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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挚蕴藉的爱之化身
——《湘夫人》读赏

2019-02-13甘肃赵逵夫

名作欣赏 2019年34期
关键词:爱慕抒情想象

甘肃 赵逵夫

《湘夫人》是战国时楚国沅湘一带民间祭祀湘夫人时所演唱。女性灵巫饰湘夫人坐于正中受祭听其颂唱,主祭的男巫以湘君的语气在神前歌舞以表现未能见到湘夫人的憾恨和对湘夫人的爱慕之情。当时的民俗中称帝女为“湘夫人”,实际上这两首诗中所表现的湘夫人还是一位未婚的女神。

因为《湘夫人》是由男巫以湘君的口气表现对湘夫人的爱慕,所以诗中称对方是“佳人”或“佳”;又因为湘夫人相传为帝女,所以又称为“帝子”“公子”(先秦时代“公子”之称通用于男女,“帝子”也一样)。有的书中认为《湘君》是以湘君的口吻唱,《湘夫人》是以湘夫人的口吻唱,这是同两诗的人称、所体现情节、所表现感情完全冲突的,是未关注到上古时代未受儒家礼仪思想制约的南方民间祭祀歌舞,主要表现对神灵的思念和爱慕这一特征。

本篇所表现的湘君对湘夫人十分爱慕,但缺乏追求的勇气。这中间的一个因素是,湘君和湘夫人都是神灵,但湘夫人是帝子(天帝的女儿。这是由舜之妃为帝尧之女的传说演化而来。文献载舜巡狩,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因而亦葬于该处),因为身份上差距大,故不敢轻易表露自己爱慕的心声。“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两句就表现出了这一点。联系《湘君》来看,本来湘夫人同湘君约定了相会的时间,但由于湘君未及时赶到约会地点,造成了他们整整一天在洞庭湖畔和沅水、湘水同长江会合处这众水交会之地相互寻找和盼望的情节。

《湘君》最后写湘夫人“夕弭节兮北渚”,《湘夫人》开头即说:“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可见两篇在情节上是关联的。《湘夫人》所写情节的开始是在当天下午,即湘夫人已到北渚之后。这时候湘君才鼓起勇气,由徘徊、空想变为急切地寻找了。

因为这首诗同《湘君》一样无论在结构的理解还是在抒情主人公的确定上,抑或分段和对各段的解说上,与一些书籍、文章的注解存在较大分歧,故下面我们逐段加以分析。

本诗可以分为四段。

第一段从开头到“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诗的开头说“帝子降兮北渚”,不说“到”而说“降”,因为湘夫人是帝女,是洞庭山之神。湘君正在寻找湘夫人,他听说湘夫人到了北渚,但远远望去,并未看到,因而他陷入忧愁之中。只见微微的秋风吹起来,广阔的洞庭湖上泛起粼粼水波;近处,树叶纷纷落下。“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二句简捷传神地刻画出了湘君在思念中凝神远望的情态。

诗的第一段点明了故事发生的节令、时间和地点环境,通过湘君的自白,揭示出他与湘夫人相约而未能见面在主观上的原因,从而初步表现了湘君蕴藉、好幻想、多自责的性格特征。

第二段从“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至“灵之来兮如云,九嶷缤兮并迎”。湘君沿洞庭湖西岸向北的时候,知道了湘夫人在寻找他、召唤他,便兴奋到了极点。想象要同湘夫人驾上车,很快地跑起来,前往欢会之所。这两句充分表现了湘君对湘夫人的真诚爱情,表现了他内心所潜藏的无比热忱。这种热忱虽未充分流露出来,却在他的内心剧烈地涌动着,特别是在受到对方某些信息的鼓舞之后。本来是不敢大胆向湘夫人表白内心,但当他知道湘夫人在寻找他,便产生了一连串的幻想。他首先想到“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要在水中筑起屋室来,并且盖上洁净碧绿的荷叶作为屋顶。以下为所想的美好居室环境:

