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法化视角看副连兼类词的来源及演变
2019-10-06靳敏
靳敏
摘 要:副连兼类词兼具副词的修饰限制功能和连词的连接功能。从语法化视角出发,将共时研究与历时研究相结合,分析副连兼类词的历史来源、形成机制和发展演变。共时层面的副连兼类词来源于副词语法化为连词的历时演变,重新分析、语境吸收和保持原则是促进副连兼类词形成的三个机制,副连兼类词形成后,受到语法化、使用频率和同义竞争等因素的影响,出现继续语法化和连词化停滞的发展趋势。
关键词:副连兼类词;语法化;历史来源;形成机制;发展演变
现代汉语中存在一部分兼类词,即在甲场合里具有甲类词的功能,在乙场合里具有乙类词的功能[1](P35)。学界对于兼类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划分标准、标注情况、具体类型等方面,如陆俭明肯定了兼类词的存在,论述了不属于兼类词的四种情况[2]。胡明扬对动名兼类词进行了计量考察[3]。姜自霞等[4]、徐汉英[5]分别论述了《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第6版中的动名兼类词。大体来看,学界对于兼类词的共时描写较多,对其历时发展关注较少。
值得注意的是,语法化理论将共时状态与历时演变相结合,为兼类词的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受到语法化理论的影响,一些学者从语法化视角出发,以某个或某类副连兼类词为研究对象,考察其功能特点、历史来源和演变规律。李冰对比分析了“果然”与“果真”的用法异同[6]。方一新、姜兴鲁考察了副词“甚至”和连词“甚至”的词汇化历程[7]。柏灵对两组兼类词“就是”和“只是”、“还是”和“倒是”进行了比较研究[8]。田明敏考察了“甚至”“甚或”“甚而”“甚且”“以至”“乃至”等词的词汇化历程[9]。王天佑从历时层面考察了“宁可”“宁愿”“宁肯”的语法化历程,并总结了推动其语法化的机制[10]。
总体来说,学界对副连兼类词的个案研究和类型研究已经取得了比较丰富的成果,但从语法化视角出发,对副连兼类词进行探讨还有很大空间。有鉴于此,本文以语法化视角为切入点,将共时研究与历时研究相结合,阐述副连兼类词的历史来源、形成机制和发展演变。需要说明的是,本文语料的搜索范围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网址: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和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心语料库(网址:http://bcc.blcu.edu.cn/)。
一、副连兼类词的历史来源
——以“果然”为例
语言是发展变化的,历时层面的发展往往反映在共时层面上。副连兼类词在共时层面上兼具副词的修饰限制功能和连词的连接功能,探究其历史来源需要考察它在历时层面上的语法化历程。下面即以现代汉语中的副连兼类词“果然”为例,考察其语法化历程,探究其历史来源。
“果然”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的标注情况是:用作副词,表示事实与所说或所料相符;也可用作连词,假设事实与所说或所料相符[11](P500)。这两种用法是在“果然”的历时发展中形成的。
“果然”最初是由副词“果”修饰指示性代词“然”组成的,表示“确实如此”。这一用法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例如:
(1)乃召其堂下而谯之,果然,乃诛之。(战国韩非《韩非子·内储说下》)
在例(1)中,“然”指代前文所说的事情,副词“果”修饰“然”,表示“确实如此”。随着指示性代词“然”的指代功能逐渐弱化,“果然”后出现了“然”所指代的内容或补充说明所指代的内容,该词遂逐渐词汇化为副词。“果然”的副词用法在六朝时期便有用例,至唐代用法更为普遍。例如:
(2)近张敬仲县论恪,以为必见杀,今果然如此。(西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张既传》)
(3)远法师言:见是没?和上言:果然不见!(唐代神会《神会语录》)
以上两例,“果然”用作状语,词汇化为副词。副词“果然”的句法位置进一步发生变化,置于小句之前,表示假设关系,被重新分析为连词。“果然”的连词用法在宋代便有用例,元代以后用法更为普遍。例如:
