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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边城》及其美学追求

2019-11-16福建俞兆平

名作欣赏 2019年31期
关键词:翠翠边城沈从文

福建 俞兆平

边城茶峒

《边城》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的代表作。20 世纪末,香港《亚洲周刊》曾组织全球最著名的华人学者评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边城》名列第二。这也应了汪曾祺的那句话:“除了鲁迅,还有谁的文学成就比他沈从文的《边城》高呢?”《边城》何以能在20 世纪的一百部中文小说中脱颖而出呢?其内容意义与艺术审美价值很值得我们深入探寻。笔者初步思考了一下,觉得《边城》有两点较为突出,一是它开创了中国现代“诗化小说”这一脉流,二是它应答了从卢梭到马克思等一直在追索的关于人的“族类本性”的问题。

小说题曰《边城》,便设定了故事发生地方是处于主流社会之外僻远边地的小城。按沈从文所述:“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进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这个小山城,由于是“两省接壤处,十余年来主持地方军事的,知道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还得法,并无特别变故发生,水陆商务不至于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发生别的死亡大变,为一种不幸所绊倒,觉得十分伤心外,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还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也就是说,在1920 年前后,在军阀混战、战火连绵的中国,还有一块类似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式的去处。

对桃花源式的淳朴、和乐的民俗风情的描述,是沈从文以湘西为背景的作品的主调。《边城》第六节有一场面就展现了这点:摆渡的老船夫——爷爷,有一次和过渡的卖皮纸的客人争执起来,原因居然是“一个不能接受所给的钱,一个却非把钱送给老人不可”。那个客人可能是看到老船夫常年劳累,多给了点钱,老船夫就生气地逼着那人把钱收回。“但到船拢岸时,那人跳上了码头,一手铜钱向舱里一撒,却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翠翠追上去拉住了他,爷爷赶过来,“把钱强迫塞到那人手心,并且搭上一大束草烟”。坐船的要多给钱,摆渡的不要钱,老船夫还搭上烟草,说是“礼轻仁义重”,这种重义轻利、通达实诚的淳朴民风令人暖意顿生。

若回望历史,20 世纪初的湘西,是中国社会一个十分奇特的地区。它,古老而僻远,蛮荒而浑厚。现代文明的触丝刚刚延及,却尚未深入、扩展开来;现代社会赖以构成的商品交换逻辑,还未左右着当地的民风。这就形成20 世纪中国最后的纯朴、本真的自然人性,与马克思所批判的现代“异化”的社会人性之间,那种处于萌端时期的初始交锋。

“美丽的忧愁”

故事并不复杂,在川湘边界有一个名叫“茶峒”的小山城,城边有一条小溪,小溪边上有一座白塔,白塔下有一户人家,这人家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黄狗。沈从文在小说的开篇就定下了叙述的风格——平白晓畅,如话家常,亲切委婉。

小说的故事像是用几句话便可讲完:两年前的端午节,翠翠在看龙舟赛时遇上英俊的小伙子傩送(也叫“二佬”),二人互生纯真爱慕之心,但二佬的哥哥天保也偷偷地爱上了翠翠,于是哥俩就想用斗唱山歌这种浪漫的方式来由翠翠选择。天保后来一想,二佬是个好歌手,自己定然处于下风,于是就驾船远行去贩货,却不慎溺水而死。二佬因兄长之死,心生内疚,又“得不到翠翠理会”,也就负气出行。此时爷爷不幸去世,翠翠便孤单地在白塔下痴心等待着二佬——她心爱的男人踏歌而回。

但是摊开小说,读着读着,你却渐渐感到似乎没那么简单,心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流淌,一种如沈从文在《水云》中写到的、淡淡的“美丽的忧愁”溢上心头,在他那诗一般的笔调中沉迷。沈从文说过:

我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边城》正是这样一部“用故事抒情作诗”牧歌式的诗性小说。取小说的形式,却充满诗意的内涵,实质上是一部“诗化的小说”“散文化的小说”。所以我们在阅读这类小说时,还要有一双读诗的眼睛,要有读诗的心理预期。

