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三题

每次吃饭的时候，爷爷和买伢子相对而坐，每人面前摆上一盅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菜，时不时说说家长里短。奶奶不时在旁劝菜，趁热吃，多吃点……爷爷和买伢子就开始点评菜品的好坏。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家三口呢。

买伢子是我们当地的名人，他的出名不是源于懒，而是源于另一个重大特点。那就是好吹牛，讲面子。有一次，买伢子前来拜访我伯父，买了一大堆礼物，有烟、有酒、有茶、有水果，还有我们小孩子喜欢吃的零食。这些礼物在我们物质贫乏的童年时代太贵重了，伯父不肯收。买伢子道：“哥，我是买给孩子们吃的，你就收下吧。”伯父推辞：“你哪来的钱？”“我昨天运气好，捉了一条蛇，卖了百把块呢。”他信口胡诌，那时候的百把块，可是大钱呢。好说歹说，伯父终于收了。我和一群饿死鬼堂兄弟姐妹喜不自胜，眼巴巴地看着伯父，伯父就把零食分给我们了。

吃了东西没多久才知道闯祸了。那天，伯父去村里的代销店，老板问伯父要钱。伯父莫名其妙，忙问其故。老板说，你这人真是的，不是你打发你外甥到我这里买东西的吗？说着，他把买伢子的相貌描述了一番，然后拿出账本来。伯父一看账本时间，所记录的东西和买伢子买的礼物一模一样，下面还有邹买良的签名。伯父哭笑不得，好家伙，拿我的钱给我送礼！东西早就进了肚子，想退是没法退了。伯父无奈，只能自己付款。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为了这点钱和店老板伤了和气。后来我们才知道，买伢子除了给伯父这样送礼，还给很多亲戚都这样送礼，坑了不少人。为了杜绝这类事情再次发生，伯父跟周边所有代销店老板都打了招呼，如果买伢子再打着自己的招牌赊账，坚决不卖，否则自己不再还债。这种事情才没有再发生。

买伢子还有一大特色，那就是善于撒谎，骗死人不偿命。有一天，他前来拜访爷爷，到了家门口，一封一千响的大地红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我们那地方，没有喜事去别人家是不放鞭炮的。待到烟雾散尽，奶奶忙问他有何喜事。他说是要结婚了，请爷爷奶奶去他家喝喜酒。奶奶很高兴，我们和买伢子沾亲带故，自然希望他早成家。奶奶问他新娘子哪里人，长得怎么样。买伢子一一回答，说得有板有眼的。

说完这些，买伢子开始很为难地跟爷爷奶奶借钱：“伯父伯母，结婚是好事，可是人家父母要求买家具、买三金，还要一份厚重的彩礼，我现在经济困难，还请您两老务必支持我。”

爷爷奶奶本来就没什么钱，农村人，赚钱难，连自家母鸡生的鸡蛋都舍不得吃，大多拿去卖钱。然而，买伢子结婚是大事，爷爷奶奶不能让他的新娘子梦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一咬牙，把来之不易的血汗钱借给了他。买伢子就跟爷爷奶奶约定了办喜事的日子。这日，爷爷奶奶带着我去买伢子家喝喜酒。还没到他家，发现他家果然热闹非凡，不少客人已然就坐。爷爷奶奶也开始入座，买伢子的父母忙着招待众人。大家这时惊讶地发现，今天的主角——买伢子及新娘子不在，于是就问买伢子去哪里了。他父母说，出去玩了，两天没归屋（回家的意思）。爷爷就纳闷：他不是今天结婚吗？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不在家？

结婚？结什么婚？买伢子的父母皆是一脸懵。

大家一聊，这才知道被买伢子耍了。他根本没有结婚，却把在场亲戚的钱都骗了，他借了大家不少钱，不知道到哪里逍遥去了。

农村人大多老实巴交，不喜欢被人骗。于是要买伢子的父母还钱，可是他父母都是在田里地里刨食的穷人，这么多人的钱根本还不起。众人无奈，只好散去。连其父母热情挽留吃饭都没心情了，这笔钱估计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谁还有心情吃饭呢？

买伢子的名声就此臭了。他再也借不到钱了，更骗不到钱了。那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名声臭了的买伢子为了混口饭吃，远走他乡。挣一点，吃一点，至今没有存款，还孑然一身，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那买伢子的未来呢？不用说，我想，你们也该猜到了。

