沈括《梦溪补笔谈·杂志》:“扬州在唐时最盛。旧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可纪者有二十四桥。最西浊河茶园桥……自驿桥北河流东出,有参佐桥,次东水门,东出有山光桥。”二是泛指桥梁之多,则是虚指。三是桥名,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故而得名。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冈西录》则以为:“廿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扬州鼓吹词序》云:是桥因古之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故名。或曰即古之二十四桥,二说皆非。”后用以指歌舞繁华之地。“二十四桥”的意义是实际有二十四座桥?还是虚指桥梁之多?抑或因二十四位美人吹箫于桥上而为桥名?具体所指何意已经在历史的沉淀中消失殆尽,但是“二十四桥”留下的扬州风味和历史意蕴却永存于诗句当中,以致后人更相揣测。正是数目“二十四”的虚指与实指难以区分,为后人留下了阐释空间,延续了其无尽的生命力。宋周邦彦《玉楼春·惆怅词》:“天涯回首一消魂,二十四桥歌舞地。”元萨都剌《题清凉亭》诗:“二十四桥秋水白,淮南八月泻银河。”这些诗词句中,谁还会去关心“二十四桥”的实际意义呢?重要的不过是其扬州风味与历史意蕴罢了。

二 数目对仗与意境浑容

数目于诗中构成对仗,在历朝历代的诗歌中都是普遍存在的。如唐代诗人张祜的《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清马星翼撰《东泉诗话八卷》卷一云:“小杜律诗多用数目字,如‘南朝四百八十寺’‘故乡七十五长亭’‘二十四桥明月夜’‘苏武曾经十九年’‘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亦‘算博士’之流风。同时张处士祜有《宫词》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最赏之,盖亦有臭味之合。”张祜诗中“三千里”对“二十年”,“一声”对“双落”,这种字面意义上的简单数目对仗,看似没有多少可以阐释的深意,由此被人诟病为“算博士之流风”,与杜牧乃是“臭味相投”,招致批评。但“三千里”和“二十年”与“一声”和“双泪”之多与少两两相对,亦别具情趣。

诗歌的对仗自然要讲究精工。清宋长白撰《柳亭诗话三十卷》卷三“数目”言:“骆宾王好用数目作对,人呼为‘算博士’。杜牧之《华清宫》诗‘一千年际会,八百里农桑’,《洛中送人东游》诗‘四百年炎汉,三十代宗周。二三里遗堵,八九所高丘’。又有‘汉宫一百四十五’,‘南朝四百八十寺’,‘三十六宫秋夜深’,‘二十四桥明月夜’,‘故乡七十五长亭’诸句,殆踵义乌而起者欤?王右丞诗‘墨点三千界,丹飞六一泥’,分贴寺观乃见精工。”在这里,宋长白指出杜牧的数目诗只是堆积数目,数目也只是接踵前义,无有创新,徒增累赘之感。不若王维诗“墨点三千界,丹飞六一泥”一般,属对精工。其原因在于数目的意义,“三千界”与“六一泥”都是固定搭配,有具体的典故所指。“三千界”出自《法华经》,“六一泥”出自《云笈七签》,一释一道,数目对仗的同时也是文化意涵的对仗,不像杜牧诗中数目随意而指,虚设而已。

王维的数目诗在明清两代颇受好评,如其《送丘为落第归江东》诗:“怜君不得意,况复柳条春。为客黄金尽,还家白发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知尔不能荐,羞为献纳臣。”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云:“李林甫《璃岳应制》曰:‘云收二华出,天转五星来。十月农初罢,三驱礼后开’,两联皆用数目字,不可为法。王摩诘《送丘为》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此联叠用数目字,不可为病也。李诗堆垛数字,唯应属对之需;而王句‘五湖’‘三亩’之比,‘万里’‘一人’之对,中含无穷感慨,可谓妙用。”谢榛以为李林甫《璃岳应制》诗中的数目对仗,不过是为了对仗而对仗,没有深意和意境,并且两联连用数目对仗,是不可以去效法的。而王维《送丘为》诗中数目的对仗,一大一小,一深一浅的对比,正好将人物之渺小与宇宙之宏大显照出来,构成强大空间感和人物落寞感的反差。故清黄生《唐诗矩》言:“三怜其困,四怜其老。五怜其穷,六怜其贱。如此写不得意,尽情尽状。”丘为落第归乡,面对五湖的万丈土地,却只有三亩那样的窄地,在无尽的空间里,只是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写出了人在世界上的卑微渺小、沧海一粟之感。而能写出这一感觉的,正好是利用数目的大与小的对比。

