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景明
2019-11-06韩建平
韩建平
1984年的3月,我出生在西景明。
西景明很小,它不过是鲁中地区一个极小的村子,历史书上不曾有过记载,地方志上也是寥寥几笔。溜溜达达,不用个把小时,就能围着村子转上一周。
西景明也很大,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竭尽一生都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他们只能默默地留在这儿。几年几十年,这里都不曾改变过。
好了,从现在起,我要告诉你的就是关于我,关于西景明及其周边的一些人和事。当然,这些故事大多是给我们村里人看的。故事里的人和事确确实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就像是人生的一次次冒险、冲刺。生命没有彩排,他们只能横冲直撞!
老 黄
西景明人大多很穷,却又家家养狗,怕别人来偷。可又能偷走些什么呢?在狗的狂吠中,我只知道,被偷走最多的是时间和记忆。
老黄,是我记忆里的第一条狗。
关于老黄的记忆很短。我那时候很小。记忆有些琐碎和错乱。第一幕是老黄被枪击,跑回家躲到奶奶的凳子底下。乖乖地趴着。老黄那时候很健硕,不知道怎么钻进了那么矮的凳子底下。我跟着老黄从巷子里跑进屋子。我看见它趴在那里。尾巴都夹在屁股里。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老黄。老妈告诉我,人害怕了,尾巴就会夹在裤裆里。狗没有裤裆,所以,就只能把尾巴夹在屁股里。那一刻,我知道,老黄也害怕了。
奶奶坐在凳子上抹眼泪。大人一般是不许哭的。我还没长大的时候,老妈说,别哭了,都长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不害臊。那年,奶奶59岁,奶奶哭鼻子。我蹲在地上,瞅着老黄。用手轻轻地拍着老黄身上的灰土。老黄打了一颤,而后抬头发现是我。我看见,老黄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红的,流着眼泪。
很多年之后,我跟母亲讨论着这个问题,阿黄那时候是不是在哭。母亲说,不是哭。狗怎么会哭呢,那是被吓的。
那天,我拍着老黄身上的灰土。韩增道拿着一杆气枪走进了院子。他看见老黄躲在奶奶的凳子底下,奶奶流着眼泪。就回到巷子里跟我爷爷韩德修说:“大叔,那狗还打不打?”“打!”那时候,韩增道还很年轻,四十来岁,就住我们家隔壁。他家没有养狗,也没有养鸡。
韩增道在得到爷爷的肯定后,又叫了几个看热闹的进了我们家。“他婶子,你靠靠边儿,小心伤着你。”奶奶站起身,想要把我也抱走。可我挣脱了。他们几个给老黄拴上链子,拖了出去。呼呼啦啦的一群人,老妈下地干活儿了。我跟在一群人后面。老黄被绑在了巷子口的电线杆上。韩增道举起枪,“啪啪啪啪”就是四五枪。那时候,农村兴个枪炮,韩增道的那杆气枪打过很多的麻雀、野鸭、兔子,但没有打过狗。老黄躲过一颗颗的枪弹,拽着脖子,链子挣不脱。我看见有个人递过一根铁棒,是以前家里水井的压水杠。韩增道拿过来,掂量了掂量,觉得轻重还可以。他抡起膀子,砸了下去……
韩增道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那一段我们那边说是有疫病,规定所有的狗都必须打死。所以,方圆三十里,没有一条狗幸免。
苹 果
童年中对苹果的印象,是在十八亩的麦草垛里。
那是一个麦收的日子,全家人都在麦田里割麦子。作为一家人的累赘,我被带到场院里,由邻家的亲属或者半大的孩子看管。
