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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酒神精神与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酒文化的比较

2019-10-25李天鸽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9期
关键词:嵇康尼采

李天鸽

摘要:尼采和魏晋风度都有“酒”的思想主题。尼采的酒神精神贯穿了其哲学思想,“酒”是魏晋风度的核心。从“酒”角度分析两种思想,得出两者产生于相似的时代环境,都认识到了生命的悲剧本质,同时又有着理性与非理性、个人主义与非个人主义的差异,它们都对自己的时代和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的结论。

关键词:尼采;嵇康;酒神精神;魏晋风度

doi:10.1608 3/j .cnki.16 71-15 80.2019.09.036

中图分类号:G8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19)09-0147-04

尼采和嵇康均为哲学史上有名的哲学家。两者在思想渊源、性格、学术见解、思想局限性等方面多有相似处,同时也有明显的差异性。在以往关于尼采和嵇康或魏晋风度的比较中,多分析二者的文艺观、音乐理论、总体哲学思想、对悲剧认识的异同,少数文章在直接比较尼采与嵇康或魏晋风度时多从思想来源和理论共通点来进行分析。本文将从二者共有的“酒”主题人手,试分析比较尼采酒神精神与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酒文化的异同。

尼采对于酒神和酒神精神的定义,首先是在他的作品《悲剧的诞生》中提出的,狄奥尼索斯最开始是古希腊神话里负责赐予欢乐的神,因此古希腊人常通过纵情狂欢来祭祀他。这种祭祀方式十分特别:人们通过聚集在一起歌唱舞蹈来达到疯狂和兴奋的状态,破禁纵欲,从而在忘记白己的状态中追求一种超脱的快樂。尼采接受并发展了这种狂欢精神,从独特的角度分析了酒神和酒神祭祀,从而形成了他的苦乐交织、具有癫狂特色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尼采把日神阿波罗看成是与酒神狄奥尼索斯完全相反的一方,认为两个神明代表了艺术创作上不同的能量、灵感来源。酒神狄奥尼索斯代表着丰盈的内在,是掌管音乐旋律的神;日神阿波罗代表着健美的外在,是雕塑与诗词的神。与代表理性和秩序,呼唤逻辑、谨慎和纯洁的日神精神相对立,酒神精神充满非理性与混乱,试图呼唤人类的本能。“在生命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是自由、慷慨的生命力量,是要在悲剧的现实中发掘并保持对自由、幸福的期望。酒神让人在主观情绪上变“醉”,从原始的本性里发现癫狂的喜悦,与颂扬美的现象的永恒来克服生命个体烦恼的日神精神比较,酒神精神可以“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1]除此以外,酒神精神与苏格拉底主义对立,反对以科学乐观主义、理性指导人生。

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酒”文化是魏晋风度的组成部分之一。酒,产生于夏朝,最初用来祭祀和贵族交谊,到了魏晋时期则逐渐从庙堂普及到名士中,其功能也发生了转变。魏晋时代战火频繁、朝代更替、时局动荡、礼崩乐坏。“这是一个动乱而黑暗的、迷惘而绝望的时代,名士们摄于统治者的淫威,苟全性命于乱世,讲自己不想讲的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心灵完全被扭曲了。……名士们对天下、对自己陷入了绝望,对人生、对未来丧失了信心,于是只好走极端,摆脱名教而自命通达。”[2]老庄之说以玄学形式再度兴起。名士儒生在此情势下比普通人有着更为深切的体会,酒扎根在他们的生活中,被他们视为寄托感情、言述抱负的载体。同时,在如此动荡不安的一个年代,人们对生命的渴望远比以往要强烈,而正是这种对生命的强烈渴望,给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增加了人性与理性的色彩。如曹操的《短歌行》、曹丕的《燕歌行》、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阮籍的《咏怀》、刘伶的《酒德颂》等,无一不表现出一种蓬勃强烈的生命力。酒,药,姿容神韵,文章,组成了豁达脱俗、率真超然、忧国忧民、充满感情、追求诗意人生的魏晋风度。

