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雨》中的地理空间与主题探索
2019-09-28邹建军
○邹建军 刘 洁
《大雷雨》是俄国戏剧家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的代表作,自问世以来备受关注。正如杜勃罗留波夫所言:“他也够完整而多方面地描写俄罗斯生活的根本方面和要求。”①这部剧作以伏尔加河上游的卡里诺夫城为背景,将触角延伸至社会各个阶层,全面而深刻揭示农奴制改革前夕糜烂、落后与陈腐的社会风气。作家“企图探索幻想自由的、不屈服的正面力量”②。杜勃罗留波夫之所以肯定这部剧作,主要是因为作家着力塑造了卡捷琳娜,且用敏锐的眼光写出了那个社会最严峻的现实。剧本中的自由呐喊是极其微弱的,人们的生存空间是充满悖论的,所体现出来的正是作家本人的惶惑。本文以文学地理学批评方法,探讨作家在黎明前夜对于变革的希冀、渴望,寻找到自由精神的强大愿望,以及社会新生力量在旧风习面前的种种矛盾处境。通过对几种具有悖论性地理空间的构建,呈现出新旧交替时期特殊空间中自由生命的复杂处境及其内在蕴意,发现在自由开始萌发的时代背后隐藏的严重危机。
地理空间“是一种文学创作与文学审美意义的术语”③,“是作家在地理景观与地理意象的基础上,通过艺术构思与艺术想象方式所建构起来的审美空间,它大于地理景观与地理意象,是作品中存在的具有象征意义与文化内涵的美学时空体”④。在地理空间中,众多地理要素依据自己的分布状态和时空变化规律以及相互之间的影响,呈现出别具特色的审美情致与艺术表达,构建出具有强大艺术力量的艺术空间,传递出作家的思考与思想,赋予文本以鲜活的生命力。在《大雷雨》中,作家努力构建了卡里诺夫城这一生动鲜活又风光明媚的小城空间,却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囚禁着所有渴望解放的青年一代;有志之士向着不同且未知的远方去寻找自由,然而从未有过明确的答案;卡捷琳娜渴望自由地生存,却只能在自己构筑的死亡空间中寻找到。她确实获得了永远的自由,同时也动摇了人们对于这种追求的信心。作家通过对几种地理空间的构建,表现了自己对追求自由的认同与怀疑,以及有识之士对于社会方向的惶惑,以及那个时代民众对自我出路的深入探索。
一、封闭现实空间:对自由的扼杀
作家精心构建了一个风光明媚、安宁祥和的卡里诺夫城。坐落在伏尔加河上游的这座小城,供养着生活安闲的本地居民以及笃信上帝、乐而忘返的外来香客等。在费克卢莎看来,这儿的人们仿佛生活在天堂之中,“品德高尚,乐善好施”;当别的城市如同罪恶的索多玛城一样,这里仍然是“王道乐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同田园牧歌的小城只是一张巨大的帷幕,背后却是吞噬自由的人间地狱。这种对自由的严重侵吞,主要体现在:
首先是城中居民从整体上感受到了压迫。库利金是少有的对现实有清醒认识的人,也是病态人物群像之外少有的正常人。作为商人季科伊的助理,库利金的行动轨迹几乎串联起了卡里诺夫城里的各个阶层。作家借他的口述,呈现了这个黑暗的环境对身处其中的人们,尤其是社会底层的人们的倾轧。底下的人被虐待,高门里面是看不见血泪的。这座具有残忍风俗的城市“除了蛮不讲理和赤裸裸的贫困以外,什么也看不见”⑤,有钱人“总是变着法儿想把穷人变成奴隶,他指望穷人白替他干活,赚更多的钱”⑥,底层人民“老老实实干活,永远也只能勉强混口饭吃”⑦。种种迹象表明,卡里诺夫城的阶层永远是固化的,由贫困构筑起来的包围圈,把穷人狠狠地困在了里面。
其次是对青年一代人身自由的倾轧。卡捷琳娜被称为“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再没有人比她更渴望自由的了。在出嫁之前,她的生活处于一种极度自由的状态,在婚后却陷入了一种极度的不自由。就这样压抑地生活下去,也许并非难事,然而鲍里斯的出现却将她那尘封良久的心灵激活了,她对自由本有的渴望完全被激发出来了。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也表达这种对人生自由求而不得的极度痛苦。如果婚后一直处于一种单一的情绪之中,她可能会安于这种生活;然而一旦某种情感被触动,她所体会到的就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情绪,对自由的渴望就越发不可收拾,再也没有办法忍受卡里诺夫城那固有的黑暗。然而,因为这个空间对她的极度压制,导致了她的现实生存与未来发展无路可寻。
