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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道弯湾

2019-11-06雪凉

北方文学 2019年22期
关键词:寿星河滩水流

雪凉

黄河,九曲十八弯,穿盘山,越高原蜿蜒东去。在这里折了一道弯,踅了一个旋,留下了一片涡湾。

——题记(摘自《小镇上的“将军们”》)

夏日炎炎,直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马河滩赶着一群绵羊,肩上吭哧吭哧地背一布包羊粪蛋,离家还有百十米就大声叫喊:

娘、娘,快来接住羊屎蛋,我快扛不動了。

唉,来了,来了,乖孩子,这一包足有十斤,能卖两分呀。

娘,我给你说吧,沙旺、水流他几个一直在河里当摞缨,输赢羊屎蛋,输输赢赢、赢赢输输,他掏一把给他,停会儿他再赢回来,到所有羊都吃饱时,他们每人布包里只有两三捧,我才不管他们呢,他们都不捡,正好没争手,我自家拾。这么,一上午就拾这一大布包。

乖孩子,看你热的一身汗,脸抹得跟画眉一样,快洗把脸,洗个澡,一会儿该吃饭了。

娘,我给你说吧,今天上午赶羊,从北河顺着柳树行、荫柳趟赶到西河,西河苇棵边前的水里有好多好多鱼儿,乱蹿,到蒲棵边前,鱼就少了,可有很密的杂草,他几个都说,那水里有大鱼。下午说好了每人带一把铁锨,带一个脸盆,去刮鱼。

行,只要赶着羊,你们爱干啥就干啥。

河滩的爹干活儿放工了,踢踏踢踏地回到了家,一声不吭。

开饭啦,多半和面盆漏圪■(红芋干子面做的),用油、盐、酱、醋及蒜汁调和的凉饭,每人两碗。

饭还没吃完,当院中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上就嘎嘎嘎地落了一群乌鸦,河滩娘急忙把饭桌搬回厨屋,河滩和他爹便进了堂屋,河滩娘从厨屋出来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在屋檐底下仰头看着桐树上的乌鸦骂道:

龟孙子老鸹,唾唾唾,唾了三口唾沫,谁家不能落,偏偏落俺家,也不知又有啥事呢?

一直不吭不声的河滩他爹吃饱了,喝足了,有劲了:

滚一边去,老鸹叫,事来到,老鸹报忧事,还报喜事来,你没看到吗?老鸹是从西面飞来的,说明咱家肯定有好事!

就你个“老柴毛”会说,咱家还能有啥好事?

天热得要命,满院的鸡跑到墙的荫凉处,叨叨潮土,挠挠小窝,卧下扇扇翅膀,重复着单调的动作。狗也跑到鸡的旁边张开大嘴,吐出鲜红的舌头,哈哈地喘着粗气,不时地还滴下一滴滴口水。

河滩爹娘拉了一张蒲草苫子铺在堂屋正当门,上面又铺一张红格格棉布床单,两人就睡了午觉。

河滩拉着一张小苇席,到外边找伙伴,找地方,也是想睡一会儿午觉。

睡不睡的河滩也没人管,毕竟是七八岁的孩子么,啥心都不操,困得不狠就不睡,困得狠了在啥地方、啥环境下都能睡得着。

眼看太阳偏西了,河滩娘还不见河滩赶羊走,羊到黑就吃不饱了。河滩娘前院后院找了个遍:

这个狗日的孩子能跑哪里去了呢?

正骂着河滩,河滩回来了:

娘,村头场边那棵大榆树下可凉快了,有风,有好多人都在那里睡午觉呢。

河滩说着这些,捞起一把铁锨往肩上一扛,拿起一只脸盆,打开羊圈门,直奔西河去了。

一到西河,沙旺、水流和二狗(二狗没有赶羊,是河滩叫来专门刮鱼的)就一脱光腚,干开了,二狗比他们几个大两岁,吃得胖乎乎的,就是脑子稍微有一点迟钝,啥事反应都慢一点,村里人都叫他憨二狗。

二狗有一股邪劲,他用铁锨一块一块地挖泥,沙旺、水流就一块块地用手搬,搬不动时就把土块贴在身上抱,一畦一畦地打堰。这时候是河滩看羊吃草。

人小鬼大呀,贴蒲棵边的那行荫柳趟里他们打了六畦。

该轮到河滩刮水了,河滩还真像大人们刮鱼那样不紧不松哗哗哗地刮。(当然小孩子刮鱼,打的畦子肯定不大)等第一畦刮完水该拾鱼时,水下的杂草每揭开一块,草下啪啪甩尾的鲫鱼遍地都是,几个孩子呼啦围上,连泥带水还有草和着鱼,第一畦就拾了满满一大盆。

故道湾的孩子毕竟见过大人们刮鱼,第二畦,有第一畦的空畦,就可以放水了,依次类推,只有哪畦大、空畦小的时候,放不完再刮一下。

天,渐渐地黑下来,万马归槽人归宿,鸟儿啾啾地叫着,在寻找窝巢。

河滩、沙旺、水流和二狗四家慌了忙了,问这家,喊那家,都说没回。

几个孩子所赶的羊,怎样也拢不住了,咩咩地乱叫,一个比一个地往前蹿,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河滩反应最快:

我先跟着羊群回家,到家后我会让每家掂个水桶来拿鱼。

每家一大水桶鲫鱼壳子,油炸吃焦,烘炖吃鲜,还要晒干一半煎着吃呢!

七月到了,按农历说法也就是暑天了,每天太阳一出来,就像喷出的火焰一样,炙人胸闷。

村西南有一条斜擦黄河故道的胶泥沟(这是古老的说法,沟内没胶泥,还是深沙沟),沟的西南一方地是生产队的瓜园,沟东北是多年的老白蜡条行,白蜡条行是很规则的行趟,并排两行为一趟(行距一米),趟与趟的距离就是三米了,每到生产队干活儿午歇时,都要跑到条子行内睡午觉,白蜡条从墩上发起的条子有两三米长,每墩能发一两百根,肯定上头要爆开生长,况且每根条子上都有浓密的叶子,所以每行的条墩下都是遮天蔽荫。

这几天,河滩、水流、沙旺、二狗都改为早晨去老河赶羊了,上午天热,羊不肯吃草,不赶羊,就是到处跑着玩。

条子行,肯定是他们最好的去处,在那里捉迷藏、过家家。渴了,就在胶泥沟的最深处扒个深坑,掬点清水用手捧着就喝了;饿了,就偷扒几块红芋烧个红芋窑,或是炸个毛豆角,虽弄得满手灰,满脸黑,但还是乐此不疲。

玩腻的时候,每人就捋上一堆条子叶铺在地上睡觉,无忧无虑的河滩、水流、沙旺、二狗吃饱了、喝足了,睡上一觉被肚里的尿憋醒时,小鸡鸡个个都硬角角的。于是,个个都起来排成“一”字形,喊声一、二开始,比赛谁尿泡尿得远。然后再排成“1”字形,用手指敲打着小鸡鸡,三米远的地方画一道线,走一个叫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再走一个还叫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比赛着谁的小鸡鸡硬的时间长。也不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是从哪儿来的词,大概是当时小学生背的书歌子吧。

瓜园的西瓜是长成个的时候了,河滩、水流、沙旺、二狗几个孩子天天猴■过来猴■过去,就是不得下手,生产队一般干活儿时间里,四个瓜匠都在瓜园,社员都放工时,三个瓜匠也要放工。就一个寿星老爷爷(王氏家族辈份特长,王氏家谱续到十七世时,寿星老爷爷从第一世他那一分支一直算到末门,他才十二世),是白天黑夜地都不回家,因为寿星老爷爷无儿,两个闺女都已出嫁,那一年他老两口都已六十岁,符合“五保”条件,由生产队管给糧食吃、零钱花、布票用。

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河滩、水流、沙旺、二狗四个硬着头皮顶到寿星老爷爷的面前:

老爷爷,咱队的瓜该开园啦,先摘一个咱们尝尝甜不甜?

