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族的游戏:坦桑尼亚Bao棋的体育人类学研究
2019-10-30雷雯
雷 雯
(浙江师范大学 非洲研究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播棋(Mancala/Mankala/Manqala)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游戏 (麦戈尼格尔,2012),被认为是起源并流行于非洲,在世界其他地区存有近200个变种的棋盘游戏(Board game)。在坦桑尼亚流行的播棋名为Bao①,其得名于游戏中一块由木板制成的棋盘(Anonymous, 1965),而斯瓦希里语(Kiswahili)木板即为“Bao”(沈玉宁,2015),其中文发音类似于“刨”。目前专门针对Bao的研究是以de Voogt (1995)为核心的Bao棋棋手研究,其围绕桑给巴尔岛的Bao棋大师制度对人类心智的极限进行类型化的研究。而其他的针对Bao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Bao棋的历史、分布及特点(de Voogt,1999)、Bao棋与数学及人工智能开发(Donkers etl., 2002; Bayeck, 2017)等议题。以体育与政治关系为切入点,对Bao棋进行的研究还极为少见,对于独立以后的坦桑尼亚的Bao棋与国族建构(Nation-building)之间关系的研究还是空白。但是,在以国族为范式的共同体建构中,体育作为国族的产物以及建构国族的工具,同政治化的国族意识形态之间的密切联系,已有不少研究。无论是沙青青(2014)对于新中国成立以来对作为“美式消遣”的棒球的倡导与背后的社会管制、意识形态、统战外交等多个国家议题之间的复杂关联的梳理;还是Astill (2013)对于板球的印度化对现代印度的崛起所起到的超越种姓、阶级等身份边界的论断;或是足球背后的俱乐部文化,在坦桑尼亚独立时刻所起到的反殖民的组织基地的作用(Ndee,2005),都打开了一个通过体育探究国家到底是什么的研究进路。同时,作为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坦桑尼亚,其国族之状况特例于非洲复杂部落主义政治陷阱之外,其国族是一个强中心式的结构,影响到了坦桑方方面面的叙事。因此,得益于以上诸多研究成果,以国族建构与体育的关系为视角,利用人类学田野调查方法,基于2016年6月与2018年11月两个月的田野作业,对坦桑尼亚的国族建构同Bao棋关系进行探讨。具体而言,本文分Bao棋外交、尼雷尔同Bao棋、Bao棋复兴三个部分内容展开,分析厘清Bao棋与坦桑尼亚国族建构之间的关联,并在当下民间对Bao棋的复兴中分析公民社会对国族符号的政治挪用过程,以具体展现以Bao棋为桥梁,坦桑尼亚的国族建构中底层与国家的互动。
1 Bao棋外交:斯瓦希里文化与国族建构
在2018年的田野调查中,笔者于达累斯萨拉姆大学的图书馆中发现了一本尼雷尔送给毛泽东的《Bao棋规则》小册子,并进而发现了一个围绕Bao棋展开的中坦外交事件。在中坦间的Bao棋外交中,走出国门的是以坦桑尼亚国族为核心的斯瓦希里文化。也就是说Bao棋不仅是坦桑尼亚国家的一种外交工具,而且也在这种推广过程中加强了其自身的国族性,并随同后来发生的社会主义运动及斯语普遍化、资社意识形态竞争一起,完成了从东非文化产物向坦桑尼亚国家文化产物转变的过程。
1965年2月,尼雷尔首次访华(世界知识,1965),并在同我国领导人的座谈中提起了后来被称为中非友谊标杆项目的坦赞铁路修建计划(沈喜鹏,2018)。与坦赞铁路的高知名度相对,1965年前后的Bao棋外交事件却甚少人知。笔者对于这段历史的发现首先源于在达累斯萨拉姆大学图书馆发现的一本名为《Bao棋的规则》的小册子,见图1。
