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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烟火神仙
——园林版昆剧《浮生六记》观感

2019-10-23杨守松

苏州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沧浪亭浮生六记沈复

杨守松

写过一篇《园林与昆曲》的短文(附后),近日看了园林版的《浮生六记》,感觉好像这戏就是拙文的具体演绎,于是有了这个“续篇”。

沈复的《浮生六记》,写浮生琐碎的家常事,写他和妻子芸娘朴实无华的爱,更写他对世事的参悟。作品文字不长,却是耐得琢磨。

由于制作人萧雁和苏昆沈国芳的一次偶然交谈,便萌生了将《浮生六记》改编为昆曲并且在园林演出的创意。

昆剧《浮生六记》取原著精华,在沧浪亭实景演出,假山真水,花木扶疏,诗书画印……勾织出一幅苏州市井生活的简约图景。沈复芸娘心心相印,志趣相投,平淡而又坚韧、朴实而又难得的夫妻爱恋,在诗情画意中娓娓道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耳畔轻吟着屈原的名句,品赏昆剧《浮生六记》,渐入佳境,悠然入梦,幻想着如果屈原在现场,当作何感想?沈复呢?沈复所处的时代,昆曲正在由盛而衰,《浮生六记》没有关于昆曲的片言只语,但是至少,他应该是知道昆曲的吧,不过,“机关渗透,万虑皆忘”的沈复,无论如何不会想到,200多年以后,竟然有人把他的故事改编成昆剧在园林上演……

就这么云里雾里梦里情里,沧浪之水,曲水流觞。宁静的园林,灵动的昆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雅俗一体,形神兼备。“剧终”移步,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游园,还是惊梦?也不知是身在园林,还是人在戏中?

据说,《浮生六记》去年在沧浪亭演出以来,备受关注,票价不菲却是一票难求。尤其是,过来看戏的大多为北上广深的年轻人,而且多是昆曲圈外人……

这让我感到意外,但仔细想想,倒也有小窃喜——

苏州之小,园林之小也,与北京皇家园林为两个世界,两种生活形态。前者恢弘大气,后者精致玲珑。苏州园林往往是官宦赋闲之后的精神归属,文人雅士的品味追求。他们到了园林,便剩下一个字:玩。顾阿瑛的玉山佳处是一个园林群,昆山腔便是在这园林中“玩”出来的。

这“玩”,不是“玩世不恭”地玩,而是有品位地雅玩。有钱有闲有文的“玩”,是园林,是昆曲。昆曲和园林,都是这么“玩”出来的。现在昆曲“回归”园林,园林与昆曲浑然一体,何尝不是一种时尚之旅?!

年轻人追逐时尚,追到了沧浪亭,追到了《浮生六记》!

经济发展之后短暂的迷茫或者迷失,然后是寻找与守望。寻求精神和心灵的安放,寻找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式的平静安适的生活,守望一份属于有钱有闲也有文化的“文明”。

有茶有酒有小馄饨有小文章小浪漫哪怕发发小牢骚。

小生活,小情趣,小世界。

沈复还有“小女人”芸娘。

所谓“烟火神仙”是也。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物质的需求是有限的,精神的追求却是无限的。所谓“烟火神仙”,就是说,浮生,布衣菜饭可矣,而沈复所追求和向往的,却是参禅人生之后的彻悟,是云淡风轻地大隐隐于市的人生境界。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品位,雅到俗,俗到雅,雅俗共赏,便是园林与昆曲的结合。

这,或许就是北上广深的年轻人追捧园林版《浮生六记》的初衷,也是笔者为之“小窃喜”的原因所在。

不是逃避,是物质丰富之后精神上的追求,或者说,物质的丰富归根结底需要生活质量的提升,这才有了园林,有了昆曲……

演出结束,还没有安神,就听几个年轻人在沧浪亭外,轻弹吉他,唱着不知名的歌曲。似乎出其不意,却与之前的昆剧浑然衔接。莫名的感动。就想,屈原是不会来看戏的了,那时候还没有昆曲。沈复呢?此时此刻,会不会携手芸娘,在某一个僻静的假山背后,品茶看戏阅尽“浮生”呢?

