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敢于追求的女性的内心世界——《九歌·湘君》赏读
2019-09-27甘肃赵逵夫
甘肃 赵逵夫
《楚辞·九歌》序说:“《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一作‘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其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王逸这段话是很有参考价值的,只有一点,他以为《九歌》全为屈原在江南之野所作,实为臆说。这是由《湘君》《湘夫人》二篇推想而来的。后代很多学者承王逸之说,但也有学者对此说产生疑问,以为是受怀王之命而作,也有学者认为是屈原年轻时所作。1965 年在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楚墓、1977 年在江陵天星观一号所出土的大批竹简,上面所载楚贵族所祀神灵,证明了《九歌》中大部分神灵为朝廷和贵族所祀。看来只有《湘君》《湘夫人》二篇为沅湘一带民间所祀,我在《说〈九歌〉与〈东皇太一〉》一文中已引金开诚《屈原辞研究》中一段话加以说明,不再赘述。
洞庭湖一片方圆数百里,湘水、沅水夹湖北流,注入长江;澧水又由西面流入沅水。还有其他河流,或辐集洞庭,或直奔长江,织成一幅美丽壮阔的水国图画。湘君、湘夫人的传说故事,就是在这个环境中产生出来,并以之为地域背景的。《山海经·中山经》中说:“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这是关于帝子湘夫人传说的最早记载。郭璞《山海经注》说:“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也。”《九歌》中则变成帝女和她的侍女。另外又产生了一个湘水神湘君,湘君和湘夫人有恋爱关系。因为湘水在洞庭东侧北流,当时是直接流入长江的,但也可能有分支流入洞庭,形成河道(现在湘江全部流入洞庭,只在北面靠近长江处留有一个叫“临湘”的地名),湘江、洞庭之间是相连的。屈原是依据民间表演的情节来写的,保持了其基本的情节和人物关系的要素,只是在语言表现上和细节描写上有所润饰修改,或者重写。
洪兴祖说:“王逸以为湘君者,自其水神。而湘夫人乃二妃也。”这个说法是正确的,纠正了刘向《列女传》以为“舜陟方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之说。因为《湘君》《湘夫人》两诗中湘君为男性,而湘夫人为女性,二者有恋爱关系。如否定这一点,两诗的不少句子便无法解释通。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说:
楚辞《湘君》《湘夫人》,亦谓湘水之神有后有夫人也,初不言舜之二妃。……按《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犹河雒之有妃也。此之为灵,与天地并,安得谓之尧女!且既谓之尧女,安得总云“湘君”哉?
(《日知录》卷八)
文中引《礼记》等文献进行论证,对附会之说,予以否定。王夫之也说:“盖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楚辞通释》)近代学者王闿运说:“湘君,洞庭之神。”(《楚辞释》)这两位都是湖南人。另一近代学者马其昶也说:“《湘君》《湘夫人》两篇内容表现出明显的关联性,表现出相互思念、爱慕、追求的情形。”(《屈赋微》)从古至今很多学者把《湘君》《湘夫人》同舜之二妃联系起来,以为湘君亦女性,是完全不了解民间传说在流传中往往把它同现实社会与实际的生活环境联系起来,无形中进行改造、变异的情形。我们说,难以从民间文学去寻求历史,却可以从民间文学、民间文艺中更真实地了解当时的社会与不同层次的人的生活习俗。
《九歌》中的诗篇都是用于祭祀的。除《礼魂》之外,每一首祭一位神祇或人鬼。祭山神、水神这类地祇的全是用独唱的形式。《湘君》篇是祭祀湘君时演唱的,所以诗中无湘君的唱词,全诗是以湘夫人的口气表现对湘君的思念之情与寻求的情景,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敢于大胆追求的女性的内心世界。
《湘君》《湘夫人》都是感情浓郁的抒情诗,在抒情之中,又体现了一定的故事性。为了更深入地理解其思想内容和较全面地体会其艺术美,应弄清诗中叙事的线索,从而看到两篇间的相互照应,了解抒情主人公情绪的起伏变化。
下面对《湘君》篇做一简要论析。