不行!我没这个权力。

谁有这个权力?

瓜匠们都在时,队长发话说开园,才能开园呢!

河滩、水流、沙旺、二狗干瞪眼没话说。

河滩相对来说比水流、沙旺、二狗显得机灵一些,还是河滩先给寿星老爷爷搭上的话:

老爷爷,咱们这地方为啥每个生产队都种一大块地的西瓜,一大块地的花生,一大块地的红芋?

小孩子你就不懂啦,咱们这里纯是沙土地,红芋、花生都是地下作物,在地下生长着,土质松软,能长得大且长得光油、白净;西瓜是在压瓜秧时沙土能搦坷垃,一棵西瓜最低要压六刀,就得搦六个坷垃,淤地里种西瓜是搦不成坷垃的。

河滩、水流、沙旺、二狗被寿星老爷爷说的如同听“天书”一般,只有点着头:

是呀,是呀。

孩子们,天太热啦,赶快回家吃饭吧,喝碗凉面条子能降温,大人做好饭,喊不着就该急了。

河滩、水流、沙旺、二狗一轰地跑了。

寿星老爷爷自言自语道:

啧啧,小孩还学大人吃瓜呢,到瓜棚底下来要。

河滩、水流、沙旺和二狗虽是离开了瓜地,可并没有跑回家去,而是跑到这块二十三亩条子行的中间就停了下来,思忖着寿星老爷爷能不睡午觉吗?等他老人家呼呼地睡着了再去爬瓜。

于是,河滩、水流、沙旺、二狗四人就猫着腰绕到条子行的北头,往西直到胶泥沟沟底,再顺着胶泥沟内的高粱棵,慢慢地往东南方向向瓜园靠拢。

当靠近瓜园,于瓜地中间成南北方向时,河滩、水流、沙旺、二狗就趴在高粱棵内一动不动了,寿星老爷爷在瓜园的北头三分之一处的瓜庵子里凉快,还不时地出来到庵前的棚下望望四周。

河滩、水流、沙旺、二狗虽趴在胶泥沟的沟坡上,但距寿星老爷爷只有三十米远。

暑天的高粱叶,由于水分蒸发,靠地下根系水分供应高粱杆及叶片是缓慢的,所以高粱叶是耷拉着的,叫做青纱帐。河滩、水流、沙旺、二狗基本上是屏住呼吸的姿态在青纱帐里趴着。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四十分钟过去了,寿星老爷爷还是没有睡午觉的意思。

寿星老爷爷为啥不睡觉呢?河滩闷闷地想着。

整个瓜园,整条胶泥沟,整块条子行,包括条子行东边大路上,也没有发现一个人,一点儿动静。只有不怕热的蝣子和蝈蝈在条子行内高一阵低一阵地叫着,如有任何的动静,这些蝣子和蝈蝈也就不会再叫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寿星老爷爷一会儿歪在庵子里的小床上,一会儿起来站在棚子底下望望四周。这时寿星老奶奶送饭来到了瓜地,轻盈地到来,没有任何动静地到来,连斜斜地穿越条子行时,条子行内的蝣子、蛐蛐的叫声也没惊动。

寿星老奶奶一手端着个大瓷碗,里面是一碗凉面条,一手掂着个小土罐,里面是一罐冷凉的开水。由于一路手端手掂的缘故,走来已是大汗淋漓,布衫已基本湿透,裤子也是上半截前后各湿一片。

寿星老奶奶站在棚子底下望望四周没有人,又没有动静,干脆脱了布衫,松塌塌的奶子只剩两张皮的寿星老奶奶被一阵凉风吹在皮肤上:

还怪凉快呢!

寿星老爷爷端起大瓷碗,凉面条只管一个劲地往嘴里扒,一分钟没到,寿星老爷爷的一碗凉面条就进了肚中,接着又咕咚咕咚喝了一饮子凉开水,把老伴的布衫往棚子上一搭,钻到庵子里的小床上四仰八叉地睡下了。

寿星老奶奶虽光着上身,下身的裤子前后还是各湿一片,湿裤子贴着皮,裹着肉也不是滋味,只有坐在庵子里寿星老爷爷睡的小床边上。

寿星老爷爷说:

老伴,你也睡下歇歇吧。

我的裤子还湿着呢。

脱下晒晒,太阳又毒,又有点风,搭在棚子上一眨眼工夫就干了。

寿星老奶奶脱了,寿星老爷爷起身把老伴的裤子搭在棚子上。

寿星老奶奶光光的身子往靠庵子边的那旁靠靠,搁能活动人的这边,给寿星老爷爷留下床的少一半。

寿星老爷爷回到庵子里,也把裤子脱了,像年轻人一样,趴在老伴身上,口里念念地嘟噜着:

这小庵里“办事”不错,这小庵里“办事”不错。

河滩、水流、沙旺、二狗,虽然年龄小,但也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个个心里怦怦乱跳,急忙忙退着爬回沟底,猫着身子往西北方向,沿着去爬瓜时的反方向慢慢走去。

待河滩、水流、沙旺和二狗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劳力们吃过饭,已经睡足了午觉,生产队的铃声也已响起,社员们该上工干活儿了。

河滩肯定要挨他娘的嚷了:

干啥去了?到现在才回来!

在条子行里睡着了,醒后,口渴,去爬瓜,寿星老爷爷跟寿星老奶奶“办事”来,嘴里还说着:这小庵里“办事”不错。没爬成瓜,结果来晚了。

啪啪啪,河滩腚上挨了三巴掌:

不吣人话。

呜——呜——河滩被他娘打哭了:

我没说瞎话呀,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也不能说。

这里是鸡鸣闻三省的地方,是三省三县的交界点,素有“豪杰称雄”之地,“雁过拔毛”之称。

河滩的爹就是一个“土匪”,但他不是头目。是跟前村的胡麻子拉二杆子,一提土匪生活,谁都会想到打砸抢,可胡麻子这一班不是,是专干“拉户”的行道(即绑票),谁家富有就把谁家的孩子或老人绑架走,拿钱、拿粮来回人。这一带的地主、富农就怕胡麻子和河滩他爹这一班“土匪”。

土匪生活,吃喝穿用都不愁,可就顾不了家。

河滩的爷爷死得早,河滩的奶奶寡妇傲儿,就河滩他爹一个儿子,娘儿俩应该说是相依为命,可河滩他爹常年不进家,眼看着四十出头了,还是只身一人。土匪,有哪个媒人给他说媒?又有哪个闺女肯嫁给他?