日头火热,我一个三五岁的孩子,能跑能爬,怎能在场院里耐得住寂寞?这儿跑跑,那儿踩踩。去东家喝口凉水,到西家拽拽麦穗。有兴致了,就蹲在大树下,抠抠蚂蚁窝,烦了,就干脆往蚂蚁窝里倒半缸子的水。反正是闲不着。
晌午了,别家都回去吃饭,我娘却回家做了饭,又捎了来。没啥好吃的,顶多是一水壶的凉开水,两个咸鸭蛋和三四个大面卷子。离我家的麦地还有十多米,就扯直了脖子喊,振中(我的乳名)他爹,吃饭啦,吃饭啦。
麦地里的我爹就会直起腰,回过身来望望。他身后是一排排摆列整齐的麦捆,两把麦穗打的捆绳,一捆捆摞着,一长溜。我爹肯定是满头大汗,直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拽起一条毛巾,盖住脸,擦汗。那毛巾肯定是黑乎乎的,失去了原本的花色,也肯定带着一股汗臭味。我爹不管那些,照样狠狠地从脸上抹一把,甩开步子,径直往场院走来,手里握着的是一把亮闪闪的镰刀,那镰刀吹毛立断。
我坐在麦垛的背阴处,握着一块面卷子,啃得很香。
我爹走到我娘儿俩的面前,倒点水,洗手洗脸,掐起卷子,就口凉开水就吃下去了。
天实在太热,我执拗着要脱了衫子,光膀子。娘瞪了我一眼,“你再不听说?!这都是麦瓤子,中了麦毒,肯定刺挠。”
我害怕我娘,可又热得厉害,就哼哼唧唧地闹个不停。这时有个老头儿骑着自行車,驮着个白木箱子,箱子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雪糕。老头儿远远地过来,一边骑车一边喊着:卖冰棍,卖冰棍。把我勾得哈喇子直流,便嚷嚷着吃冰棍。我娘就说没带钱,死活都不给买。
其实现在想想也是,出来割麦子,带什么钱呀?万一丢在大田里,哪里找去?即便是带了,又往哪里花去?
可气的是,卖冰棍的老头儿看我想吃冰棍的劲头儿挺大,直接在场院前停了下来,更扯开了嗓子喊。我便抱着我娘的腿不放,眼看着我妈即将动摇,卖冰棍老头儿的计策将要得逞。我爹站起身:“快走吧,不买你的冰棍。”
一句话,斩钉截铁。
“咱不吃冰棍,吃了拉肚子。爸爸给你拿苹果去。”我爹蹲下身说着。
可我不信,麦地里怎么会有苹果?一毛钱的冰棍都不给买,更贵的苹果怎么能买呢?
但是,我爹不怒而威,我不敢说个不字,更不敢在他面前哼哼唧唧。虽然,自小我爹没有打过我一次,可我却一直怕他。
正是大晌午,地里的人都回了家,田野里只有我们这一家三口。我爹在前走着,我跟在后面,有些踉踉跄跄,跟不上趟儿。在一排槐树栅栏下,我爹停了下来,用镰刀拨开长长的槐树枝,并用刀锋削着槐树枝条上的针刺。蹲在栅栏边草丛里的我,就透过栅栏上的孔洞,看到了苹果挂满了枝头。 “苹果!”眼睛立刻就放出了光。
那天,天色渐暗,大牛一屁股蹲在大田里,任我爹在边上叫喊,拖拽,它就是不起来。我爹在边上急得厉害,狠着心,抽了它两鞭子,可它还是死活不站起来。我爹抹着脸上的汗,也蹲坐在地上,瞅着大牛叹气。今天耕不完,就要误了明日的播种,误了农时,就会影响收成,更会误了我爹回城里打工的日程。
我爹起身揪来一把蒿草,扎成捆,放在了大牛的屁股边上。此时,我爹拍了拍大牛的屁股,它依旧懒懒地一动不动。之后,我爹又站起身,掏出烟盒,卷了一支旱烟,点上。接着,又蹲下,用打火机点着了蒿草。我爹叼着那支旱烟,扶着犁把,蒿草的火着了起来,大牛也腾的起身,继续拉它的犁。
那天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临街的人家亮起了门前的灯。牛车载着我们走到街口,大牛却停住了,任我爹如何叫唤也不往回走。我嘴里喊着饿,娘便抱着我往家走,一拐角,便看见前村王家的黄牛倒在血泊里,牛头被锯了下来,眼睛却依旧瞪得很大。原来,回家的路上,它啃了一个萝卜。也许是它太饿了,太累了,吃得太着急,萝卜卡在了喉嚨里,上不来,下不去,卡住了。家里人灌豆油、米醋,兽医来了,都无计可施,它便生生地给卡死了。王家人齐脖将牛头锯下,喉咙里果真卡着半个青萝卜。大牛似乎早已觉察到那头大黄牛的身首异处。