再次是本地老一辈居民自我思想的愚昧。在众多的人物形象中,几乎没有人主动去看一看小城之外的世界。在他们的思想中,立陶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苏丹有两个国家,别国的法官贪赃枉法还长着狗头。而费克卢莎就是他们观望世界的窗口,他们都感念这个好人,可以时不时为他们带来小城之外的种种消息。
最后是对外来居民所进行的思想同化。鲍里斯是小城中一个比较特立独行的人物。其他人物都穿俄国服装,因而鲍里斯显得与小城居民格格不入。这个外来户,在思想上也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性。当小城大部分居民过着一种不自知的蒙昧生活,他却努力追求着自己所倾慕的爱与美。然而,这是一个典型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物,在季科伊的手底下讨生活,让他不仅经济上无法独立,人身自由上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库利金劝他离开这个吃人的牢笼时,他却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最终因与卡捷琳娜的恋情东窗事发而受到了惩罚,动身前往西伯利亚学习三年。本来终于可以逃离季科伊的魔爪,然而却陷入了另外一个更大的囚笼。任何人只要进入到小城,自由立刻便被剥夺。费克卢莎同样是外来人口,似乎她还是自由的,然而仔细分析就能看出,这个善良的香客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她眼前所呈现的画面的真实性。当她真心称赞卡巴诺娃家庭美满时,库利金则直接指出,那只是一个伪善的娘们儿。外在的安宁直接剥夺了她思索的权利,所以她的不自由,主要是一种思想上的不自由,甚至是一种不自知。
在这座小城里,紧闭的高楼永远都是富人责骂奴仆、虐待家属的遮羞布。19世纪50年代末,俄罗斯正处在封建农奴制即将崩溃的前夜,处处充满着经济剥削与精神压迫等等。“作家从人们忙于家务、吃喝、上教堂、过节、斋戒、在河畔林荫道散散步等等表面和平的生活内部,披露了其中形形色色和骇人听闻的残酷事情,展示了在精神停滞状态里萌芽生长的新的精神力量和在陈腐的道德规范中产生着要求解放的意志。”⑧然而,这种意志又是何其薄弱?在当时的社会里,存在着一种“懈堕的亚洲式消极性的俄罗斯思想”⑨,西欧风习很难吹进这个封闭保守的国度,“自从俄国的进步人士同西欧接触而开始因袭外国的思想、风俗、习惯之后,这些因袭便瞬即在俄国人民大众中引起了抗议,个别的个人和集团把异族的经验越多的带进俄国生活里来,这种抗议便越为剧烈”⑩。整个俄国是这样,更不用说远离繁华城市的伏尔加河边的这座小城了。
卡里诺夫城是一个极其封闭而压抑的空间,不与外界发生任何的交换和交流。进入到里面的人,都主动或者被动同化,原本就身处其中的人或者不自省,或者偶有作出改变和抗争,立刻便被巨大的黑暗空间所吞噬。这种巨大的悖论,既是作家对于腐朽落后社会的深刻揭露,同时也透视出他内心的焦虑:如此黑暗的现实,却还有人不停地为之唱着赞歌。那么,自由的萌芽该如何生长?卡里诺夫城中人民的愚昧与屈从,与美丽宁静的田园诗一般的生活,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二、矛盾想象空间:自由遥不可及
作家以自己的敏锐发现了在一张华丽的帷幕掩盖之下的吃人社会,然而他并不满足于仅仅揭示一种现象。社会急切需要一种能够催生光明的力量,当黑暗趋近极致之时,有志之士总是希望发现一丝亮光。卡里诺夫城的宁静和谐只是一种幻想,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身处其中的人们不同程度地被压制了自由,或是身体不自由,或是思想受到禁锢。于是,作家开始在小城之外寻找到一方自由的天地,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获得这种对于自由的期待。然而在整个剧本中,拥有自由的也只有年少时的卡捷琳娜,和逃离小城的瓦尔瓦拉,只有在卡捷琳娜的生长地和瓦尔瓦拉逃去的不知名的远方,才存在自由的空间。
