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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诗人俞友清

2019-10-23曹彬

苏州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丰子恺红豆

曹彬

往年爱名胜,始沦文字海。后来玩红豆,春冰屡自戒。积习未洗除,好名心向外。知与不知间,似解实未解。投老性难改,敝帚依然在。良友多劝诫,一气成沆瀣。养病小楼中,入如华严界。

——俞友清《病鹤兄来诗步原韵倒和代柬》1971年5月19日

虞山俞友清在1934年的“红豆之争”中赚得大名,众多文坛名流相继卷入这次风波。事件的起因并不复杂:医生程思白怀疑俞友清摆在明光眼镜店寄售的红豆名不副实,有欺客之嫌,遂在《明晶》上写文发难,语带讥刺。一开始,俞友清的态度相当克制温婉,以《敬答思白兄》一文回应:

年来丧明后,不喜以文字在苏地多发表,养心补过,以忏前悔。思白君素不相识,亦未曾向余相索,特此附及。以后恕不再答,伏祈谅宥。

文中的“丧明”,指俞友清于1934年一年内,连殇两子双女。友清曾写诗给好友凌敬言倾吐哀思:“近来常喜吟红豆,为哭女儿只写诗。积习难忘牵旧恨,羡君无物惹相思。”还将悼念之作汇为一编,名《赚泪集》。

《红豆集》封面

人在情绪极度悲痛时容易意志消沉,不屑论辩,但风波并未就此平息。《明晶》主编范烟桥显然对此事兴趣颇浓,又接连刊载了数篇文章,表面上劝和,情感天平则明显倾向俞友清。

在范烟桥的积极奔走,以及金松岑、吴子修等文坛耆宿的力证下,事件最终以发难者一封不痛不痒的自嘲信收场,俞友清完胜。回望整场“红豆之争”,程思白只因逞一时口舌之快,无意间掀起一股红豆热潮。在事件随后的发展中,他几乎沦为可有可无的角色。舆论形成一边倒的趋势,热火朝天的讨论转移了俞友清的注意力,让他得以从丧明之痛中抽离,更带给他辑录《红豆集》的灵感和决心。

俞友清开始有意识地以红豆为媒,结交文友,积攒人气。

《红豆集》于1936年5月由常熟琴社刊行,网罗了关于红豆的考证、掌故、诗词、信札、专著、照片和书画,堪比一部“红豆百科”。此书最大的特点,是能挣脱前人“凡言红豆,必说相思”的陈词滥调,转向名物考证和掌故研究,少了几许无病呻吟,多了几分理性光辉。

《红豆集》更是牵头者交游圈的一次全面展示。一册册散发着纸墨清香的新书纷纷抵达四方文友案头,求书的信函也如纸片般飞来,《红豆集》激起的浪头,远比红豆更高,更有效。目睹各路英豪在自己亲手搭建的舞台上倾情献技,这种感觉相当美妙。俞友清突然发觉,至少在此刻,自己不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文人了。

最能看出他心境转变的,是对程思白的态度。在收入《红豆集》的多篇文章中,他一再对程思白揶揄,措辞尖刻,一反论战之初的矜持忍让。或许在他看来,丧子之痛是很好的托辞,是他暂且守住雅量的权宜之计。但程的攻击绝非单纯雅俗之争,更是君子小人之争,触及了文人最敏感的神经。而当话语权已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此时的反击自然就会变本加厉。

要想在文人圈站稳脚跟,更多取决于归属阵营而非所谓才华。这个道理,或许才是俞友清在“红豆之争”中最大的收获。他旋即将书斋名“我爱红豆室”改成“友红豆室”,此举颇堪寻味。

俞友清藏《子恺漫画》

俞氏是虞山望族。俞友清的曾叔祖俞钟銮,字金门,光绪二十三年举人,是翁同龢的外甥。好诗文,精医术,能书善画,交游广泛,文坛地位举足轻重。

在俞金门位于常熟南门内范公桥的宅邸,俞友清接受了最初的诗教。窗外院内,一株红豆树高过楼檐,相传为金门母氏翁寿珠手植,树龄逾六十年,惜从未结实。金门和沈石友曾有《铁树吟》唱和,专咏此树。料想幼年俞友清曾无数次从大红豆树下走过,红豆情愫就此暗种于心。