(4)果然下工夫,句句字字,涵泳切己,看得透彻,一生受用不尽(宋代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十四)
(5)果然要过去,也须是奉佛牒文,撤去软水,借來硬水,方才过得。(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二十一回)
(6)果然行者肯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三十回)
例(4)中,“果然”既可以分析为副词,修饰谓词性成分,也可以分析为连词,表示假设关系。例(5)和例(6),“果然”语法化为连词,分别与下文的“也”和“就”搭配使用,形成假设复句。
“果然”的副词和连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同样有所体现。例如:
(7)王军霞果然不同凡响,轻松地将4名对手甩在后面。(《人民日报》,1994-10-16)
(8)要是大哥果然同梅表姐结了婚,那真是人间美满的事情。(巴金《家》)
例(7)中,“果然”用作副词,表示“确实,的确”,修饰谓词性成分,作状语。例(8)中,“果然”用作连词,与下文的“那”搭配使用,表示假设关系。
通过考察副连兼类词 “果然”的语法化历程,我们发现,“果然”最初不具备副词和连词用法,是由副词性语素“果”修饰指示性代词“然”构成,然后受到句法位置和“然”虚化的影响,进一步词汇化为副词,再语法化为连词,而副词和连词用法一直保留到现代汉语,形成了副连兼类词“果然”。
由此可见,现代汉语中共时层面上兼具副词修饰限制功能和连词连接功能的副连兼类词,来源于副词语法化为连词的历时演变,即词在发展过程中,由副词语法化为连词的历时演变,在共时层面上反映为同一个词兼具副词和连词两种词性,形成了副连兼类词。丁健将副连兼类词解释为,“同一个词形在不同历史时期上不同表现的一种总括”,其本质是“副词语法化为连词的历时演变在共时层面上的投射”[12]。
二、副连兼类词的形成机制
(一)重新分析——以“不光”为例
重新分析是指在没有改变表层结构的情况下,由于人的理解发生变化,同一种语言形式,经过重新分析,被赋予了一种新的解释[13](P365)。可以说,副连兼类词在历时层面上经历了由副词到连词的语法化历程,受到了重新分析的影响。下面就以副连兼类词“不光”为例,考察重新分析对副连兼类词形成的影响。
“不光”最初是偏正结构,是副词“不”对形容词“光”的否定,这一用法在战国时期就已出现。例如:
(9)其日有斗蚀,有倍僪,有晕珥,有不光,有不及景,有众日并出,有昼盲,有霄见。(战国吕不韦《吕氏春秋·明理》)
例(9)中,形容词“光”表示“光明,光彩”,“不+光”为偏正结构。
偏正结构“不光”出现在句尾一般不容易发生词汇化[14]。偏正结构“不光”的句法位置发生变化,形容词“光”虚化为副词“光”。此时,偏正结构“不+光形容词”被分析为跨层结构“不+光副词”。跨层结构“不+光副词”进一步发生词汇化,副词“不光”形成。例如:
(10)弈叶承家,沦澜浸远,莫不光被金简,炯(缺)夫兴叹,当俟雄飞;萧何以刀笔见称,初犹雌伏。(清代陆心源《唐文拾遗》卷十七)
(11)世上人大概如此,也不光是你一人。(清代无垢道人《八仙得道》第八十回)
以上两例,“不光”表示“不只,不仅”,词汇化为副词。副词“不光”进一步虚化,语法化为连词。例如:
(12)不光慌急,跌的跌,跑的跑,伤筋动骨,如今两个头儿害病。(明代方汝浩《东度记》第五回)
(13)而最讨江彬喜欢的还是楚玉,楚玉不光人长得美,而且一身好武艺。(明代齐秦野人《武宗逸史》第二十一章)
(14)弟子心中却总觉非照旧称呼心中万万不能安适,也不光是称呼,还要师父待我仍和从前一样。(清代无垢道人《八仙得道》第四十四回)
例(12)中,“不光”处于副词语法化为连词的过渡状态,既可以分析为副词,修饰“慌急”,表示“不只,不仅”,也可以被重新分析为连词,与下文形成逻辑上的转折关系[15]。例(13)和例(14),“不光”语法化为连词,分别与后文的“而且”“还”搭配使用,表示递进关系。“不光”的副词用法和连词用法一直保留到现代汉语,形成了副连兼类词“不光”。
通过考察副连兼类词“不光”的语法化历程,可以发现,重新分析对副词“不光”向连词“不光”进一步语法化,产生了影响,并反映在共时层面上,促进了副连兼类词“不光”的形成。由此可见,重新分析对副连兼类词的形成起到了促进作用。
(二)语境吸收——以“果真”为例
语境吸收是指在词语使用过程中,词语使用的上下文语境诱发某个成分发生虚化[13](P361)。可以说,在副连兼类词的形成过程中,由副词到连词的语法化过程也受到了语境吸收的影响。下面就以副连兼类词“果真”为例,说明语境吸收对副连兼类词形成的影响。
