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物兴怀:1966年世界杯决赛用球的流转与表征
2019-10-30杨竞
杨 竞
(陕西师范大学 体育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1 研究缘起:人类学传统中的“物”之研究
人类学长期以来不乏对“物”与物质文化的研究:一方面,在进化论与文化区理论的视野中,在探索“原生”“未开化”的社会文化时,“物”的自身属性及其文化标识功能受到重视;另一方面,在功能论与互动论观照下,在剖析社会关系与文化机理时,“物”的媒介价值与象征意义得到挖掘[1]。从学科初创时起,人类学视野中的“物”,就在文化演进、文化沟通和文化遗存三个层面上得到铺展,在学科知识谱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2]。20世纪80年代,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在其主编的《物的社会生命》(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中,分析了马林诺夫斯基笔下的“库拉”的价值变化,强调“物”的流动性、交换性、社会连结与文化阐释力[3],拓新了人类学视野中的“物”之研究。此书中,科比托夫(Igor Kopytoff)提出“物之文化传记”(the cultural biography of things)的概念与方法,从“人—物—社会”的维度切入,考察不同时空情境中文化赋予“物”的多元意义[4]。
作为具有权威性的“物”的承载空间,“博物馆”也进入了西方人类学研究的视野。例如亲自投身博物馆实践的博阿斯(Franz Boas)式先驱,探析博物馆作为“文化接触地带”(contact zones)[5]的克里福德(James Clifford),以博物馆为田野、研究博物馆与知识制造的麦夏兰(Sharon Macdonald)[6],构建“透过物思考”(thinking through things)的人类学认识论与方法论的当代人类学研究者[7]。我国以彭兆荣为代表的人类学研究者则通过对中国“博物”与“博物体”的体察,回应了人类学视域中的物的文化研究[8-9]。
基于人类学物之研究的传统,本文考察了1966年国际足球联合会世界杯(Fédération Internationale de Football Association World Cup,以下简称世界杯)决赛用球这一物件的表征与流转。“表征”,即霍尔(Stuart Hall)“文化的循环”框架中的意指实践,意义的编码与解码是信息发送者与信息接收者的协商与共谋[10];从阿帕杜莱“物”的社会生命中汲取营养,“流转”一词,既包含时空变化,也包含物的流动性与不确定性。通过对1966年世界杯决赛用球制造、使用、归属、展示、陈列的分析,阐释“物”在其文化生命中经历的意义变化及符号化与遗产化过程。
2 物尽其用:1966,决赛中的橙色皮球
1966年7月30日,世界杯决赛在英格兰伦敦的温布利球场拉开帷幕,东道主英格兰国家男子足球队迎战西德队。比赛第12分钟,西德中场球员哈勒(Helmut Haller)率先破门,6分钟后英格兰队员赫斯特(Geoff Hurst)将比分扳平,随后双方在第78和第89分钟各攻入一球,比赛进入加时。加时赛中,赫斯特凭借从球门横梁回弹至门线的有争议进球帮助东道主领先,随后完成“帽子戏法”(一场比赛攻入三球)帮助英格兰锁定胜局。这是英格兰国家队首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夺得世界杯冠军。这场决赛的比赛用球也物尽其用,参与和见证了历史。
经国际足联测试挑选,名为“星之挑战”[11](Slazenger Challenge 4-star)的1966年世界杯比赛用球由成立于1880年代的英格兰老牌体育用品公司史莱辛格(Slazenger)制造,表面由25块皮面组成,本土工匠全手工缝制,共有黄、白、橙三种全涂色版本。史莱辛格公司在宣传资料中称“史莱辛格足球无疑是最佳的”,是“球中至尊”[12]。由于1970年起,国际足联选用由阿迪达斯(Adidas)公司制造的足球作为世界杯官方用球,“星之挑战”成为世界杯官方用球“前阿迪达斯”时代的终章,也是世界杯官方用球“全涂色”时代的句点,在时间线上具有区隔性。1966年世界杯决赛之中最终选用的是橙色的“星之挑战”。据《镜报》(Mirror,1996)报道,决赛正式比赛时间内只使用了一只皮球(备用球均未被使用)[13],赋予了这只决赛用球唯一性。