卡捷琳娜的生长地,并未直接给出一个具体的所在,但确实是一种真切的存在。从她与瓦尔瓦拉的对话中可以看出,那是一个自由的空间,没有任何的桎梏,可以随着自己兴致去做祷告,被人惹恼了就乘船离开。在卡捷琳娜记忆深处留存着的,始终是在年少时阳光明媚的日子,“从教堂的圆屋顶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这光柱里烟雾缭绕,犹如云彩在漂浮,我看到,仿佛常常有天使在这道光柱里飞翔和唱歌”⑪。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特别提到拱穹天花板意象,“重要的关于内心空间的梦想原则!它使内心空间永远向中心汇聚”⑫,因为这种结构是“在垂直性上从最深的地面和水面升起,直达一个信仰天空的灵魂的居所”⑬。通过顶教堂明亮的光束直接通往天上,然后她就在这光束里虔诚祷告,给予灵魂和信仰以清净的居所。
在卡捷琳娜的精神深处,就一直潜藏着这种自由的因子。对于卡捷琳娜而言,已经失去了的自由,再也无法挽回。她从年少时期绝对自由的日子,到婚后处处受人禁锢,这种身体的束缚和精神层面的压抑,给她的折磨比旁人更胜,她对于企图摆脱桎梏的愿望就越强烈,她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甚至以生命为代价。关于卡捷琳娜的精神冲动,瓦尔瓦拉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也是她唯一能够自由交谈、倾心以对的人。瓦尔瓦拉作为病态人物群像之外少有的正常人,在劝说卡捷琳娜无效的情况下,自己最终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吃人的家庭和窒息的小城。这种大胆而又惊世骇俗的行为,无疑给人以精神的鼓舞,可以这样说,瓦尔瓦拉是对卡捷琳娜追求自由的梦想,在现实中最充分的实践。同时,她又是在扮演着另外一种角色,即卡捷琳娜性格的再补充,或者说潜藏的自由因子的苏醒。这位新生的女性,实际上承载着作家的理想:奥斯特洛夫斯基希望能有一个人逃离这个压抑的环境,而改变现状。同时我们又不能不注意到,作者并未对他们私奔之后的生活予以重点的描绘,而只是留下了一个巨大却是又被剧中人、局外人所忽视的悬念。
作家以卡捷琳娜之死为剧本作结,所有的关于现实的自由和精神的解放都成为一种虚幻。当整部剧作都被一种巨大的悲剧气氛所笼罩时,作家仍然为它留下了一丝空间去透出希望的亮光。作家希望能有人对这种令人窒息的制度和风俗做出反抗,于是卡捷琳娜忘情地沉浸于过往,希望从之前的自由生活里获得反抗的勇气。但是,年少时生长的自由地已经不可能重现,而瓦尔瓦拉寻找的远方,又是一个未知数。鲁迅在《娜拉出走之后》一文中提出,“哐”的一声,那些为了寻找自由和独立的女性出走之后,无疑只会有两种结局,一是如同自己笔下的子君那样,最后只能狼狈地归来,继续一种囚笼般的生活;或者是如托尔斯泰所描绘的安娜那样,被社会残酷力量吞噬殆尽,不会引起什么波澜。那么,瓦尔瓦拉竭力所争取到的自由,最终是否能够与社会相抗衡,正是体现了作家的隐忧之处。
他们的反抗都只是一种个体的斗争,并没有上升到社会层面,“他们的活动没有摇撼社会制度,同时对黑暗势力的反动统治缺少抗议的性质”⑭。作者别有用心地注明剧作创作时间为“1859年”,这时正是俄国农奴制改革前夕,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年轻一辈即使是逃离了牢笼,能完全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吗?作家并未给出一个准确的结局,却通过能够与小城之外的世界打开的一扇窗,展示了那方城之外的世界。在那些地方,法律被践踏,国王屈从于教权,卡巴诺夫所到的,也只是一个醉醺醺的酒厂。他们逃离了一座牢笼,接下来的生活却依然是未知。同时期的作家普希金,在小说《驿站长》中,却预示了杜妮亚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人扔出来。出走的瓦尔瓦拉夫妇和鲍里斯,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即便是一种未知,也仍然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这种悬而未决,也是作家的一种犹疑与期待。