范烟桥早在民国初年就有意拜入金门门下。1917年10月《同南》第六期收有范烟桥呈俞金门的两首诗,其一云:“瓦缶雷鸣应失笑,私心固欲拜门墙。”只不过俞钟銮辞谢了。范烟桥和俞家有如此渊源,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红豆案中,范烟桥出力独多。

当红豆案闹得沸沸扬扬之时,俞友清正在萃英中学担任国文教员。金松岑14岁的孙子正是俞友清的学生。

1900年,俞友清出生在虞山黄叶村,谱名炳镛,名琴,字友清,别署孤云、了情,晚号迂叟。3岁丧父,由寡母抚育成人。早年曾任教于常熟诚一中学。常熟同文印刷所1923年印过一册诗集《客窗吟草》,由集名中“客窗”推断,从常熟老家客居苏州大约就在此前不久。

俞友清早年诗文存世很少,具体何时开始集藏红豆,已不可确知。《红豆集》前有萃英校长蒋文达序,称俞友清“以课余之时光研究花草而尤以研究红豆为最著,其搜集也,费时十余年”。此序作于1935年,约略可知俞友清肆力于蒐集红豆当在二十年代初。

1925年12月,俞友清和吴县范振华成婚。程小青赐喜联:“波声协鸾凤,华烛照鸳鸯。”范氏是知识女性,做过教会学校教员。婚后的12月23日,《永安天韵报·秋雨特刊》刊登了范振华闺蜜“雨香”的一首贺诗,足见其交往的也是才女。俞友清1935年出版的《灵岩山志》卷末,有范氏所写跋文,署名“俞范德”,笔下摇曳生姿。

俞友清岳母赁屋于木渎山塘之永宁庄。1931年夏,友清曾小住于此,某日偶然发现墙外竟有一棵红豆树。树高二三丈,巍然而立,一眼可知是难得的百年古木。当年秋天,复往,已结实满枝,剖视之,与虞山红豆同。俞友清大喜过望,写文详述其事,并以所得佳实广馈师友。他的红豆因缘也委实让人歆羡。

致黄右昌信

《红豆集》中列有一份“友清编著书籍总目”,内有《情的代价》和《琴岩小说集》(和王怀谷合著)两种,看书名应该是小说类作品。俞友清还曾邮赠周瘦鹃红豆两颗,请他为自己的小说《封侯梦》题字。他在小说创作上确实下过一番功夫,但很快发现,这条路并不好走。

1925年9月,《虞山小志》由常熟琴社刊行。这是俞友清首次尝试编纂旅游手册,短短几年内,一再重版,销路之畅,出乎预期。

《小志》巨大的销售量为他在业内赢得了声名,也让他有更多余裕投入红豆的搜罗和研究中。1935年春,嗅觉灵敏的出版商罗季眉找到俞友清,请他重修朱揖文的《苏州指南》。罗是苏州文新印书馆的经理,看过《虞山小志》的市场反响后,十分认可俞友清的才干。朱揖文原书本就不差,只是欠了一点迎合市场的机心,俞友清妙笔一挥,略施粉黛,没过多久,《苏州指南》修订出版,一时洛阳纸贵。

罗季眉很满意,趁热打铁,复以编辑《灵岩山志》相嘱托。俞友清对此类图书的编写已然驾轻就熟,欣然应命。选了几种参考书,摘取相关条目,暑期又花一天时间,带上三个友人,清晨入山,薄暮而归,拍照访碑,写诗纪胜,没几天功夫就把书稿草成了。

张溪愚在《灵岩山志》的序言里,回顾了俞友清历次编写旅游手册的情形:

初撰《虞山小志》,为之争售一空;重修《苏州指南》,亦为纸贵一时。乃者又有《灵岩山志》之辑,博古征今,已属匪易(俞君搜罗参考书,不下十余种)。实地稽核,更所难能。(俞君尝乘暑假之暇,不畏毒日,特造灵岩山)。