一次河滩的爹回家来看他娘,河滩的奶奶趁机抱住儿子一天都不松手,夜里娘儿俩都睡啦。第二天天还没亮,河滩的奶奶就起来了,看儿子还没起床,就给儿子跪下了,哭丧着说:

儿子,你再不改邪归正,咱这个家就灭门绝户啦。

河滩的爹一天没起床,河滩的奶奶就跪着儿子一天。

以后,河滩的爹再也没给胡麻子拉过二杆子。

第二年的夏末秋初,黄河的黄水泛滥。由于洪水汹涌澎湃,在咸丰五年,大禹治水年间黄河改道处的花园口的拦河大坝已是水漫金山,如果不扒开花园口的拦河大坝,肆虐的洪水将会祸及那里的千村万户、万亩良田。扒开花园口,让黄河水走一次“娘家路线”——故道。黄河两岸平平安安,故道两旁安安平平,何尝不行呢!

这次洪水的浪头,冲击着梁一样粗一样长的大木头,木头上有一个人死死地搂着不放,冲击着的木头来到这个弯湾里,待靠近岸边,人们才把搂木头上的人救下,是一个奄奄一息,只有十七八岁的闺女,人们把她一路所喝的水控了出来。

闺女得救啦,得吃喝住,那年月,谁愿意白养一个素不相识的闲人,人们才想到了河滩他爹。

河滩他爹那一年四十二岁,闺女才十七呀,闺女说:你比我爹的年龄大得多。

河滩他爹要跟闺女圆房,闺女死活不同意,每次只要一摸她,她就哇哇地直号。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河滩他爹跟闺女才圆了房。

第二年秋,就生下了河滩。

河滩上学了。

水流、沙旺也都上学了。只有二狗没有背起书包,因为二狗在之前已经上了两年一年级,每次考试差不多都是“鸭蛋”。

河滩脑子特别好使,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直到小学毕业,河滩一直是全班乃至全校的尖子生,三年级以前,每每考试大都是一百分,三年级以后,有了作文考试,河滩虽在语文上得不了一百分,但也是最高分。

初中,马河滩就要到人民公社所在地的张集去上。

通过上学,马河滩懂得一些社会道理。譬如每逢星期六,马河滩总是张紧回家,下午参加生产劳动就能给家庭多挣两分(未满十六周岁为半劳力),星期日全天就能多挣五分。

暑假里,马河滩天天都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上午放工,也同广大的男劳力一道去故道湾里洗澡,在那里学踩水、扒水、沁蒙。洗澡结束时,几个人就围一片深杂草,卷苫式往中间卷,卷到中间握成一大坨,群人一齐用力拖上岸,那里边便有大鱼、小鱼,大的都是野生鲤鱼,草混有两三斤、三四斤的,每人就弄几根粗长些的柳条,穿两串带回家。

这里的人们吃鱼吃得多啦,再好的鱼也不稀罕,如同江、湖、海边的鱼民一样。可是,野生鱼是取之不尽呀,好像越捕越多,浅水里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们,扯了长长的丝黏网,手拿鱼插,还有些儿童带着鱼罩、通笼,一罩一罩地圈下用手去摸,通笼网是一个像簸箕一样的框架,下端和后边是丝织网子,一行一行推过去鱼儿就落在网子里,离开水人们便可用手去拿。还有的人干脆只用两只手,趴在浅水里往前爬着,双手一兜一兜,跑不掉的鱼就能兜到双手之间,就那样摸上几圈也能摸两串,在农闲时,有人在深沟行里或深沟趟里叠上堰,两个人■上水桶刮水,水刮干后,大鱼、小鱼一齐拾,杂草密的地方,鱼儿也多得很,刮一畦能拾两水桶。

汛期的鱼数最多,整条黄河故道从上游到下游沿途各水库,承受不了庞大的山洪雨水,都要提闸放水,洪水滚滚东流,从高原经淮江入东海,走顺水的大红鲤、鲢子、草混从高原越三门往这儿来,走顶水的从东海翻淮江往这儿蹿。就在这一年的暑假汛期里,二狗叫着儿时的玩伴河滩、水流、沙旺几个人在河里下上拦河大袖网,好乖乖,那鱼在拦河大袖网两边真是黑压压的,硬钻网的大鱼就进了大袖,翻网跳跃的大鱼,就上了晾网台,无论是进了袖的,还是翻上台的,二狗、河滩、水流、沙旺几个人怎么也捡不及,每天都能拉一四轮拖拉机。

千百万年来,也可以说自从盘古开天地,更可以说有地球以来,黄河水泡过的土地,是甜性的,“黄河是母亲河”嘛,黄河水是母亲的乳液,故道弯湾的人们靠着“母亲”生存。不是吗?二狗在河滩、水流、沙旺都已上学之后,自己便赖在故道弯湾里寻找营生,各种各式的捕鱼招数他都会,四面八方的小集市都赶着卖鱼捞钱。

野生水草水果水蒺藜(像马蹄的一种,口味跟马蹄一样,但小于马蹄,大小如同花生米),二狗采后也能卖个马蹄价格。在深水中薅出来的野生莲藕,生吃、熟吃甘甜无渣,到集上賣比人工莲藕价格还高。

故道弯湾以西的杨林、长六、卢庙、朱寨、杨庄、王寨、前张寨、后张寨等,如果走亲戚赶集或客情礼节等,去山东的孟寨、杨楼,都要转到拦河大坝、弯湾水库的王安水闸上过,二狗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想呀想,终于想出了既能服务于人,又有钱挣的门路:就是王府庄(河南)通往小朱庄(山东)的短矩离里摆渡(即撑船载人),每人一趟次一毛钱,遇到夏天水浅时用板车拉,就这样一天也能挣几块钱。

马河滩的高中生活是在离家二十五公里的利民度过的,那时全县只有两所高中,划分以陇海铁路为线,道南集中在县城,道北集中在老城利民。

高中快毕业的那一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接踵而来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式的运动。

马河滩不但是红卫兵,还是红卫兵主席,但马河滩没搞串联活动,仅带家乡的同学,还有儿时的玩伴水流、沙旺等人提前毕业,回到了家乡参加生产劳动。大概是受其老爹年轻时干过“土匪”的影响,在村中人们时不时地偷叫他“土匪”。“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是造反,跟打、砸、抢没什么两样,叫做破“四旧”,立“四新”。

由于马河滩从小上学一直成绩最好,直到回乡参加生产劳动时还是全校的尖子生,是出了名的“三好”、“五好”学生,回乡没俩月,公社党委和革命委员会就一直推荐马河滩做弯湾大队支书,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当大队支书那不是笑话吗?可不当不行呀,原来的支书已近七十,走不动、跑不快,头脑反应慢,跟不上形势发展。

接任大队支书的马河滩,便一下子成了全脱产的干部,西家有事他得到,东家有事他去忙。这些还不算,最要紧的是,马河滩三天两头要到公社开会,五公里的路程,来回两只脚。当时交通就是这样,农村没有自行车,就是去县城开会或办事,四十五公里也得是步行来回。