立军崽

立军崽从小就帅气。你看，国字脸、高鼻梁、双眼皮，长长的睫毛把一双眼睛衬托得炯炯有神。长大之后，立军崽更是出落得一表人才，一米七五的海拔，虎背熊腰，仪表不凡。一米七五在城里可能不算高，但是在大家普遍海拔在一米六五甚至还不到一米六五的湘南农村，立军崽的身材就显得高大威武了。立军崽的父亲想让他去当兵，逢人就说，这是当兵的好苗子呢。体检、政审，一路绿灯。然后又是托人找关系，立军崽的入伍通知书来了。

在农村，当兵和考大学都是跳出农门的好出路。看来立军崽要吃国家皇粮了，大家纷纷向他父母道喜。入伍的前夜，立军崽节俭一生的父亲大方了，请人来放电影，还请了所有亲戚朋友吃饭。我和他家刚好沾亲带故，所以，我跟着爷爷去了立军崽家里吃饭、看电影。

放电影是大事。在农村还没有电视机的时候，那可是乡村唯一的精神娱乐了。一个村十几个生产队都来了人，把立军崽家宽阔的晒谷场挤得满满当当的。立军崽的父亲看到人就敬烟，母亲则在端茶倒水。至于他自己，春风满面，一副已然成功的模样。村长和主任也来了，这该有多大的面子啊！电影终于放起来了，是抗日电影，深得我和一众小伙伴们的喜欢。电影里，中国军队和老百姓英勇杀敌，本来喜欢早睡的我都没有打瞌睡。电影太吸引人了！看完后，村长和主任都讲了话，鼓励立军崽在部队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来自人民、服务人民……

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军人就有了好感，就有了长大了也去从军的想法。

立军崽当兵去了！

大概两个月的光景。我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立军崽回来了，逃回来的！

立军崽说，当兵太苦了，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母亲虽然心软，但是知道当逃兵是大事，劝他赶紧返回部队，给部队首长认错。他不干。父亲怒了，要打他。他说，你打吧，打死我也不去。父亲问他想干嘛，他说，不当兵难道就不要吃饭了？是啊，地方那么多人没有当兵，还不是吃饭，一席话说得父亲无话可说。

帮他弄进部队的是他的舅舅，舅舅那时候还在部队当团长，算是地方的县处级干部了。其舅闻言又惊又怒，怒的是立军崽私自逃离部队，胆大包天；惊的是自己是介绍人，如今外甥逃离部队，难脱干系。舅舅连忙从部队赶回来。得知舅舅回来找自己，立军崽知道事情重大，提前准备了两把菜刀躲到了山里。舅舅果然找到了山里，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听。舅舅行伍出身，按耐不住，决定动手。立军崽急了，把菜刀架到脖子上，说，如果你再逼我一把，我就死在你面前。当了团长的舅舅自然不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会自杀，但是立军崽的母亲怕啊。她“扑通”一声跪在弟弟的面前：“弟，姐就这一个儿子啊，你还是别逼他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舅舅看到亲姐姐跪在自己面前，只好长叹一声，“罢了，这是命里注定的。”原来，他还没当兵的时候，碰上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他本来可以做师长，然而只能干到团长。他当团长时才三十出头，心想，组织如此器重自己，按道理来说，干到师长是没问题的。如今一想，原来自己只能干到团长是这个原因。果不其然，他因为这件事情被降职成为营长。因为受这件事的牵连，他升迁的速度就慢了很多。后来，等他重新升到副团长、团长的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因为年龄的原因，升师长无望，只能转业了。

且说立军崽成功地逃离部队并逃离抓捕后，就开始打工。虽然他在部队没有干满三个月，没有授予军衔，不是严格的军人，但是因为这件事情，在地方的名声坏了，总是说不到媳妇。

立军崽在歧途越走越远，他终究是吃不了苦，先是不打工了，每天在街上骑着摩托车游手好闲，很快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他们没有工作，而且一点也不着急。奇怪的是，他们没有饿死，吃的、穿的并不比大家差。他们在生活的最高处，冷眼看人间恩怨；他们也在生活的低处，被别人私下说一些闲话。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钱从哪里来。

