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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团屯垦神话及其诗学阐释
——评鞠利长篇小说《在新疆长大》

2019-11-11刘涛

新疆艺术 2019年5期
关键词:兵团沙子长大

□刘涛

鞠利说:“每个人都在创造着自己的神话”,并且以此构成《在新疆长大》的创作纲领。我在阅读中,有时甚至能感到他有意无意间在做着罗兰·巴特神话修辞术的努力。罗兰·巴特说:“神话是一种言说方式”,使人类历史转变为一种措辞状态。罗兰·巴特坚定地认为:人类的历史,决定着神话语言的久远与否。神话是一种历史选择的言说方式。

《在新疆长大》就是建立在兵团屯垦史复杂的系统上,甚至贯穿了“文革”这样一个旁人避之不及的叙事空间,但鞠利拙朴的自然观,使他穿插其间而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自然观,是我们在鞠利文字中要涉及的第一个问题,他纯粹以一个孩子的视角作为叙事主体,从而构成了一种消解力,消解了兵团叙事中过度的意识形态化,从根本上说,鞠利构建的既不是左翼神话,也不是右翼神话。“沙子”是书中着力打造的形象。小说一开始,就出现了沙子突然从父亲温暖的怀抱被抛向天空的图景,作者用了“温暖”这个词,当沙子那小小的肉团“从马背上摔下”,被疼痛感贯穿的肉体,仍然是看到了“灿烂的大地”“刺目的太阳”“湛蓝的天空”“乳汁一样的白云”。所有这些,交织成一种个人记忆与兵团记忆,他完全从人的本体感觉出发,让这部作品笼罩在感性的自然状态中,凸显了人的体验,“我很愿意这样说,但我感觉到了天际的闪电”。(罗兰·巴特)

谈起兵团题材的创作,很多人都会想起“坎土曼”“地窝子”“黄军装”,甚至有人津津乐道于八千湘女下天山,但是,《在新疆长大》把这些意识形态的东西消解掉了,使它们成为叙事背景,他完全选取了另一个层面,强调人的知觉和自然属性,强调人在自然与社会的双重重压下并没有支离破碎的真实境况。《在新疆长大》没有回避苦难,在沙子的诞生史中,就有一种正视苦难的信念,人类的生存境况中不可能没有苦难,就连《圣经》中也无法抹煞撒旦。“母亲说沙子就是那样无缘无故地来到人间,被她从野蔷薇的毛刺缝隙里捡了来。那天中午,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这段文字本身就是对沙子出生环境的隐喻描述,绝不是什么很好的环境之中:野蔷薇的毛刺缝隙,风雨交加,这是对一代兵团人的精神性隐喻。如今,兵团人创业多艰的历史征途渐渐为人所熟知,地窝子、二人抬杠……,兵团人铸剑为犁。那一代人,从生到死,就是在与自然力的顽强抗争中谱写了自身的神话。