在马河滩接任支书的第十六天,还真出现了一件让马河滩不好开口讲话的事来。

本村一名在郑州市汽车修配厂工作的人员带儿子去本单位学徒,将来也能顶替接班,谁知儿子不争气,在单位不能好好工作,跟本修配厂一名学徒女工谈起了恋爱,并把女工的肚子搞大了,在修配厂无法再蹲下去,只有带着女工回到家乡,过起隐居生活。

女工的老爹找来了,找到了刚上任的年轻支书马河滩,非要把女工带走不行。

那年代出现这样的事情是最缚手的事情,成败全在女工一句话,女工说走,接下来便是“流氓罪”或“强奸犯”治于这名男孩了。女工说不走,什么事情也就没有了,已形成的事实婚姻,再补办结婚证、办喜事就行了。

马河滩面对女工她爹很是不好开口,因为一是年龄悬殊太大,听说女工的年龄比马河滩还大,女工她爹就跟马河滩的老爹年龄差不多。二是男女方面的事情自己无经历,也没听人讲过。

最后,马河滩来了个小鸡下头蛋——脸一红就给女工她爹说上话了:

老大爷,既然来了就是客,您的闺女在我们这里,我已听说,但我没见。今天,您先在我家歇着,带走与不带走,只看您闺女怎么说了,我先去做做思想工作。

马河滩来到女工这里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您爹从郑州千里遥远来到咱这里来找你,想把你带回去,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来,我们欢迎,走,我们欢送。

女工说:别说走,就今天连我爹的面都不能见。

为啥?

因为我在家是我爹娘的闺女,没出嫁,没离门,挺着个大肚子,有脸见爹娘吗?

话不能这样讲,你爹生你养你,把你拉扯这么大,有些事情是你做错了,但我还没听说世上没有父母不能原谅孩子们的事哩,更没听说世上没有孩子不能原谅父母的事呢。

最后父女俩还是见了一面,父女俩倾心长谈,解散了萦绕在双方心头的云雾。

就在马河滩当上支书的第二年春,受“深挖洞、广积粮”和“备战、备荒”政策的影响,县委、县革命委员会及林业局共同下文,故道林木砍伐,腾地多种粮食,此政策是统一性的,不仅是弯湾林点,而是整个县林场故道沿途的贾寨、八里堂、利民、田庙、刘集、乔集、张集各个林点共同砍伐。

马河滩感到事情不妙,他小时听人说过,这里旧社会是飞沙走毛的地方,除掉茅草,啥庄稼也长不成,尤其是春天,春风一刮,好乖乖,沙气腾腾浮河岸,飞沙一片吞田园,返青的小麦被飞沙淹没啦;刚耩上的谷子、高粱一出新芽,就被沙子打焦啦;红薯前脚栽上,后脚就被飞沙打黑了。现在是新社会,全县沿故道四十五公里,有这么好的防护林带,飞沙怎样也起不来,这样的环境来之不易呀,怎么说破坏就能破坏呢。

马河滩在心里狠狠地想,故道里的老槐林、老柳林,包括没有用材的老荫柳统统不能砍伐,哪怕长它一千年、一万年再变成原始森林。

马河滩一个人的思想怎能抵挡住,故道的林木还是砍伐啦。而在刚刚砍伐完的当儿,整个黄河故道就忽地变脸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模样了,不光是整个黄河故道开始遭殃,而是故道两岸的人民都开始遭殃了。

风是跟地面大致平行的空气流动,是由于气压分布不均而产生的。哪天没风呀,可在这“黄河流淤,飞沙走毛”的特殊地带,是见不得风的呀,小到二级,飞沙就能飘起;风级稍大一点,就会飞沙四扬;再大一点,飞沙便遮天蔽日。

每当这时,马河滩就会想到:我当这个支书,不能保障这一大队的百姓农业生产,尽管在砍伐树木之前跟林业部门、公社党委、公社革命委员会强词争辩,还是没保住这一林点的树木。可人家山东单县国营林场的“国光”果园怎就没砍伐?安徽砀山农场十三个连队的“砀山酥梨”园也是没砍伐?而就偏偏咱们这里的树木要砍伐呢?难道国家就不是一个政策吗?想到这些,马河滩在自己心里有一个闷闷的想法——这个支书我不干了:谢职。

有了这个想法的马河滩,每次进公社党委或公社革委会就跟书记或主任说:

现在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看我能不能参加知识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你现在在的就是农村乡下,还能再往哪里去?城市的知识青年才叫上山下乡呢,分配到咱们这里的知识青年,还要下放到你们那个大队呢!

马河滩无言可对。

是年初冬,马河滩高中同学,也是一位一直暗恋着马河滩的女同学来到马河滩家(当时是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想叙叙分别后的两年情,也想公开两人的爱。马河滩的这位女同学也已在县百货公司当上了营业员。

当时马河滩正是在想辞职大队支书的郁闷心情下,女同学的到来,又给马河滩的昏暗心头点亮一支蜡。

身为大队支书的马河滩跑到公社电影队花三十五元请来了一场电影。谁知电影刚刚开始,狂风吼起,因为是夜间,飞沙便是灰蒙蒙的。要是白天,肯定是遮天蔽日啦,致使电影放不到银幕,观众睁不开眼睛。那一夜的电影搁浅啦。

第二天,马河滩原准备带着女同学到各处转转,结果是第二天的风还没消,飞沙到处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每到吃饭,马河滩的女同学也是不吃,不是不饿,而是无法吃下。后来人们才悟出,咱们吃惯了,吃不出来。人家城市闺女来咱这飞沙地带,汤里、馍里、菜里,哪样不碜牙?

四天后,马河滩的女同学含着眼泪说:

我这次来,原打算是不回去了,跟你结婚过日子,可是你们这里的水土我是服不了。

马河滩的女同学走后,马河滩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百思不得其解:暗恋着我的人,想公开爱情,结婚过日子,只因这里的风,这里的沙,便能拆散有情人,真他妈的划不着。于是,马河滩又请来了电影队。

在电影会上,马河滩握住话筒:

老少爷们:今天是放电影,广大社员娱乐,也是开会,开什么会呢?就是我的辞职大会,我当支书这两年,也没给广大社员办出多么好的事来。还怨我太年轻,不称职,还愿老少爷们儿多原谅。

今天夜里,电影结束以后,到天明为止,全大队所有的社员对我有什么意见和要求,提出来我都接受,把这两年内所有的问题,我都解决,天明以后,我什么事情都不再管。谢谢老少爷们儿,谢谢全大队社員。

公社党委、公社革命委员会对于马河滩的自动辞职实在是束手无策,这是一个多么年轻的干部,是一名多么有培养前途的干部,又是一名多么有影响力的干部。

之所以有前途,有影响力,就是因为马河滩在那个年代,在那种社会环境下,在那么多的运动中,机智沉着,头脑清醒,既不参与各项运动浪头,也不将自己卷入浪潮的旋涡之中,而是踏踏实实地干自己所需干的实际事情。既没勃勃的野心,又没退却的灰心,是多么纯真的干部,又是多么难得的人才。

公社党委、革命委员会经多次研究:决定给马河滩解决点实际问题,安排个部门,找个工作,可马河滩什么也不想干,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在家老老实实地当个农村老百姓。