叶建军对副连兼类词“果真”的词汇化和语法化历程进行了详细梳理[16]。“果真”的用例最早出现在明代,有状中结构和跨层结构两种形式。例如:
(15)宁曰:“汝言果真?”(明代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四十七回)
(16)好个摩诃萨,果真如今天下事只是摩诃萨。(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一回)
例(15)中,“果+真”为副词“果”修饰形容词“真”,“果真”为状中结构,表示“果然真实”。例(16)中,“果+真”为跨层结构,由副词“果”和副词“真”在线性序列上相邻构成。
根据副词“果真”出现的句法位置,叶建军认为副词“果真”直接来源于跨层结构“果+真”,而并非直接来源于状中结构“果+真”[16]。“果真”的副词用法在明代已经出现。例如:
(17)楚武王听见他这一段的情事,方才把个石头解开来,只见里面果真是一块娇嫡嫡美玉无瑕。(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九回)
(18)过了三日,果真是玉皇传出一道旨意,着金河老龍午时起云,未时行雨。(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二十一回)
以上两例,“果真”词汇化为副词,表示肯定确认的语气。之后,副词“果真”后出现后续小句,运用于虚拟句中,表示假设与事实相符,语境中的假设义逐渐被吸收,促进了语气副词“果真”向假设连词“果真”的转化。例如:
(19)晁老道:“若果真如此,一发接到衙门罢了,叫他外边住着做甚?”(清代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七回)
(20)果真如此,俺丈人合俺大舅子还有点人气儿;要是瞎话,也只好戴着鬼脸儿走罢了。(清代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三回)
(21)果真如此,你也就是山中的神道,生受你传言与我们。(清代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九十三回)
例(19)中,在由“若”标记的虚拟句中,虚拟语境赋予了“果真”假设的含义。例(20)和例(21),“果真”吸收了语境中的假设义,语法化为连词。
通过考察副连兼类词“果真”的语法化历程,可以发现,副词“果真”在向连词“果真”转化的过程中,吸收了虚拟语境中的假设含义,从而在共时层面上促进了副连兼类词“果真”的形成。由此可见,语境吸收是促进副连兼类词形成的机制之一。
(三)保持原则——以“只是”为例
副连兼类词的形成还受到了保持原则的影响[17]。从语法化角度来看,副连兼类词在历时层面上经历了由副词到连词的语法化历程,受到语法化的保持原则的影响,在副词语法化为连词后,还保有副词的用法,副词的用法不会立即消失,存在兼具副词用法和连词用法的阶段,这促进了副连兼类词的形成。下面即以副连兼类词“只是”为例,说明推理机制对副连兼类词形成的影响。
“只是”最初是由副词“只”修饰判断词“是”构成的。这一用法在唐代就已出现。例如:
(22)月令五时祭祀,只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祭也。(唐代杜佑《通典》卷五十一)
例(22)中,“只是”后接名词性成分,“只”分析为副词,“是”用作判断词,“只+是”为跨层结构。“只+是”的后接成分发生变化,出现在谓词性成分之前,词汇化为副词“只是”。例如:
(23)我这里亦有,只是罕遇其人。(唐代悟本禅师《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24)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代李商隐《登乐游园》)
以上两例,“只是”后接动词性短语,被分析为副词。副词“只是”进一步虚化,语法化为连词。例如:
(25)和尚言:造寺、布施、供养,只是修福,不可将福以为功德。(唐代慧能《六祖坛经》)
(26)尝谓众曰,佛法无多子。只是汝辈,自信不及。(宋代惠洪《禅林僧宝传》卷三)
(27)只是国兵至此,岂可无犒劳?(金代张师颜《南迁录》)
例(25)中,“只是”处于副词向连词转化的过渡阶段,可以被分析为副词,修饰动词性短语“修福”,表示对范围的限定,将“造寺、布施、供养”等行为限定在“修福”范围之内,排除在“功德”范围之外。也可以被分析为连词,与下文构成轻微的转折关系。例(26)和例(27),“只是”语法化为连词,表示转折关系。受到语法化的保持原则的影响,副词“只是”语法化为连词“只是”后,“只是”的副词用法并没有立即消失,而是与其连词用法并存,形成了现代汉语中的副连兼类词“只是”。