不知怎么的,一直回旋在耳畔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竟然变成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心……”

附:

园林与昆曲

园林是昆曲的源。

元末,昆山名士顾阿瑛,40岁时即置家业于不顾,悉心建造庞大的园林“玉山佳处”,凡24景点,而后广邀天下文人雅士,于亭台楼阁间诗酒唱和,书画交友。先后雅集百余次,留存诗词5000余首,相当于全国同期的七分之一。这便是中国历史上与“兰亭雅集”“西园雅集”齐名的三大雅集之一:玉山雅集。

其间,有家班歌伎,为客人歌舞助兴——

寒冬踏雪,炎夏赏荷,春草荼蘼,秋菊品蟹。如此雅集,即便风声雨声,即便丝竹管弦,即便哪位诗书画家的醉里长啸与梦中苦吟,说不定也都是昆山腔的“源”……

佳园风雅,声艺融合,昆山腔悄然出世。

顾阿瑛昆山腔600年,魏良辅昆曲500年,也在宫廷,也在乡野,也曾“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也曾枝叶飘零,气若游丝,但总有那么一角,那么一隅,昆曲可以洁身自好,同期自娱,可以避难藏拙,拍曲苟延……

这便是:园林。

园林尤其是苏州园林,仿佛天生就是为昆曲建造的。造园林必须选建花厅,而花厅又多临水,或者再添水阁。花厅、水阁都是兼作顾曲之所,如苏州怡园藕香榭,网师园濯缨水阁等。难怪清代李渔是戏曲家又是园林大家。

文人建园,园林的名字都别具意蕴,诸如拙政园、沧浪亭、可园、怡园、补园等。

正是“补园”,“补”了昆曲——

补园乃张履谦先生请吴门书画名家修建,而后主人请家教,补国学,其中就有专门去上海延请的曲学大师俞粟庐。苏州名士闻之,多来补园拍曲。正是在补园,张紫东成为昆曲曲家。先生见昆曲日渐式微,焦虑之余,与友人共同发起成立了“昆剧传习所”,传习所选址也是私家花园“五亩园”……

补园“补”了昆曲。

园林“救”了昆曲。

园林是昆曲的“家”。

园林与昆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丝万缕,难分难解。昆曲曲牌名有很多直接与园林相关:园林好、四园春、凤凰阁、莺啼御林……还有花鸟树木的曲牌名:风入松、寄生草、玉芙蓉、粉蝶儿……

昆曲最著名的戏,《牡丹亭》的故事就发生在后花园,《游园》一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几乎尽人皆知。《红梨记·亭会》,谢素秋就是到“牡丹亭”相会。《长生殿》之《小宴》,杨贵妃为唐明皇歌之舞之,“花繁秾艳想容颜……沉香亭同依栏杆”,说的也是亭台楼阁,花草园林。《玉簪记·琴挑》之“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也还是园林之美景。所以昆曲和园林就如鱼和水,如影随形,相辅相成,谁也离不开谁。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是《牡丹亭》的名句,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不到园林,怎知昆曲如许?

园林离开昆曲,就少了一分韵;

昆曲离开园林,就少了三分味。

“源”也是你,“家”也是你。

园林与昆曲,前世姻缘定,今生好姐姐。

著名园林大家、已故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甚至刻了一方“以园为家,以曲托命”的印章。在《园林美与昆曲美》一文中,他说,昆曲“不但曲名与园林有关,而曲境与园林更互相依存,有时几乎曲境就是园境,而园境又同曲境。文学艺术的意境与园林是一致的,所谓不同形式表现而已”。

昆曲的意境是雅,是曲,所谓曲径通幽,用在园林和昆曲上是一样的。园林讲究情趣,幽静雅致;昆曲区别于其他剧种,主要也是她的雅。昆曲的手眼身法步,都在体现她的雅。昆曲曰水磨腔,水韵,水调,水磨,水的温婉,水的清澈,水的灵动。一个“水”字,道尽了昆曲之曲、之韵、之雅。

雅是文人的常态。园林不雅,文人不爱;文人不雅,不知园林之美。文人与园林结合,园林与昆曲联姻,便是风雅之极致。园林是形,昆曲是神。同样的昆曲,在园林表演和在舞台上表演,效果是不一样的。园林中的亭榭、廊阁、水殿,原本与昆曲的韵味浑然天成。园林是昆曲最佳的表演场所。所以,《牡丹亭》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和在苏州的怡园演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若是说《牡丹亭》的原汁原味,至少是离不开园林的。

昆曲之所以离不开园林,概因昆曲的美学原理和园林是一样的,是相通的。园林就是一个“雅”字,而昆曲的特色或精华,也是一个“雅”字。淡雅、清雅、雅致,等等。两者都是文人气书卷气。所以昆曲与园林,是一首诗,一幅画,要慢慢品,不是走马看花,到此一游;必须且行且品,一唱三叹:隔院笙歌,水殿风来,余音绕梁,曲终韵在……

园林与昆曲,形神兼备,大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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