除区隔性和唯一性,这只足球饱受关注的主要原因来自其承载的双重争议。首先,争议来自比赛中关键进球的争议性。比赛进行到第101分钟,两队比分持平,英格兰前锋赫斯特在禁区接球转身打门,皮球击中球门横梁下沿后反弹,砸在球门线上后飞出,主裁判难以确认足球是否越过了球门线;在询问边裁后最终判断进球有效,而这一进球成为英格兰最终夺冠的转折点。其次,争议来自比赛结束后这只皮球的归属。由于比赛结束后裁判员未回收比赛用球,皮球落入了西德队球员、攻入决赛首球的哈勒之手,被他藏于球衣之中带离草皮;但哈勒在赛后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握手致意时肘部夹着足球的画面被报纸和电视记录了下来。依照英格兰足球的传统,攻入帽子戏法的运动员可以保留比赛用球,赫斯特在欢庆后却发现对他有重要意义的比赛用球已经不翼而飞。被英国纸媒塑造为“偷球者”形象的哈勒则以德国足球 “胜者捧得奖杯,败者留存比赛用球”的传统作为他持有这只足球的原因[13]。
至此,这只在世界杯官方用球历史上具有区隔意义的、1966年世界杯决赛唯一使用的、承载着进球争议的物件发挥了其原本作为比赛用球的使用价值,也因其独特性而开启了意义与价值的扩充之旅。
3 物归原主:1996,“足球回家”
哈勒于1966年将这只足球带回德国后,将其作为纪念品交由儿子保管。之后,哈勒家族保存着这个记录着英格兰足球荣光的物件,而赫斯特这位世界杯决赛的“帽子戏法先生”,却与这个足球分离了30年。1996年,英格兰再次承办大型足球赛事——欧洲足球锦标赛(European Football Championship,以下简称欧洲杯)。以此为契机,《每日镜报》(Daily Mirror)、“欧洲之星”(Eurostar)国际高速铁路服务公司与维珍集团(Virgin)共同努力,斥资从哈勒手中买回了这只足球,把它重新带回英格兰,并交到了已经于1979年接受英国员佐勋章 (MBE)嘉奖的赫斯特爵士手中。赫斯特爵士亲吻橙色皮球的大幅照片随即出现在《每日镜报》头版的全球独家报道中,新闻导语写到——“这是全英格兰等待的时刻,足球传奇乔夫·赫斯特与他帽子戏法之球重聚......赫斯特说:‘这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没想到我能再次见到它’”;《每日镜报》还称此足球既是“赫斯特的组成部分”(That ball’s part of Geoff.),也是“英格兰体育荣光的最佳象征”(the ultimate symbol of English sporting triumph)[14]。
在英格兰媒体掀起了一波足球“回家”报道浪潮的同时,这只皮球在与赫斯特爵士短暂的团聚后,被公开展示于伦敦滑铁卢国际火车站,重新回到了英格兰民众,尤其是英格兰球迷的视野之中,在滑铁卢国际火车站等待着1996年欧洲杯期间来自欧洲其他国家球迷目光的洗礼。
1996年欧洲杯是英格兰作为现代足球的发源地在1966年世界杯后首次承办大型足球赛事,赛事宣传口号为“足球回家”(Football comes home)。为迎接本土欧洲杯,英格兰国家队官方队歌“三狮”(Three Lions),又名“足球回家”(Football's Coming Home)面世,传唱至今。1966年世界杯决赛用球,由英格兰本土工匠手工缝制,本土体育用品公司出品,在英格兰国家队主场温布利球场使用,作为唯一的比赛用球见证英格兰国家队首次捧杯。经过30年的归属之争,这一物件的回归、媒介表征与实物展示,强化了1996年英格兰欧洲杯“足球回家”的叙事,成为从赫斯特的个体记忆与英雄主义上升至英格兰集体记忆与认同的物证,并溢出了体育场域,成为回溯与重现“光荣英格兰”(glory England)的文化实践的推手。
在进球判定与赛后归属双重争议的基础上,这一物件还通过赫斯特/1966年英格兰队/英格兰队与哈勒/1966年西德队/德国队(1990两德合并后)的对立,在英德足球对抗关系中,表达和强化了英格兰的国族认同。1966年世界杯决赛用球这一物件,在经历了30年的流转后,通过《每日镜报》领衔的“足球回家”的媒介报道,以赫斯特与哈勒、英格兰国家队与德国国家队的宿敌关系为着力点,与1996年英格兰欧洲杯的“足球回家”主题交织融合,扩展了其意义和价值,成为英格兰足球,甚至英格兰体育成就的符号与象征,参与建构了1966光荣英格兰的绿茵神话与文化记忆。
4 遗事物语:2016,国家足球博物馆中的橙色皮球
图1 英格兰国家足球博物馆官网