那年冬天,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早晨,牛棚里又走出了一头小棕牛。那是一头小母牛,后来卖到了张北楼的一户人家里。
此后大牛的气力就一天不如一天。如果它再有下一个孩子,心情也许就会好了;也许换一换生活的环境,就不会触景生情。当然,现实没有那么多的也许。没有等到它怀上下一个孩子,没有等到给它换一个牛棚,我爹便把它牵到牛市,将它卖掉了。
西 瓜
我家的邻居韩增道是个好人,尽管他打死了我家的大黄,在我还小的时候拿着针管,猛地往我屁股上戳一下,吓得我哇哇大哭,但却不影响他是一个好人。
韩增道除了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之外,在村西弥河崖边还曾经种过一个果园。而当果树苗刚刚种上,还没有结出红星、印度、国光等苹果的时候,他也在果树趟子里种过一两年的西瓜。一年夏天,我蹲在他家的大门前团泥蛋儿,他推开门要下地了,瞅着我满手是泥,脸上抹着灰,问我:“上坡不?坡里有西瓜。吃多少,有多少。”我原本不想理他,团好了泥蛋儿还要打麻雀呢,但听到有西瓜吃,眼睛就亮了,站起来瞅着他说,“不带唬弄我的?”他说:“唬弄你干啥?”
于是,我便把团好的泥蛋儿揣进了口袋,把剩下的半块淤泥团子揣进了另一个口袋,兴高采烈地准备跟着他去坡里摘西瓜。此时,韩增道家对门的利娜听见了,说也要跟着去摘西瓜,我们便一起坐上了地板车,向北出了村子,翻过河堤,来到了弥河崖。
我基本上是从地板车上跳进瓜田的,可撒丫子跑出十多米也才看见一个小西瓜,于是,蹲在瓜前用手拍,心想这瓜太小,指定不熟。于是又向前跑,辗转几次,也才找到一个够点分量的瓜,双手抱着,拽下来。之后,我坐在地上,挥着拳头使劲打着西瓜,才想起吃西瓜得有刀,不然切不开西瓜。于是,我又想起去找韩增道,知道他应该有刀,可我站起身,除了朝我跑来的利娜,我谁都看不到了。
“只能摔碎了吃。”利娜跑过来支招儿。我便把西瓜举过头顶,朝着地上摔去,接连三次,西瓜果真摔开了,但西瓜瓤却是黄的——没熟。我捡起一块,啃了半口,“呸,不好吃。”便又扔在了地上。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下午,我跟利娜一直在找西瓜和摔西瓜的程序中度过,直到日落西山,我们都没有找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西瓜,所以,当韩增道走到我们跟前说要回家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十分沮丧。他一手一个牵着我俩往看瓜的窝棚走,我俩还不时地向四周看,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大个儿的西瓜。
“一会儿回家的路上,让你俩吃个够。”韩增道说着这话,我们有些不信,因为整整一个下午,我都没有找到一个西瓜。但当他把我们抱上地板车,并把切好的半个西瓜让我抱着时,虽然我想着要咧开嘴笑,却已经啃开了西瓜,不知道该怎么笑了。来到我家大门前了,韩增道把抱着一大块西瓜的我抱下车,顺手又从车上抱下了一个西瓜,把我和西瓜都送回了我们家。
所以,我说韩增道是一个好人。虽然我跑进了一片摘完西瓜的瓜地,祸害了不少死瓜纽子,但他讲信用,最终还是兑现了“请我吃西瓜,不唬弄我”的承诺。