能量守恒定律告诉我们：没有任何收入是不可能的；“坐吃山空”这句古话也告诉我们，别说他没钱，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会败光的。最终，立军崽伙同团伙敲诈、抢劫、偷盗、强奸，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现在，立军崽还在牢房里，也不知道他劳动改造得怎么样了。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呢？就算他改造好了，重新做人，但是本身名声就不好的他如今还坐了牢，更多的流言蜚语和蔑视的眼神就足以杀死他。这辈子，他算是没戏了。这是村人对他的盖棺定论。当然，我希望他能够打破这个定论。你们说，他能做到吗？

金奶奶

金奶奶其实并不大，她和我母亲同龄。之所以叫金奶奶，是因为她和我奶奶是一个辈分的，而且还有一头天然的金发。我刚到深圳打工那会儿，深圳的打工妹一度流行烫金发，我就很容易想起金奶奶来。她要是年轻一点，这头天然的金发该被大家羡慕嫉妒恨了。

金奶奶很是显年轻。这一切主要源于她没有做事。用我们那地方女人夸张的说法来形容，她没有做一分钱事。大家不管是在家种田，还是在外打工，都是累死累活的，也没见多富裕。她不做事，那吃啥呢？金奶奶是靠嘴巴吃饭的，给人做媒。

不得不佩服金奶奶，她是具备卓异的长远眼光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全国的计划生育工作搞得如火如荼，数千年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农村根深蒂固。要想让人改变这个思想，实在太难了。那时候，计划生育可厉害了。现实比莫言老师的《蛙》还要精彩。第一胎生了男孩就算了，要是生个女孩，倾家荡产都要再生。女孩子怎么办呢？扔进便池、抛弃、打掉……诸多手段一齐上阵，这就导致了农村男女比例严重失调。金奶奶的卓异眼光就在那个时候体现了，她超前地预知未来的农村将涌现无数的光棍。农村，不像城里自由恋爱，男女结合主要还靠相亲，这相亲，就需要媒婆。这也就是我们古代社会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大家都还穷的时候，做一个媒也就是几天的工钱，以及好吃好喝几顿，还可以在男方家里打包饭菜带回家。没人敢对媒婆小气，你的好坏，全靠人家一张嘴。到了后来，物质生活节节攀升，做一个媒就需要好几百了，好烟好酒、毛巾都要送。逢年过节的时候，男女双方还要提着礼物去感谢媒婆。

最精彩的还是现在。去年回家过年，我亲眼见证了金奶奶的火热与马不停蹄。在农历腊月初，金奶奶就开始忙起来了。她事情多着呢，得提前和那些未婚男女青年联系。

我是腊月二十回家的，因为和金奶奶沾亲带故，那天刚好去金奶奶家玩。金奶奶家里富丽堂皇，她给我沏茶。就在我们聊天的当儿，金奶奶的电话响起了，是现代流行的4G触屏手机，可不是一般农村老人用的老人机，算是刷新了我对农村老人的印象。“喂，是，我是金奶奶，什么，给你家儿子做媒？看上哪家姑娘了？我先帮你去问问。对了，我手机没话费了，不聊了……”

我暗自纳闷，接电话不要钱，你手机没话费不影响接电话吧？金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便道：“请我帮忙介绍对象，得先出电话费呢。”

没过多久，电话又响起来了。金奶奶按了免提，我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金奶奶吗？我是雷子寨老牛，我家大牛倒是在外面找到了对象，这小牛害羞，至今还没对象，还得靠您舌绽莲花，帮忙找个对象才好。对了，我已经给您充了两百块钱话费，有劳您了。日后再行感谢。”

金奶奶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倍：“这充话费不需要吧？你太客气了。老牛啊，你家小牛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四了，是该说对象了。咱农村的男孩子，过了二十五还没找对象，那等于宣判了死刑……”

我是做销售的，也擅长给客户施加痛苦。看来，金奶奶是在给“客户”施加痛苦。施加完了痛苦，得开始上药，开治疗方案。一味让客户痛苦是不行的，得为客户解决问题。客户等于是病人，病人痛得受不了了，你还不医治，人家就会去找别的医生了。

“可不是嘛，我都急死了。您可是名副其实的月老，我这不找上您了嘛。”老牛诚心诚意地说。

果不其然，金奶奶开始抹药了：“老牛，咱们家小牛那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他不爱说话，但是不说话有不说话的好处。你放心，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会尽力的。”金奶奶把胸脯拍得山响。