荪壁兮紫坛,播芳菽兮盈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以为芳。芷葺兮荷盖,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他想象他们要聚会的新居之种种布置,全是用香草、香木和紫贝、白玉做成。这首先体现了他对湘夫人深沉的爱,表现了他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同时,这也是湘君自己美好、纯洁内心世界的写照。湘君还想象九嶷山的众神也纷纷到来,遮天盖地,庆贺他们的美好结合。而这一切的描写,都表现了一个“情”字:湘君对湘夫人的情意之深,及湘君在爱情上常陷于“思”而怯于“行”,“思多于行”的性格特征。湘君一面幻想着他们的新居和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一面匆匆赶到北渚。

第二段主要写湘君对同湘夫人相会合的美好居室和相会时的欢乐场面的幻想。

第三段则回到了现实:诗人到了相会之所,未见到湘夫人,她已到别处去寻找他了。湘君同湘夫人一样,以丢弃某种有特殊含义的东西,表示永不分离的决心。“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袂”是古人衣袖末端所接素色的布,其下部开着口(同于今戏曲服装的水袖)。所以它的含义同于“玦”(有缺口的玉环)。先秦时国君如给被遣放外地的臣子赐环,意为同意其回朝;如赐玦,意为不让再回来。所以,“袂”,后虽读mèi,古音当与“玦”字一样,读如“决裂”的“决”,因此也含有决裂之意。这就同很多地方民俗中青年人结婚床上丢一些大枣,含“早生贵子”之义一样。“褋”是从前面正中开襟的单衣。古人的上衣一般是向右掩襟(大襟掩在右侧的小襟之上),故一般不见襟口,“褋”则于身前正中有一开口,故当时沅湘间民俗也赋以“决裂”之义。这样,“袂”“褋”和《湘君》篇的“玦”“佩”一样,把它们丢在水中,表示永不相背。湘君在意想不到的失望之后,向江中丢下了袂,又赶到澧水之滨,丢下了对襟的单衣。也到了汀洲上去采集杜若,准备见面时送给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姑且在汀洲上徘徊,等待湘夫人的到来。湘君同湘夫人当天是不是相会了呢?诗中没有交代。我们去想象吧!

读完全诗,就会看到抒情主人公湘君的鲜明个性。

首先,他在女性面前显得胆怯,缺乏大胆追求的勇气。“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在他的心目中,湘夫人像澧、沅之滨的兰芷,纯洁、美丽,自己不配去采摘她。他尊重妇女的人格,在爱情上表现出平等的态度,甚至把妇女看得更高尚、尊贵、神圣。这在整个男权社会中都是少有的。湘君是古代男女情爱中理想化的人物形象。从民间传说《白蛇传》中的许仙、《梁祝故事》中的梁山伯到文人小说中的贾宝玉,似乎都带有这样的性格特征。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本诗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典型意义及对后代的影响。

其次,其性格属于内向性的。他把情感蕴蓄于心中,行动上反应较迟。他常陷入深思或幻想中。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充分说明他不但知道“爱”,而且对他们聚合的盛大场面产生了十分精彩的想象。他对湘夫人的爱主要体现在他的内心活动上,而不是在行动上。

《湘君》《湘夫人》在艺术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有的在具体分析中和在《湘君》的评述中已经谈到,这里提出三点:

第一,诗人将人物活动的背景安排在众水汇集之地,一则与湘夫人、湘君的故事切近,二则形成人物相距不远却望而不见、寻而不得的情形,构成双方的渴望、思念和误会等情节。其中一些地方对人物情态、心理的描写,更增添了作品缠绵悱恻、怅惘失意的情调。这些,都有利于引起读者的想象和调动读者的情感,使读者随着诗中人物感情的发展而逐步推进、加深,以至于完全沉浸其中。

第二,诗中的人物以秋天绚烂的花草装饰行舟、屋舍,作为旌旗帷帐之类,似与实际生活不符,然而,诗人正是用这种香洁而富于色彩的东西,代替现实生活中的器具用品,使人们忽略具体的生活细节,而去深刻地体会抒情主人公的思想感情。诗同现实生活的这种距离,促使、引导读者去体味作品的美:抒情主人公心灵的美及作品意境的美。至于这些香花、香草本身给作品带来的迷人色彩,以及对抒情主人公人格的烘托象征作用,就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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