河堤东侧,我家的果园里也曾种过西瓜,不过那已是韩增道请我吃西瓜七八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家里包了那片地,种上果树,一行行的小树苗之间,种了西瓜。就像是起航后仍不知道目的地的船长一样,西瓜地里开满了花,我爹、我娘还没有弄清楚种西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俩只是看着满地的西瓜花,开心地笑着,认为这将变成满地的西瓜。然而西瓜花落后,却没能长出多少瓜纽纽,因为没有人给西瓜“对花,授粉”。于是,我爹我娘才知道要分清雌花和雄花,要把雄花摘下来,一个个地对到雌花上授粉,这样才会接瓜纽纽。
幸运的是,有一天来了一群蜜蜂,帮了大忙,使得损失没有那么严重。但事情又来了,别人家的西瓜有篮球大了,我家的才跟足球甚至排球大小。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每棵西瓜秧上最好只留一两个西瓜,如果留得太多,一来长不大,二来口感也不好。此时,我爹我娘又想着去把小个儿的西瓜摘掉。顶着炎炎烈日,我爹一边摘着一边心疼,“操他娘的,白瞎了。”
就这样,在一系列的跌跌撞撞中,我家的西瓜长大了。那些日子,还来不及把所有的西瓜卖掉,也不可能把西瓜都卖掉,所以,我爹在果园里挖了个半米来深、十平方米左右的大坑,地面上砌起半米高的围墙,顶上用木头、玉米秆和麦秆架了个房顶,看瓜的窝棚算是搭好了。
顺着南侧的门下去,里面放着一张小床,床上有草席、被褥、手电筒、装满凉开水的玻璃罐头瓶,床下则放着铁锹、绳子等农具。每天放了学,吃完晚饭,我便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拎着暖水瓶,给我爹送饭去了。篮子里放着面卷子、咸菜或者一两个咸鸭蛋、咸鱼等。我之所以喜欢去给我爹送饭,是因为回来的路上可以吃一块甜西瓜。
夜是黑的,但月光却把田间的小路照出了影子,夏日的风映着长鸣的蝉叫,带来些许的凉意。我趿拉着一双拖鞋,捧着半拉西瓜,边啃边走,及到村头时,西瓜已经吃完,瓜皮随手而扔,或许还能激起树上的三五鸣蝉。收获的季节,总是让人感到幸福和喜悦。
那一年的行情实在不好,一家人把西瓜都摘了下来,存在屋子里,我的床下便放着十几个西瓜。天太热了,睡在凉席上都感觉是烫的,索性就去园子里冲凉水澡,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下来,那可痛快。可凉水浇后,刚刚睡着不一会儿又被热醒,摸索着,我便把床底的西瓜抱上床来,搂在胸前,你还别说,真是凉快。这十几个西瓜是这一年里长得最大个儿的西瓜,我爹抱进屋里,不舍得拿到集市上卖;我娘又左右瞅瞅,觉得这么一个好瓜,自己吃了又可惜。直到非吃不可的时候,那天我们切开一个,它已经坏了。于是,一家人又赶紧把其余的十几个西瓜从床下掏出来,果然,一半已经不能吃了,一家人又懊悔起来,“舍不得吃,舍不得卖,最后都放坏了。还不如狠狠心吃了算了。”
说到西瓜,我还想起了一个远房的姥爷,据说他是吃西瓜撑死的。后来才知道,癌症晚期的他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有吃冰凉的东西才能缓解内脏的痛楚。于是,儿孙们就大冬天里给他买来西瓜,让他吃。在节俭得几近吝啬的寿光农村,老人在一个飘雪的寒冬,微笑着啃着冰镇西瓜走了。
对于好人的去世,西景明人听到后大多会说起他几年前、十几年前,甚至还是孩子时候的一件件事;也难免惋惜着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没有了呢?当然,对于坏人的去世,西景明人大多只会给出两个字:活该。韩增道是个好人,他去世后,人们常说,如果手术不失败,哪怕不做手术,他或许还能多活个一两年也说不准。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