从开头“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至“吹参差兮谁思”,共八句,写湘夫人等待湘君而湘君未至。王逸注:“君,谓湘君也。夷犹,犹豫也。……言湘君蹇然难行,谁留待于水中之洲乎?”因为表现的是湘夫人对湘君的思念,所以诗中三次提到对方都称为“君”。开篇点明湘夫人的心之所想,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把湘君留在了洲上,这样就突出地体现出了一个“情”字。“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王逸注:“要眇,好貌。修,饰也。……要眇而好,又宜修饰也。”这是写湘夫人说自己长得美好,又做了恰到好处的打扮。此即“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也借以表现出湘夫人开朗自信的性格。“沛”形容船顺流而下(由湖入江及沿江至湘浦都是顺流),表现出湘夫人心情的急切。出洞庭至江,东望湘浦,西顾沅水,波涛无边,因而湘夫人要“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希望不阻湘君之行,不影响她听到湘君的声音,看到湘君的身影。然而湘君仍不见来,于是她吹起排箫,发泄忧思,或者也有给湘君以声信的意思。她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哀怨的音乐中。“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夫”是虚词,相当于指示代词“那”。“参差”,排箫,因其组成的竹筒长短不齐,故名“参差”。“谁思”,思谁(疑问句倒装)。这两句中带有埋怨的语气,正表现了其爱之深、思之切。以上为第一段。
第二段,“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至“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十句,先写湘夫人驾船北行出湘浦,由长江转道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写她们乘以辗转水上的船的装饰。因一直在船上,船上的装饰也表现着船主人的内心喜好。“柏”,借为“箔”,席箔,指船仓的壁箔。“绸”,借为“帱”,床帐。对船上设施、装饰的描写既带有突出的地域(江湘一带)、环境(水上)的特色,又充满了诗意:一切都是用香花、香草做成,也是借以表现她们纯洁美好的内心。湘夫人与其侍女在洞庭湖中远望涔阳的水浦,水波沙渚,云树茫茫;湘君倩影,杳然不见。于是又北出洞庭。“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承本段开头二句,表现出湘夫人迫切的心情和追求不懈的精神。同是一个桂舟,这里不从材料方面说,而从式样方面用了比喻性的名称“飞龙”,使人产生带云冲波的联想;身在洞庭之中,却可以骋目沅水以西,收澧水以北的涔阳于眼底。这就像李白的《庐山谣》写登高远望,看到“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一样,纯从感觉、想象方面来写,从而创造出一个既清新又渺茫的寥廓广远的意境,抒情主人公的胸怀和外部形象也就显得格外高大。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写侍女目睹湘夫人不顾劳苦地寻求、盼望却一直不遇,她被湘夫人真挚的爱情所感动,于是为之叹息;湘夫人悲凄伤感之情也由此触发,一时涕泪横流。“横大江”指横渡大江;“扬灵”,让船冲过去。“灵”,借为“舲”,为船舱两边有窗的船。“横流涕兮潺湲”,与她开阔的胸襟,顽强、坚定的性格在情感类型上的冲突,深刻揭示了湘夫人真挚、深沉的爱和单纯爽朗的性格。失望的次数越多,她的内心便越难受。紧张地奔波、张望等,一方面是为了能及早达到愿望而所做的努力,另一方面又是转换情绪、抑制感情、掩盖内心痛苦的办法。“隐思君兮陫侧(悱恻)”,正是湘夫人心灵深处的真诚表白。
第三段,“桂棹兮兰枻”至“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写湘夫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划船到江对岸时的思想活动。“棹”是长桨,“枻”是短桨,两个划水工具意味着她和侍女一起齐榜以击汰。“斫冰兮积雪”,以形象的比喻写出了两个人奋力划船的景象:诗人将清澄的江水比喻为冰;因为古人有十二月凿冰窑藏的风俗,故以斲冰喻桨之落水。将用船桨拨起一堆堆的浪花喻为扫雪、堆雪。联想自然,形象新奇而有韵味。诗中不用“凿”而用“斫”,“斫”,砍也。划船时桨是斜砍下去,不是直凿下去的,用“斫”字更为逼真些。由此可以看出诗人用字的贴切。“采薜荔兮水中,骞芙蓉兮木末”,言自己找错了地方。这是多处未找到湘君时气愤的话,意为找错了人。所以接着负气地说:“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湘夫人在猜疑和埋怨的心情中到了江对岸。“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即是写龙舟沿着江岸的石濑漂行的状态。然而,她寻找的结果却是更为加深了她的疑虑和悲情。“忠不交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虽然是一种埋怨气愤的话,但也表现出抒情主人公女性的性格特征和古代男女不平等社会中婚姻恋爱里女性常常碰到的问题。
