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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抗战情境下萧红《呼兰河传》的抒情表现、限度及价值

2019-09-28赵双花

文艺评论 2019年1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呼兰河萧红

○赵双花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萧红的小说创作向以丰富的思想意蕴而独具魅力,个体解放、女性解放与民族解放等时代命题在同一文本中叠合共生,释放出巨大的阐释活力。更有意味的是,萧红在表现它们时,常出之以抒情风格。散文化的笔触、片断性的情节连缀、徘徊不已的慨叹等诗意形式与沉重的思想启蒙、艰难的性别觉醒、迫切的民族解放等历史议题之间存在着紧致的艺术张力。对于《生死场》为代表的乡土小说所表现的多重社会话语,研究者特意指出,它们“呈现出了变动中的乡土中国新的美学特征”①。这种美学特征表现之一,即叙事的抒情化。不过,较之《生死场》,更能表现萧红抒情艺术之调遣能力,更能凸显作为“话语”的抒情与时代要务之互动与背离、融合与龃龉之关系的,当属1940年底完成的中篇小说《呼兰河传》。重新梳理、解读它的抒情表现并反思其限度,可进一步观照出萧红在抗战情境下的坚执追求及思想向度,亦可反思中国现代小说抒情化在时代要求面前能达到的艺术幅度,并再次思考至今仍无定案的形式与内容、作家与时代、文学与社会等经典关系命题。

对《呼兰河传》抒情风格及与内容关系的分析,新时期以来学界多将前者作为后者的外在表现来解读,认为小说创作是作家通过“主观体验”“情绪感受”“反射或折射社会现实的面貌”②。近年来,则较注重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探究其抒情形式本身蕴涵的美学及社会学意义。有学者指出,在《呼兰河传》叙事中,存在着光明/黑暗,温暖/荒凉等二元对立、相互否定的张力关系,暗中回应的是抗战时期的民族生存主题。③从萧红写作《呼兰河传》时的个人与民族之遭际来看,的确如此。抗战情境下流亡的生存状态是探究《呼兰河传》抒情特征时必须考虑的历史要素。但是,若认为这一贯穿文本、不断重现的叙事对立结构亦是萧红自我完成的重要标识,让萧红“成为了萧红自己”④,则不免失当。笔者认为,《呼兰河传》叙事抒情化中的回旋形式及其荒凉色调,恰恰证明萧红在抗战流离中经历了深重的精神危机,寂寞如梦魇在心头盘绕难解,在在表现出她遭遇的写作与生命之双重困境。

萧红起意创作《呼兰河传》是在1938年9月。从1937年9月逃离上海到达武汉后,萧红同萧军及其他友人还曾辗转于临汾、西安,期间还经历了与萧军的决裂,终又回到武汉,与端木蕻良仓促成婚。但武汉很快沦陷,需继续逃难。她先是同冯乃超夫人作伴离开汉口,打算赶往重庆。但行至宜昌时,冯乃超夫人因身体有恙而留在了宜昌,此时有孕在身的萧红只好孤身前行。匆忙赶路中,在天色还未晓亮的码头,被船上绳索羁绊在地。当时端木蕻良并未尽到为人夫的责任,武汉沦陷时,他一人入川。萧红被撇弃在汉口,其孤寒心境可想而知。正如友人推断,此时,“在她关闭着的内心,这时候,未尝不是说明对于人间的荒凉的感觉,以及人与人之间真挚的爱的幻灭”⑤。所以,理所当然地,她的内心回溯到她曾经执意逃离的故乡,回归到天真烂漫的童年,再度艺术化地整理自己的人生,并回应悲惨的现实处境。但是,追忆本身并不能提供直面现实甚至想象未来的力量,虽然从心理机制上讲,回忆的视域“指向于未来”,并“随着回忆过程的发展,这一视域不断地向新的领域扩展,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生动”⑥。若要真正产生出介入现实、修复创伤的力量,在回忆背后还需要一种哲学的或历史的观念作支撑。如此而言,《呼兰河传》一方面呈现了萧红内心涌动不已的思乡(童年)之情,另一方面,又显示出在现实中失语的窘境。体现在抒情形式上,即回旋性叙事之生成。