王维的数目诗不止在于对仗的精工和巧妙,还在于能使意义游于数目之外。明王圻《稗史汇编》卷之一百十八“数目入诗”:“骆宾王好以数目入歌行,人谓之算博士,要不免巧伤于格。张乔云‘城琐东风十五桥’,杜牧云‘南朝四百八十寺’,独用之绝句,可耳。又不若王维诗‘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乃特浑然。”王圻认为骆宾王诗“巧伤于格”,所谓“巧”指技能好、灵敏,“格”指法式、标准,意思是说骆宾王数目用于歌行之中,追求数目对仗的技能,反而伤害了歌行这一诗歌体式。而张乔、杜牧的数目诗是用在绝句之中,是可以的,但又不如王维的数目诗。原因在于王维诗将数目用于浑然而不自觉当中,其《送杨长史赴果州》诗:“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一千里的鸟道,言道路之艰险,十二时猿的啼叫,道出旅程的凄凉,诗句的意思已经不再局限于数目的对仗,而在于数目背后所上升的意境。故清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五评此句:“一直说出,险怪凄凉,味在言外。”不像张乔、杜牧诗中数目那么突兀且具体化的做法,王维诗使人忘记数目表字的意义,数目是为意境服务的,乃至数目与意境融为一体,超越了数目的表面含义,味在言外。

味在言外的数目诗不止上述例子,还有更加有趣味的数目对仗。如宋吴可《藏海诗话》云:“世传‘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以为‘寻常’是数,所以对‘七十’。老杜诗亦不拘此说,如‘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乃是以连绵字对连绵数目也。以此可见工部立意对偶处。”此处举出杜甫诗两例,说明了数目诗对仗的两个特点。一是借对。杜甫诗:“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寻常”对“七十”表面看是数目词对数目词(八尺为一寻,二寻为一常),但诗中用的是“寻常”的另一意义,即“平常”,这是借义。二是连绵字对连绵数目。杜诗“四十明朝是,飞腾暮景斜”,“羁栖愁裏见,二十四回明”,“飞腾”和“羁栖”都是连绵字,与之对应的是连绵数目。由此可见,数目诗中的联对是要讲究技法的,如果流于简单的数目表字,则会落入数目堆砌之弊;反之,若赋予数目特殊的对仗体式,则会使数目诗大放异彩,令人反复咀嚼。

杜甫诗的数目借对成为后人赞赏的绝妙诗例,在此之外,流水对同样是数目诗对仗的高明做法,如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这个对仗的意义简单概括就是“一别十年”,上句相当于时间状语,如果没有下句是不能单独说的,只有两句具备,才能表达一个完整的陈述,有浑容之感。

三 数目典故与意见言外

数目诗不止能以对仗的手法隐含数目表象,达到数目与意境的浑容,数目与典故的结合,更能将数目诗的趣味显现出来。骆宾王《帝京篇》诗“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常作为数目堆垛的例证,是“算博士”流风的指摘对象,如上文引唐张鷟撰《朝野佥载六卷》所评。但实际上,此诗句中“百二”是典故援引,并非诗人凭空想出的数目之属。“百二”意指以二敌百,一说百的一倍。典出《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裴骃《集解》引苏林曰:“得百中之二焉。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也。”司马贞《索隐》引虞喜曰:“言诸侯持戟百万,秦地险固,一倍于天下,故云得百二焉,言倍之也,盖言秦兵当二百万也。”“百二”由此以喻山河险固之地。可见骆宾王诗中数目“一百二”不仅仅是与“三十六”的简单对仗之用,换言之,“一百二”不止是数目上的“一百二”,而是通过数目背后的典故将秦地的险要地势表现出来,以达到意蕴拓展的效果。

同样,杜牧《村舍燕》诗“汉宫一百四十五,多少珠帘闭琐窗”,也是因其中的数目招致批评,但《升庵诗话》云:“‘一百四十五’见《文选》。”张衡《东京赋》云:“乃构阿房,起甘泉。”李善注引《三辅故事》:“秦始皇上林苑中离宫别观一百四十六所,不足以为大会群臣。”“一百四十五”或为杨慎的误记,但是于诗中数目或有引征,已经成为明清以来诗人论诗和阐述的一种意识。

