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诗歌的“及物”倾向*
2019-11-12邱志武
邱志武
内容提要:诗歌由“纯诗”走向“及物”,是20世纪90年代复杂的社会语境造成的。由于现实的挤压,诗歌不得不主动应对,鉴于现实对诗歌过于束缚造成“诗艺”不足的教训,诗人开始通过“及物”来抵达现实,诗歌中所呈现的这种现实性在于现实主义精神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的调适。“及物”着重表现为事物性、经验性,具有叙事性、个人化表达的特点。通过“及物”,诗歌增强了触动现实的能力,不仅重置了对现实的发言,而且拓展了诗歌的表现空间。但需注意的是,“及物”表现内容有一个限度问题,同时表现内容和使用技巧要彼此应和。
20世纪80年代后期,诗歌逐渐步入凌空蹈虚的状态,与时代和现实渐行渐远。90年代初,受困于现实的挤压,诗歌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然而,鉴于历史上现实对诗歌过于束缚造成“诗艺”不足的历史教训,诗人出于警惕开始用“及物”来抵达现实,通过“及物”在诗歌中植入大量的现实性,以期重新回到“对外部世界——‘物’的再度指涉”,从而使诗歌真正地回到现实。
对20世纪90年代诗歌批评颇有建树的臧棣指出:“当下的中国诗人的写作都是在努力回应现实,或是向现实提出挑战;基本上不存在逃避现实或疏离时代的问题。”诗歌寻求与现实的和解,增加现实在诗歌内的分量,于是,这关涉一个问题:诗歌与现实如何切近?实际上,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可以通过多种方式和途径表现出来,但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语境中,“及物”成为表现诗歌与现实关系的基本方式和维度之一。
一 由“纯诗”到“及物”
“纯诗”不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命题。西方象征主义认为:纯诗是一个独立自足的语言艺术世界,可以说,“纯诗”既是一种超验本体论的思想,又是一种对诗之纯粹追求的形式。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瓦莱里曾将“纯诗”概括为完全不含散文的诗作。这种诗学思想直接影响到李金发、穆木天、王独清和冯乃超等人对新诗的认识。
80年代“纯诗”理论的重新提出,是在20世纪后半叶激荡不断的社会思潮给中国当代诗歌带来极大冲击的背景下产生的。社会思潮给诗歌发展带来强大动力的同时,也对诗歌本身造成巨大的伤害,甚而至于对诗歌自身的存在也构成一定威胁。出于对这种境况进行反拨的目的,一些敏锐的批评家和诗人试图使诗歌回到自身来抵抗社会思潮的影响。于是,在“纯诗”理论的感召下,诗歌技艺开始成为诗歌的重心,满足了人们对于诗歌本体释放的巨大想象,然而却疏忽了诗歌指涉现实和承担精神与道义的责任,这在复杂社会历史语境中显然容易受到质疑。“无条件地强调写孤立自我与以语言阅读感受为关注中心的陌生化美学律令,在它完成了对中国现代主义和先锋派文学的辩护后,也致命地狭隘化了中国现代主义可能的发展天地。”事实上,当我们不断地强调诗歌本体的时候,并非一定意味着对于诗歌社会价值的忽视或否定。强调作品的独立自主性,从另外的视角来看,隐含着强烈的社会性和政治性。
在中国文化语境中,诗人经常处于一种尴尬局面:一方面,诗人的创作总会惯性地把政治意识、社会现实等因素主动或被动融入诗歌,这就造成诗歌表现内容与诗人艺术个性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当整个文化环境变得宽松时,诗人出于对艺术个性的尊重,常常以牺牲历史和社会价值作为代价。诗歌就在“回到本体”和“指涉现实”的悖论中“走钢丝”,对一方的器重可能会造成对另一方的疏离,很难真正地实现“两全”。对于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来说,整个诗坛几乎处于一种与现实脱节的状态,诗歌不问现实,不问生活,诗人紧要地面临着叫醒历史和社会的责任。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社会现实发生了让诗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时代大背景及民众日常生活、伦理观念等方面出现巨大变异,有的诗人开始转向,有的诗人开始逃亡,有的诗人开始“下海”经商,还有的诗人不问世事……更多的诗人将“现实”悬置,诗歌陷入了巨大的尴尬之中。诗人面对的文化现实和所滋生出来的“尴尬”鞭促诗人反思:诗歌应如何回到现实?诗歌应往何处走?