第四段,“鼌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是举出一日的早晚行程,意味着湘夫人最后到了原来约定的欢会之所,一天的忙碌将无结果地结束。“鼌”,同“朝”。“骋骛”是以马之驰骋喻船行之快,极写一天的紧张劳苦。然而,湘君不在北渚(北面的小洲),“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一片冷落、孤寂的景象。原本与他们的欢乐、美满、幸福联系在一起的北渚堂舍,如今却令人悲怆难耐。至此,人物感情的发展达到了高潮。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写湘夫人又起身,带着黄昏的哀怨,同时也带着希望,把玉玦投入江中,又远至澧浦,将香佩放在那里,表示了对湘君至死不渝的爱情。玦的形状似环而有缺口,弃玦于江中表示永不相离;佩可谐音为“倍”,弃佩表示永不相背(“倍”“背”古相通)。《史记·循吏列传》《索隐》引《韩诗》:“子产卒,郑人耕者辍耒,妇人捐其珮玦也。”这里捐玦佩即表示永不遗忘之意,意思相近。湘夫人在做了这些事情之后,在芳洲上采集杜若,送给陪伴她、了解她衷曲的侍女。“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她表现出优游自得的样子,等待湘君的到来。这个尾声给读者以丰富的想象余地,形成了这个故事绕梁三日、不绝如缕的余音。
从以上的简单分析可以看出,《湘君》篇写湘夫人的心理活动入情入理,曲尽其妙。其情绪既随着一次次希望的破灭表现出递进式的发展(失望——怀疑——痛伤——埋怨——决不分离),又根据具体事件而有起有伏(如因侍女的叹息引起突然的感情激动;在芳洲采集杜若时归于平静等),而爱与追求则始终不渝。
同时可以看出,全诗故事情节与时间、地点的转移,也是清楚的。只是由于这些都是服从于塑造抒情主人公形象的目的,都是在抒情中透出,很少连贯的叙述。一般读者往往忽略了片断的叙事而直接进入到“情”的境界中去,但这二者实际上是联系在一起的。对诗中所表现的情节没有弄清,也会影响到对所表现情绪变化的深入理解。
诗中湘夫人的形象是鲜明的:首先,她美丽,又打扮得恰到好处。她喜爱香花、香草、香木,会吹排箫,表现出了她的纯洁、高尚和聪慧。
其次,她在爱情上表现得大胆、热情、执着,敢于追求。
第三,坦率、泼辣,带有劳动妇女的性格特征。她有时吹排箫抒发忧思;她对湘君的失约表示不满,有所埋怨;她从早到晚,穿湖渡江,而当感情迸发之时,则涕泪横流。希望、忧思、悲伤,她都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的。她“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也显得很有气势。
第四,多疑。湘夫人的这一性格特征是战国时代男女不平等制度的反映。在当时,妇女要得到真正的爱情是难的。一般女子随时有被遗弃的可能。湘夫人敢于追求,忠于爱情,是理想化的人物;然而,她却并不是脱离现实而凭空创造出来的。湘夫人、湘君都是诗人根据现实生活创造的,他们的恋爱故事是楚国人民恋爱生活的反映。
《湘君》《湘夫人》所表现的情节并非湘夫人、湘君恋爱故事的全过程,而只选取了欢会前一次约会中相觅不见的一段情节。这种剪裁方法,与两诗重在抒情的目的是一致的,因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方能集中地表现人物情绪的起伏变化,使人物思想性格的各个方面得到充分的表现。两诗又都采取了独白的方式,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抒情主人公的倾吐和自白,只是在抒发个人情感时顺便点到有关的情节,以便与《湘夫人》篇相照应。这又是把人物心灵深处亮给读者的最理想的办法。故明代著名诗文点评家孙矿说:“此是神女之辞,以男女之情道说,尤为浓至。”
此诗叙事抒情的背景是在秋季,诗中提到薜荔、蕙草、溪荪、兰草、杜若,这些都是秋季才显露出美好色彩的植物。同时,《湘夫人》篇与本篇情节上是相关联的。《湘夫人》篇写到的白蘋也是秋天生的草,说到的白芷、椒、辛夷、杜衡也都是秋天方盛的植物。另外,诗中写“沛吾行兮桂舟”“近龙兮翩翩”等,船轻快的样子,也非水上结冰严冬时的状况。所以,“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两句,有的书说是严冬之时敲冰推雪前进等,是不合诗情的。这是说用浆一划在江水中拨起一片片的浪花,如同白雪一样。我以为苏东坡在其《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正是由此而来。由之可以看出屈原诗歌富于诗意的描写及对后代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