图1 《Bao棋的规则》
注:本书现藏于达累斯萨拉姆大学图书馆
该书由坦桑尼亚政府出版,封面上写着“尼雷尔导师赠与尊敬的毛泽东”的字样。主要内容是关于Bao棋具体规则的简介。对于这本书的作者,并未在出版信息中显示。从封面信息及出版时间上可以推断,这本小册子极有可能是尼雷尔在1965年2月首次访华时和Bao棋一起赠送给毛泽东的国礼。这一推断得到了坦桑尼亚Bao棋协会的认可。笔者在随后与坦桑尼亚Bao棋协会主席Likwepa的访谈中,搜集到了尼雷尔教授和毛泽东的Bao棋故事:
“这本书是尼雷尔写的,是为了教毛泽东Bao棋的。1965年尼雷尔去中国谈坦赞铁路修建的时候,把Bao棋当做礼物赠送给了毛泽东,这里有一张照片,是从曾任尼雷尔秘书,后来的坦桑财政部部长MohamedIbrahimKaduma所发表的书中翻拍的,这张照片拍摄于1965年,反映的是尼雷尔访问中国时,他同中国领导人毛泽东主席介绍作为礼物的Bao棋的场景。
“在1965年前,尼雷尔曾给毛泽东写过一封信,说要教他Bao棋,毛泽东就回复了一封信,说可以派一个队伍来访问中国。后来我们准备派一个队伍,但是后来因为坦桑国内的军事反叛所以没有成行。尼雷尔后来访华的时候就赠送Bao棋以及一本书来教毛泽东怎么下Bao棋。”(Monday Likwepa,坦桑Bao棋联合会SHIMBATA主席,2018年11月23日)
图2 尼雷尔向毛泽东介绍Bao棋
注:图片来源于SHIMBATA 资料集
这本书的内容较为简单,主要涉及Bao棋的规则,分别就Bao棋的简介及游戏规则之简单版以及复杂版进行了介绍。当中,一个简单而重要的介绍如下,“本书所述的多种类型的Bao棋是在东非海岸地区的一种游戏,它是在一块4排8孔的板子(Bao的斯瓦希里语含义)上玩的64个棋子的游戏”,将Bao棋界定为东非海岸地区的一种游戏。而该书所述的多种类的Bao棋包含了不同难度的两种,即学生棋(Baolakunjifunza)和斯瓦希里棋(BaolaKiswahili)。此外,BaolaKiswahili的名称直接表明了Bao棋同斯瓦希里文化的密切关联。斯瓦希里文化一般被认为是以宗教上的伊斯兰化,经济形式上的海岸贸易、语言上的斯瓦希里语以及地缘上的从索马里到莫桑比克的东非海岸为核心特点的文化。刘鸿武(2014)曾指出斯瓦希里文化是融合了非洲班图文化、中东阿拉伯及波斯文化、南亚印度文化等形成的一种世界性文化。而该书提到的东非海岸地区正是这一文化圈区域。受这一文化影响的区域一般被称之为斯瓦希里海岸地区,而这一文化圈在地理边界上是跨越国境的,仅在坦桑尼亚与肯尼亚,这一区域就包含了桑给巴尔岛、奔巴岛、达累斯萨拉姆港口、滨海省、坦噶省以及肯尼亚的蒙巴萨、拉姆等地区。在这本出版于1965年2月的《Bao棋的规则》中,对于Bao棋传播的地理边界,显而易见地契合了斯瓦希里海岸地区的边界。更有趣的是,里面没有提到另一种名为Soro的流行于维多利亚湖区(包含了尼雷尔家乡Butiama以及乌干达在内)的Bao棋,而是将其改名为Baolakujifunza(学生棋),也就是规则更为简单的“学生棋”。这种变化使得Bao棋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斯瓦希里文化的产物,而并非是某个族群,或者说非坦桑尼亚国民的棋类,这种表述本身就显示出了坦桑官方对于斯瓦希里文化的偏好。
图3 《Bao棋的规则》:P1、P3内容