诗人的回答首先从80年代诗歌存在的问题入手。西川在90年代曾反省道:“无论从道德理想,还是从生活方式,还是从个人身份来说,我都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状态。所以这时就我个人而言,尴尬、两难和困境渗入到我的字里行间。”这种反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也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诗歌开始渐趋回到现实,对现实的复杂矛盾和局面进行积极的介入。王家新指出:“我们应从我们今天而非马拉美的那个时代来重新认识‘纯诗’,或者说我们应用‘文本的间离性’来代替‘文本的自律性’”,并主张将“历史化地看待事物,包括文学问题的方式”视为“对非历史化诗学倾向的纠偏”。臧棣则在90年代的具体语境中探讨诗歌对峙的主题,在他看来,“将这种对峙的艺术仪式作为一种潜在的话语情境,或一种隐含的隐喻结构来加以运用,以期在不拘一格的艺术视野中挖掘尽可能多的诗意,更深切地触及我们在本土现实中所意识到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的困境、希望、欢悦、悲痛和存在的奥义”。王家新、臧棣的主张动摇了“纯诗”理论在90年代存在的合法性:诗歌不是密闭容器,而是历史活动的话语场,或者说诗歌与历史是一种互文的关系,既不站在历史的背面,也不站在历史的对立面,而是在追求一种复杂诗意的同时获得写作的快乐。
20世纪90年代初,一些诗人立足于对80年代诗歌的反省而构建90年代诗歌的应对策略,提出“绝不站在天使一边”(臧棣语),与“天使”对应的是“历史和现实”,就是强调要站在历史和现实一边,建构起“及物”意识。不论如何,诗歌最终落脚点应是对人类生命和价值的揭示,只有通过“及物”的方式诗歌才能打通人类与现实世界的“奇经八脉”。但是,诗人重新为现实“招魂”的过程中,呈现出不无复杂的心理。他们担心,“纯诗”理论的出笼在于规避社会性因素对诗歌的过度侵占,而对“纯诗”理论的抛弃是否会导致重新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出于对现实占有诗歌的警惕,20世纪90 年代的诗论家更愿意用“及物”来讨论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及物”是以诗歌的方式对事物的一种接触,以事物本身和经验性的存在来彰显和敞开现实为鹄的。在90年代的复杂语境中,“及物”不单纯是对现实事物的触及,还体现在事物自身的相对性,以事物本身的存在作为构成“及物”的前提,从而使“及物”不单纯指向现实,而是指向一种包含现实的综合,表现出“及物”所具有的巨大的容耐力。正是由于立足“及物”的策略,诗歌开始加强与外在现实的对话和沟通,“由过去对现实的漠视、回避,转入对现实存在状况的敞开与关怀”。臧棣概括得更为具体:“90年代的诗歌主题实际只有两个:历史的个人化和语言的欢乐。……90年代的诗人并没有回避历史和时代。”总之,20世纪90年代以后,诗歌凸显出对现实的观照,诗歌不再是仅仅顾及自身,而是着眼于通过“及物”与世界展开对话。
1993 年开始,诗人对现实的触及有了实质性变化,一些诗人开始对时代和人的生存抱有密切的关注。他们往往从自己身边的、碎屑的、平凡的事物入手,直接或间接表现出人们的生存状态和处境。在诗歌中重现现实和人的生存处境,对一些具有历史意识和现实情怀的诗人产生深刻影响。臧棣的《建筑工地的看门人》重点在于记录一个底层人——建筑工地的看门人的故事,他似乎曾有体面的工作,如今却坠入底层,环境的恶劣和内容的乏味让他愤懑不满而肆机撒气,表面是一种孩子式的赌气实则是弱者的一种反抗。欧阳江河在《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中触摸时代的变革:“起初你要什么,主人就在杯子里/给你斟满什么。现在杯子里是什么/你就得喝什么。下一个轮到你去白净的/洗手间,把想要呕吐的全部呕吐出来。”诗人在诗中施以强大的综合能力,将资本的作用、时代的视觉特征以及民众的“他者化”过程展露无遗。这首诗既面向现实,又讽喻现实,机智而不失深刻,凸显出90年代的景象和社会现实。朱文在《黄昏,居民区,废弃的推土机们》中描绘出一副“居民区”与“废弃的推土机”剑拔弩张的对峙场景,从细微处触及90年代的中国在貌似平静的现实中隐藏着种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呈现出一个真实的社会现实。