这两百块钱话费让金奶奶的态度转变得非常神速，跟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牛都成了“咱们家”了。

那头看金奶奶似乎有敷衍的成分，不放心地加了一句：“金奶奶，事成之后，给您包一个五千的大红包。”

我在旁边听到，不由心头一震，五千就是在深圳这样的高收入城市，工厂的普通员工一个月加班加点，也很难拿到。金奶奶动动嘴皮子就能赚到五千，何况她还有其它收入呢。

“老牛啊，你这是信不过我吧？你等我好消息。”金奶奶刚挂了电话，“滴滴”手机又响了，是短信。“老牛这人实诚，给我充了两百块话费。前面那人不知道是傻，听不懂我的暗示还是小气，话费都不充，我怎么能倒贴话费帮他去联系呢？”

我是一个写作者，对于当下农村男女比例失调的问题颇感兴趣。“金奶奶，要不我今天跟您混算了？”

“行，那你今天就跟着奶奶去吃香喝辣吧。”金奶奶大手一挥，一副豪情万丈的样子。

很快，金奶奶给女方打电话：“喂，小红爸爸吗？我是金奶奶，听说小红回来了，很久没看到她了，很是想念。她还没说对象吧？我给她介绍一个合适的，待会儿到你家里来。”

金奶奶挂了电话，很快又给老牛打电话：“老牛，你看我对你多好，已经帮你联系了一个女孩子。你们赶紧到我家里来。速度哦！”

十分钟后，小牛骑着摩托车载着老牛来了。

金奶奶让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在前面开路，老牛父子则跟在后面。在路上，金奶奶跟我说了很多做媒的“秘密”，让我开了眼界。“这做媒呢，得看人。整体来说，还是需要门当户对的。否则你就算花了很多心思把媒做成了，最后肯定得离婚，这一离婚，那就影响我的口碑……”看来金奶奶做媒也像我们搞销售的，还有售后服务呢。

我没有说话，让金奶奶继续分享她的成功秘诀：“要想成功做媒，得有资源。我手上就掌握了十里八村所有女孩子的资源，知道她们的年龄、学历、家庭状况。不少女孩子，我还有她们的微信呢。”金奶奶给我展示了她的手机微信群。

我骑着摩托车，不敢多看，只是随便扫了一眼。这一切，让我目瞪口呆。一个农村老人家，居然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可以用“极致”来形容了吧？

一路上，金奶奶还给我讲了很多，都离不开我们销售的步骤。事实上，销售一般是双方的事情，做媒可是牵涉到三方关系。也就是说，金奶奶等于是中介，需要处理好三方关系，小小的做媒，可不简单。

很快，我们到了女方家里。女孩子不高，一米五的样子，脸蛋有点黑，五官也很一般。我明白了金奶奶的用意：半斤配八两。确实，这小牛也不咋地，矮矮瘦瘦的，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时间就是金钱，金奶奶没有寒暄多久，很快就进入了主题。她介绍了双方的情况，意思是男的很不错，人很老实，靠得住；女的贤惠，顾家……金奶奶果然是高手。把不会说话的人说成老实，靠得住。其实不说话的男人就一定靠得住吗？不见得吧？女的条件一般就一定顾家吗？也不见得吧？我心中暗自问自己。

有些话是不能对双方同时说的。金奶奶很快就把女方拉到了一边，这次连我也被排除在外。过了一会儿，金奶奶又把男的拉到一边，说了一些情况。以我的了解，金奶奶肯定是在征求双方的意见，如果不合适，还要去说服对方。

事后，这个媒做成功了。小牛之前多次相亲无果，这下老牛总算实现了心愿，于是兑现了诺言，给了金奶奶五千块钱红包。

在家呆了一段时间，我对金奶奶做媒是有了些许的了解。如果谁能开高价，她总是要极力撮合的，把丑的说成美的。她擅长把缺点化为优点。如果谁舍不得钱，她都不说话。对于同行之间，她总是敲敲打打，说人家不行，做的媒成功率不高。就算成了，最后也容易离婚……

虽然金奶奶的身上有着国人固有的毛病，但是人家就是吃得开。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甚至日趋严重的农村，人家有的是市场。这些缺点都成了闪光的优点了，我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