尼采酒神精神与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酒文化有着时代环境、思想内容上的相似性。

二者产生于相似的时代环境。在西方,基督教已经产生了千年,在这千年里都处在制度的中心,控制着欧洲主要思想文化。受到被加工过的虚伪的禁欲、博爱、鄙弃当世、向往天国等思想教条的影响,从自然、社会到个体的人都变得压抑、扭曲。文艺复兴后,但丁、彼特拉克等代表人物提倡人文主义,要求以人为中心,强调关怀人的个性,让人自由发展,并追求现世的快乐与财富。到19世纪后半期,即使多次受到新阶级、新力量、新思潮的冲击批判,基督教还是控制着极大部分的社会政治、思想和文化。在德国,自十九世纪初被拿破仑攻败后,政府俯首听命,人民喜同想中世纪的光荣,已经是完全的战败国心态。这种情况激起了德国国内作家的爱国心和自尊心,此时德国的浪漫主义侧重在悲观主义,强调宿命论,代表性的作品如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代表性的诗人如尼古拉斯·雷瑙( Niko-lausLenau)。“少年德意志文学运动”后,德国文风又转为倾慕自由,崇尚写实,游走于陶醉与绝望之间,代表人物如海涅。紧接着出现了叔本华,他的思想理论影响巨大。在以上背景下,尼采怀着深切的历史责任感,借古希腊神祗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发展了叔本华“意志世界”和“表象世界”思想,奋起反抗基督教。

而在魏晋时期的中国,先后经受了曹魏政权、司马氏政权建立的动荡。战乱与权力机构的重组对士人命运的影响是巨大的。在这种动荡不安的时代,任何对自我的渴望都是不可取的奢侈,刀枪兵马中无法隐居避世,而统治者的暴虐让建功立业的路上危机重重。曹氏使用新标准九品中正制来招贤纳士,将忠于汉室的士人们从权力中心完美隔离,对于坚持正统思想的士人采用强制镇压的手段和措施;司马氏为了确立自己的合法地位,加紧对士人的监管,充满怀疑和猜忌地对待士人,不断加强政治高压,进行政治清理。此外,受到战乱的影响,儒学衰落,以往独一无二、被严格奉行的礼义廉耻逐渐跌落神坛,士人们不再囿于孑L孟,而是转求其他精神寄托。于是,以《易经》、《老子》、《庄子》“三玄”为中心的玄学应运而生。玄学是在儒家、道家等传统思想基础融合后的自我发挥,与儒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最后,魏晋时期出现了文学的自觉与个体意识的觉醒。“魏晋南朝三百年学术思想,亦可一言蔽之,曰‘个人自我之觉醒。”[3]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绝不是只会吟诗作赋、伤春悲秋的酸腐文人,动荡飘摇的时代赋予了他们更深沉的思想、更敏捷的头脑。他们亲身经历过社会的重大变动,有良好的文学素养,有十分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因此,他们的作品意蕴丰富、思想深刻,少了宣扬政教的面貌,多了个人的旨趣。“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4]以上三点,促成了魏晋酒文化,形成了魏晋风度。