通过考察副连兼类词“只是”的语法化历程,在保持原则的影响下,副词“只是”语法化为连词后,仍兼有副词用法,并且一直保留到现代汉语,形成了副连兼类词。因此,保持原则对副连兼类词的形成具有推动作用。
以上我们分析了促进副连兼类词形成的三种机制,即重新分析、语境吸收和保持原则。副连兼类词经历了由副词向连词的语法化历程,在其语法化历程中,重新分析和语境吸收起到了推动作用;副词语法化为连词后,受到保持原则的影响,副词用法与连词用法并存,促进了副连兼类词的形成。
三、副连兼类词的发展演变
如前所述,副连兼类词就是处于不同语法化程度中的一种体现。沿着语法化轨迹,一些副连兼类词进一步发展为连词,副词用法逐渐减少,甚至消失,而一些副连兼类词在其他连词的同义竞争下,连词化进程受阻,连词用法使用频率降低,逐渐被淘汰,由原来兼具副词和连词的功能,逐渐走向单一化功能。
(一)继续语法化的发展趋势
这里不妨以“固然”为例,来说明副连兼类词继续语法化,逐渐向连词演化的趋势。学界对于“固然”的词性问题存在一定分歧。《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将“固然”标注为连词,表示承认某个事实,引起下文转折,也可表示承认甲事实,也不否认乙事实[11](P471)。张谊生在《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修订版)中,将“固然”划分为评注性副词[13](P21)。丁健则认为“固然”为副连兼类词[12]。我们根据“固然”在现代汉语中的用例,来说明“固然”的词性问题。
(28)苏乃喜固然吃惊不小,他那马儿吓得咴咴长啸。(李文澄《努尔哈赤》)
(29)历史固然“不可阙如”,但没有点人的想象、同情、经验、价值结合的历史,并不能有助于鉴往知来。(《人民日报》,1999-05-21)
例(28)中,“固然”为副词,表示“确实,的确”。例(29)中,“固然”为连词,与后文的“但”搭配使用,表示转折关系。从以上用例中,我们发现“固然”在现代汉语中存在副词和连词两种用法,为副连兼类词。
为了考察副连兼类词“固然”的发展演化趋势,我们利用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心语料库,统计了《人民日报》中副词“固然”和连词“固然”的使用情况。在随机选取的500条语料中,包含连词“固然”的语料共407例,包含副词“固然”的语料共93例。由此可见,尽管“固然”在现代汉语中兼具副词和连词两种用法,但出现了向连词转化的倾向,语法化程度很高。
副连兼类词“固然”继续遵循语法化轨迹,出现了向连词转化的倾向。由此可知,语言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共时层面上的副连兼类词也处于发展变化的过程中,逐渐向语法化程度更高的连词转化。
(二)连词化停滞的发展趋势
如上所述,受到语法化的影响,一些副连兼类词进一步语法化,向连词转化,还有一些副连兼类词则是副词用法占据优势。同时,受到其他同义连词的竞争影响,这些兼类词继续连词化受阻,语法化趋于停滞。我们选取了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词性和意义标注相同的一组副连兼类词“果然”和“果真”,进行比较研究,以便考察其发展演变规律。
在上文中,我们分别描述了副连兼类词“果然”和“果真”的语法化历程。“果然”最初是由副词“果”修饰指示性代词“然”构成的,受到句法位置变化和“然”语义虚化的影响,“果然”在六朝时期词汇化为副词,至宋代又进一步语法化为连词。从副连兼類词“果真”的语法化历程来看,跨层结构“果+真”最初为副词“果”和副词“真”在线性序列上相邻。受到韵律规则和使用频率的影响,明末时期,跨层结构“果+真”词汇化为副词“果真”[16]。副词“果真”多使用在虚拟句中,吸收了假设义。受到语境吸收的影响,清代前期副词“果真”语法化为连词。
为了考察现代汉语中副连兼类词“果然”与“果真”的发展演化情况,笔者统计了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心语料库《人民日报》中副连兼类词“果然”和“果真”的使用情况。在随机选取的500条包含“果然”的语料中,“果然”的连词用法仅有1例,副词用法占据绝大多数。包含“果真”的语料共有400条,其中100条为连词“果真”的用例,其余300条为副词“果真”的用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