三、神秘死亡空间:自由的归宿
除了那些直接为人物所表现的空间之外,还有一个实体无法表现出来的,却又消弭了时空限制的死亡空间。它似乎无处不在,且总是在人物命运转折之际以各种形式出现,象征着以卡捷琳娜为代表的小城女性婚后对于苦闷生活的抗争方式。主要由富有象征意义的疯癫老妇人及其所指向的伏尔加河所构成。
年逾古稀的贵妇人,是唯一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从瓦尔瓦拉的言谈中,我们不难看出,这个妇女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出格大胆的行为,然而现在却成为了如此这般的结局,不能不让人思考卡捷琳娜在“越雷池”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老妇人的经历,似乎就是一条既定的人生轨迹,暗示着日后的卡捷琳娜,也就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当卡捷琳娜内心生长出某些念头时,这个人物就出现了,带着她那可怕的咒语——燃烧的烈火和不断出现的索多玛城。《圣经》中的索多玛城是一座罪恶之城,最后为了消除,全城被毁。作家设置这样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历的人物,是俄罗斯特殊的文化现象“圣愚”的体现。实则就是这个环境中芸芸众生的代表,或者缩影。她就像幽灵一样飘荡在伏尔加河岸,没有确定的居所,也没有确定的身份,更没有固定的人际关系圈。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符号,她给予每个作“恶”的人以警示,代表了上帝给予人们的末日审判,经历了末日审判的人,不管是升入天堂或者堕入地狱,至少终结了在人世的一切罪恶,获得了那一世的精神自由。卡捷琳娜最终死在了伏尔加河的旋涡中,老妇人自始至终都指着那个旋涡说,那才是她的归宿。库利金捞起她时,愤然控诉这个残酷的家庭和吃人的社会:“这就是你们的卡捷琳娜。你们爱拿她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的尸体就在这儿,把它拿去吧;可是她的灵魂现在不是你们的了:她现在正站在比你们更为仁慈的审判者(指上帝)面前!”⑮西方文学史上的水,也同样具备着清洗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功能,因而伏尔加河给予卡捷琳娜的,正好就是灵魂的洗礼,让她摆脱这个牢笼,打破封闭的家庭和压抑的小城压给她的枷锁。纵身跃进伏尔加河的卡捷琳娜,也就摆脱了束缚,获得了最终的救赎。
死亡是人生在世最可怕的敌人,因为死亡意味着失去了一切,也包括自由。这种始终确定但是不可预测的死亡,给予人的也就只有恐惧。在这种情况下,人的信念和对生命的信心会丧失,因而死亡就成为人类追求生命伟力的障碍。对于民众而言,死亡是每一个人既定的结局,又是如此的公平。对于饱受尘世藩篱的人们,死亡就意味着真正的自由,人在死亡之前的,和人对于生死过错的真诚,自然就消解了死亡原有的恐惧,获得了大于它本身的意义。死亡与再生是圣经文学的主题,要想产生一种新的状态,必须打破现有的状态,从现有状态的破坏中引导出另一种新的状态。因而,死亡能够使现有的时间和空间断裂,而向着另一种更为永恒的时空回归。“要感受到自由的缺失,你首先必须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者。”⑯所以,当卡捷琳娜发现了自己自由权利缺失因而不能与现实共存时,死亡就成了精神救赎的最后之路。虽然看似在与环境的斗争中落败,却保持了她生命的尊严。“飞”,在卡捷琳娜的念头中是一个永恒的动作。她始终幻想着从这棵矢车菊飞到那棵矢车菊,又或者是张开双臂、从高山之巅起飞。纵身投向伏尔加河在天空中划过的弧线,是她获得久违精神自由的必然途径,也是她留给那个吃人社会的抗争。卡捷琳娜为此付出了最为惨烈的代价,后来人仍然从中获得了生活的勇气,即瓦尔瓦拉继续着卡捷琳娜未完成的梦想,践行着对于自由的追求之路。
