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幽默——莫砺锋语言风格浅谈

内蒙古 张福勋

莫砺锋先生素称“不苟言笑”。但他自言：“不苟言笑的外表仍然包裹着一个血肉之躯，而貌似与世无争的漠然态度，却正掩着对幸福和事业执着的追求。”（《致陶友红》，见莫砺锋、陶友红：《嘈嘈切切错杂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年8 月版，以下同，只出篇名）这确系心灵的直白。

我以为，愈是深沉的东西，其表面愈是平静。莫式幽默就是在不经意的叙写当中，不紧不慢，不声不响，却能于“不动声色中，而令人绝倒”（〔明〕王骥德：《曲律》）。于平淡无奇中，释放智者的幽默。外平内奇，外庄内谐，以风趣写性灵。

比如《经行东坡眠食地》于海南儋州中和镇寻找东坡当年的眠食地，先引东坡当时所写诗句“但寻牛矢觅归路”，但见田野里三三两两的水牛悠闲地吃草，不时用“哞——”的叫声互相招呼。然后写道：“可惜这些牛经过了现代文明的熏陶，都不到路上来排粪，害得我们无法沿着路上的牛矢去寻觅东坡的家。”古人成句，信手拈来，为我所用。而于平平的叙写之中，让读者接受知识的洗礼和认知的提升。既不失君子之威仪，也不侮其所不当侮之人。绝不如当今某些大师的“幽默”，只是在人家的胳肢窝里硬挠痒，让人哭笑不得。

我曾读过一篇《关于屁的社会学研究》的硕士论文，里边举例说西方人为了避开不雅和粗俗，便将放屁说成是“裤子里的咳嗽”。这也是一种幽默，让人捧腹。但我以为这可叫作“热幽默”。而不同于莫式的“冷幽默”。热放而冷敛，热张狂而冷幽静。

又比如《登厕读书》，前后引用了清代吴乔《围炉诗话(卷一)》中的“人之登厕，不可无书，无书则不畅”。又以欧阳修作例，欧说：“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先点出“畅”与“不畅”的人体自然现象，令人联想，会心失笑；然后归结到人文社科之创作，让人解颐含笑；最后又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竟然开出了登厕读书的两个必要“条件”，一是合格的厕所：太简陋的不行，太豪华的也不行；二是合适的书，即吴乔所说的“书须浅陋，不足严待”。“严待”，一石两鸟，含蓄幽默，妙得很，一下子就赢得了幽默的效果。此时让人不自觉捧腹大笑了起来。

鲁迅曾论幽默，特别强调“诚实”和悟彻人生的“休养”。（《漫谈漫画》，《且介亭杂文》二集）不诚实，故弄玄虚，装疯卖傻，故作姿态，如同戏曲里的“噱头”，让人看了作呕。而不具备悟彻人生的修养，就显得浅薄，是马戏团里的小丑，不耐咀嚼。这正如杨万里所言：“盛衰阅过君应笑，宠辱年来我亦平。”(《和致仕张郎中春昼》)平心静气，那是阅过盛衰的自然流露。平静的表面的内里却隐藏着深沉的东西。而莫式幽默，这两点是备足了的，这正缘于莫先生平日的气质和修养，如美国学者斯坦夫·艾伦所言：“传达幽默，需要成熟与热情。”

莫式幽默，有时候只是款款道来，毫不费力，略施一个小小的比喻，便顿然生色了起来。比如说自己得了直肠癌的那个肿瘤，只是一个躲在腹内的“小仙桃”，直以平常心待之。那么平和，那么坦荡，心中无丝毫芥蒂，希望朋友“不要自恃身体健康而对疾病掉以轻心”（《治癌小记》）。一片“冰心”，“真淳，自然”（这是先生在《陶渊明的无弦琴》中总结陶氏人品和诗品的四个字，我以为借用这四个字，正好说莫之为人与为文，恰如其分！）。这大概就是他主张的“诗意人生”中一种对待人生的态度吧！

莫式幽默，也用夸张，时而用一些“过分”的形容词将事情故意说得“过了头”，其间则蕴藏着几分幽默，让人去体味，然后忍俊不禁。

如说女儿在美国住所硅谷园里的那只“蓝鸟”，女儿介绍说它叫“加州鹑”，是加州的州鸟。然后莫先生如此道来：“怪不得它如此气定神闲，原来是以主人的身份接见我们！”（《硅谷园记》）

还有夫人陶友红写的《在美国吃外国馆子》（我在此严重申明我的主张，由于莫夫人长期接受莫先生冷幽默的熏炙，她的行文里也流淌着几分莫式的幽默）是有意将“馆子”后面的语言成分省掉，“馆子”居然也能吃！文中说，那海鲜饭，那一道道塔帕小食，蒜味虾、煎章鱼、烤蘑菇什么的，样样香气掉鼻，“鲜掉眉毛”。夸张而又不失真淳。

莫先生的血肉之躯里有时也有“愤怒”。不过这“愤怒”不是声嘶力竭的叫喊，却是由幽默传达出来！比如《夏季到台北来看雨》写台北知名的“温州街”，好多知名学人曾经去过或写过，街道不宽，街旁的房子都是日式建筑风格的两层小楼，许多大门上挂着“台大教员宿舍”的木牌。然后写道：“幸亏台北的房地产商人还没有像大陆的同行那样具有强烈的开拓精神（引者按，这‘开拓’，一语双关，略含揶揄），这片外表陈旧的房屋得以免遭推土机的蹂躏（按，此一语以人格化手法将死蛇弄活，鞭挞之意甚明）。否则的话，人们还能到哪里去追怀那个业已消逝的时代呢？”

莫先生曾在南大文学院百年院庆时发表讲话，说：“中国语言文学的学科性质，为我们的青春岁月增添了浓郁的诗意，可以接受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熏染，从而在我们的身上积淀着丰厚的精神财富，时刻都散发着人文精神的菁华，（从而）使我们更加纯洁高尚，更加优雅和美丽。”

我以为，这段话正是莫先生的夫子自道。他的为人，他的文品，他的智慧，他的幽默，无不时时闪烁着如此耀眼的精神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