更为突出的一个例子,是宋苏轼的《赠王子直秀才》诗。全诗为:“万里云山一破裘,杖端闲挂百钱游。五车书已留儿读,二顷田应为鹤谋。水底笙歌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幅巾我欲相随去,海上何人识故侯。”明李蓘编《宋艺圃集二十二卷》卷四说“此诗前六句皆用数目字”,注意到了其数目入诗的特点,但是此诗绝不是简单的数目对仗而已。首联“一破裘”对“百钱游”。“百钱游”出自《晋书·阮修传》:阮修,字宣子,时常持杖出游,杖头挂百钱,到店家时便独自畅饮。颔联“五车书”对“二顷田”,“五车书”出自《庄子·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二顷田”典出《史记·苏秦列传》,苏秦曰:“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颈联“蛙两部”对“橘千头”,“蛙两部”于《南齐书·孔稚圭传》有载:孔稚圭不乐事务,门庭草莱不剪,中有蛙鸣,并以此为音乐鼓吹。“橘千头”见于习凿齿《襄阳耆旧传》,吴丹阳太守李衡派人往武陵龙阳县种橘树千株。临死,对儿子说:“我州里有木奴千头,不要求你供应他们的衣食。”木奴,指柑橘树。最后作者以秦亡后在长安东门种瓜的故东陵侯邵平自比,意谓当随王子直归隐而耕,但谁又能识得当年做官的苏东坡呢。此诗作于绍圣二年(1095),是苏轼在惠州贬所作。王子直,名原,号鹤田山人,因其住鹤田山而得名号。苏轼住惠州交结此人,表明归隐田园之意。在此诗中,苏轼虽然于前六句皆用数目相对仗,但是却因为背后的典故运用而淡化了数目本身,达到了既保证数目对仗的工整,又得典故破译而意见于言外的高度。故清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六评此诗:“用词多以数目字大小相形,清艳两绝。”

四 数目逻辑与叙述层次

以数目的顺序排列而成为诗歌特点,自晋代以来,其类目良多。《柳亭诗话》“字数诗”条云:“陆机《百年歌》自十岁至百岁,鲍照《数诗》自一起至十止。谢庄《明堂辞》、谢朓《郊庙歌》,以五行分字数,虞羲、范云亦然。张南史《咏草》自一字至七字。沈隐侯仿高贵乡公作九字诗,文與可倡和效之,又有《竹》《石》二诗自一字至十字,何大复《君子有所思行》效之。李西崖《怀麓堂稿》引十一字诗,以李、杜、韦苏州为证。此则长篇中偶见,非通体然也。韩昌黎有十三字为句者,元人喜效之,杨孟载《铁笛歌》中凡四见。”清人宋长白所举陆机、鲍照、谢庄、谢朓、虞羲、范云、沈约、文与可、何景明、李东阳、杨维桢等诗人,皆有数目诗,且具体做法不一。其中,南朝宋鲍照最早作一至十的数目诗,此又称“十字诗”。明宋孟清《诗学体要类编》言:“古无此体,至宋始有之。然体类四六,而音律有可取也。”

十字诗分为两类,一是每句以数字开头,并且按一至十的顺序排列,显示出井然的次序感以及语言的固定程式。如鲍照的《数名诗》、欧阳修《数诗》、吕南公《戏作数目诗》、程俱《数诗述怀》等。明冯惟讷撰《古诗纪》卷一百四十九别集第五引《兰庄诗话》:“鲍照常作数目诗云:‘一身仕关西,宗族满山东。二年从车驾,斋祭甘泉宫。三朝国庆毕,休沐还旧邦。四牡辉长路,轻盖若飞鸿。五侯相饯送,高会集新丰。六乐陈广坐,祖帐扬春风。七盘起长袖,庭下列歌钟。八珍盈雕俎,竒肴纷错重。九族共瞻迟,宾友仰徽容。十载学无就,善宦一朝通。’此诗叙述有次,蔚然可观,初不似拘数目体者,以是而推,诗之为体,惟人之取,无不可为者矣,游艺之妙如此。”明人闵文振评价鲍照的《数名诗》是不拘数目体,即不为数目诗的体式所束缚。十字诗的体式是非常明显的,即纯粹以一至十的数目顺序排列,但是鲍照能够突破体式的约束,原因在于其“叙述有次”。此诗讽刺了当时的门阀制度,不用努力奋进,只需凭借家族权势即可官运亨通,它以组词的数目字排列次序,一一数尽了豪门的无耻行径。