兵团是一部需要反复书写的大书,新疆兵团一甲子,这些从内地涌来的河南人、天津人、安徽人……如今统统成为了兵团人,在这个大熔炉、大家庭中,他们形成了共同的意识、共同的信念,他们一旦离开兵团,定会勾起无限的乡愁。鞠利身上有兵团人深刻的印痕,他对兵团有着透彻的了解,他深谙兵团团场、连队的地理环境、社会环境,所以一出手就俨然一位地地道道的兵团人。他对荒原的自然景观描写完全是写实的,苏式办公楼、排碱渠、三角形尖顶的土坯平房。新疆兵团的60后、70后就诞生在这样一种环境当中。因此,《在新疆长大》既是鞠利的自叙传,也是一代人童年史的精神追溯。在这种写作背景下,鞠利大量使用了直陈式的笔法,不用“曲笔”“变形”“渲染”,而是把一个孩子眼中看到的世界直接呈现出来。由于角度的不同,鞠利呈现出一幅与众不同的兵团生活画卷,他在表达中更深刻地认识到真实的力量,像风俗画那样一幅幅揭开光环缭绕下的平民世界。这种效果不是单靠想象就能完成的,即使是想象,也区分有知识的想象和无知识的想象,有常识的想象和无常识的想象。我的脑海中一直回放着沙子目送西子离去的景象,“沙子呆呆地看着西子的背影”,他知道西子在哭。这恰恰是对一个远去时代的注目礼和默哀,淳朴的兵团生活就像沙子和西子之间的感情那样纯洁,那样让人留恋。兵团人屯垦戍边的创造力,是靠温情维系的结构,不是依靠暴力思想,不是丛林法则。对这种温情结构的凸显,是《在新疆长大》的原创力所在。早期的兵团就是一个和谐社会,在这种结构中,“人,在本质上是他自己最富戏剧性的历史的主人公——不是无所作为的人或旁观者。”(鲁宾斯坦)。卫天地是作者理想化的人物,是兵团人集体表象中加以放大的一个符号。他说:“我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人人相爱、人人有饭吃的社会。”无论是谈恋爱,还是被批斗,儿童的视角过滤了许多当时强加在卫天地身上的陈旧观念,还原出一个活脱脱兵团人的形象。卫天地说:“命运要靠自己来改变!”。实际上在他身上凝聚了许多现代思想,他是一个走出“文革”,走出旧时代的人,正如小说结尾沙子所言:“卫老师只是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在新疆长大》很巧妙地占据了两个高位:原始与童年。罗兰·巴特的神话修辞很大程度上就在这个维度上展开。他的叙述很庄严,很独特,他不炫耀苦难,反而从青藤的苦汁中品味出香甜,他不以忧烦示人,而是奏响了荒原的欢乐颂。“童年”是一种策略,“文革”武斗,是一个难以入口的山药,然而鞠利从儿童的视角入手:口袋里装满了弹壳,空壳手榴弹成为时髦的玩具,这些都是当代儿童不曾有的童年体验。滑爬犁子、打牛牛,许多兵团生活被童年视角一环一环解开。沙子用两百克细粮饭票买白面饼子的传奇,现代人已无法理解。为了不让人发现,沙子把白面饼子藏在衣服里,“炙热的白饼贴着沙子的肚皮”,烫得嘴直咧,由此展开的一系列心理描写,是对兵团人道德感与生命意识的揭示。小说家承载着判断社会良知的能力,与其说《在新疆长大》是对老一辈兵团人的回忆,不如说是一种对既往生活的追悼。它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随着费孝通所描述的乡土中国社会的消失,人类那种无私的奉献意识也挑灯难寻。现代丛林中游弋着一群猎食者与投机者,沉睡在墓碑下的“屯垦精神”和“拼搏意识”亟待重新唤醒和发扬。鞠利笔下的兵团岁月丰富了人类的精神武库,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中国西北角,还有这么一群人,以这么一种原始的牺牲方式推动了中国的进步。

与稍显颓废的当代小说写作者相比,鞠利的创作充满了原始活力,深具历史感。不是建立在商业化的肉体基石上,而是睥睨于精神维度。在贫困的背后隐藏着极大的精神自足,其中包括爱的萌动和启发。沙子对苑老师的的感觉隐含了这种青春叙事,苑老师身上淡淡的香味,苑老师拉手风琴时通红的脸颊,都构成了那个时代最让人留恋的青春印象。“沙子,你说苑老师漂亮不?”,卫天地的话有更多的话外音。荒原虽然寂寞,依然有勃动的青春。在贫乏的物质条件下,人的精神世界却更加丰富。鞠利对兵团生活的热爱就隐藏在童年的记忆中,土夯泥筑的土屋是鞠利童年生活的深层结构背景。他展开的故事是与这种泥土结构有着先天的适应性。沙子与小惠,沙子与西子是童年生活两个不同的横断面,如果说关于小惠的记忆是童年的温暖,那么关于西子从开始就掺杂了一种说不清的朦胧意识。尤其惹人注意的是西子关于西湖的注解:“那也是个涝坝”“可漂亮的大涝坝”。《在新疆长大》充满了兵团意识,这种意识闪现在人物的一言一行当中,凸显一种家园意识,凸显一种家园情怀,对兵团的朴素情感决定了这部作品的高度和基本走向。

兵团战士进入塔里木盆地开垦荒芜的戈壁滩

《在新疆长大》推进了兵团题材创作的广度和深度,把日常生活的情趣引入了作品当中。以全新的视角和眼光来考量兵团屯垦戍边大业,在洪钟大吕中汇入了温情小调。“官兵捉贼”的游戏,三角,打石头仗,这些被人忽略的童年往事跃然纸上,似一幕兵团生活的风俗画卷。毋庸讳言,“情趣”是小说的要素之一,小说津津乐道于一场“石头仗”的具体描绘,一群孩子,“口袋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和土块”,激动、害怕、兴奋、刺激,这一场孩子心目中的战争在有节奏的进行着,但突然有人高喊:“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如今世界上到底谁怕谁?”不禁心中凛然一惧,又全然不是孩子的世界,——“大家吓得屁滚尿流”。鞠利接着说道:这一年,“伟大的副统帅和他的老婆、儿子摔死在外蒙古”。司马老大“像地主一样贼头贼脑”。沙子的童年是穿插在兵团重大历史进程中的童年,是另一个横断面的兵团历史描述,正因如此,它没有被归类于儿童文学作品,它建构了一种诗学体系,并努力用这种体系来阐释世界的唯一性。