“及物”是一种动作,现实是一种存在。“及物”对现实既不“俯视”也不“仰视”,而是采取一种“平视”的视角和姿态,以接触现实、贴近现实作为出发点,运用一种历史的、理性的、审美的思维,最终使诗歌对现实的触及得以实现。
二 现实促动诗歌走向“及物”
罗兰·巴尔特指出:“现代诗是一种客观的诗。……这些互无联系的字词——客体都具有猛烈的迸发性,它们的纯机械性颤动以奇特的方式影响着下一个字词,但又旋即消失,这些诗的字词排除了人的因素。”罗兰·巴尔特在这里强调的是写作的客观性,是对写作之本质的洞悉。实际上,某种角度而言,诗人的写作很难直接成为现实生产力,因此都可以视为一种“不及物”写作。任何词语、语言都无法与现实构建起一一对应的关系,对语言的施力并不能一定会在现实中呈现直接效果,将语言和现实同一化只能是一种想当然的虚妄。即便是语言能够指涉现实,那么也仅仅是抵达事物的皮毛,而无力抵达事物之内质。应该看到,词语既是一种客观世界发展的产物,同时也是一种主观意志化的产物,这一客观事实决定了即使能够深入到事物的内核也无法彻底地把握事物。正是在此意义上,罗兰·巴尔特指认写作本身是一种“不及物”的乌托邦写作。然而,要看清的是,罗兰·巴尔特所论及的“不及物”,与我们所言及的“不及物”内在所指是有区别的。有论者已对这种区别进行了富有意义的辨析。事实上,这种误读的背后,所凸显的是诗人对诗歌与现实关系疏远的焦虑。诗歌对现实的有效言说,既是诗人处心积虑的问题,也是亟待破解的难题。
“及物”虽存在被误读的处境,但在20世纪90年代的语境中却生成自己的意义。陈仲义认为:“及物就是关涉、触及、带动周围的事物,使个人与之保持相互指涉关系。”诗歌对象“‘沦为’对周遭事物的盘绕、析释与迟疑的平等对视关系”。诗人通过“及物”使“日常物象入诗”,将现实世界理解为日常生活的在场,众多日常事物成为诗歌聚焦和表现的对象,即便是那些缺乏诗意的细节、粗俗之态,甚至不堪入目之物,也成为诗歌的审美对象,“及物”使诗歌练就了进入事物缝隙和褶皱的本领。罗振亚对“及物”的认识具有一种反思立场,在他看来,“及物”只是一种题材立场,并对日常琐碎的物象大量入诗导致诗性的削弱抱有十足的警惕,“及物对象的选择宜恰适、合理”,“‘及物’要有一个选择的界限,什么可以入诗,什么不能入诗,诗人心中该大体有数。诗该观照积极、健康、美好的正直事物,与之相反的事物不是绝对不能入诗,但应有所控制”。无论如何表述,“及物”是在新的语境下对诗歌与现实关系的一种构建,既不舍弃诗艺的提高,也不放弃对现实的指涉。可以说,这种姿态是对现实主义精神的承继和发扬。
第一,“及物”的事物性及经验性。“及物”关键在于对“物”的指涉。诗歌所言之物,不再陷于自我指涉,而是触及日常和现实。诗歌通过所及之“物”实现关注现实、直面现实。“当我站在唯一的窗子前倒水时看见了他/这个黑发男子 我的同事 一份期刊的编辑/正从两幢白水泥和马牙石砌成的墙之间经过/他一生中的一个时辰 在下午三点和四点之间……”(于坚《下午 一位在阴影中走过的同事》)“我”无意间从高处注意到同事过马路的一个“小”场景,触及的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景象,在平淡、恬静中实现对人和物的触及。事实上,这个所及之“物”不仅仅是人和物,也可能是一种经验。孙文波的《改一首旧诗》值得重视:“写他们,/不过是觉得怪诞,可以吓人一跳。/现在,写了十年诗,我才明白,/谁也不会被我吓一跳,搞糟了的/不过是自己。现在,我终于学会/从身边的事物中发现需要的诗句……”修改一首旧诗的过程生动体现了诗人创作心态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末,诗人为了实现写作的开创性,为了“怪诞”“吓人一跳”,不惜整天琢磨怎样把句子写得离奇、吸引人,在90年代的现实语境中,诗人终于明白,诗句不是来自意念的虚构,而是应该来自身边的事物,应该回到诗歌所生存的现实。这首诗呈现出一种经验性,具有一定的抽象意义,但是,这种抽象并非不可触摸,而是一种经验的总结,是在事实之上的抽象,或者说是对现实经验普遍意义的一种洞悉。