与《生死场》相同,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依然执着表现故土乡民的生与死,通过呈现其生老病死的日常生活来触摸其波澜无兴的生命质感。小说共有七章,关涉小镇的位置布局、街道店铺、乡风民俗,亦重点皴染“我”和祖父生活的欢悦、长工有二伯的行状及街坊小团圆媳妇的不幸遭际。但无论是哪部分内容,每个板块都在生与死(病)两个极端缠绕,难有进展。与《生死场》不同,《呼兰河传》在书写这些生死状况时,又往往以叙述者的慨叹结尾,如是反复,构成叙述语态中的重音。比如东二道街上有个泥坑,一到雨天就闹出不少乱子,路人、牲口多半掉进去,严重者会失了性命。如果雨后猪肉便宜了,那一定是来自泥坑的被淹死的瘟猪。就瘟猪肉是否要吃以及吃了之后该怎么给别人讲的问题,叙述者总结道:“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⑦显明出萧红对于呼兰河人的无奈之情。乡人生病常求大神医治,大神跳时,常常屋里屋外挤满了人,至于是否真能医治则在话外。由此,叙述者从这热闹场景中感受到的是死寂,以致追问“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知,为什么这么悲凉?”⑧每年七月十五的“鬼节”,呼兰河人习惯“放河灯”追思远人。人们看到河灯从上流流向自己时,满心欢喜,待到流过时却又感到莫名的“空虚”。“空虚”一词显然是作为知识分子的萧红之用语,不过是将其推论到乡民身上而已。生的热闹往往伴随着死(病)之冷寂,在生死为邻的辩证思考中,叙述者哀叹不已。即便童年时代和祖父在一起的生活充满欢愉,却也很难持久地延宕于字里行间,每每叙述完“我”家后花园的热闹时,作家总要气不能尽般地慨叹一声“我家是荒凉的”。如是反复回荡,已然构成萧红记忆中童年的主色调。可以说,《呼兰河传》的叙事固然不是情节的逻辑展开,却也不是情绪的递增推进,而是同一种情绪色调的反复渲染,它附着于呼兰河一切的人、事、物上。如此理解,小说在尾声处写到:“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⑨亦是顺理成章。而并非巧合的是,这种回旋性叙事与萧红对社会的感知如出一辙:“在我们这块国土上,过了多么悲苦的日子。一切在绕着圈子,好像鬼打墙,东走走,西走走,而究竟是一步没有向前进。”⑩抒情在这一意义上,也成了她的社会意见之体现。

叙事的回旋性常给读者带来一种阅读的阻抑,而渗透其间的“荒凉”悲叹则赋予这回旋以社会学意义。对故乡进行回忆性叙事是五四以来乡土小说叙事的共同特征,其中,鲁迅堪称是开创者。但与鲁迅在《故乡》中注重从思想的角度刻绘故乡之“萧索”不同,萧红始终将乡民吃喝拉撒的具体生存状态作为叙述根基,以呼兰河人具体而微的生存处境为出发点及最终归宿。后花园的热闹亦是源于蔬菜的自由、茂盛生长与作家童年游戏其中而产生的活泼想象力。但也因此,成年之后的流徙人生更见落魄与荒芜。其实,早在她的第一本散文家《商市街》中,萧红的“荒凉”感就已经很浓郁了。家徒四壁的贫困与难以捱受的饥饿常常让她感觉“家”就像是一片荒凉的广漠,置身其间却无处安顿。这种“荒凉”与上海“孤岛”张爱玲小说带给读者的“苍凉”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亦区别于学界一直强调的,即现代文学尤其是乡土小说的总体色调是“悲凉”⑪。“苍凉”是一种饱蘸精神体验的带有形而上色彩的审美感受,植入了作家特定的历史感与哲学观。“悲凉”则强调作为知识分子的现代作家之主体感受。而“荒凉”更多的是与大地相连,是生存时刻面临威胁甚至朝不保夕的生活经验。依据当代社会学理论,将“个人经验结构化的重要维度”是“空间”⑫,它是一种“社会建构”,含纳并再生产出各种“社会关系”⑬。空间中的抒情化叙事因此也常常成为各种意义光谱交织的场所,甚至所谓的私密空间也不再具有私密性,而是与广大的社会历史构成微妙而复杂的“互文”关系。《呼兰河传》中,街道、河流、戏台、庭院、花园、街坊等空间钩织出一幅萧红童年活动地图,也显示出成年之后的她精神震荡的广度与幅度。呼兰河的贫困与乡间生活的愚昧、单调仍然是她在战争中一路流亡的内在动力,驱使她在屡次幻灭中寻找新的生活可能性,成为抗战情境下继续出走的“娜拉”。