公社党委、革命委员会经多次报请县委、县革委会反复研究马河滩关于人员安排的问题,最后一致通过,推荐到南京商贸学院去上大学。

马河滩上大学去了,四年大学毕业,话不要多说,马河滩的学习成绩肯定在全班乃至全校名列前茅。

毕业后分配到省外贸厅,实习了一年,分配到办公室,干了几年秘书,升职为办公室主任,再几年便升为副厅长,之后换届升为正厅长。

……

谁买热蒸馍——又白、又大、又热的热蒸馍,一毛钱一个的热蒸馍。

每到天近黄昏时,弯湾大队的上空就缭绕着这高亢、洪亮的男高音。男高音夹杂在袅袅的饮烟之中,被风吹拂着、飘荡着。

自从马河滩上大学走后,马水流、马沙旺和憨二狗,就好像没有了去处。就是在马河滩当大队支书时,这几个人也是每天到马河滩家聚聚,听马河滩讲一讲一天中的大事,几个人再各自谈谈自家的小事,说说笑笑这一天也就过去了。如果哪一天不聚一下,这一天也像缺少些什么一样不充实,哪怕是聚下无话可说,拿出扑克打几圈“百分”或斗几圈“地主”,也感到充实。

每天的男高音独唱是马水流家的家庭“手工业”,因为马河滩上大学走了,而且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马水流没有了去处,晚上又无所事事,究竟能干些什么呢?最后全家决定,每天蒸一锅子蒸馍让马水流去卖,也能挣它一两块钱(那时一两块钱是相当厉害的,一个劳动工日才合一毛钱左右呀)。

于是,马水流的全家就忙活开了,白天生产队干活儿,全家人都出工,上午放工,就要用石磨磨一套面(十斤小麦),由马水流推磨:一圈一圈地推,水流他爹就把头遍用细箩筛,二遍用二箩筛,三遍用粗箩筛。

下午上工前,水流他娘和好发面,下午一放工便折面、揉馍,还得待生馍长到开个后,再装进锅里,馍装进锅里后,还得在锅的正中间位置留一小片空隙,如同烧香一般,在那一小片空隙上点烧一小酒盅硫磺,这样蒸出来的蒸馍白亮白亮的。

就这样,马水流家每天蒸上一锅两层篦子的蒸馍,掀锅后稍微晾一下,待到蒸馍皮子不黏不沾了,一下拾到笆斗子里,用大毛巾一盖,马水流便拎起就走,出家门便开始吆喝:谁买热蒸馍——

开始还好些,弯湾村是六个生产队的大庄子,由于飞沙之地,种的小麦很少,主要作物是红薯,“红薯干子红薯馍,离开红薯不能活”确确实实就是这里的写照。这么大的一个庄上,马水流一个人卖蒸馍,一天蒸五六十个差不多每天都能卖完。

蒸馍,那年代发疟疾病的多,差不多都是发疟疾的病人吃的,疟疾病传染性极强,一人患了疟疾,全家人都要得病,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弄得人浑身酸疼,不想动弹,没有了人做饭,只有吃个蒸馍,喝点凉水。

后来马水流家的蒸馍生意就不好做了,庄上有人看他家生意做得好,又有一家也做起了蒸馍生意,有了竞争对手,只有把蒸馍往大的蒸了。还有一种原因是社员们吃不起,用钱买没钱,用粮换不舍得,粮食金贵呀,红薯干子卖到七分钱一斤,小麦、大豆、高粱、玉米、谷子都能卖到两毛钱一斤。

马水流做生意做出路来了,他又发现卖个麻花、馓子也不错,那都是油炸食物,比卖蒸馍还强,人们平常劳动繁重,饭食又孬,油水又小,总是肯上火,口干舌燥,小便发黄,大便屙不下来,有麻花、馓子掰碎撒在开水里,每人喝一碗既破火气,又比白开水好喝好咽。于是,马水流每天上午放工就跑到小乔集集上批发来麻花、馓子,还是在每天的黄昏时候,挎着篮子在庄子上吆喝:

麻花——馓子——

这一年的麦罢,生产队的活儿干完了,生产队长宣布:明天集体歇工。

第二天,水流、沙旺、二狗一大早就跑到一块儿商量:今天干什么去呢?还是二狗先说道:下河刮鱼。

好,水流、沙旺一致同意。

吃过饭,三人一起拿好绳子,砍好小■棍掂着铁锨,准备用绳子■起水桶大刮,而不是小刮,刮水深的地方,刮杂草密的地方,能刮出大鱼来,刮出多多的鱼来。

谁知一到老河,便都傻了眼,原来的柳树没有了,荫柳没有了,就连以前的柳树行、荫柳趟也没有了,都被飞沙埋平了。

砍伐树木落下的树圪■,被两岸的老百姓刨回家做烧柴,谁家没有一垛垛的树圪■?从树坑里刨出来的土被风一吹飞啦,又落在了树坑里,树行里,荫柳趟里。树行里、荫柳趟里的飞沙落平了,水被飞沙吸干了,还能刮什么鱼呢?

弯湾大水库里倒是有水,可那里没沟、没行、没趟,那么大的水库,那么深的水,总不能到里面垒堰、刮水,况且堰根本就垒不成。

水流、沙旺、二狗犹犹豫豫地从北河找到西河,从南岸找到北岸,还是没找到能刮鱼的地方,就恨恨地骂:这些王八蛋子当官的,故道内的树为啥都给伐掉呢!

二狗又提议去东河看看,那里山东的“国光”苹果园没刨,还有安徽的“砀山酥梨”园没刨,那里有沟、有行、有趟,肯定能刮上鱼。

真是傻子一个,水流、沙旺二人一齐骂二狗。

大坑没水小坑干,这点道理你都不懂,上游没水,下游哪有水?

水流、沙旺、二狗三人只有气愤愤地很无奈地回家了。

晚上,水流照常卖他的:

麻花——馓子——

冬季,应该是人们的冬闲时间,可人们哪能闲得住,谁不想方设法做点小生意、小买卖挣点钱补贴生活,谁家劳动力少的,还要拿出一部分钱来交给生产队,由生产队再发给谁家劳力多的,挣工分多的,只有这样,才算整个生产队的劳动量拉平均了。冬天人们还都这样说:出了一年力啦,流了一年汗啦,趁闲在的空儿,卖一点粮食掂块肉来,炖上一锅大肉白菜或大肉粉条,全家改善一次生活,美美吃上一顿。

这一次,水流、沙旺、二狗几个人一路,每人扛半袋红薯干子去杨楼赶集,大人在家安排好的,每人卖了红薯干子掂块肉来。二狗的娘还专门安排水流、沙旺两个人到集上一定给二狗招呼着卖,也别卖太贵了,七分五一斤,如果是要的价格高喽,卖不掉还得再扛回来。

冬闲的集上是人山人海,水流、沙旺光顾着卖自己的红薯干来,一时没问二狗的事,有一个人问二狗:

你这红薯干怎么卖?

七毛五一斤。

啊!是金子呀!

市场那一片人一齐把目光投向二狗。个个哈哈大笑。

这时水流、沙旺才回过神来,问二狗:怎么回事?

