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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诗学视域中《乐记》的诗学思想

2019-09-28○张

文艺评论 2019年1期
关键词:乐记礼乐诗学

○张 烨

《乐记》作为“中国古代最早最专门的美学文献”①、“音乐美学方面带有总结性的著作”②,在《礼记》中独立成篇,是华夏礼乐文明的绝佳注脚。相关研究自汉至今,各种论著更是不可胜数。以之为研究对象的专著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王祎《〈礼记·乐记〉研究论稿》、孙星群《言志·咏声·冶情:〈乐记〉研究与解读》和薛永武《〈礼记·乐记〉研究》,既有文史哲领域,又有音乐学领域的。在音乐学领域,吕骥、孙星群、蔡仲德、周武彦等前辈均有影响颇深的专业性论述,本文不做列举。而在文史哲领域,相关研究也成果极夥,主要可分三类:第一类是从文献学方面对《乐记》成书及作者进行考证,此方面研究历经百代,尚无定论;第二类是将《乐记》与《周易》《吕氏春秋》《诗学》等进行对照互证,此方面研究思辨性强,却难免有所未照;第三类则是对《乐记》中文艺美学思想的总结,也是与本文关系最为密切的,最具代表性的当推薛永武、牛月明专著《〈乐记〉与中国文论精神》和张恩普《〈礼记·乐记〉文学批评思想探讨》。此方面研究论说性强,仍可在实与新两方面进一步提升。

此外,徐宝锋《〈礼记〉诗学问题研究的现状和不足》虽非专门针对《乐记》,然已给后来者提供新思路,即“应该援引一种文化诗学的视域,把《礼记》作为一个系统文本予以整体探究,以一种宏观的诗性视角敞开《礼记》所包蕴的儒家早期伦理世界,而非断章取义,纠缠于单一的伦理或者诗学观念”③。然而《乐记》毕竟是独立成篇的,因此,将这一思路运用于探究《乐记》的诗学思想也未尝不可。

“文化诗学”的诗学含义,在张文涛同名论文中有如下阐述:

“文学批评”向“文化批评”的扩张,这是“文化诗学”向整体性诉求最重要的表现。这一最大的整体性,蕴含了两个整体,一个是文学活动本身的完整性,这一完整性包括作者、作品和读者文学性视野下的共同合作;第二是文学性与作为跟文学性平行的其他文学相关性的相互构成的完整性。从第二个表现,自然地推衍出文学作为文化的一种表现方式,“文化诗学”就是号召多种学科来解读文学。以往从文学到文学的局面要打破,在人文学科内部的哲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以至自然科学中的地理学等作为解读方法都可以用在文学批评上。④

以上阐述正如童庆炳先生所言,其构想是“以审美评价活动为中心的同时,还必须双向展开,既向宏观的文化视野拓展,又向微观的言语的视野拓展。我们认为不但语言是在文学之内,文化也在文学之内。审美、文化、语言及其关系构成了文学场。文化与言语,或历史与结构,是文化诗学的两翼。两翼齐飞,这是文化诗学的追求”⑤。由是,在文化诗学的视域里,从宏观的诗性视角观照《乐记》不仅是合理的,而且也是必要的。以下分而论之。

一、《乐记》作者及其诗学精神

由于《乐记》作者问题至今尚无定论,但从文本看,当是自儒家经典与孔门后学相关论述中摘录汇编而成,其成书有世代累积性,非一人一时所编著。《乐记》作者编者在思想流派上从属于儒家,时间上当为战国至西汉武帝时期。无论从相关历史文献,还是《乐记》成书与作者相关研究成果看,上限应为公孙尼子,下限为河间献王刘德、毛生等人。这一时间范围的儒家学人在思想上有其内在一致性,正如班固所说: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袓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己试之效者也。⑥

上文虽未明确提到“乐”这一名词,但“明教化”要借助礼乐,六经中也包括《乐》,更不必说在诗乐舞一体的时代观诗即是观乐,赋诗以明志实际上是歌诗以道志了。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实际上是将乐置于诗礼之上的。孔子本人也曾学琴于师襄,击磬于卫国,他的诗教也是乐教。儒家重视“乐”(雅乐),事实上是重视“乐”对个人与社会的教化作用,这种诗学精神用徐复观先生的话说,是“为人生而艺术”⑦的精神。后世儒家学人承孔子而来,自然对此要有述论。非独专著《乐论》的荀子,《乐记》的作者编者也当是“为人生而艺术”而重视“乐”,最终才集成《乐记》的。

二、《乐记》文本及其诗学精神

一切文学作品皆由语言构成,而又超越语言本身。故论文本可从语言之内与语言之外两方面论述。分论如下:

先察《乐记》语言之内的诗学思想。此方面将《乐记》语言的形式与内容加以分述:

从语言形式上讲,《乐记》语言上的形式美,应该是有意识的追求。具体体现在:

语音上:音调谐和,节奏鲜明。且举两例说之:

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⑧

上文第二第三个分句的尾音韵母相同,第四第五个分句的尾音声母相同,声韵上是谐和的;且句式整齐,哀乐、喜怒、敬爱三组情感彼此反差对应,相应的“声”也形成反差对应,节奏上是鲜明的。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⑨

上文两句中都用了“之”,句末都用了“焉”,声韵谐和;句式整齐,且用词上语意相对,节奏鲜明。

修辞上:修辞手法多样,运用恰切得当。例如:

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⑩

此处用顶针修辞,不仅结构整齐,文气畅通,便于记忆,而且前后递进,环环相扣,易于理解。

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⑪

此处前半句排比不仅有很强的节奏感,而且紧扣后文“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极具条理,说理清晰透辟。

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槀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⑫

此处连用比喻,将抽象的声音具象化,令人易于理解。

以上各类例子在《乐记》中十分常见,无需过多列举分析。若非有意为之,《乐记》语言形式上怎会具有如此的美感?语言的形式美,是《乐记》创作上重视“文”的鲜活注脚。

从语言内容上讲,《乐记》阐述的诗学思想有如下几方面:

第一,从乐的起源上讲,《乐记》提出了“感于物而动”的观点。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⑬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⑭

这里的“感于物”既非再现纯然客观的镜子,亦非表现纯然主观的灯,而是应当类似王阳明对观花的阐释——“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⑮。因为对纯然客观的反映,不同人会得到不同的结果,而这种结果如何又不是主观能决定的。正如世界之于全色盲与世界之于常人,虽然影像一致,但有黑白和彩色之别;又如从正面和侧面画杨桃,会画出形态迥异的画面。乐的“感于物”,其实就是“借助理性与艺术的光辉映照历史与现实、心灵与情感的广阔世界……将被遮蔽的生活从无边的幽暗中互换出来,让生活显现,让人的本性在艺术中出场,达到澄明之境,从而实现艺术的永恒”⑯。我们上古的先民是感性的诗性的,那么,“感于物而作”更加确切的说法就是借助诗性的光辉映照历史与现实、心灵与情感的世界,将原本幽暗的生活照亮,让生活与人的心性在乐音中出场,达到澄明之境,从而实现诗意的栖居。

第二,从乐的功用上讲,《乐记》从乐对个人和社会两方面的影响加以阐释,说明了乐对个人与社会的巨大影响。

对个人的影响,《乐记》中如是说:

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⑰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人之道也。⑱

以上两例一方面明确表述了乐于人的不可缺失,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乐陶冶心性的作用,且将乐上升到“人之道”的程度。乐不仅是“乐也”,更在教育、心理、精神超越上发挥重要作用。“以艺术为核心的教化是古典世界的精神核心”⑲,乐自是毫无争议地属于艺术,其教化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凡音者,生人心者也”⑳,音乐的雅俗与正邪会将人心向相应的方向同化。精神不同于心理,是高于心理的。正如丹尼什以生物、心理和精神划分人存在的三个层次㉑,人“感物而动”是精神的活动,是“心理”一词无法取代的。这里的陶冶心性,实际上是人精神的超越过程。

对社会的影响《乐记》阐述得更多,这一方面更加为人熟知。例如: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㉒

故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㉓

由个人而社会,乐的社会功用其实可以看做是对人影响的扩大化,所以第二个例子的表述也是由个人而社会,由人的感官身体而精神,最终推广到整个社会的。当然,此处乐的社会功用影响的是大多数人,主要是作为“民”的存在。而对于“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士人,乐的功用仍应参照上文。

第三,从乐的创作上讲,《乐记》主张顺应自然、文质并重。

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近于乐,义近于礼。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㉔

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㉕

以上第一个例子从四季运行讲到作乐要“率神而从天”,顺应天道自然,这不仅是《乐记》对作乐者的要求,也是“感于物”的必然结果。而第二个例子则词约义丰,既在质的方面要求“和顺积中”,又在文的方面要求“英华发外”,在文质兼美的同时还在求真。在对真与美的追求上,《乐记》是并重的。而这种求真又要求人顺应自然与真实感受,不同于西方还原物象的真实,而是中国一直以来崇尚写意的真实。

第四,从乐的品评上讲,《乐记》崇尚德音礼乐,以中和与雅正为美。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㉖

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穷本知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礼乐负天地之情,达神明之德,降兴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体,领父子君臣之节。是故,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㉗