为迎接1996年欧洲杯,“回家”的1966年世界杯决赛用球曾被展示于伦敦滑铁卢火车站的展柜中,但却没有获得博物馆收藏。1997年,英国博物馆研究者摩尔(Kevin Moore)在著作《博物馆与流行文化》中认为,这只足球对于英格兰的文化史,尤其是流行文化史和大众的文化生活由重要意义;他同时观察到在英格兰乃至全球范围,包括体育在内的流行文化正越来越多地受到博物馆关注,成为博物馆展示的主题[13]。2001年,英格兰国家足球博物馆(National Football Museum)在获得现代足球联赛首冠的普莱斯顿足球俱乐部(Preston North End Football Club)主场迪普戴尔球场(Deepdale Stadium)一角面向公众开放。2012年7月,英格兰国家足球博物馆新馆在曼彻斯特揭开帷幕,博物馆步入新的发展阶段。博物馆的首任馆长正是摩尔,如他所料,这只1966年世界杯决赛进球进入了博物馆,并与1966年世界杯奖杯一起成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15]。
这只足球在英格兰国家足球博物馆新馆开馆后出现在“国际赛场”常置展区“英格兰登上世界之巅”的单独展柜中,陈列在1966年英格兰国家队红色队服旁。这一展区的展览时间线也以1966年为重要界限分为 1900-1938年、1950-1962年、1966年及1966年后四个时段。为了纪念世界杯夺冠50周年,自2016年6月起,博物馆联合英格兰足球协会(The Football Association)和“体育记忆协会”(Sporting Memories Foundation)策划推出了特别纪念展“1966记忆”(Memories of 1966),并为博物馆参观者免费提供“66记忆之旅”博物馆导览。在特展中,这只橙色皮球与1966年英格兰捧起的雷米特金杯一同被展示在中心展柜中。特展策展人表示,展览“帮助参观者更好地了解1966年世界杯的遗产,并探索其在英格兰遗产体系中对于足球历史和更广阔社会的意义与重要性”[16]。2016年7月30日,英格兰世界杯夺冠50周年纪念日,这只作为博物馆藏品的足球走出展柜,在纪念活动中再次与担任英格兰国家足球博物馆名誉副馆长的赫斯特爵士重聚,并被如1996年“回家”时一样再次被亲吻。
图2 英格兰国家足球博物馆展柜
新世纪,这只经历了1966年、1996年两个重要年份的足球进入英格兰国家级足球博物馆,成为英格兰足球文化遗产表征体系的一部分,并在2016年的纪念活动中再次迎来了高光时刻。博物馆是群体通过馆中藏品及藏品所承载的历史价值进行意义生产和认同构建的场域,英格兰国家足球博物馆在展览实践与博物馆活动中,通过密集的体育文化符号,帮助参观者从历史的联系中理解自身、集体和世界[17]。展柜中的橙色皮球,一方面作为博物馆展品为公众提供铭记和理解历史的符号资本;另一方面,遗产运动中物的“遗产化”过程为处于社会不确定性中的文化实践提供了“存在之锚”(existential anchors)[18],这只橙色皮球成为英格兰足球遗产体系中的标志物。
5 讨论:“物”的表征、流转与体育人类学研究
这只橙色皮球从一只世界杯决赛的比赛用球,到德国球员哈勒家族保存了近30年的纪念品,到成为1996年英格兰欧洲杯“足球回家”叙事中“符号化”的媒体焦点,再到新世纪进入英格兰国家足球博物馆表征体系成为“遗产化”的藏品、展品,经历了50年的时间。如今,这只橙色皮球依然在玻璃展柜中默默讲述着过去的故事,经历着新的解读。
通过以体育赛事相关“物”为中心的考察,为挖掘“物”的价值提供了一个案例,以期对体育人类学视域中尚属不足的“物”之研究有所启发。
第一,重视体育实践之视觉性与“物”之视觉性的叠合,关注体育实践中“物”的呈现方式及其影响。考察物的表征时,在联系的视野中审视物的形象与人的形象的组合、变化,考察与之相关的意义的建立、发展、巩固、断裂,考察不同场域中“物”如何参与表征实践,物与人(个体、群体)如何互动,及人与人如何以“物”为桥梁互动。
第二,文中考察的“物”与笔者有较大的时空距离,且写作时处于后田野时期,因此很大程度上依赖文献资料进行分析。如果在进行田野调查前就对“物”的价值有所关注,在体育人类学研究中,觉察身体活动物质性与“物”之价值的交融,既考察“物”制造与使用过程中的身体活动,又关心个体和/或群体文化实践中对“物”的描述、理解,则有可能丰富民族志书写的层次。
第三,在遗产运动热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热的背景下,关注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包含的“物”的成分,关注遗产的构建和养育。观照体育博物馆,将体育博物馆中的“物”(单一或系列)作为研究对象进行挖掘,触物兴怀,书写“物之文化传记”;并将正在蓬勃发展的体育博物馆本身作为研究对象,关注体育博物馆在体育文化诸多关系中的角色和体育博物馆的知识生产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