这种类型的小说,在人物、情节、环境这小说三要素的处理中,往往环境的叙述,如大块的风俗人情画面的嵌入,超过了情节的设置;意义内涵的委婉传递,超过了外在激烈的矛盾冲突;所产生的审美效应,多是诗意的情绪氛围包裹了内容的价值判断。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它是另一道脉流,如废名的《竹林的故事》《菱荡》,如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等,当然其美学源端来自于周作人。

若按当前文论话语来说,则是属于占主流地位“宏大叙事”之外的“个人叙事”这一旁流。

正如沈从文自己对《边城》的解说:“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难免产生悲剧。”他告知我们,《边城》的故事没有剑拔弩张式的矛盾冲突,也没有黑白分明式的善恶判断,而只是“不凑巧”,发展中的事态充满了偶然性,实际上只是人性中善与“异化”初起时的两种力量在朦胧中碰撞,从而引发了悲剧的萌端。

在沈从文眼中,湘西“一切充满了善”,生于斯、长于斯的男男女女皆为善的化身。请看《边城》中的主人公——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她是青山秀水滋养出来的纯真的生灵,“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怒,从不动气”。她是超越了善恶观念的女性生命的原生态之美。在20 世纪80 年代,若问高校文科男生,你理想中少女形象是什么样的?他们多会回答:“翠翠!”而今,这一审美追求对象变成“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真是“世道沧桑不由人”,爱的价值观在根柢上起了变化。

那么翠翠的心上人——二佬傩送又是怎样的人呢?十六岁的他和哥哥天保一样,“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青人能够作的事,他们无一不作,作去无一不能”。兄弟二人有勇气,尚义气,不骄惰,不浮华,能与同伴甘苦相共。二佬则更为杰出一些,他曾见义勇为,在急浪中救出三个人。但他“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他“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扬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叫‘岳云’”。善良、刚勇、健美,二佬是湘西青年男子的佼佼者。

在沈从文的笔下,翠翠与二佬的爱,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感天动地的事件。小说中翠翠跟二佬的接触像是只有四次,第一次是偶遇。两年前端午节划船、捉鸭竞赛,爷爷因喝醉酒忘了去接翠翠回家,二佬见天黑就派伙计送她回去,但翠翠却连二佬的模样都没看清。第二次是登门。二佬特地把爷爷的酒葫芦送回家中,翠翠却把他当成“陌生人”,认不准是不是心中的“岳云”。第三次是相约。当年端午节,翠翠应二佬邀请到城里看赛事,却因听到“碾坊陪嫁”的事,堵气不理他,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第四次是路过。二佬沿河六百里寻找哥哥尸体而不得,后从川东押货回来路过渡口,“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跑掉了”。

当然,还有一种接触,是心灵碰触。二佬与天保赛歌,他晚上到碧溪崖上唱了半夜的歌。小说第十四节写到翠翠第二天醒来,跟爷爷说:

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

这是心灵对心灵的歌唱,是无迹无痕的心神交融,翠翠梦中听歌,平添了小说诗的意趣。

小说的设定,让二位主人公甚至连静静地坐下,交换点内心真实念头的机会都没有,它只像一道清澈的溪涧,在生活中细细地从从容容地流来。沈从文为《边城》设下的基调是唯美的,二佬和翠翠的爱就像是一枚沾着晨露,迎着第一缕霞光,在山风中摇曳,欲开未放的花蕾。这也就是“诗化小说”特色所在、美之所在。

沈从文避开了情节的大开大阖、大起大落,摒弃了通常小说追求事件撞击的外在强度,而从人物心理角度展开细腻精到的叙述,着重于从内心写出翠翠感情的变化、漾动与发展。例如小说里,有一语象我们切不可忽略,即“大鱼会咬你”。第一次见面,二佬见天已黑,便叫翠翠到他家中去等爷爷来,翠翠以为他欺侮人,就轻轻地说了句:“你个悖时砍脑壳的!”二佬笑着说:“要耽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回到渡口,爷爷叫她,她不理爷爷,却轻轻地说:“翠翠早被大河里鲤鱼吃去了。”“大鱼会咬你”深深地烙在了翠翠的心中,因为二佬话中的体贴关爱与善解人意,拨动了从未涉及爱河的少女的心弦。这句话实际上成了他二人的“爱”的隐语,在其后小说进展中多次重复出现。大鱼是“咬”住了翠翠的心,沈从文这个“咬”字用神了!