实际上,斯瓦希里文化正是在坦桑尼亚国族建构的过程中逐渐从一种跨境的东非文化转变成为一种以坦桑尼亚为核心的国族文化。首先,这就涉及作为坦桑尼亚共和国一部分的桑给巴尔岛的文化地位。前文中指出,斯瓦希里是一个具有宗教上伊斯兰化的文化(Askew,2002;Prins,2017),而在前殖民时代的桑给巴尔岛是东非海岸地区的伊斯兰宗教政治中心,岛上建立起了苏丹统治王国,在殖民时代桑岛的地位也颇高,苏丹国王的统治是得到英国殖民政府认可的,属于保护国系列。同时,围绕桑给巴尔岛进行的环印度洋贸易,包括香料、奴隶等在内都造就了桑给巴尔在东非海岸地区的中心性地位,而从波斯来的设拉子人、也门来的阿拉伯人都是在以桑给巴尔为核心的经济贸易互动中逐渐融合班图文化,乃至形成了一种融合性的以桑给巴尔为中心的斯瓦希里文化圈(Horton& Middleton,2000)。尽管有学者基于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化/文明叙事的反思,反对斯瓦希里中心主义的叙事(Askew,2002)。但是,笔者仍旧认为,桑给巴尔仍旧是东非斯语海岸地区的文化中心,或者说各种各样的叙事,尤其以斯瓦希里语言的发源地为主导的本真性叙事及前述的种种中心化叙事,使得桑给巴尔成为了斯瓦希里的文化中心。而在1964年坦格尼噶同桑给巴尔在泛非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两个国家共同组成一个民族开始,坦桑尼亚的国族建构就同斯瓦希里文化密切相关。在访谈中,本属于大湖区Zanaki部落的尼雷尔在独立前的竞选中已然选择在所有公开演讲场合说斯语,并且接受了海岸地区的伊斯兰商人的资助,更是说明了后来的斯瓦希里化与反抗殖民的独立运动之间的关联。
其次,伴随着坦桑尼亚国家建设中的单一语言政策,斯瓦希里逐渐摆脱了原本特殊的基于东非海岸的伊斯兰群体的指向,而成为一种国族性质的斯瓦希里文化。阿鲁沙宣言后,坦桑尼亚的社会主义建设,提出了以乌贾马为标志的村落化运动。虽然有学者指出以乌贾马为首的共产主义村落建设是失败的(Hyden,1980)。但是这一运动仍旧影响广泛,主要体现为村落化运动中完成的基层行政体系对坦桑尼亚酋长部落式统治方式的替代消亡了部落主义在坦桑的发展基础。同时村落化还要求每一个村子必须建立小学,而这加强了基础教育尤其是小学教育中的斯瓦希里单一语言政策的推行(Whiteley,1969)。斯瓦希里语在从一种特殊的文化产物逐渐普世化的过程中,也存有一个去宗教化、去部落化的过程,最终这种语言以及斯语文化同海滨海岛的文化空间分离开来,形成了一种指向公民的新的国族文化。
最后,国族的建构不是一簇而就的,正如Hertzfeld(1997)关于竞争的意识形态对于形塑希腊民族主义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的洞见,坦桑尼亚与肯尼亚之间的意识形态的竞争以及坦桑尼亚同乌干达的战争都在对国族的形塑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1965年尼雷尔首次访华时,尼雷尔就期待建立一个以坦桑尼亚、乌干达、肯尼亚三国为中心的政治实体-东非联邦。他于1965年6月在公开场合发表过:“我们尤其期盼成立东非联邦,如果肯雅塔老人(Mzee Kenyatta)今天宣布他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明天就可以结盟。”(尼雷尔,2015)但随着尼雷尔首次访华的成功,坦桑尼亚同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的外交关系逐渐亲密。随后,尼雷尔以本土社会主义思想乌贾马(Ujamaa)为核心,以1967年《阿鲁沙宣言》的发布为标志,促使坦桑尼亚走上了社会主义国家的道路。自此,肯尼亚与坦桑尼亚作为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主导的国家,围绕意识形态的争论,同时也内向化地对本国产生了影响。对于斯瓦希里文化的态度上,坦桑尼亚以国族建构的方式将其“收编”,而在肯尼亚,以蒙巴萨为代表的斯语文化反而存在着被边缘化的现象(沈玉宁,2019)。同时最近的研究也指出了东非邻国的资社竞争,在肯尼亚加强了执政党政治策略的激进化(Sun,2019)。对于坦桑尼亚与乌干达的关系,随着乌干达军事政变的发生,原本友好的坦乌两国开始交恶,直到最终爆发了1978年的坦乌战争。在与邻国的竞争中,作为一个国家概念的坦桑尼亚逐渐深化。Bao棋也从1965年仍旧是东非斯瓦希里海岸的跨境文化转变成为后期的坦桑尼亚国家(Taifa)的文化产物:
自平王东迁以后,北方的经济中心之一关中经济区被秦接管,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废除落后的生产关系,建立起与生产力相适应的新型生产关系,并以先进的政治制度作为保障,以严刑峻法作为依据,全面、快速地提高了农业生产力。自孝公以后,农本商末的思想成为秦王朝经济政策的中心,并兴修水利,保证农业的灌溉需求。秦昭襄王命蜀郡太守李冰主持修建都江堰、秦王嬴政命郑国主持修建郑国渠,战国末期出现的两个闻名天下的宏大水利工程,说明秦国已经占据关中、蜀中两大经济区,更说明秦王朝已经成为当时经济最发达的国家。
“它是唯一的能让坦桑尼亚人团结起来的游戏,它能让那些从奔巴岛人同Kurya人、马赛人同Nyakyusa人、Sukuma人同马孔德人忘记相互之间的仇恨,一起坐下来谈笑间对弈一局的游戏。”(MondayLikwepa, 坦桑尼亚Bao棋协会,关于向总统赠送Bao棋仪式的信,2018年5月7日)
总之,在20世纪70年代被赋予了国族含义的乒乓球,通过“小球转动大球”,形成了超越意识形态的中美友好的国家外交策略。而与此类似,在坦桑尼亚围绕Bao棋和图书、《Bao棋的规则》的赠送,甚至是未能成行的Bao棋队伍的访华计划共同组成的是中坦间的一场“Bao棋外交”,Bao棋首先作为一种国家间的友好的象征登上了历史的舞台。而随后伴随着坦桑尼亚的国族建构在单一语言政策及竞争中加强的国族意识的推动下,Bao棋以及Bao棋所属的斯瓦希里文化被国族化,成为坦桑国族文化的产物。
2 国父的游戏:游戏中的“卡里斯马”
在学界的研究中,有很多是从数学、智力开发、计算能力以及计算机科学的视角对播棋进行研究的。而Bao棋属于一种数学计算类的游戏,通常会与计算能力、智力开发相互联系。这种叙事也在底层对Bao棋棋手的描述中经常出现:通常一个Bao棋高手会被大家认为是一个聪明人,是一个智商高的人。这种叙事集中体现在国父尼雷尔与Bao棋的故事中。尼雷尔与Bao棋的故事在坦桑本土有许多变种,尼雷尔是Bao棋的发明人并不真实,更有可能的是尼雷尔通过Bao棋获得了一个上学的机会:
“Bao是Zanaki族群的一种传统游戏,据说我父亲小的时候经常玩。有时候我爷爷(zanaki酋长)的朋友会来拜访,他会坐下来同那些酋长们一起玩Bao,然后他就赢了,而且总是赢那些老人们。我们听说,那会有一个附近村的酋长Iongnye,他在输了好多次以后,告诉我爷爷他非常聪明,为何你不送他去上学?然后他就被送到学校去了。但是这个故事还没得到确认,所以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这个故事不是真的,我想说可能这个国家的历史会有所不同。”(MadarakaNyerere,尼雷尔儿子,2018年10月22日)