第二,“及物”的叙事性表达。对20世纪90年代诗歌来说,其所及之物无论是聚焦于日常事物,还是强调经验性的存在,更适合以一种叙事的方式呈现出来。因为“生活是叙述式的,它适合叙述描写而不适合虚拟阐释”,这样,生活的叙述性和文学的叙述描写在逻辑和理路上取得了一致。在当代的诗歌语境中,此时的叙事并非是叙事诞生以来的容貌,这种叙事并非以对某一人物、事件、故事进行完整的讲述为鹄的,而是着重于对现实生活“片段”或“瞬间”的捕捉,以透析出诗人观察世界的角度和对于世界的感悟,进而揭示出诗人自身的生存状态和世界的存在状态。这种叙事对于“及物”的表达,不仅仅在于叙事本身相较于抒情对“物”的指涉能力的增强,还在于叙事语态所具有的理性思辨。“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不愉快/是我打断了你谈论海子的兴致。/那是在我们想让眼睛沉入海底的/一个间歇中。这是有时候必要的分歧/但却因性格的参与而显得微妙:/你开始了解我的趣味和偏见,/而我开始熟悉你的判断和固执。”(臧棣《戈麦》)惊闻戈麦的死讯,臧棣并没有去讲述戈麦完整的人生经历,而是回想起与戈麦相处的一个个镜头,用一种舒缓的叙事慢慢道来,逼真地切近了生活现实。“及物”的叙事性固然对90年代诗歌的表达具有丰富和补充的意义,但需要把握好火候,对一首诗而言,过于强调叙事会使诗歌变得苍白和缺少活力,况且,叙事也并非“及物”的先决条件。因此,对“及物性”而言,叙事并不具有普遍意义,只是作为20世纪90年代诗歌“及物”的一种方式和手段而已。
第三,“及物”的个人化视角。20世纪90年代开启了诗歌个人化写作时代。“由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历史的变迁,从朦胧诗和第三代诗人中分化出一些诗人,力图应对当时的生活、文化和政治难题。他们一方面向着精神深处开掘,另一方面努力寻找个人的声音,再一方面从技艺上增强了写作难度。这样的一些诗人后来被称作‘知识分子诗人’。”这是西川对“知识分子诗人”来龙去脉的评析。实际上,知识分子诗人的出现,对个人化写作具有重要的催生作用,此后,诗歌中开始彰显个人化写作方式。“进入九十年代,中国诗歌掘弃了八十年代的浮躁,迎来了更加深沉和冷静的发展阶段,以更加贴入现实生活的姿态,更加个人化的写作方式,趋于成熟。”个人化写作的开启,与写作的“及物性”指向不期而遇,于是,“及物”的个人化写作也就水到渠成为一种可能和趋向。个人化写作不是个性写作也不是私人写作,而是诗人立足于个体身份和立场,排除外来干扰,独立面对时代、历史和现实发言,以个人的方式担负起整个人类的命运。个人化写作并不是脱离于社会之外的一种真空写作,而是与客观世界保持一种“同谋”,表现出一种不为外力控制的个体意志和思想的自由表达,并且这种写作并不回避对现实世界的种种表述与质问。个人化写作并非指诗人的创作注意力陷入了“小我”的格局或狭窄的生活圈子,也并非指诗人对时代和现实的关注受到外在压力的强迫,而是表明以个人的立场和身份对世界进行言说,对诗歌文本效果的发现必须凭借艺术的眼光获得,而不是通过政治批评、社会批评或其他。
90年代诗歌开始以个人化的方式有策略地“及物”与“深入当代”,即以个人日常的处境与经验介入现实,即便是诗人在面对历史和现实之时,也仍然从个人化的视角切入、处理。“因为在他们看来历史乃任一在场的事件,个人日常细节植入诗歌就渗透了历史因子,就是历史的呈现。”张曙光的《参加为钢琴家琳达小姐举办的晚会》、丁丽英的《家住洪水泛滥的河流命名的马路》等,都是以个人化的视角对日常生活的触摸,用一种自然、平和的平常心表露个体介入现实的境况。事实上,诗人对社会和时代“代言”身份的扬弃,拒绝了“政治动物”“文化动物”“历史动物”三种“世俗角色”之后,游离的诗心回到诗人个体,从而使个人化写作成为诗歌回到自身之后触及现实的方式。不可否认,回到个人化立场的诗歌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然而,这样的诗歌是否具有现实意义呢?谢冕曾指出:“在诸多一般化日常生活的表达和抒写之中,较有价值的是那些虽是讲述个人性经历、但却使人联想到更多的人的经历的作品。这些作品摒弃了成为风尚的带有明显的追求欲望的愉悦,而表现出个人生存的困顿、尴尬,甚至蕴涵着对于生活的忧患——这些表达有的直接性很强,有的则较为迂缓曲折,但却更为切近中国人真实的处境。”个人化写作对现实的表达,实质上揭示的是更为真切的现实。