对沈从文文字之功力与韵致评述最到位的,当数评论家罗曼:“作者有他独创的风格,有他个人的笔力,任是怎么样,是绝不会为别人而能模仿的,一支笔落在纸上,总是静悠悠地流出那么细腻,那么深情,那么使人神往的句子来。他不会用什么臭汗、铁、杀、反抗等刺眼的字眼;也不会用多少唇、肉、酥胸、爱的肉麻的描述;他只是那么朴素地真情的,像小儿女在月夜窗下细语似的说出故事的本身来,有温静的灵魂和脉脉的情绪。”所以沈从文的文字不只是用来看的,而是要用心来品的,读者甚至要用情感之手去轻轻地抚摸文字的温度。

沈从文作品之行文有着诗意之美,而《边城》是沈从文文学创作的巅峰,但也不是下笔成章、一挥而就的。他的表侄、画家黄永玉曾问过他,《边城》你改过多少遍?沈从文说,一百多遍吧。其间呕心沥血、千锤百炼之甘苦,读者应细加体味。

一而再的“偶然”

但沈从文所说的“不凑巧”出现了。

沈从文是大自然之子,他崇信自然中冥冥无形的神秘力量,及其所带来的命运不确定性。他在自述创作的《水云》一文中谈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作……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情感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说不定还可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生命过程的偶然性因素占相当大的分量,因此“信天委命的达观”这类中国道家的思想值得重视。在人生的历程中,沈从文怀疑“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的“理性”,而更为相信“偶然”:

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你后天的命运。

由于社会、历史的行进不可能止步,现代社会的商品交换逻辑正悄悄地渗入湘西的腹地——“边城”茶峒。湘西这块世外之地,也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信义、情爱与金钱、财富之间无法避免的摩擦与撞击。

在翠翠与二佬私相爱恋的同时,“住在山上的员外王团总”的大姑娘也看上了二佬,王团总甚至要用大河边上一座崭新的碾坊做嫁妆,其财富的诱惑力是够大的了,“有人羡慕二佬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佬”。在《边城》中,这一座象征金钱与权势的“碾坊”,不时在叙述过程中闪现,就像在翠翠与二佬的爱之蓝空上飘来了一抹乌云,就像在柔美的抒情长调中夹杂着不和谐的噪音。翠翠虽无心机,却也是“明慧”的,她隐约地感受到威胁: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咧。”二佬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腔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气。(第十节)

“从不动气”的翠翠生气了,她在与二佬第一次相遇,咒他“悖时砍脑壳”时,也只是“轻轻地说”,这时,她“当真”生气了。但翠翠心地又是“温柔”的,从未碰触过的爱的种子在内心萌端,朦胧的爱意在心间躁动。她不相信二佬会稀罕那陪嫁的碾坊,但又不能完全确定,所以心中充满“一种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是忧愁,是快乐,是生气?是生二佬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可真是五味杂陈,小小年纪的她陷入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繁杂的情思之中。

当年,文学评论家李健吾在阅读《边城》时,感到心中总有一种抹不去的暗影:“何以和朝阳一样明亮温煦的书,偏偏染着夕阳西下的感觉?为什么一切良善的歌颂,最后总埋在一阵凄凉的幽噎?为什么一颗赤子之心,渐渐褪向一个孤独者淡淡的灰影?”原因就在于,沈从文写出了在“边城”这样仅存的诗意生存界域,当今也不再是理想的乌托邦,它也无法阻止金钱、商品意识的渗入了。金钱、权势等诱惑,制造了多处“不凑巧”、像是“偶然”的事件,构成对湘西存留的爱情与信义的潜在威胁。沈从文的直觉太敏锐、精细了,在美、善的建构和颂扬中,他却感到悲剧的暗影渐渐地浮起,悲凉的氛围渐渐地逼近。