乍一看,友清编书的态度颇为严谨,而事实上,编辑过程很仓促,甚至相当草率。此段序文透露出旅游类书籍的某些特点,注重实用效益,力求快销畅销。《灵岩山志》的编纂,是借着前两书热卖的势头,在出版商的敦促下,率尔操觚而成。

俞友清自己是诗人,偶尔也会技痒,在编辑的书中安插自撰诗作。《灵岩山志》里有署名俞友清的诗十首,附于相关景点之后,据同行者任钟祥的《灵岩游痕》描述,诗应该是一行人当天下午共同拟定。第十首曰“游严园题壁”,而事实是他们在园门口遭守门仆役勒索,未能进得园内,何来“题壁”之说?(事见陈蕃《游灵岩山记》)由此可见,旅游手册中所录题咏,往往是一种文学点缀,不能作事实的依据。

苏州指南封面

个人构筑的象牙之塔在时代的狂风骤雨面前不堪一击。1937年冬,战火烧到了苏城,俞友清辞别家人,携子由木渎步行至南昌,辗转入蜀。1944年他写给老友黄右昌两首诗,其一云:“离乱生涯叹道穷,中年改辙弃良弓。朅来染得金银气,到处留题句欠工。”

诗写在中国农民银行重庆分行的专用笺上,联系诗的内容,知他此时正供职于农行。银行业务虽非自己所长,但至少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身处乱世,又背井离乡,即便暂时安定也实属不易。多少个夜晚,拖着疲惫之躯回到逼仄的居所,俞友清取出一路上伴随他颠沛流离的红豆,在枯灯下摩挲赏玩。每当此刻,他就会想起远在江南的家人,想起地北天南的红豆之交,想起那段如鱼得水、意气风发的时光。

丰子恺是少数几位仍保持联络的友人之一。十年前,《红豆集》行将付印之际,俞友清给漫画家丰子恺修书一封,求其为新著绘封面画。丰子恺的画不久寄到,用的是“缘缘堂画笺”,一截蜡烛,一面铜镜,一双红豆,画风清雅,透出淡淡禅味。配以柳亚子题写的书名,堪称珠联璧合。

1945年6月,丰子恺赴四川隆昌参加立达学园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并举办画展。俞友清得知后,希望他途经青木关时,在农民银行先设预展,丰子恺欣然从命。预展想必很成功,老友相逢,谈文论艺,无异于给枯寂的逆旅生涯注入了一股春风。俞友清不胜唏嘘,临别时以红豆赠友,寄托相思,丰子恺则写诗两首为报。三十年后,丰子恺重温旧事,仍对这次匆促的会面念念难忘:

老去情怀信可知,友红豆室主人诗。流离蜀道音尘绝,往事依稀各自思。

沦陷期间,留守老家的母亲和妻子相继弃世,家中财物惨遭劫掠。当胜利的呼声响彻街巷,看着眼前雀跃的人群,俞友清心底反生悲凉。对一个孤家寡人而言,还乡业已失去应有之义。

俞友清选择继续漂泊。先到南京,后至扬州、镇江,仍就职于农民银行。1946年夏,俞友清回了趟虞山,和童素贞成婚。童素贞是童子方长女,嗜爱文字,工诗喜绣,小友清一岁,和友清既是表亲,又是俞母寄女,身份非同一般。抗战爆发,友清离家前,特将母亲郑重托付给童素贞照料。母亲和原配的后事,也靠童素贞协助料理。因此二人之结缔,是旧情,也是报恩。

成婚当日,未设宴席,仅请友人何宝书律师作证。婚后即匆忙启程,同赴维扬。挚友丰子恺闻讯,特绘《人月双圆图》寄贺。

在扬州,俞友清常有小品文发表于《苏北日报》“梅花岭”副刊。文章写就,最先让童素贞品评。童素贞不愧为大家闺秀,议论往往能切中要害,令夫婿刮目相看。多年后,俞友清作诗追忆这段闺房之乐:

怕忆扬州话雨时,文章写就尔求疵。居然评定心应手,闺里良朋客里师。

副刊编辑对俞友清文章颇为赏识,请他开设专栏,连载随笔文字。日报庞大的发行量和读者群,为他赢得文名、发展人脉创造了条件。这时,有报刊编辑听闻俞友清和丰子恺私交匪浅,便提议由他出面,邀丰子恺为报刊作画。