尼雷尔通过下Bao棋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被送到专门为酋长的儿子开放的教会学校进行学习,后来前往英国爱丁堡大学学习并获得硕士学位,在与英国工党成员的交往中,接触了左翼思潮。尼雷尔随后同其带领的坦格尼噶非洲民族联盟党一起,经过努力成功地结束了坦格尼噶的殖民时代,并最终于1964年同桑给巴尔岛政府联合组成了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成为坦桑尼亚第一任总统。Bao棋作为一个契机,是重要的,但也有可能不是那么重要,比如笔者就认为尼雷尔在英国与左翼工党的接触,对其后期的执政而言更为重要。但是,由于尼雷尔国父的政治地位以及随后围绕坦桑尼亚国家与公民建构的坦桑国族一体化运动,将Bao棋与尼雷尔的故事魅化。比如另一种叙事“尼雷尔通过下Bao棋学习到了战胜英国殖民者的战略”也是其中之一。但不可否认的是,尼雷尔对于Bao棋的喜爱是毋庸置疑的。笔者在前往尼雷尔纪念馆,也就是尼雷尔位于Butiama的故居时,不仅在故居的院子里见到了石材制作的Bao棋棋版,并且同看门人下了一局,而且还在故居的客厅,见到了另一副木质Bao棋棋盘,见图4。
图4 尼雷尔同坦桑第二任总统姆维尼一起在Butiama的家中下Bao棋
注:图片来源于Wikipedia
值得注意的是,Bao棋是一个属于斯瓦希里语文化影响下的产物。斯瓦希里语文化的影响一般在于坦桑尼亚、肯尼亚的东非海岸地区,主要集中点包括桑给巴尔岛、奔巴岛,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市,滨海(Pwani)省、坦噶(Tanga)省以及肯尼亚的蒙巴萨海港地区等。而其中作为斯瓦希里语发源地的桑给巴尔岛则形成了所谓对Bao棋的正宗性的垄断。以笔者的调查田野点Morogoro省的Peapea村的Bao棋玩家为例,他们普遍认为Bao是起源于桑给巴尔岛的,且尼雷尔玩的必定是斯瓦希里Bao棋,而不是专门给妇女和儿童准备的Soro,而尼雷尔的儿子在访谈中表示:Soro实际上才是Zanaki人日常流行的Bao棋种类,其规则与BaolaKiswahili(斯瓦希里Bao棋)不同,而尼雷尔玩得最多的正是Soro。
3 Bao棋复兴:民间协会的挪用策略
Bao棋作为一项游戏至今仍旧受到底层民众的欢迎,笔者在调查中常常见到没有棋盘的人在地上挖洞,想着办法地玩Bao棋。但是经历了社会主义时期向后社会主义时期变动的坦桑尼亚,Bao棋存在着一种衰落的趋势。据de Voogt (1995)研究,坦桑尼亚最早的Bao棋协会(ChamachaBao/Bao society)成立于1966年的桑岛,而到1994年这个协会失去了在坦桑大陆地区的成员资格。而首次全国性的Bao棋锦标赛可追溯到1975年坦桑尼亚全国传统运动会的举办,当时Bao棋与摔跤、传统掷矛、射箭四项运动成为全国传统运动会的比赛项目(Ndee,2005),但随后全国传统运动会成为不定期举办的赛事,参加的人数也在不断减少,最终这项坦桑尼亚全国性的传统体育运动会停办。
2017年,坦桑尼亚Bao棋联合会(ShirikisholaMchezowaBaoTanzania,下文简称SHIMBATA)注册成立,获得政府的承认。在组织正式成立后SHIMBATA将复兴坦桑的Bao棋运动表述成为其联合会的主要目标,可以说构建一种从繁荣到衰落的危机成为这个民间组织寻求运作的合法性的来源。具体解释为何要复兴的故事同样也与国父的Bao棋叙事以及中坦间的Bao棋外交事件密切相连,在对SHIMBATA的主席Monday Liwepa的访谈中,他讲述了这样一个神奇的故事,使得国父的Bao棋叙事进一步魅化:
“我之前是M地区Bao棋协会②的会长,后来也想不玩了。但有一天,我梦到了尼雷尔导师(MwalimuNyerere),他对我说你不能离开,你要继续这项事业。而后,我就去找了尼雷尔基金会的秘书长Butiku先生和Galus先生,把这个梦告诉了他们,告诉他们我要复兴Bao棋。后来,他们让我去找坦桑尼亚体育委员会,体育委员会就让我们作为坦桑尼亚传统体育运动联合会的下属协会进行了注册,现在我们正准备把联合会在体育委员会那里的注册撤销,然后转到国家文化部那里注册。”(MondayLikwepa,坦桑Bao棋联合会主席,2018年11月23日)