我给他要七毛五一斤。

水流和沙旺才都哈哈大笑:

问那个买红薯干的七毛五十斤他要吗?

赶集回到家,一说起这事,个个笑得前仰又后合。

从这次事起,憨二狗又落了个“七毛五”的外号。

十一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转眼水流、沙旺这都高中毕业几年了,可还如同小孩子一样,连一个给说媒的都没有,也不知什么原因,急得水流他爹娘,沙旺他爹娘团团转,四处托媒人,逢有走亲戚的、串朋友的都说:

吃俺条大鱼吧,俺的孩子该说亲啦,俺孩子还是高中毕业生呢!

媒人开始说了。

东南张庄的女孩长得漂亮,可女孩家爹娘说:娃娃媒,不慌,再停两年。

西南劉楼的,闺女长得不错,可闺女家爹娘说了:听说弯湾村那地方不好,飞沙走毛,吃的、喝的都牙碜。十天半月不下雨,大路上有脚脖深的沙土,连个板车都不好拉。这媒不能成。

正南方王楼的女孩直接说了,俺宁可在淤地里打一辈子坷垃,也不往他沙地里嫁。

……

那还有啥办法呢?说亲直接性的不好说。本村姑娘肯定光想往淤地里嫁。

水流、沙旺这样的高中生说个媳妇都不好说,那像二狗这样的就更不好说啦。

嗳,听说山西煤窑多,各大队、生产队的副业组开的都是煤窑,本地人有的下煤窑出事砸死啦,有的就干脆不下煤窑,听说也招外地工。这是二狗他爹听说的事,来给水流他爹讲。

那可不行,你没听说政策,外出干活儿叫“流窜”,外出做生意叫“投机倒把”。

没事,孩子大了,说个媳妇又那么难,到山西别说领人家的大闺女,就是“招”(倒插门)到那里也好,也能过一家子人家。像俺二狗这样子,又比您水流大两岁,到山西能找个寡妇也好,做爹的和做娘的也就了了心思啦。

二狗家爹的意思是想让水流带着二狗去山西。

水流听说了这件事,在心里考虑了好几天,总觉着在家也没啥希望,最后给爹娘商量着非去一趟山西不可。

就这样,水流和二狗俩一块去了山西。

还真像二狗家爹说的那样,到山西很快就找到了活儿干。

水流和二狗住的那一家房东待他们两个也不错,吃的、喝的、用的、住的都当客人待。

由于水流有学问讲话好听,有眼色办事利索,有心劲干活儿挣钱,房东家的闺女那年也是二十刚出头,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一年时间不到,马水流就跟房东家的闺女“挂”上了。生米做成熟饭之后,房东就把他们俩的喜事给办了,水流算是落户到山西了。

二狗还在水流那里住着,因为水流算有家了,待二狗也比以前更好些,可二狗是有点憨呀,每看到人家两口子并排出家,并肩进家。再想到一男一女夜间睡在一起的那个味,他就像心里打烂了五味瓶似的,酸、辣、苦、甜、咸啥味都有。年关,非得缠着水流回老家,并说一辈子再也不到山西来。

沙旺那两年在大队副业队里木工班学木工,有学问跟没学问的就是不一样,他学过平面几何,只要看见新式家具就能画出分式图纸,拿起图纸就像看到实物家具,这是干一辈子的老木匠都不敢想的,马沙旺在木业队只是学习些锯、斧、刨、线的老基本功。

大队木业组也经常到河北(山东地)给人家过目个梁檩,錾个喜板什么的,好心的朋友看马沙旺又年轻、又漂亮、又有学问还有木工这门手艺,就给他在黑楼村提了个媒,经一个多月的来回牵线,沙旺家父母及女孩家父母都没了意见,订了个日子见面。

那天,沙旺跟女孩刚到一块儿,女孩心里慌忽就问:

听说你们那里是沙地。

沙旺只一听“沙地”二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沙地,沙地咋啦?我们故道里的沙是千百万年来黄河水浸泡的沙,地下水甘甜无异味,山东单县国营林场的苹果树没刨,结的苹果个大、色艳,含糖量在18%到20%,安徽的砀山酥梨没伐,结出的酥梨清脆无渣,从明朝到清朝一直都是贡品……

好啦,好啦,你别说啦,俺不往您那沙地里嫁总算行吧!

就这样,一场“初恋晚会”不欢而散。

十二

实行“五定一奖”生产责任制的那一年已是“改革、开放、搞活”的第二年。

政策变啦,机构也跟着变,原来的公社改为乡,原来的大队改为村,原来的生产队变为组。

这一年,马沙旺的木工已经磕头出师,家庭生产已经用不了那么多人。好多的家庭出现了闲散劳力。马沙旺开始招兵买马,在精细聪明的青年小伙子中挑出四名作为徒弟,带兵出征,在山东成武一带立牌营业,加工家具。

由于做工精细,花色品种齐全,还真的一炮打红,加之油漆新技术,新工艺粘花、贴花、绘花,很快成了那一带的名人,前来拜马沙旺为师的、学艺的,给马沙旺说媒提亲的,络绎不绝,半年时间,马沙旺就在那里安了家。

二狗家在分责任田的时候,摊了老生产队的八棵杏树,没有舍得刨,每年麦收之后,黄杏压满枝头,每天摘上一笆斗,二狗到集上就能卖两毛钱一斤,一天也能卖七八块钱。

这一年,二狗爹在杏树底下种了两行南瓜,把南瓜秧都扯到杏树趟的中间。秋天,结了好多好多的南瓜。吃不完,还是二狗拉着去卖。那一夜,该缴秋收公粮,村里开电影会,男女老少都去看电影了,二狗没下地,结果看罢电影有人偷了几个他家的南瓜。

第二天一早,二狗一看南瓜被人偷,便在地里骂开了。

众人听到骂声,都出来看看。

有人哈哈哈:二狗在骂老南瓜。

这时,邻居小伙子四猴子说话啦:

二狗、二狗你别骂啦,本身骂老南瓜就是个笑话,看你骂的是啥话:日本鬼子做的,行,偷你爹的南瓜,偷你南瓜的人叫你个爹,那你不就成了日本鬼子了吗?你日他奶奶,也可以这样骂,又是偷了你爹的南瓜,总之你是偷你南瓜人的爹,你再去日他奶奶,那辈份不就乱了套啦。再骂都是等于自己骂自己。

从这以后,憨二狗这个“七毛五”,又多了个“傻二狗”的外号。

直到河滩的老爹去世那一年,四十二岁的二狗才算勉强拾了个媳妇,之前就是离过婚的媳妇(后婚),伤过家的寡妇也没谁想跟二狗过。

这个媳妇是一个说疯不疯,说傻不傻的二憨子女人。来来回回在村上转了三天,有人给她点吃她就吃,没人给她吃就饿着,有人问他叫啥?她说叫小花,再问她从哪里来?不知道,还问她往哪里去?不知道。

小花在这村上已经三天了,白天在村里跑来跑去,转来转走,晚上就到场里麦秸垛上拽片麦秸一滚就过夜了。

村上有年纪人看到小花这样怪可怜,就给小花想办法找个家。

也算是天赐,人們一下都想到了二狗。

有人说:二狗四十多岁的人啦,猫的、狗的没见过,给他说说肯定能成。

有的说,这么傻的女人给二狗,能对得起二狗他爹他娘吗?