20世纪90年代诗歌以“及物”的方式实现对现实的重新触及,表明90年代诗歌处理现实迥异于80年代而呈现出独特的方式,某种程度而言,可以看作是70年代末现实主义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的重新彰显,也是现实主义的自我调适和变更。不过,这种现实主义具体体现为一种现实主义精神。
三 诗歌触及现实能力的增强
诗歌的“及物性”触动了诗歌与现实的联系,增强了诗歌触及现实、表现现实、影响现实的能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对现实主动探视,使诗歌开始重新省视现实主义精神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第一,对现实重新发言。80年代中期,诗歌对于技艺的追逐使其越来越陷入自我的窠臼。诗歌一方面表现出对外在现实的忽视与不屑,另一方面则表现出对现实的“失语”。人们开始认识到,仅仅借助“单纯”的批判与反思,难以推动新诗向着更为宽广、更为深入的艺术层次拓展。因此,诗歌首先面临的任务是对各种诗歌经验、因素加以“综合”,并使之在审美经验和艺术表现上更加趋于成熟。随着思想穿透力的增强,历史纵深感的嵌入,对“及物”的引介强化了诗歌对现实的包容能力与处理能力,使诗歌能够对个人生存的荒诞性进行揭露,对社会现实的复杂性进行剖析,对生命的“错位”和不同时代人们的多样性感受进行揭示。也就是说,通过“及物”,诗歌对现实实现了重新发言。李霞的组诗《现代生活》是现实生活的一副“清明上河图”,将现实中的内容植入诗歌,表现出一种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和现代人的焦灼之感,现实性指向非常鲜明。
第二,拓展诗歌的表现空间。对现实主义诗歌而言,传统观点认为只有“典型”的事物才能成为现实主义的审美对象,结果造成诗歌中“典型”事物的堆积,大量“陈词滥调”的泛滥使诗歌的表现对象越来越窘迫,使诗歌的道路也越走越窄。“及物”意识的提升,在触及现实中抱有一种积极态度,即便是日常琐事也都细致地纳入到诗歌的观照视野中,“在每一道缝隙和褶皱里都可能闪烁隐蔽的诗意”,这无疑大大拓展了诗歌的表现空间。宋晓贤的《苦孩子》写道:“苦孩子咬字不清,几乎说不出/自己的苦衷,他爱笑……”“苦孩子”本身并非占据贫穷的典型意义,但这首诗却让人分明看到了一个物质贫乏但精神仍不失饱满的孩子的形象,可以说,在“及物”的观照下非典型的人物形象拓展了表现的空间。
20世纪90年代人们对现实的理解正像西渡所说的“并不是先于写作而存在的现实,而是在写作中被发明出来的”。这种“发明”的现实与虚构是有所区别的:“发明”的现实是基于一种对现实进行指涉而又不暴露身份的手段,虽然并没有明确地涉及现实,但事实上就是现实。如西渡曾创作的组诗《献给卡斯蒂丽亚》,这首诗中的抒情对象“卡斯蒂丽亚”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而是诗人借自《卡斯蒂丽亚的花园》(阿索林著)的人物,完全是一种“发明”的现实。诗人在诗歌中引介“卡斯蒂丽亚”这个虚拟对象只是为了表达需要,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对虚拟对象倾诉衷肠,而丝毫不用担心暴露自己私人生活的危险。“卡斯蒂丽亚”成了一种“象征”,但我们从“卡斯蒂丽亚”这个人物形象中却能够感受到诗人的所感和所想,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实现对现实的臻及。