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小桥随记

朱子南

迟发的毕业证书

一毕业，就颁发毕业证书，这应该是常态。但我这一届学生在1958年8月毕业离校后，却并未谈及毕业证书；这毕业证书是在时隔两个月后才由学校寄到我的工作单位的。当时不理解，后来才悟出了学校领导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由。

毕业证书除了盖有学校公章外，还应有校长的签名章。但我们这一届毕业证书上，没有印有“院长”字样，而是印上了“副院长”，盖的是副院长刘镜西的签名章。原因无他，院长钱端升已定为右派，哪能再作为院长，盖上院长签名章？如此，这毕业证书必是重新印制的，把“院长”改印成了“副院长”，再由副院长刘镜西盖签名章。

重新印制毕业证书需要时间，于是，毕业时也就未能拿到毕业证书而只能事后邮寄补发了。这或许也是我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

我毕业的北京政法学院（后改建为中国政法大学）是由钱端升筹建的。钱端升在1924年24岁时即获得了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此后数十年从事法学教学工作，抗战爆发后，曾参与筹建了西南联大，这说明钱端升不仅有法学教学的雄厚实力，也有办理一流高校的充分经验。但是作为一位民主人士要领导一所法学院校，实在也为难他了。

北京政法学院的教师、干部一部分来自北京大学、燕京大学的法律系、社会学系，一部分来自革命老区，而这又由两部分人员组成，一为华北大学，一为华北革大。来自老区的自是对“旧”教师不屑，而华北大学、华北革大二者人员之间也并不和谐。1957年整风时，主旨为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教条主义。钱端升在整风座谈会就校内的宗派主义作了发言，即以此惹祸而成为右派（钱先生的发言全文见当时出版内部发行的《政法界右派分子言论集》）。自此离开工作岗位，直到1979年“改正”。不久，即担任了全国人大常委、外交部法律顾问，且于1981年以81岁高龄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钱端升于1990年去世，不久将是他去世30周年。他出生于1900年，不久也是他冥诞120周年了，届时，该有一番纪念活动吧！

雷副教务长

翻看留存的剪报，其中有一份是雷洁琼先生去世的消息。雷先生于2011年1月去世，享年106岁，是高寿了。

雷先生是我于1954年在北京政法学院就读时的学院副教务长，但最早知道雷先生的名字，是在1946年6月23日作为上海各界和平请愿代表团成员去南京时在下关车站与马叙伦、陈震中等被国民党特务打伤而引起舆论大哗之时。这在马叙伦有报告文学《记六·二三下关事件》记之甚详。午夜，周恩来、邓颖超、董必武还去医院慰问。6月23日这一天，为欢送和平请愿代表去南京，举行了有6万人的大游行，自法国公园（今名复兴公园）出发一路行进到上海北站，又举行大会，才解散队伍。我时为上海育才中学学生，也参加了这次游行。因之，对这次游行以及下关事件的报道印象特别深刻而留存至今。

我在北京政法学院学习期间，雷先生因另有兼职，工作繁忙并没有给学生开课，我仅有一次与雷先生正面交谈。那是因为上现代汉语课的教师，虽为来自清华大学语言研究所的教授，却不善于表达。我作为学生会主席，就为此事找了雷副教务长反映。她答应来听课以了解情况，但实在抽不出时间，而是在那位教授讲课时，由教务处工作人员来安放了一台录音机录音，可能是为另找时间听录音吧。结果是，那位教授见此情况，更是照本宣科而不另作阐述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对我来说，则是第一次见识了台式录音机。

最后一次见到雷先生是在雷先生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来苏州大学视察之时，或许也是为了怀旧。雷先生1924年留学美国，在加州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回国后，曾任东吴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如今是故地重游了。雷先生在今名苏州大学的校园东侧游览时，陪同雷先生的校党委副书记郑薇青见我正路过那儿。即向雷先生介绍了我。我自报曾在北京政法学院学习，也问及曾为我们上过宪法课的她丈夫严景耀教授的情况。雷先生说严先生已经去世，闻之怃然。

严景耀与新中国第一部宪法

1954年9月20日，我国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宪法。我至今还保存有一份署有“1954年6月14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三十次会议通过”，并印发以供全民讨论的宪法草案。那时，确实是动员全民参与讨论并鼓励大家提出修改意见的，这“草案”通过居委会直接发到了居民手中。

严景耀在北京政法学院1956年开学典礼上

在宪法起草过程中，也曾邀约了我国著名的法学专家参与其事，其中有宪法学专家钱端升、严景耀。1954年9月，我进入北京政法学院学习，其时，钱端升先生是院长，严景耀先生是国家法（宪法）教研室主任，严景耀的夫人雷洁琼（后曾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是副教务长。严、雷二人也均为1949年举行的第一届全国政协的代表。钱端升、雷洁琼二位忙于行政事务，没有为我们学生授课，宪法学是由严景耀先生来讲授的。

我至今记得，严先生在授课时曾讲到他参与讨论宪法草案的情况。他说，对宪法草案第四十六条“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逝世时，由副主席继任主席的职位”中“逝世”的用语，按民间的感情最好能作修改，而且，由副主席继任主席职位也不一定由于“主席逝世”，可能还有因病不能视事等等多种情况。是他提出的意见，改为“缺位”，即修改为“中国人民共和国主席缺位时，由副主席继任主席的职位”。在全国人大通过这宪法草案的时候，是采纳了严景耀先生的意见的。

作为宪法学专家，严先生是熟知世界各国的宪法与我国宪法的历史情况的，对宪法草案（讨论稿）序言中，原行文有一句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年 月 日在首都北京，庄严地通过我国的第一个宪法”，他也介绍了，这不能说是“我国第一个宪法”，在我国过去也曾有过宪法，近者如国民党控制的国民代表大会于1947年曾在其操纵下通过了“中华民国宪法”，因之，以用全称为好，即修改为“庄严地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即使是对过去明知为国民党一党专政以为其统治服务的宪法，也还是采取了尊重历史的态度的。

严景耀先生讲课慢条斯理，抑扬顿挫，时不时脱离讲稿穿插一些政坛逸闻，是很能吸引人的。胖胖的身体，圆圆脸，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那形象至今记忆犹新。作为第一届政协代表，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他是善于同民众沟通的。晚上，我们不少学生在图书馆阅览室自习，不时会见到严先生走进阅览室，在门里一站，不是来检查自习（我所在学校不设班主任，学生的活动与生活大都是由学生会与班干部负责主持与管理的），而是来通报情况。如1955年解放了一江山岛，他来了，一进阅览室的门，就说了：“同学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下面就把他刚得到的消息传播给大家了。又如，当时伊拉克退出了巴格达条约，他也立即来告诉了阅览室里的同学。这都比在报上见到要早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