但需注意的是,这种“荒凉”体验与“家”而非“旷野”相连,这就使得作为左翼青年的萧红与一般的左翼作家区别开来。丁玲的《水》、叶紫的《丰收》、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无论是写农民还是知识分子,无论是写于革命还是战争年代,小说都有一种明确的“反动”指向,一种面向未来的开创与探索意识。但是,萧红的创作极其匮乏这一点,在《生死场》中,她过度渲染故土人民的被动生死而淡化了他们面对侵略者的自发反抗。《呼兰河传》同样如此,在生老病死的回旋性叙事中,一切都如四季轮回,重复,封闭沉滞。也就是说,萧红在回忆中拒绝隐性地提供一种面对现实与未来的想象性远景,舍弃了鲁迅在《故乡》结尾继续寻找道路的自我鼓励。起止同点的圆形叙事一方面呼应了呼兰河人的生活状态,另外一方面也显示了萧红在抗战中的乏力与失语。这足以表明,萧红无可皈依的精神困境。

因此,回旋性叙事及渗透其中的荒凉感,透露出萧红此时的心灵是游离的,因而也是寂寞的。不过,切不可在一般的人际关系之意义上来理解萧红的“寂寞”,而是关乎更宏观的个体与时代之关系。在民族危亡而需要每个国人都积极投身这民族解放事业的年代里,知识分子只能在与时代的拥抱中才能扩展自己的生命,重获精神与创作的生机。《呼兰河传》虽然写于抗战,是无一句指涉抗战。萧红在流徙中最终去了相对安定的香港,而没有随聂绀弩、丁玲等去往延安。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心理上,萧红都是一个不在历史现场中的知识分子,对充满个性主义的自由之追求压倒了她对抗战事业的进一步思考。这并非不值得尊重与理解,但需承认,“寂寞”也是此种逻辑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作品叙事产生罅隙的重要原因。

对应于人与现实关系的脱节,《呼兰河传》中的叙述视点一直处在游移中,在对呼兰河风俗人情的呈现时会不时有作家的慨叹跳入,在婉转的抒情时不时掺入批判的杂音。所以,“与其说它是一部抒情的自传性作品,不如说是一部讽刺性的乡土传奇”⑭的观点并非没有道理。因为讽刺是抒情的反面,内含着浓重的否定意识,以及对事物的理性辨析。相对应的,叙事者与叙述对象之间的距离有较为明显的间隔,仿佛外在于故事情境与气氛,如此抒情的空气就偏于淡薄。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回忆性的叙述语态、对人生的慨叹以及风俗画般的文字描绘共同织就的抒情图景往往在她理性的审视中戛然而止。小团圆媳妇活泼开朗的生命诗意因受家婆毒打而摧残,凸显的是乡间惯常的性别歧视及对生命的漠视,风俗画般的诗意抵不过乡人对疾病的无知。可以说,《呼兰河传》的抒情一方面是一种政治意见的表达,是在民族解放的年代对自我个性的坚持,另一方面却也有时刻被拆解的危险。