还有的说:干脆先给二狗他爹娘透透再说。

有人把这个想法给二狗的爹娘说了,二狗的爹娘也很不好意思地说:只要二狗愿意就过吧。

人们就把小花交给了二狗。

还真行,小花洗了澡,身上穿了干净点的衣裳,每天从二狗家出来都又蹦又跳,有时候还哼啦哼啦唱些人们都听不懂的歌曲。

小花在二狗家二年,也没发现她的肚子大。

人们又开始议论:

有人说:小花本来就不开怀。

有人说:小花是个石女。

还有人说:不开怀也好,是石女也好,反正两人能在一块儿过就行,比猫的狗的没见过强吧?

至于小花能憨到啥程度,能傻到啥地步,人们还是在不经意中知道的。

小花跟二狗过日子的第二个麦收季节,上午头上,刚吃了午饭,在自家院子里闷热,人们都出来到村头、场边的大树下找点凉风,这时小花从地里拎着个笆斗子回家,热得满身是汗,笆斗子里是在这家地头捋几棵,在那家地头捋几棵的麦穗,总共有两捧。

有人喊:小花,过来歇歇,凉快会儿。

小花说:不,二狗说的趁上午家里没人,还得回家“办事”去哩。

众人哈哈大笑。

有人就说:笑啥!这才好呢!这说明人家两人的日子有过头。

十三

那一年秋天,马河滩老爹去世时,马河滩带着他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回家来了,那时马河滩已是多年的正厅级干部了。

马河滩儿时的玩伴,水流、沙旺(二狗除外)均已落户到外地,过着各自的日子。尽管都是二十四五岁大龄结婚,现今也孙男弟女一大片了。

马河滩官当得再大,还是没有礼失生他养他这片土地上的风情人情。在马河滩上学和工作期间,也是一年两年地回家一趟,探望一下父母,看望一下父老乡亲。

马河滩老爹去世,马河滩带着全家回来为老人送终时,还是安排妇人儿子千万别耍“大架子”,该叫谁个爷爷、奶奶、大伯、大叔、大娘、大婶一定要叫。农村人嘛,争竞的就是这个理,尤其是咱家办丧事,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都来帮忙,见人磕个头,这是这一带的风俗礼节,一点也不能改。

夜里,马河滩的儿子问马河滩:

爸爸,我这次回老家,为啥您都让我叫别人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的,那么我的辈分就那么低?

马河滩心思不大地跟儿子说:

唉,慢慢熬罢,熬长了你的辈分也就大了。

十四

自从那年秋天马河滩他爹去世后,马河滩又像似变了一个人。

马河滩把他爹送到南北坑内后,第二天园了坟,第三天送走了妇人和儿子,在他爹入土的第七天一大早就回来了。马河滩给老爹上坟七祭后,回到娘的身边,把丧事上所剩的烟酒分发给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

当二狗的老爹接过马河滩送来的两瓶酒、一条烟时说了声:

孩子,分啥!发啥!换几个钱呗?好给你的老娘花。

马河滩愣住了,嘴撇得如同大海■,吧叽了一会儿,哇——地哭了,扑通跪倒连磕三个头着地的响头。

大叔,我从小爱给二狗在一块玩,儿时您都是这样叫,从我离开家到现在三十来年啦,我从来没听见一个这样叫我的,包括我爹我娘也不这样叫我,我心里难受呀大叔,今天听你叫我一声,是千金难买的叫声。这叫声,使我找回了我儿时的感觉,找到了家乡亲人的感觉,找到生我养我的乡情气息。

马河滩双手拉着二狗他爹的双手,直往二狗他爹老屋里拽,非得在他家坐会儿不可:

大叔,您放心,我爹已是死过的人了,在我爹后事上所剩的任何东西不变卖,不让我娘花这钱。我娘该花的钱我再给她,我想让我娘再多活几十年。大叔,您也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到您老人家养老、防老的时候我就该回来了,有我在,您什么都别怕。

之后,马河滩天天到他老爹坟地上转一转、看一看,然后直奔故道,从东河到西河,再到弯湾水库,天天如此,直到马河滩老爹过罢“五七”,他才回到他工作的那个城市。

当时也有人问他:

马河滩,你天天溜达的啥?

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找我儿时的感觉!找我童年的记忆!我现在是第二线的人了,官还是那么大,待遇还是那么高,也可以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工作由别人去干,再长几年我就该退休了,还要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来。

马河滩是个大官,是正厅级的官员,可在家乡就是没有一点架子。老爹活着的时候,经常性地来看望老爹老娘,腰里装的“大中华”“芙蓉王”香烟,见谁都是一樣看待,发烟每人都有份。马河滩只要一回来,男女老少都爱围住他说几句话,拉一会儿呱。

那一次,马河滩给他老爹老娘每人泡一碗“雾里香”茶,好乖乖,不光是满屋子里香,整个院子还是香的,正好众人们向他家围拢过来,马河滩忙端出香茶让大家喝。有人问:

这茶贵吗?

不贵,马河滩说着把一碗泼在地上,拿起水瓶泡上第二汁。

人们也觉得不是过于珍贵,也都你一碗,他一碗地喝开了,喝过头汁子再泡第二汁,说着笑着喝着,一小包茶叶泡完了,一问价,众人才知道这茶竟上百块。

马河滩却说,我要不倒掉一碗,人们知道很贵,就不去喝,我多难堪呀。

弯湾村村大、人多、姓杂,也有过去讨荒来的外来户,也有偎姥姥、舅舅家住的过客户,过客户是表亲,“要吃姥姥饭、须拿奶奶换”风俗规矩是要骂的,不骂不嫌亲嘛。马河滩跟方付军是老表,有一次马河滩见了方付军就骂:

方付军,你奶奶被我日掉下床啦!

方付军愣了:

老表,你当那么大的官咋还骂人?

我当官咋啦,我还是我,我没变神,也没变成猪、马、牛、羊的畜生,没当官前在家骂你,现在在家还和没当官一样,照样骂你。

马河滩老爹死后的三个半月,马河滩又带着全家到乡下来陪老娘过年了。

马河滩的老娘骂:

你个狗日的,家里挂着你的魂来,你又回来了。

就是挂着我的魂来。

那一年春节,山东的马沙旺也回来了,俩人一见面,马河滩来了个小孩吃糖果——嚼(绝)啦,拥抱起来了,在当地也没有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风俗。待了一会儿,马沙旺叫了一声:

厅长!

放屁,我叫你部长哩,你答应吗?

我不是部长。

那我是你的厅长吗?

不是。

你是我手下的人吗?

不是。

那你为啥叫我厅长?

你现在当的就是厅长吗?不叫厅长叫啥?

我有名吗?

有。

小的时候你叫我啥?