伏尔加河从卡里诺夫穿城而过,为这个封闭的空间提供了了一道缝隙,通向远方不知名的也许自由的地方。但是,对于孤独抗争的年轻个体而言,伏尔加河的旋涡才是最能摆脱束缚的归宿。年轻时犯过错的老妇人飘荡在河岸上,时时刻刻给后辈人以警醒,揭开了恬静安宁的帷幕背后真实的血泪和残酷不仁。这个城里不自知的居民和毫无冲击力的生活环境,急切需要某一种具有震撼力的力量,来打破这种庸碌无为,给予人们一些思考的契机。大雷雨正是这种沉闷环境中的一声“惊雷”,也是一种形式上的至高洗礼。
四、地理空间与自由主题
作家在这部作品中构建了以上三种地理空间,现实地理空间卡里诺夫城被落后愚昧的社会风习所弥漫,即便它残酷侵吞着所有人的身心自由,仍然有人不自知地高唱赞歌;作家不满足于只揭露一种现象,他更希望为这个封闭的空间楔出一条缝。然而正如前文所言,就连莫斯科这一最开放的城市也免不了堕落为“酒池”,不知名的远方是否能够承担起人们对于自由的期待。唯有卡捷琳娜的死亡使得现有的封闭空间被打破、顽固不化的社会风习泛起一丝涟漪。人的自由权力与特定的社会风俗形态之间的博弈,使得地理空间所承载的自由主题得以完整表达。
首先,极度压抑的家庭空间为力量的喷发提供了契机。卡捷琳娜所在的家庭空间虽然也有布局,生活起居处所的功能明确,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家长的监控之下,卡巴诺娃就像是一个不散的阴魂,时时刻刻以恶毒的眼光,严密监控青年人以防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来”。卡捷琳娜认为自己陷入了罪恶的深渊,瓦尔瓦拉却不以为然。她提供给卡捷琳娜的后花园钥匙,既是封闭压抑的家庭空间一个释放的出口,更是促使卡捷琳娜自由意志喷涌的开关。瓦尔瓦拉将钥匙交到她手里,此时卡捷琳娜的反应,像触电一般吓得赶紧扔掉了,因为她明白一旦有了这个可以助她取得自由的开口,那她以后一定会因为一些逾矩之事,而不见容于这个环境。她之所以这么害怕见到鲍里斯,怕让自己置身于一个放松的场所,是因为家庭环境对她的自由的极度压迫。正是因为这种压迫过甚,才想要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内寻找一些自由,例如跟随着丈夫出去办事,哪怕只有短短的两周时间,被拒之后,才控诉自己始终在这牢笼中逃也逃不掉,东窗事发之后,又乞求鲍里斯带她出走西伯利亚。西伯利亚是一片蛮荒之地,生存环境恶劣,但是在她看来仍然好过风光秀美的卡里诺夫小城,以及其中的看似平和温馨的家庭。伯林曾指出:“自由的根本意义是挣脱枷锁、囚禁与他人奴役的自由。”⑰正是这个压抑的家庭空间,毫无限制地挤压了卡捷琳娜的生存空间,强加给她从身到心的囚禁之苦,她才想到外出以获得一种简单的自由,求得一种生而为人的权利,期望能够回到之前所拥有的那种自由的生活状态。因而,那把打开后花园门的钥匙,既为年轻一辈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场所,更是她们自由意志得以生发和展现的生活空间。
其次,生存空间的转移是一条关于自由的“失落——追逐”之旅。在卡捷琳娜那里,有明显三个生存空间,不知名的小城中的闺阁、婚姻时代所处的家庭以及死后的永生之所伏尔加河。卡捷琳娜闺中时光自由而烂漫,因为不幸的婚姻才逐渐陷入牢笼中失去了自由,最终她选择了以死抗争,从而重获了自由。从得到失而后又失而复得,形成了一种类似《圣经》中的“U”型结构,谷底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婚姻时代。然而,仔细考察卡捷琳娜在闺中与死后的两种生存环境,虽然同处于自由的状态,然而这两种自由仍然有着明显的区别。在闺中时期,她想去哪儿便可以去哪儿,春天的花丛中、夏日的泉边、教堂、聊天室都有她的身影,为他人所恼时,便可以驾一叶扁舟远离人群。伯林曾经在《两种自由的概念》初版中,认为自由“是不存在阻碍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的障碍”⑱。当人的欲望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时,他就是自由的。但是正如弗罗姆所认为的那样,真正的自由应当是统一完整的人格的自发理性活动,而并非自身行动的为所欲为。