但是,事态的发展是,二佬断然拒绝了王团总用碾坊做陪嫁妆奁的诱惑,“不要碾子要渡船”。他在回答老爸顺顺发问时说:“我尚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显然二佬更想接替老船夫的那只破渡船,更想忠于对翠翠的爱。在爱情与金钱、信义与财富面前,湘西儿女选择的是前者。

生活在延续,又一件“不凑巧”的事发生了。天保与二佬发觉对方同时都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两兄弟不走“车路”,走“马路”,按当地风俗,月夜里同到碧溪崖去赛歌。但大佬知道自身歌喉不如弟弟,“不是敌手”,就决定驾船离开茶峒,却不慎掉入急流漩涡中淹死,而且连遗体都找不到。沈从文对人物这样安排,避免了兄弟间的决裂,而不至于损坏小说的唯美基调。

但他在叙述中,也曾埋下伏笔——大佬在爱的观念上和二佬的纯情有些距离,存在着世俗的功利性。小说第七节写到大佬有次过溪,跟爷爷有过一番对话:“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有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好媳妇。我这人就是这么一个打算,‘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以至于他走后,爷爷会想到“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给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在人物的审美上,沈从文明显地偏向于二佬。

但由于兄弟二人的父亲顺顺认为翠翠是“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而有了点误会,对爷爷有了点冷淡。事态发展到这里,二佬因哥哥的死而深感内疚,因“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逼迫而烦躁,因“得不到翠翠的理会”的不明事由而苦恼,万般无奈,只好暂时选择了赌气出行……

尽管沈从文在小说的最后这样写道:“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作者写出这种期盼的不确定性,只是为这首柔美的爱的抒情诗留下一个余音袅袅、令人担忧却又回味不尽的结尾。

评论家王晓明认为,《边城》是沈从文创作历程中“个人文体”成熟的标志:“先以歌咏田园诗般的散文笔调缓缓地展开对湘西人纯朴风情的细致描述,最后却以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一下子打断前面的歌咏,把你推入对人生无常的强烈预感之中,这就是沈从文个人文体的最显著的形式特征。”他在文本阅读中,也涌生出和李健吾一样的朦胧心境:“仿佛是重游故地,满怀惆怅地抚今追昔,又好像是置身在明亮的余晖之中,却清楚地感觉到暮色正从背后悄悄地围拢过来,一种对造化无情的迷惘油然而生,它身后更紧随着那种对人世间容不得美物长存的朦朦的预感。”这是我看到的对《边城》最美的读后感悟,当然对《边城》价值意义的评判仍有提升的可能。

善之人性

1935 年,李健吾写的读后解悟是这样的:“《边城》,这颗精莹的明珠,当我们看完思索的时候……涌上我心头的,是浪漫主义一个名词,或者说准确些,卢骚这些浪漫主义者的形象。”他的目光十分锐利,在当年就看出沈从文和卢梭在美学精神上的关联。正如卢梭把童年时的日内瓦想望成心目中的道德理想国,边城茶峒也成了沈从文心中的乌托邦、桃花源。在边城里,“一切充满了善”,“素朴的善”。为此,他必须“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二十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

卢梭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功绩之一,就是使人从基督教的“原罪”——这一与生俱来的阴影中解救出来,认为人先天无罪,人之罪来自于社会,来自于后天的环境,来自科学的贪婪及文化的虚伪;同样,沈从文也推崇自然人性,认为处于自然状态下的人性是最美的,即人性本善。他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谈及自己创作宗旨: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在小说《边城》中,人物都是善良的。即使是对翠翠和二佬纯真之爱构成最大威胁的“山上员外王团总”,也没为着女儿的单相思,对二佬或翠翠采用有悖法理的非正常胁迫手段。而二佬兄弟的父亲——顺顺,参加过辛亥革命,退伍回到地方,事业顺手,家境富裕,慷慨大义,大概也是像四川袍哥之类的人物,他虽然在天保掉水而死后,冷淡了老船夫和翠翠,但得悉老船夫去世,他立马备上棺木,赶到渡口,料理后事,还要接翠翠到家里去住。其他的,如杨马兵、老道士等,无不显出侠义心肠。