思想内容上,二者在对生命悲剧本质的认识等方面都有极为相似的理解。基于对人生的悲观消极态度和对现实本身的强烈不满,尼采提出了酒神精神。他的悲剧人生观继承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论,认为欲望永无止境,无法彻底地满足;个人的生命实际上是一个充满了痛苦与无奈的小轮同.而世界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大轮同。个人的生命在无限的轮同世界中只是其中一个十分微小的轮同部分,个人今生的欲望和得失在这样的生命大循环面前是十分荒谬可笑的。人生是一场永不能满足的悲剧,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在一刹那间我化为乌有。灵魂也如同肉体一样地速朽。但是我所缠绕着的因果之纽带循环着,——它将再创造了我……我永远成为这、一致而同己的生命重新再来”[5]。因此,他提出了酒神精神,认为“形而上的慰藉”、亢奋与狂欢的“醉”状态能够使人“自由而慷慨”,从而获得解脱。同样,在魏晋这个动乱黑暗的时代里,政治腐朽、战火连连,看不清当下也猜不透未来,魏晋士子的家国忧患意识在此时表现得尤为突出,他们提出了与尼采相同的疑问:该怎样在满是悲剧的时代找到真正的自我?怎样与如此使人痛苦的世界共存?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瑟一曲,志愿毕矣。”[6]一杯酒,渗透的是个人旨趣和生命情趣。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日:‘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人我裈中?”,他在《酒德颂》中则写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尼采酒神精神与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酒文化有着非理性与理性、个人主义与非个人主义的差异。

非理性与理性的差异。尼采的酒神精神是非理性的。一方面,酒神精神肯定生命,要求人们通过“醉”把苦痛当成生命的养分、把牺牲当成新事物诞生的前提、把对手当作是对自己能力的考察,认为生命应当对牺牲和痛苦怀有欣喜。如在《偶像的黄昏》中他提出,所有一切的诞生和成长,都是把痛苦作为先决条件的,“以此而有永恒的创造喜悦”[7]。尼采同时发展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思想,赞同叔本华把世界和事物说成是意志,但不认为求生存是意志仅有的本质属性。他把所有事物都视为意志,而意志其实就是事物的生命力,它本身是丰富的,并且具有不斷扩张的欲望和要求。这表现为事物渴求壮大自身力量,渴望高于或统治自身以外的其他事物等等,这种除求生存之外对优势、力量的追求形成了尼采的“权力意志”。“权力意志即要求权力增长的意志”、“权力意志就是自我提高和强化”,所以,“权力意志”存在的方式就是酒神精神。酒神精神还提倡生命应当接受并满足自己当下本能的欲望,做现实中的超人,而不是信仰虚无缥缈的天国、鄙弃现世。另一方面,酒神精神肯定生命,其实是出于对人本能欲望的肯定。尼采认为理性和非理性是相对立的,所以他通过贬损理性来肯定非理性。酒神精神中的“醉”、狂欢、亢奋、欢愉,也带有一些自暴自弃、及时行乐的倾向,通过压服他人使自身强大、扩张生存的思想同样有一些与世界同归于尽的倾向。

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酒文化则是理性的。他们借酒狂欢,借醉态跳脱浊世、礼教,与万物相交、与白然相融。如嵇康《卜疑》中“居九夷,游八蛮,浮沧海,践河源。甲兵不足惧,猛兽不为患”[8]的宏达先生就是一位符合魏晋酒文化精神的贤人高士。魏晋士人们的“醉”只是留存于外的表象,更多的是内里对家国忧患的责任,是舍我其谁的担当。这种酒文化实际上是他们外道内儒的体现。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外道内儒的淡泊并不是对名利的变相追求。以嵇康为例,他虽然表面上向往“比翼翔云汉。饮露餐琼枝”这种远离世俗、自由飘逸的仙道生活、神仙境界,可内心还是时时刻刻想着儒家的“人世”,时刻坚守道德底线,时刻不忘伦理。政治环境黑暗、时代黑暗,使士人不能够较自由地实现自己的家国理想,以酒、药避世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他们不管外表多么张狂欢醉,内里未曾放下一颗为家国、为天下苍生的忧患之心。如嵇康在给儿子嵇绍的《家诫》中,希望他有理想并为之不懈努力,对自己严格要求,“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白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9]他还列举伍子胥、伯夷、叔齐、柳下惠和苏武的事迹,希望嵇绍能像他们那样坚守志向、有始有终,不为外物所动。嵇康还把自己毕生与人交往的经验与官场守则倾囊相授,比如不宜与地位高的官员有过于亲密的关系、不要为了帮助别人而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不要轻易言他人过失、远离喜欢争论诉讼的人等等。他还以孔文举为例,希望儿子能够有“忠臣义士之节”。在《家诫》中嵇康所教导儿子的,是忠、义、孝、悌,是人世之道。