由此反观卡捷琳娜的前期生活,诚然没有人限制其身体自由,但她内心深处仍然是焦虑的,常常会因为不知名的事情而落泪,某种无法言说的精神困惑一直纠缠着她。但是,她在临死之前深刻反省了自己的一生,大量的内心独白深入细致地展示她身处绝境之时的精神成长过程,面对自己所遭受的压迫,“通过无视、遗忘‘战胜’它们,对它们变得没有意识”⑲,从而“获得平和与宁静,一种对于压迫着别人的恐惧与仇恨的高贵的解脱”⑳。当她挣脱了一切精神枷锁而选择伏尔加河来最为永久的归宿时,卡捷琳娜就已经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成为生而为人的独立自足的个体,对前期所享受的自由,予以真正的升华。
再次,时间的压缩与空间的延展提供了人物多种生存状态的可能性,正是作家处于社会变革前夕关于人类命运的思索。作家将情节发展集中在12天完成,矛盾冲突则集中在某几个紧促的时间片段中呈现,展开了卡捷琳娜短暂而命途多舛的一生。这种压缩时间的方式并未影响思想主题的阐发,延展空间为人的命运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展示。在人物群像中,有两个人物一直伴随着卡捷琳娜而出现。一个是瓦尔瓦拉,另一个则是不知名的疯癫老妇人。瓦尔瓦拉带领着卡捷琳娜开启了一扇通往自由但也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大门,老妇人则一直向她宣告着一个可怕的神秘预言。瓦尔瓦拉说老妇人是因为年轻时候放纵自己犯了错,所以就格外热衷于拿别人所害怕的事情来吓唬人。因此不难看出,同样是犯了错的卡捷琳娜,如果选择苟活于人世,她的最终结局也应当如此疯疯癫癫,为世人所唾弃。瓦尔瓦拉最终逃出了这座牢狱,去到了未知的地方,鲍里斯也出走西伯利亚。他们的命运如何暂且无法推断,但至少这里的纷争和压迫再也与之无关。作家并未给出那些走出了小城的人以确定的结局,这种悬念也表现了他自己的犹疑与惶惑。正如费克卢莎说外面的世界远不如这座小城人情纯朴,也就是说在社会变革前夕,也许俄国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他们不过是从这一牢笼投身于另一牢笼,也正是这样未竟的结局,表现了作者类似于幻想的美好念想:或许年轻一辈能够找到其他的出路?因此,在瓦尔瓦拉、卡捷琳娜和疯癫贵妇三人之间构成了一条完整的生命线,即社会大转型前期的俄国女性的生存命运,他们三人都极力追求自己的自由和权利,摆在她们面前的也有着各种不同的结局,但是很难说哪种结局才是理想的归宿。在压缩的时间里,他们用各自所在的安身立命之所延展了全部的主题,展示了俄国女性的一生及其可能出现的几种命运。他们乃至整个社会该何去何从,就成为了作者的深重犹疑,同时也成为了读者的深入思考。
最后,对于自由的向往以及向死而生的终极追求,以促进人自身的解放。戏剧中的人物,多在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老妇人最终走向了浑浑噩噩的无意识,瓦尔瓦拉的“悬而未决”,只有卡捷琳娜通过自己的死亡获得了永生,这样一种“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的生存状态既是作家所期望的,也是让所有人所痛心的。海德格尔提出“向死而生”的本意是指以“有死”或者“能死”的一种状态活着,在文学作品中更多的是通过死亡这种状态,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卡捷琳娜最终走向了死亡,而她的死成为了杜勃罗留波夫所说的一种“强劲的反抗力量”。在自古以来的人类生活中,“死亡”都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人们一方面憎恨着死亡,因为它是阻挡人们获得现世享受的最大障碍;同时也因为“死亡”来临的神秘性和不可控制,使得人们对这种结局产生种种莫名的惧怕。就结局而言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所以,死亡也是公平的。在“圣经文学”中,“死亡”更是有着一种崇高的力量,因为人死之前会进行忏悔,因而在回顾往昔时能够获得精神的救赎和灵魂的净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卡捷琳娜的“死亡”不是最终的归宿,“向死而生”才是终极的追求,因此“死亡”所爆发出的生命力,正是对于黑暗社会及其落后的风俗形态最为强烈的冲击。