这是与现代社会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这是沈从文心目中的乌托邦世界,他以记忆中湘西天然古朴的文化风情及道德伦理,构建了纯正、自然的美的人性模式,以及充满善与爱的界域。因此,他在《边城》的“题记”中明确地告诉读者:

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

“神”之挽留

的确,《边城》主人公翠翠的身上潜流着悲剧的基因。她的妈妈当年由唱歌相熟并爱上了一屯防的军人,有了身孕,却因兵士不能结婚而无法聚合。他们也想到一起逃走,但因一个得违背军人职责,一个得抛离孤独的父亲而作罢。结局是军人服毒自杀,翠翠的母亲在生下孩子后故意喝冷水死去。现在,诸多偶然,诸多“不凑巧”又聚到了翠翠的身上,爷爷有时“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下此重笔,沈从文似乎残忍了一点,但非如此,小说震撼人心的力度可能就要减弱了。

现在关键之点就是翠翠与二佬傩送的爱情是否已成悲剧的定局?在小说的结尾,沈从文设立了傩送“也许永远回不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种期盼的不确定性,让故事余音袅袅,令读者在猜测中回味再三。但从全文的审美倾向来看,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沈从文对湘西儿女在爱情、信义上的肯定的分量,还是远远超过了疑虑与不安。为了爱情,二佬一定会回到翠翠的身边。

那么汪曾祺、李锐他们所感到悲剧性的忧虑到底是什么呢?

笔者认为,《边城》与其说是一部悲剧,不如说是人类大悲剧的预兆、大悲剧的前奏。因为在小说《边城》本身中,沈从文尚未丧失对自然人性美的信念,他只是敏锐地感觉到“现代”的威胁,现代文明、现代商业社会的魔影的步步进逼。他在小说《长河》序中,充满忧虑地写道:

如果说,二佬真的没有回来,或者回来后不去撑船,而变成碾坊的主人的话,那悲剧才算是真正地发生了。因为连二佬、翠翠这样纯净、本真的自然之子,都挡不住“现代”这一魔影的话,那湘西儿女及人这一族类所保留的自然、纯朴的美,将要彻底沦落,丧失殆尽。正如沈从文把自己定位为“20 世纪的最后一个浪漫派”一样,二佬与翠翠的爱情也是在湘西这块土地上演出的最后一出浪漫纯情剧。而这“浪漫”之前的“最后”二字,正是沈从文所预感到的人类大悲剧逼近的焦点所在。

因此,他不无感伤地吐露心曲:

在“现代”所带来的“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的步步进逼下,沈从文敏锐地感觉到“神”——人类自然、纯朴的心灵美,将渐之“解体”,但他不甘就此退让,“知其不可而为之”,要以诗的雅致与古典的庄严来抗衡之,来挽留“神”,这首“诗”,便是《边城》。

马克思的意思是,可以把人类这一“族类整体”设定成一个个别具体的人,若从这一视点出发,人这一族类就会像每一个体一样,有其儿童期、成年期、老年期之别,古希腊艺术和史诗虽然是人类儿童期的作品,但它们呈现了“儿童”所特有的“稚气”“天真”“真实”“纯真”的“最完美”的“固有性格”与“天性”,因此,它在今天才能显示出艺术的永久魅力!

因此,我们必须把对沈从文《边城》的解读,纳入这一宏大的世界性的“科技理性”与“人文精神”对峙的历史语境中,方可寻得其真谛。也可以说,《边城》之所以取得成功,正在于它歌颂、挽留了人类在“儿童期”的自然、纯朴的“神”性,并警觉到“唯实唯利”的现代“商品交换逻辑”的进袭,将使这一“神”性——人类心灵“诗性之美”有着逐步沦落的危险。只有在这样的哲学、美学层面上考察,我们才能看出《边城》的不朽之处,也才能理解它何以有资格进入世界文学经典之林。

①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1 年版,第245 页。

④罗曼:《读过了〈边城〉》,选自王络编:《沈从文评说八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 年版,第194 页。

⑥⑧李健吾:《篱下集》,《李健吾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 年版,第65 页,第65 页。

⑦王晓明:《“乡下人”的文体与“土绅士”的思想》,选自刘洪涛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59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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