个人主义与非个人主义的差异。尼采的酒神精神是个人主义的。酒神精神所提倡的肯定生命,指的是肯定作为世界中心的“我”的生命,世界上的一切都由“我”而生,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故而他们服务于“我”的生存及扩张。“我”为了自身的健康、强大,可以或应当践踏、奴役甚至牺牲他人。只有“我”是目的,别人和世界上的其他一切统统都是手段。别人都是“我”的对手、敌人,而“我”与别人的关系只能是压制、制服、统治。如在体现酒神精神自我扩张的超人思想中,“我”为了做超人的目标,完全可以采取包括说谎、暴力、白利等手段;反之,对于其他作为下等人的弱者,应该毫不手软;要无情、果断地牺牲他人,把他人降为奴隶、工具;要鄙弃弱者及来白弱者的一切[10]。这种精神十分强调个体“我”,一切都是为了扩张自我、发展壮大“我”的生命力和表现自我服务的。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个人主义并不完全等同于利己主义,与利己主义相比,它更强调数量上的“一个人”、一个生命体,无论是增强、扩张,还是竞争、压服,主体的数量都是“一”。尼采似乎认为一个生命个体与另一生命个体之间是不能够达成一致的,世界的资源是有限的,每个生命都需要为自己的扩张争取到尽可能多的资源。因此,他倾向于“牺牲”、“统治”。

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酒文化则是非个人主义的。长久以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思想已经深深铭刻在每个文人的骨子里。他们外表似道家的飘然脱俗,内心则是儒家的家国情怀。他们洒脱狂放、自在风流,在追寻自我价值的同时不忘天下和自己的小家。中国的士人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集体思想,他们强烈地想要抒发己志,更要呼唤更多的有识之士,他们也相信多人同志可成大事,因此比起“牺牲”、“压服”、“利用”,更倾向于说服、劝导、论辩、清谈。如在《与吕长悌绝交书》中,嵇康这样说道:“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吾深抑之”,“他本是一心追求清虚的人,却因为对朋友的“义”管起了别人的家事,又因为害怕吕氏兄弟反目、为了吕氏家丑不外扬,“深抑之”。这是心怀儒家传统的表现。

综上,尼采的酒神精神与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酒文化在相似的时代、社会环境下,都看到了生命永恒的悲剧性,积极寻求生命价值的实现和对自我的培养超越,为人类思想史、文学史、哲学史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纵然尼采酒神精神与魏晋酒文化相比缺少理性、过于强调个人的重要性而缺乏對群体的人文关怀,但它肯定现实生活、赞美人的生命、倡导奋发向上的人生态度,其积极意义是十分重要的。魏晋酒文化作为魏晋风度的重要表现形式和主要思想核心,其道家狂放外表下的儒家内心一直存在。魏晋时期的文人虽然表面上洒脱狂放、自在风流,似乎完全超脱于尘世,但在他们的内心仍然坚守着“以天下为已任”的家国忧患意识。魏晋时期出现的文人饮酒团体也给整个时代带来了智慧的光芒。不能否认这种思想带来的消极影响,但它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同样非常深远。

[参考文献]

[1]尼采.悲剧的诞生[M].北京:三联书店,1986

[2]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3]尼采.偶像的黄昏[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4]尼采.权力意志[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钱穆.同学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6]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7]刘勰.文心雕龙[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 01.

[8]戴明扬.嵇康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

[9]樊树志.魏晋风度与玄学的产生[J]出版参考,2006(20).

[10]王晋生.论尼采的酒神精神[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 03)

[11]王蒙嵇康“外道内儒”思想的文学体现[D]东北师范大学,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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