1947年9月20日出版的《芜城晚报》试刊号,刊有丰子恺漫画“不慕艳阳,不畏严霜”,即由俞友清牵线促成。画的下方有俞友清题诗《祝芜城晚报并题丰子恺兄画》:“不慕艳阳不畏霜,秋风声里好风光。芜城从此声名远,都道花开处处香。”此后,丰子恺又多次为《晚报》供稿,如《小楼明月调筝》《人生长恨水长东》等,皆得力于俞友清的敦请。

顺带提一笔,丰子恺还为上文提到的《苏北日报》副刊“梅花岭”题过刊名。1947年9月19日“梅花岭”刊有编者所写《梅岭沙龙》一文:“感谢(俞)友清兄之助,得名画家丰子恺先生为梅岭题眉,已由平子兄携京制版。”两天后,“梅花岭”就改用丰子恺题名,可谓神速。

家有贤妻,外有良朋,生活有了起色。就在此时,俞友清谋得一份中国旅行社副总经理的兼职。1948年,他重作冯妇,着手编著《扬州导游》,拟列入该社计划推出的“旅行丛书”。

编旅游指南对俞友清来说是当行本色。《扬州导游》的编辑体例沿袭了友清的一贯风格。卷首是整张折叠的“江都县城厢图”,目录分十一章,依次为:概述、沿革、区域、城垣、交通、名胜古迹、扬州八景、瘦西湖十景、扬州风俗、游程和物产。

扬州八景和瘦西湖十景各名目,全出于俞友清本人归纳,每景后系以一诗,不以卖弄文辞胜,重在起导览功用。“游程”详细介绍了来扬途径,精心设计一日游和两日游两种攻略供游客选择,经济实用又不落俗套。清稿已竣,正待付梓,忽遭风云巨变,旅游业大受打击,书未刊成。《扬州导游》成为俞友清旅游读物的收官之作。

解放前夕,友清夫妇回到阔别多年的苏州城。据他1971年所写《端阳节述怀》一诗,初回苏州,仍供职于银行机构,不久重返杏坛,执教鞭于市立第三中学。搁置多年的红豆再次出现在生活里。每逢闲暇,他都会邀上二三旧雨新知,把酒论诗,游园品豆。多年后,诗人崔护就回忆过和俞友清、周瘦鹃等前辈畅谈红豆诗的情景。天命之年的俞友清迎来了人生中又一段安逸时光。

1956年,俞友清所藏红豆由范烟桥之介,悉数捐献给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次年2月,这批珍贵的藏品在玄妙观整体展出,《新苏州报》还专门作了报道。红豆收藏家的声名,一下子从文人圈扩散到全社会,这步棋走得委实漂亮。

捐赠之举并未宣告俞友清从此与红豆绝缘。相反,集豆热情有增无减。他请李根源为重新斩获的红豆题匣,曰“相思隽品”。卢彬士在看过这匣红豆珍品后,特赋两绝,以志佩羡。

1959年,福建王凤池寄来红豆,俞友清以诗报之。短短两年间,王凤池四番赠豆,俞友清大有知音难遇、后继有人之感。但王凤池显然没有俞友清高明,他的《红豆吟集》仅是应酬之作的结集,重弹古人老调,缺乏新的探索和发挥。

1961年4月11日凌晨,继室童素贞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遽然谢世,离她60岁生日仅仅过去34天。俞友清悲痛欲绝,给丰子恺去信,希望自己故后能和童素贞同穴合葬,并表示“今后不再索画”,足见其用情之深。丰子恺发来挽诗安慰:“月满常逢缺,花开有谢时。当年红豆在,开匣慰相思。”

俞友清一生数历生死离别,幸有诗友相伴,助他一次次挨过那些艰难关口。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将与亡妻风雨同舟的15年,化成15首字字血泪的诗作,以遣悲怀。老友卢彬士、黄右昌、吴浣尘、程小青、丰子恺、范烟桥、蒋吟秋、郑逸梅、徐碧波、吴进贤等,均发来挽诗相悼,让他稍感宽释。