事实上,真实不仅仅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而且存在于诗人内心建构起来的真实感当中。这样,“及物”所及之现实并不一定完全是现实生活中的现实,而可能是一种心理的现实,这种现实是一种更为可靠的真实,体现出一种强大的现实主义精神。在黄发有看来,“心理与现实的交融,有利于解除现实主义的外在束缚,建构现实主义的多样性,提升现实主义的艺术含量,而且能拓展现实主义的精神深度”。90年代诗歌的“及物性”,不仅仅是触及外在世界的真实,更关键的是触摸人的内心和灵魂,“及物”的这种延展性使得现实主义能够像潜流暗河一样产生深远的影响。与诗歌在自身技艺上“打转转”相比,“及物”的存在使诗歌接通了与物本体的对话和与外在客观世界的对话,从而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拓展了诗歌的表现空间,容纳了更多的可能性。
20世纪90年代诗歌对于“及物”的强调,固然增强了诗歌处理现实的能力,然而,任何事物的倡导都有一个限度的问题。对“及物”的不断强化,以至于“及物”成为90年代绝大多数诗人的重要命题,造成无限的泛化,使大量原生态的日常经验,诸如锅碗瓢盆、饮食男女、吃喝拉撒等统统涌入诗歌,这样就模糊了诗歌与生活界限,结果必然造成诗歌美感的不断下滑、诗意的缺失,最终走向事物的反面。
“及物”虽然更多被理解为一种对诗歌与现实关系的处理。但是,诗歌在具体的“及物”过程中应如何平衡好诗艺和现实的关系,是需要审慎考虑的问题。“在90年代的汉语诗歌中,‘介入性’因素及其强度都在不断地增加”,而“‘介入’的困难性不单单来自诗艺的方面,也不单单来自生存的方面,而是来自这二者之间的现实相关性”。在这里,“介入性”与“及物性”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都是想突出诗歌对现实的切入。但是,这种切入的关键在于诗歌和现实如何进行关联,而且是艺术地、有效地关联,这是诗人要不断思考的问题。诗歌在注重挖掘处理现实能力的同时,必须要注重强化诗歌技艺的提高。诗歌的“及物”不再是泛泛地对现实之物进行处理,而必须以圆熟的技艺为前提,也就是说,强调对现实的介入和干涉,并非是对诗歌赤裸裸表现现实的重蹈覆辙,也不是对诗歌技艺的彻底放弃,而是通过融合、创新、吸收形成新的技艺,以一种新的方式来表现诗歌的“及物”,对“及物性”的强调不能以牺牲诗歌的技艺为代价。对于诗人而言,要清楚的是“及物”的倡导仅仅是解决了诗歌的取材问题,要想获取读者的认同和青睐,必须在技艺上不断打磨,将日常生活转化为诗性经验。历史的经验证明,那种给现实充当注解的诗歌终会被时代所抛弃。伊沙有一首诗叫《中国底层》,通过两个犯罪分子“辫子”和“小宝”的对话交代出震惊全国的大案的犯罪动机。诗人最后说,“这样的夜晚别人都关心大案/我只关心辫子和小保/这些来自中国底层无望的孩子/让我这人民的诗人受不了。”这首诗从诗质上来说触及了底层青年犯罪的事实,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而从诗艺上来说也是值得称道的。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听到枪杀大案的时候总会条件反射地对犯罪分子心生憎恶,然而,当我们从诗人不紧不慢的叙述中得悉青年犯罪动机的时候,不禁对处于底层的犯罪分子有所同情,情感出现反转之关键在于诗人运用倒叙的手法造成了非同寻常的艺术效果。
提高诗歌“及物”的能力,并非要从“及物”的广度上使“及物”的对象无限泛化,而是要从“及物”的深度上穿透事物的表层,洞悉事物的内在质地,实现诗歌与现实深层次的对话,在这一过程中,要对诗歌的技艺充满尊重。当代诗歌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以“及物”的方式重新回到现实不能以忽视或践踏技艺为代价,对诗人来说,要将技艺作为诗歌触及现实深度一并考虑的问题,应该让“及物”与“技艺”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