从更大的意义上讲,这却意味着萧红的生命可能存在着一个更大的难以弥补的缺口,无法自圆其说。在理智上,她是认同现代价值观的,然而在经验上她却对故乡充满了留恋,在对故乡的书写中灌注了饱满的生命体验,这些来自真实的生命深处的经历经由作家的艺术点化,尤其是经由这么多年逃亡经验的浸透,那些温暖的童年记忆就像被淋湿了,着上了荒凉的色彩,且无法再度离析。这些翻新的记忆是萧红为当下寻找到的垫脚石,是在歪歪斜斜的情感世界中重新矗立的生命支柱。然而,这种内在的分裂性却无不提醒着萧红,这块垫脚石、这根支柱的不安稳性。也就是说,在战争情境下,萧红的生命难以自洽。这恰恰和鲁迅不同,鲁迅对启蒙悲剧以及反传统中的困境是有着清醒的认知的,他的小说固然存在着循环与线性的二元叙事结构,但最终是以进化取胜,显示了仰赖强大的意志力而走出困顿的勇气。而于萧红而言,这种内在的分裂却最终是以一种咏叹做结束的。作为一场精神返乡之旅,萧红在书写中获得了清醒的自我认知,完成了对来路的认真梳理,在这个意义上,《呼兰河传》确实意味着萧红的“自我完成”。然而,这更是一场“开始”。她或需要在更强悍的意志锤炼中将自身与时代有效链接,甚至在激烈的痛苦搏斗中突围自我与时代加于她的箍制,如此,情感方能一抒到底。

但是,这并不能由此否定萧红的抒情实验。事实上,作为现代作家中经历极为特殊的一员,萧红的人生道路及选择本身就附带了政治的、思想的及社会的等多重议题。萧红想就这些多重议题通过在小说中抒情而进行综合表现,对于小说之作法,她实在有着自己独到的认知。况且她也并非没有走向人民、走向集体的历史冲动,在香港病逝之前,她曾有言:“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创作之遗憾及不甘溢于言表。据骆宾基讲,这“《红楼》”是指她意在抗战胜利后,“会同丁玲、绀弩、萧军诸先生遍访红军过去之根据地及雪山、大渡河而拟续写的一部作品”。显然,这将是一部史诗题材的小说。骆宾基进一步解释道:“我谈的关于冯雪峰同志未及完成的以红军长征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卢代之死》,深深感动了她,誓愿病好之后邀集多人与我共同来完成这部杰作。”⑮如此,茅盾的困惑或可得到澄清。茅盾一方面欣赏萧红的才华,一方面却又极为不解其“寂寞”,“在1940年前后这样的大时代中,像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作过斗争的人,而会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⑯。作为主张以科学的客观的理性扫描社会的理论家与作家,茅盾的不理解只能说明萧红的独特性,她是要在一种独特的写法中打开重新理解生命及思考民族之未来的通道。尽管结果并不如人意,但她对待艺术的真诚与执着却成为最为动人的历史风景,吸引、召唤着一代代读者重读她的作品。

因此,可以说,《呼兰河传》可看成是萧红抗战时期内在生命的间接映照。通过理解这一回旋叙事中的荒凉与寂寞,我们不仅更清晰地辨析出萧红小说的抒情特质,更可深度思考作家与时代、文学与社会到底该建立起怎样的张力关系才能彼此助益。

①⑪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蜕变的痛苦灵魂——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J],《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②张国祯《民族忧痛和乡土人生的抒情交响诗——评〈呼兰河传〉》[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4期。

③④段从文《〈呼兰河传〉的“写法”与“主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7期。

⑤⑮骆宾基《萧红小传》[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6页,第102页。

⑥[德]埃德蒙特·胡塞尔《内在时间意识现象学》[M],杨富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

⑦⑧⑨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2)[M],章海宁主编,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81页,第101页,第249页。

⑩萧红《萧红十年集(1932-1942)》(下)[M],林贤治编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15页。

⑫⑬[英]格利高里·厄里《社会关系与空间结构》[M],谢礼圣、吕增奎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页,第11页。

⑭艾晓明《女性的洞察——萧红最后一部小说〈马伯乐〉》[A],《20 世纪文学与中国妇女》[C],艾晓明主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

⑯茅盾《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A],《20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四卷 1937-1949)[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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