河滩。

我现在还是河滩。

十五

一年一度的春风,吹开了花朵,也吹老了岁月。日子红火些了,人心也如河岸边的红柳,悄悄萌动起来。水流家爹、沙旺家爹、二狗家爹还如同孩子般小时候一样,经常到一起坐坐,拉家里,拉地里,拉罢屋里拉外里地拉呱拉呱。

这都分开单干十五六年啦,咱们这里,吃:倒是全年吃白面;穿:粗布棉倒是也没谁穿了;住:也没住茅草庵、地窑子的了;用:也都能买到,可就手里的钱还是老公公穿儿媳的鞋——前(钱)头紧。这是水流家爹说的话。

听收音机、看电视,人家外地农民有养殖的、有种经济作物的、还有搞经济做生意的、都手里的钱多得很。这是沙旺他爹讲的话。

谁叫咱这里飞沙深呢。地倒是也能种了,可就是收成不多,堤南、堤北的淤地里跟咱往地里投资的肥料一样,人家一亩能收小麦一千斤,咱这沙地连五百斤也收不到,二狗他爹说。

沙土太深,漏肥漏水,投资的本钱再大也白搭。水流他爹接着还说:老祖先们咋就想着在这里安了家呢?

沉默了一阵子。

沙旺他爹掏出一盒“彩蝶”烟,每人撂给一根点着,噗噗地抽着。

忽的,沙旺爹好像想起了什么:

嗳,昨晚您都看电视了吧,砀山酥梨又当上贡品啦,拉到人民大会堂一汽车呢。

二狗爹忙搭腔:一点不假,我看啦。

水流他爹摇摇头、晃晃脑、眯了一会儿眼开腔啦:

砀山酥梨是神秘,换了地方都不酥、吃着都有渣,可栽到咱这里肯定跟砀山一样,因为是一样的水土,一样的气候,都在一条线上的黄河故道的沙滩上。

二狗他爹又说:

河北姜庄二狗姥姥家栽了“红荷苞”杏树,是从烟台引进的,个头跟鸡蛋一样,半个红,半个黄,成熟又早,到明儿让二狗去跟他舅要几棵来栽上。

说到这些,水流他爹想起来了:

有十天啦,我去赶砀山城里会,卖树苗的地方卖的树根,一问说是“鸦片”(芽片),还有的跟筷子一样高,说是没截头,五块钱一棵,最后才说是中国最好的苹果树苗半成品,叫红富士。是从日本引进的,这也得让谁给买几棵栽上。

就这样,一种栽果树的想法在这几个老头中间形成了。

说这些闲话,栽果树的时候河滩他爹还没有死,但他比水流家爹、沙旺家爹、二狗家爹大一二十岁,年纪大了,不常出来,也没参加。

十六

这几家栽上果树的第二年,乡政府决定在弯湾村搞试点,栽植果树,别管啥果树,只要栽都行,但也有一个小规定,这一方地里必须果树品种一致。

也巧,水流他爹在西南地栽了苹果,那一方便划为苹果方;二狗他爹在南地栽了杏树,南地那一方子地便划为杏树方;沙旺他爹在东地栽了梨树,东地便成为了梨树方。

果树由乡里从县园艺局请来的高级农艺师、高级技术员指导管理,轻剪缓放多留枝,三年示花示果,四年就得到了收益,每棵都结七八十斤果子,卖一百多块钱,一棵小小的果树差不多就跟半亩地的小麦值钱。到第五年,这几家的果树进入盛果期时,整个弯湾村的果树也都进入了初果期。

到第六年,马河滩他爹临死的时候,马河滩来家送他爹时,把河滩一惊:

呀,这是名副其实的豫东花果园!

就是这一惊,马河滩在殡了他爹之后的一月多里,才天天去老黄河故道里转的。

十七

弯湾村的果树见效益了,任何一棵果树都将比一亩地的小麦、玉米、花生的收益高,弯湾村的人们发了财。于此同时,黄河故道里的滩地、洼地又被县国营林场征回为国家所有,美其名曰:“退耕还林”。大面积栽植苹果树、酥梨树,还在背河洼地里挖下了漁塘,栽上了莲藕,修了柏油路。马河滩这位在外地工作的厅级干部也在三五个月或是半年的时间来一趟,有县领导陪同参观一遍。

最后,弯湾的人们才知道,这些工程是马河滩的投资。

直到去年,马河滩办完一切退休手续,才和老伴一起搬回了老家,住在了黄河故道里。

春节,马河滩儿时的玩伴水流、沙旺在马河滩的倡导下,都回到了老家过春节,六十岁的河滩、水流、沙旺几个人又把二狗叫来,在一起仿佛又回到童年,河滩和老伴教给他们三人及三人的老伴们打太极拳,唱流行歌,跳交际舞,他们不学,河滩硬是不愿意。河滩说:

我这一辈子图的啥?叶落归根,生我养我的地方就是我死的地方。水流、沙旺,你们应当和我一样,回到老家度自己的晚年。

水流说:再回到咱们弯湾村,没有了户口没有了土地,怎么办?

我有户口吗?我有土地吗?跟你们一样,啥都没有。不过我有钱,和老伴我们两个人一生的积蓄五十万,五十万呢,都投资给了家乡,投资给了咱们的老河——黄河故道,这老河我已签订了一百亩地的三十年承包合同。

沙旺也说:我们能跟你比吗?

河滩一听这话,恼火了:我比你们多长了一个头,还是两个蛋?哪一点不一样你说说!

二狗个差心眼子的敢说:你当过大官,你有钱。

马河滩嘿嘿地笑了:现在我不是大官,我现在也没钱,甚至说还没有你们有钱。不过,每月打到我卡上的工资,还有老伴的工资,也够咱们零花半年的。

说着,马河滩又指给他们看:那二十亩苹果已经到盛果期,还有那二十亩梨园,这十亩鱼塘,还有那十亩藕池,这凉亭,四行垂柳,这垂柳下的柏油小道,这些都是我个人投资,但不是我个人的财产,而是咱们几个的财产。

马河滩说得几个人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看什么?我说的是真话,这些都由你们去管理、去经营。盈利的钱再投资到没开发的四十亩地里,建一座山(用土堆成),修几坛花园,种几片草坪,咱们几个要把这一百亩土地变成大自然式的“公园”。马河滩说到正得意的时候,忽地又伤心起来:

哎,我的老爹是不在了,可我还有我的老娘,水流、沙旺、二狗你们三个在所有人中是最值得骄傲的人,都六十岁的人啦,竟都父母双全,今天又该叫声:先人们啊,您可把后代人安排到了一个风水宝地的地方啦。马河滩像有一辈子没说完的话一样:

我的投资就是为了生态、环境,你们几个把老人们接来,住在这黄河故道里。老人们还能活几年,让老人家享享清福吧:

看来咱们也要在这个安逸、清新、祥和的环境里安度晚年了。

马河滩还怕水流、沙旺两个再有难言之语,干脆来了个话说前头:

水流、沙旺你们两个家庭人员众多,孙男弟女的一大片,这便是更好更好的事啦,咱这里有一百亩土地呢,人员越多越好。

马河滩还是怕他们不肯从外乡迁来,于是就说出了最激动人心的话语来:别忘了,咱们几个小时候还“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式地比过撒尿的家伙呢!

马河滩这句话把他老伴、还有水流、沙旺他们老伴的脸都羞红了。

二狗的老婆小花跟着光是笑。

……

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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