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㉘

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㉙

《乐记》通篇有27个“德”字,其中实际与“乐”发生联系的有20处。且篇中引子夏的话里明确说明“德音之谓乐”,第一条例证亦是直言“乐”是“德”之华(花)。

以大羹玄酒腥鱼为类比来描述礼乐雅乐,《乐记》所崇尚的雅乐风格可想而知。大羹、腥鱼都是极简加工的祭品,祭祀中的玄酒其实就是清水。相应风格的乐音乐调趋向必然是平和的,节奏必然是缓慢的,旋律必然是简易的。这样的乐曲听来应该是寡淡的,也无怪乎魏文侯听儒家拒斥的郑卫之音“不知倦”,听古乐则会“唯恐卧”了。魏文侯尚如此,大众的审美趋向更不难推知。古乐虽有陶冶净化精神之效,然终归走向式微,应当与儒家对乐的审美风格有很大关联。丝竹清音是从前的流行音乐,如今听来也雅;而真正的古乐呢?当下怕是很难听到了。不得不说缓慢的节奏和简易的旋律是古乐式微的重要原因。

再会《乐记》语言之外的诗学思想。此方面指《乐记》之“味外味”。“象外象”与“味外味”本是司空图用以论诗的,然从“六经皆诗”的角度上讲,亦如上文所言,《乐记》是有诗性精神的,也是注重修辞的,因而探索其“味外味”也是合理的。

《乐记》的“味外味”其实就是教化——通过种种方式说理而达到这一目的。“诗教”本就是我国古代士人的必修课,甚至达到“不学诗无以言”的程度。而《乐记》无论从何种角度、举何样事例、打哪些比方说理,其内在精神都是教化。亚里士多德也有“通过对作品的观察,他们可以学到东西”㉚的说法,可见这种诗学精神在中西方是相似的。

三、《乐记》时世及其诗学精神

《乐记》成书虽晚于春秋时期,但其秉持的思想与品格却是实实在在的春秋君子所拥有的。具体到诗学精神上,就是崇尚和合与雅正。事实上,这也是儒家君子的“仁”与“礼”在诗学上的反映。

“君子”一词从阶层概念到春秋三百年逐渐演化成道德与阶层相结合的概念,后世尽管各种统治者大多失落了君子人格及精神,儒家士人也一直以成为君子作为修身的标准。由是,若要把《乐记》时世的诗学精神尽量还归,就要从儒家士人的思想及诗学精神上去回溯爬梳。儒家士人重礼尚仁,以君子的人格标准要求自身,这些都反映在了《乐记》中,如:

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㉛

这是子夏答魏文侯的话,也是儒家士人,特别是先秦儒家士人对“古乐”的看法。通读《乐记》全篇,“君子”一词出现了15次,和合雅正按词频统计,分别是:“和”出现了40次,“正”出现了13次,“合”出现了12次,“雅”出现了5次。这种诗学精神是礼乐教化滋养出来的,不仅是儒家士人的审美情趣,更是一个崇尚君子人格的时代三观乃至信念的缩影。

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得到如下结论:

一、《乐记》作者是“为人生而艺术”的。

二、《乐记》文本在语言上音调谐和,修辞多样,有意识追求形式美。在内容上,从乐的起源上讲,《乐记》提出了“感于物而动”的观点;从乐的功用上讲,《乐记》从乐对个人和社会两方面的影响加以阐释,说明了乐对个人与社会的巨大影响;从乐的创作上讲,《乐记》主张顺应自然、文质并重;从乐的品评上讲,《乐记》崇尚德音礼乐,以中和与雅正为美。《乐记》的“味外味”其实就是教化——通过种种方式说理而达到“乐教”的目的。

三、《乐记》时世中的儒家士人是崇尚和合与雅正的。

以上即是笔者从文化诗学视域中对《乐记》作者、文本、时世诗学精神的论述。《乐记》的诗学思想与精神,是我们先秦儒家君子精神的一角,更是我们华夏先民诗意栖居的写照。

①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4页。

②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页。

③徐宝锋《〈礼记〉诗学问题研究的现状和不足》[J],《沧州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第3期。

④张文涛《“文化诗学”的“诗学”含义》[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⑤童庆炳《文化诗学:宏观视野与微观视野的结合》[J],《甘肃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

⑥[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728页。

⑦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8页。

⑧ ⑨ ⑩⑪⑫ ⑬⑭⑰⑱⑳㉒㉓㉔ ㉕ ㉖ ㉗ ㉘ ㉙ ㉛ [晋 ]郑 玄注,[唐]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27页,第1536页,第1527页,第1527页,第1545页,第1527页,第1527页,第1543页,第 1544页,第1527页,第1527页,第1536页,第1531页,第1536页,第1536页,第1537页,第1528页,第1529页,第1538页。

⑮[明]王阳明撰,邓艾民注《传习录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31页。

⑯傅道彬《光的隐喻:文学照亮生活》[J],《人民论坛》,2018年第1期。

⑲傅道彬,于茀《文学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8页。

㉑参见[瑞士]丹尼什《精神心理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

㉚[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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