不过这次打击恢复期很漫长。毕竟年岁大了,不像年轻时那样,能靠高强度工作和频繁社交来填补内心空缺。直到4年后,俞友清让旧学生将所有悼念之作缮写油印,题曰《友红豆室悼亡词》。愿将悲痛示人,至少表明阴霾渐散。

俞友清1965年因病退休,独居斗室,很少出门。儿孙各自奔忙,“一家分六处,何日聚满堂”。晚境孤寂,也是人之常情。

俞友清晚年能交心的朋友不多,莳荷名手卢彬士是其中一个。1964年,卢彬士预庆90寿诞,俞友清“以狼笔松墨为寿,并附句:欣逢九月鞠花天,预祝期颐设酒筵。深夜思维无物赠,祝公笔墨两清坚”。又请老先生来家,亲下寿面,苏俗谓之“神仙面”。卢彬士和俞友清族叔俞可师为己酉年同科拔贡,两家是世交。

另一位甚是投缘者是画家施仁,施仁比友清小22岁。两人相识,乃周启新之介,彼此常互赠诗作,结伴出游。1972年,施仁50岁生日,送给俞友清一张照片,俞特写一首长诗为贺,诗后跋语曰:

启东与我论交,未到一年,而以长句祝寿,似有交浅言深之嫌。然一年来之观察,确是好学自励者,与我往昔处境相同,不觉爱之深而言之切也,故破例而为之。迂叟附记。一九七二年一月十九日,同客苏州,时年七十又三,在病中。

或许在施仁身上,俞友清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1971年4月10日至14日,72岁的俞友清应老友周启新之邀,作五日常熟之行。此行主要是走亲访友和游山玩水,见到了神交已久、素未谋面的诗人花病鹤,登长寿桥看拂水巧遇四十多年前教过的学生,在王四酒家大快朵颐,和两位表姐去兴福寺品茗,访报慈桥红豆树得红豆五枚。原计划由常熟至太仓,再到上海会友,因天气骤变仓促返苏。俞友清全程心情愉悦,故觉自己脚力尚健。此行留下二十余首纪游诗,总题《故乡五日吟》。这是俞友清平生最后一次桑梓重游。

1973年岁末,俞友清寄了两颗红豆和四首诗给丰子恺,子恺一一步韵为谢。其中一首俞诗这样写道:“多年违别寸心知,落叶停云懒写诗。寒士人情无物赠,一双红豆寄相思。”1975年,俞友清76岁,暮春尚有踏青之游,留下一册《修褉行》油印小诗。可惜他没能熬过炎炎夏日,先于那年的霜叶黯然凋零。忘年小友施仁有《虞山公墓凭吊故友俞友清墓》一诗:

驱车还故里,木落慨然秋。已绝黄花约,俄思清话酬。衰荣只旦暮,寂寞归山丘。相对无言语,泠泠涧水流。

红豆,相思,终成绝唱。

早在《红豆集》出版后,俞友清就有印《友红豆室小诗》的计划。1965年开始着手编订《友红豆室诗稿》,七十年代还有过刊印《尾声集》的打算,但似乎都未兑现。他的诗多数以油印、诗笺的形式存世,有一小部分散落在各类编著的书籍中。

俞自号“红豆诗人”,但诗在他这里,更多意义上是一种应酬手段,一种话语能力,一种身份认证,一种表达方式,一种情感依附,一种精神寄托。他曾叮嘱堂弟俞炳铮:“诗词常学常写,往后有用。”他更看重诗的实用价值。

他爱红豆,但爱得不迂阔,深谙红豆的交际之用。他始终维持着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从未玩物丧志。他一生坎坷,丧子丧妻,颠沛流离,暮年贫病,但凭借强大的内心,生活留给他的伤痕总能一一抚平。他渴望得到认可,有名利心,也不过是为了在苍凉的世道上谋得一席栖身之所。俞友清的人生轨迹,很可视作那个时代无数小文人的缩影——他们很少有机会成为一株参天巨树,多数时候只是一枚渺小的相思子,凭一抹殷红,装点着文坛的光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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