作家在这部作品中所努力构建的三种地理空间,具有重要的意义:现实存在的卡里诺夫城、虚拟的远方和无处不在的死亡空间。卡里诺夫城风光秀丽,生活气息浓郁,为外来香客所心仪,但田园牧歌情调只是一张巨大的帷幕,掩盖的实则是残酷的等级压迫、对青年一代的自由束缚个性压抑以及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倾轧。外来人在这里被同化,有志之士只能逃开牢笼,向着不知名的地方,去寻找自由和个性解放,作家的笔触到此戛然而止,作者自己也许不知道这种寻找究竟结果如何,是否得成。卡捷琳娜的自由得而复失,始终都在追逐着自己所期待的自由生存,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却永远无法得到,婚姻生活让她陷入了谷底,只能在死亡空间中得到自由并达到永生。同时,她为这种自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方面动摇了人们对于这种追求的信念与信心,另一方面她那逐渐萌生的自我意识,也在鼓励着有志之士艰难前进。
彼时的俄国矛盾丛生,社会风俗习惯极度保守,人的自由权利和自由生存状态受到极大损害,因而急切需要一股新生的力量来刺激并推动保守压抑的社会。作为社会的新生代力量的青年一辈,却遭到权威力量和社会落后风习的严重束缚,身心都得不到自由和解放。他们想要为自己寻求到一条自由之路,求得精神解放和自我发展,但是其力量何等薄弱。但是,他们始终在为这种可贵而难得的自由而抗争。在极度压抑的家庭空间中他们激发自身的力量寻求向外界转移,在自由的得而复失以及重又得到的路上不断追逐,在有限的时间和延展的空间中寻求人类命运的多种出路,和可能获得的多种生存希望,即使是最终只能通过死亡这一惨重的代价来获得,仍然不放弃自己生而为人的权利,展现出一种作为人的本质强大力量。作家是犹疑惶惑的,在那个黑暗透顶的时代,在这重重矛盾中前行,他不知道这种希望应该从何处来,但是他仍然努力为那个时代的人们,点亮希望的微光。转型时期的俄国社会到底该何去何从?作家并未给出答案,这也是他留给读者的永恒思考,寄希望于可能到来的新生力量。
①[俄]杜勃罗留波夫《杜勃罗留波夫选集》(2)[M],辛未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69页。
②⑧⑭易漱泉、雷成德、王远泽等《俄国文学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413页,第424页,第430页。
③④杜雪琴《易卜生戏剧地理空间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页,第34页。
⑤⑥⑦⑪⑮[俄]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亚·奥斯特洛夫斯基戏剧选》[M],臧仲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页,第108页,第108页,第118页,第183页。
⑨⑩[苏联]高尔基《俄国文学史》[M],缪灵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86页,第186页。
⑫⑬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第25页。
⑯[英]约翰·格雷《木偶的灵魂》[M],于晓华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
⑰⑱⑲⑳[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M],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页,第30页,第34页,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