SHIMBATA内部资料—写给文化部的一份信中显示,在联合会成立之前,现任SHIMBATA的主席Mondy Likwepa就已经开始了Bao棋推广活动,对政治人物进行了广泛的Bao棋动员。这些人物包括坦桑尼亚首任总理Kawawa,尼雷尔夫人Mama Mary,坦桑尼亚前总统姆维尼,坦桑前总统基奎特及其夫人等。而且SHIMBATA还准备在“国父导师尼雷尔逝世的纪念日举办Bao棋比赛,以推动其成为一项全国化运动,成为我们民族的标志,以最终成为一项国际比赛 ”。最为重要的是,这个协会在对于为什么要将该组织从体育委员会管理的体育运动组织转为文化部管理的社会组织时③,挪用尼雷尔对于Bao棋以及国家文化建构的话语,再一次地显示出了Bao棋与国家文化之间的密切联系:
“维持我们文化的重要性:Bao棋是坦桑尼亚的传统游戏,是我们国族的文化,国父导师朱利叶斯·坎巴拉吉·尼雷尔曾说过:‘不要让Bao棋死掉,不要让我们的文化消亡。’Bao棋是唯一一个能够将我们同其他民族区分开来的工具,因此有必要维持推进Bao棋的国家化及国际化的发展。认知到Bao棋对于建立国族的重要性后,国父尼雷尔曾自夸道:‘对于建立一个新的部门——国家青年部,是我所完成的最大的事业,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相信文化是一个国族的精神,一个没有文化的国族就只是一群没有头脑的人的聚合’。尼雷尔导师的文化理念表明了灵魂对于生命的重要性,他还讲过:‘一个没有自己文化的国族就是一个死了的国族。’”(资料来源:SHIMBATA内部资料集,2018年5月7日)
中坦之间的Bao棋外交,也构成了当下SHIMBATA为自己建构Bao棋复兴的权源性话语,成为“国父们未竟的事业”。SHIMBATA曾有计划向坦桑尼亚现任总统马古富力赠送Bao棋棋盘。2018年5月7日该组织为达成这一目标联合了尼雷尔夫人Mama Mary,写了一封信给信息、文化、艺术、体育部:
“对于SHIMBATA的礼物,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两副现代的Bao棋。一个将在仪式当天赠予给我们的总统,而另一个Bao则是给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习近平阁下的礼物,其将在仪式上展示给我们的总统以及中国的大使。……我们请求政府协助我们赠送礼物,并且实现将Bao棋棋手送到中国的目标”。(资料来源:SHIMBATA内部资料集,2018年5月7日)
而在SHIMBATA写给总统马古富力《关于帮助我们赠送Bao棋》的一封求助信当中,SHIMBATA首先陈述了1963-1965年发生的Bao棋外交的事件,主要提及了受到毛泽东邀请的Bao棋棋手并没能前往中国,以及随后的1965年尼雷尔访华中赠送给毛泽东的Bao棋器具以及《Bao棋的规则》一书事件。而SHIMBATA引用此事件主要说明了现在其向总统马古富力寻求帮助的主要要求是将新的Bao棋器具赠送给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并且将Bao棋棋手队送往中国,其目的则是在Bao棋外交中实现“教授中国人民Bao棋”这项事业:
“我们做这个Bao棋是为了实现国父尼雷尔导师想要将这个游戏传播到中国的目的……我们请求政府帮助我们同中国政府协商以派遣Bao棋棋手前往中国,并将Bao棋赠送给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阁下,以向他展现怎样玩Bao棋,并实现两国共同的梦想。”(资料来源:SHIMBATA内部资料集,2018年3月18日)