儿童视角从根本上说是一种诗学维度。《在新疆长大》以解放军铁流西进,高歌“花篮的花儿香”开篇,直接进入屯垦戍边的火热现场,“荒原镇”干渠优美的景致奠定了小说基调。沙子——作为荒原人的诞生,一反惯常的成人视角,而是从我眼睛所能感觉到的角度写起,“我从那一年开始记事”,沙子出生的第二年,他们看见了“大字板”,听到了响彻云霄的激情歌曲——“大人们在闯一场革命”。诸多历史事件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他同样是书写兵团重大历史进程,只是把视角偏转了180度,构筑了一种诗学专场。在鞠利的文字中,有着独特的纪年方式,“父亲和母亲分居了”闹得最凶的时候,中国和苏联在珍宝岛打仗,而他们家搬到工程连那一年,“大喇叭里一直播放着好听的《东方红》乐曲,中国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他的这种纪年法,简直类似于结绳纪事,一个人命运就这样不经意间与国家历史进程紧紧联系在一起,《在新疆长大》还刻画了许多重要人群,如“上海知青”,他对这一群落的书写也是从儿童视角展开的。君君的父母是上海青年,他们在一起藏马马虎直到日落西山。鞠利生活的阿克苏地区是上海知青比较密集的地区,它见证了上海知青蜂拥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的历史境况。《在新疆长大》通过孩子的视角赞颂了他们,沙子是荒原上长大的野孩子,从没有人教他们说“再见”!礼貌,是一种奢侈。在沙子眼里君君是一个“干净得冰一样的小女孩,”上海知青为荒原镇带来了文明,他们的离去,给沙子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怅惘,“第二天,这个翘嘴嘴的小女孩就不见了”。“突然有一天,这一切就结束了。”上海知青对新疆的贡献不可磨灭,阿克苏地区因这一群人的到来而抢占了文化的先机。

《在新疆长大》是一部力求出新的作品,无论从小说的格局、故事架构,还是诗学立场,鞠利着力从兵团生活中开掘出新的价值。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中,小说写得非常平和,没有怨气,不刻意展示创痕,相反,《在新疆长大》是一部从小处着眼的诗篇,把兵团人的生活写得非常美好,富有诗意,令人留连,一幅幅兵团生活的剪影像记忆的回放。鞠利思想中储存有那么多朴实、真切和淳美的画面,正因为是儿童视角,小说才跳出了强加在人物意识中的条条框框,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对卫老师的印象当中,卫老师帮他补习数学,给他变魔术,这个在别人看来不可救药的人物,作者却通过沙子的视角,寄予了无限美好,让人们去尽情体验他身上的人性之美。有时候,生活的美、艺术的美都是需要用心去体验的。

在历史的镜像背后,鞠利尽情演绎了一场少年传奇,关于这一方面的书写展示了兵团人独特的生命力和青春激情,这些情节时隐时现,在书中遥遥相连,前呼后应,使兵团生活充满了传奇色彩,从而构成了鞠利式的兵团故事体系,在去白水城买琴的路上,一桩离奇的车祸,一辆满载粮食的货车冲向“哥哥”,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尘土弥天的道路上,正当司机跪在地上,捂着脑袋,全身哆嗦的时候,“哥哥竟从底盘下奇迹般地钻了出来。”浑身都是土,只露出两颗黑色的眼珠,一闪一闪。这些兵团生活中鲜活的传奇故事,来自于对兵团历史和个人生活真相的切实把握,根据周伦佑的言说,鞠利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去除了遮蔽:第一,去除了意识形态话语对个人生活史的遮蔽,活脱脱呈现了兵团人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塑造了一系列典型形象,如卫天地、苑老师、沙子等;第二,去除了制度化用语、公众意见对作家感受力的遮蔽,具有审美的独特性,表现了朴素、自然、和谐的兵团生活。

人们对兵团的文化表述存在一种惯性思维,就是始终从“大”字着眼,宏大叙事、史诗……,但在这种宏大的背后恰恰凝聚了一个个微小的心灵,在具体的感受、承受这一壮阔的历史进程。在宏大叙事背景下,一系列事件淹没了人的身影,一种种口号遮蔽了人的心灵。从一般意义上说,《在新疆长大》至少是接地气的作品,关注人的心灵、人的命运。它不是庙堂文学,不是写什么政委、司令员、师长,而是写普通的农工,写兵团的一些“小人物”,去除了他们身上的一切光环,从“小”字着手,实现了兵团小说的美学转向,恢复了兵团生活的原初魅力。正是因为有爱,人与人之间普泛的爱,那段生活才是值得回忆和留恋的,鞠利在小说中建立了一种爱的哲学,是希望用憧憬与爱把神话言说与兵团历史关联起来。一个时代远去了,另一个时代扑面而来,离开了爱,在物与欲的挣扎中,兵团人该怎样走出浩瀚的精神沙漠,该以怎样的姿态去迎接现代文明,文学是一扇若隐若现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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