二是数目依然按照一至十的顺序,但不是数目居于每句首端,而是一到两个数字插入诗句中,构成连续感。如宋邵雍《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清纪昀《咏雪》:“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飞入草丛皆不见。”邵雍的《山村咏怀》亦称《蒙学诗》,既然是“蒙学”,即是学童可以容易上手的,不含多少技巧的,有趣味的诗歌写作样式。这就与鲍照、欧阳修、吕南公等人的十字诗有所区别了。第一种情况要在固定的诗歌范式内,做出既井然有序又有逻辑层次的诗歌,这无疑是一种需要讲究数目搭配,以及诗歌语言重组和创新的挑战。第二种情况,则是较为轻松有趣的语言尝试,并无多少技法,但却将数目的顺序和多少一一展现出来,成为另一种特殊的趣味体验。

比较有意思的类似十字诗的还有唐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从茶的一碗数到七碗,每一碗茶叙一种心境,强烈的次序感,以及反常规的诗歌创作,正是唐韩愈以来以文为诗的一种创新手段。从此,数目诗成为了诗歌革命的新载体。

清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二云:“考据之学,离诗最远,然诗中恰有考据题目,如《石鼓歌》《铁券行》之类,不得不征文考典,以侈侈隆富为贵。但须一气呵成,有议论、波澜方妙,不可铢积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倡导诗歌为“性灵”之作的袁枚,也对这类讲究用典和考证、数目实指的诗歌退居一步,只要诗歌能够“一气呵成”,有“议论”,有“波澜”,仍可视为好诗。在明清诗人眼中,诗中用数目早已不是只在于加减乘除的数量计算创作,数目诗中的虚实、对仗、典故与叙述,造就了数目诗中的独特魅力。

此外,数目诗还有直接以数目成句的。数目字成句,即是数目字在一句诗中排列使用。清陈锡路撰《黄奶余话八卷》卷七“数目字成句”条下云:“罗隐《京中正月七日立春》诗云:‘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远天归雁拂云飞,近水游鱼迸水岀。’全用数目字为一句,诗中所无。”罗隐这种诗例在唐代无有第二,但自宋以来,不再成为孤证。如宋释绍昙《偈颂一百一十七首》:“一二三四五六七,数目分明谁委悉。”宋王安石《拟寒山拾得二十首》:“有一即有二,有三即有四。一二三四五,有亦何妨事。”宋杨万里《寒食对酒》:“一杯至三杯,一二三四五。”这种数目成句的诗歌,或许与禅宗诗偈的创作有关,最简单的数目排列,也是最澄澈的心境,最聪明的禅语悟证。

结语

数目诗之所以能够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还在于其趣味性与生活中的运用。明单宇辑《菊坡丛话二十六卷》卷二十二云:“昔有人作酒令,要一诗四句皆有数目字。因举老杜绝句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当时席间答者甚少,后见东坡有《题真州范氏溪堂》一绝云:‘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里阴。’又东坡《效韦苏州》一绝云:‘弱羽巢林在一枝,幽人蜗舍两相宜。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二诗四句皆有数目,岂不适一时之乐哉?”数目除了数量计算,还可以做数目诗酒令,运用于日常生活当中,也是明清文人乐谈数目诗的一个重要原因。

总而言之,数目诗自唐代以来曾被指摘为堆垛、“算博士”之流,但在明清两代间出现新的声音。认为诗歌中偶一用数目,反而可以增加诗歌的趣味;诗歌中数目的对仗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对仗,还是利用数目的大与小,来反映人物与世界、时间与空间,以及数目背后的反常规意义,以达到数目与诗境的浑容;诗歌数目也可与典故相结合,既可有数目上的对仗,又可超越数目本身,从而拓展数目背后典故的意蕴;十字诗的逻辑层次,可以摆脱数目的束缚,使叙述波澜起伏跌宕。数目诗从来不是数目运用的对错,而是如何超越数目本身,显示出诗歌高妙的创新能力,明清诗人对唐代数目诗的认识上有了新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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