总之,通过民间社团SHIMBATA的一系列运作实践,可以发现一个民间社团其策略首先是建构一套从繁荣到失落再到复兴的危及性叙事,进而在这套叙事中主动地嵌入自己承担复兴之责的角色,再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魅化国父尼雷尔与Bao棋的故事、挪用Bao棋作为国族化文化的阐释、并且还通过Bao棋外交从历史到未尽事业的叙事暗含着一种坦总统马古富力作为国父尼雷尔事业继承人的政治隐喻。这一系列的话语、叙事、行动等综合地构成了SHIMBATA的整体性策略,映射出的是主动寻求国家“看见”的公民社会的生存策略。
4 结论与讨论
Bao棋本是一个下属于斯瓦希里文化的播棋类游戏,广泛分布于东部海岸地区。但在坦桑尼亚的国族建构下,不仅产生了围绕着Bao棋与斯瓦希里文化的国族化进程,而且这种国族一体化进程的成功性被底层民间所接纳,进而产生了围绕着国父尼雷尔的“国父的Bao棋”的多种魅化式的叙事,在体现了底层对国族一体化进程的接受的同时,也魅化式地构建了尼雷尔这个卡里斯马式的政治人物。同时,伴随着20世纪60年代的中坦友谊关系的进展,坦桑尼亚国家动用Bao棋作为国家文化的象征,与中国展开了一场特殊的Bao棋外交,这也促成了Bao棋从泛非意义上的斯瓦希里文化产物向国家层面的国族文化的演进,同时也表明了斯瓦希里文化成功地被国族建构所征用的具体过程。最后,在经历了社会政治体制变迁的后社会主义时期的坦桑尼亚,逐渐涌现的民间社团也开始围绕着Bao棋、Bao棋外交、Bao棋作为国家文化的象征,构建出了一套从繁荣到衰落再到复兴的Bao棋危机—解决叙事,精妙地挪用了尼雷尔、国家文化、中坦关系等在内的国族叙事,成功地为社团本身提供了合法性的话语权源以及争取到了发展生存的运作空间。
从国族建构(Nation-building)这个视角,笔者认为Bao棋从原本的属于更大的超越国家边界的斯瓦希里文化的产物,逐渐过渡成为坦桑尼亚一国的国族文化的象征,是坦桑尼亚现代国家建构的国族(Nation)身份建构的产物,同时从底层的魅化尼雷尔式的叙事以及民间社团对国族文化外交事件等一系列的成功挪用,也可以看出坦桑尼亚自下而上地对于统一的国族身份建构的认同。两者合力共同构成了坦桑尼亚当下国族一体化进程有效性的具体证据。现代国家的建构通过对传统的再发明来获取对于文化本真性的祖源性垄断。而Bao棋这个例子恰恰表明了这种再发明、再生产的过程中不仅面临着传统—现代这样的二元对立的张力,而且还要调和国际—国家这样的二元张力。尤其是面对一种泛地域性的文化产物时,国家面临的挑战更多的是在泛地域的文化向国家性的文化式的缩小演进中对文化本真的垄断,而且还面临着泛地域性的文化向国家内其他族群推广中的普世性所带来的种种复杂问题。同时,这种建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坦桑尼亚经历了复杂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变迁,Bao棋作为国家文化象征的游戏,当下和国家之间的关系还是否存有其他多样的可能,是未来研究的可着力之处,也是本文探讨中需要补全之处。
注释:
① 本文中所有斜体标示的罗马字词皆为斯瓦希里语。
② Bao棋协会(Chama cha Bao/Bao association/Bao society),一般是地区性的社团组织,其在级别上低于联合会(Shirikisho,federation),联合会具有全国性质,下属若干协会,并且可以作为成员申请代表某国参与某项运动的国际联合会。
③ “SHIMBATA所在的传统体育协会要求从体育部转换到文化部进行注册,并同时成立国家文化委员会以负责对传统体育(我们的文化)的发展的职责。”(SHIMBATA 内部资料集,2018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