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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的科举观

2019-09-27安徽胡传志

名作欣赏 2019年31期
关键词:元好问科举进士

安徽 胡传志

科举制度自唐宋以来,日益成了士人晋升的重要通道,不仅事关个人的前途,还事关自己的荣辱。金代继承唐宋及辽代的传统,“以词赋、经义取士,预此选者,选曹以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元好问:《闲闲公墓铭》),正因为此,科场如同战场,历来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成功者永远只是少数幸运儿。所以,对科举的认识,往往会因人而异,同一人也会因时间而有所不同。

元好问像许多读书人一样,自小就确定了科举之路。他自称“七岁入小学,十五学时文”(《古意》),也就是说,他最迟从十五岁开始,就认真准备参加科举考试,拜郝天挺为师,学习举业。当时虽然年少,对科举之路的艰难程度应该有基本的认识。他的父亲元德明早年也参加过科举考试,还一度“有声场屋间”(《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在应考过程中有了较大的名声,有望考取功名,但不幸的是,在多次败北之后,不得不放弃科举,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孩子身上。可是,元好问的兄长元好古尽管聪颖过人,但二十岁参加科考失利,后来二战又铩羽而归,压力很大,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父亲、兄长的切身之痛,是无情的反面教材,元好问必须承受他们传导下来的压力,努力实现他们未了的遗愿。这一家庭背景,决定了他重视科举的态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平居作举子计”,以致养父身患疽疾,都不懂得及时寻医问药,导致贻误病情,令他深感愧疚,“惭恨入地”(《续夷坚志》卷二《背疽方》)。

但是,重视科举,并不代表心无旁鹜。郝天挺一边教元好问应试的时文,一边教元好问写作诗歌,“正欲渠不为举子耳”(《中州集》卷九《郝先生天挺》)。元好问如其师所望,两手抓,自言“学时文,五七年之后,颇有所省,进而学古诗,一言半辞,传在人口,遂以为专门之业”(《答聪上人书》)。在基本熟悉时文写作之后,就学习写作诗歌,最后诗歌取代时文,成了专业。可见,“作举子”而不限于举子,重视科举而不唯科举,这反映出元好问比较成熟的科举观。元好问去世后,郝经撰写《遗山先生墓铭》,《金史·元好问传》沿袭郝经的说法,有意夸大元好问“不事举业,淹贯经传百家”的一面,仿佛不事举业而能中举,才能高人一等,脱于流俗,这显然与事实不符。元好问从十六岁参加第一次科举考试,以后每次考试都参加,直到三十二岁进士及第,历十六年之久,这种坚持,哪里是“不事举业”之人?

元好问至少参加过五六次科举考试,期间压力之大,难以想象。在这漫长的应试生涯中,元好问是否动摇过?当时,考过两三次而放弃者,比比皆是,如他的族祖父元滋新“弱冠就科举,一不中,即以力田为业”(《族祖处士墓铭》),他的父亲元德明也选择放弃。对很多及第无望者来说,早放弃,早解脱。早谋其他出路,未尝不是明智之举。元好问就那么坚定不移?其实也未必。他也曾灰心过,如他在《示崔雷诗社诸人》中说:“一寸名场心已灰,十年长路梦初回。”感慨“卖剑买牛真得计,腰金骑鹤恐非才”。兴定三年(1219),元好问果真在叶县购买了一块田地,一度想以耕种为业。《雪后招邻舍王赞子襄饮》就透露出这种念头:

遗山山人伎俩拙,食贫口众留他乡。五车载书不堪煮,两都觅官自取忙。无端学术与时背,如瞽失相徒伥伥。今年得田昆水阳,积年劳苦似欲偿。邻墙有竹山更好,下田宜秫稻亦良。已开长沟掩乌芋,稍学老圃分红姜。

诗中充满沮丧和牢骚情绪。元好问自嘲缺少谋生的手段,使得生活陷于困顿。再多的图书也换不来物质财富,长年奔波于中都与汴都,参加科举考试,屡战屡败,大概是自己平生所学与时相背,以致像盲人失去了向导一样,迷失了方向。于是他不得不买块田地,自食其力,并且开始种植乌芋和红姜等农作物。这说明元好问已经着手准备退路了。

难得的是,元好问坚持下来了。更难得的是,他的科举观发生了重要变化。兴定四年(1220)秋天,元好问赴汴京参加府试(秋试),与百名太原考生相会,他们特意选择状元楼进行宴饮聚集,类似考前动员誓师大会。从“状元楼”这一楼名可以看出汴京的考试经济兴盛,状元楼满足了广大举子以及家人们世俗而美好的期待。聚会时,大家一一签名,推举元好问撰写“题名引”,类似题名簿上的“卷首语”。如果按照常规的思路,元好问应该说出一些励志的豪言壮语,加上一些吉利的祝福之辞,祝愿大家都能得偿所愿,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而元好问却完全跳出平庸,另辟新境,只字不提考中与否的话。元好问《兴定庚辰太原贡士南京状元楼宴集题名引》全文如下:

晋北号称多士。太平文物繁盛时,发策决科者,率十分天下之二,可谓富矣。丧乱以来,僵仆于原野,流离于道路,计其所存,百不能一。今年预秋赋者,乃有百人焉。从是而往,所以荣吾晋者,在吾百人而已;为吾晋羞者,亦吾百人而已。

然则为吾百人者,其何以自处耶?将侥幸一第,以苟活妻子耶?将靳固一命,龊龊廉谨,死心于米盐簿书之间,以取美食大官耶?抑将为奇士,为名臣,慨然自拔于流俗,以千载自任也?使其欲为名臣奇士,以千载自任,则百人之少亦未害;如曰不然,虽充赋之多至十分天下之九,亦何贵乎十分天下之九哉!

呜呼,往者已矣,来者未可期。所以荣辱吾晋者,既有任其责者矣。凡我同盟,其可不勉!

虽然不足三百字,却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作品”,“实在是一篇奇文”(朱东润:《元好问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版,第42—43 页)。它最奇特之处是超越考中与否这一现实目标,着眼未来,讲议长远,立足于家乡荣誉、天下责任,发出大议论。文章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针对参加此次秋试的百名同乡而言,相对于丧乱之前,考试人数大幅减少,所以这百人极为重要,直接关系到晋地的名声。第二层急转而下,突然抛出一问题,发出灵魂拷问:考过之后,每个人将“何以自处”?有三条人生道路可供选择:一是考中进士,只是养活老婆孩子,苟且过日,碌碌无为;二是终生忙于琐碎事务,能获取美食高官,实际上却无所建树;三是立志成为奇士名臣,以天下为己任,以千秋事业为目标。元好问态度鲜明,认为如果能成为奇士名臣,百名已经不算少,如若不然,再多也无益。第三层抒发感慨,愿与大家共勉,共同承担起为家乡争光的责任。这种写法完全跳出考前动员的套路,体现了元好问对科举的新认识,展示出博大的胸襟和高远的气度。

兴定五年(1221)三月,元好问终于进士及第。多年辛苦努力,一朝获得成功,他自然非常高兴。唐代以来,进士及第之后,要举行杏园探花宴、曲江樱桃宴等庆祝活动,探花宴选取最年轻的进士担任探花郎,集体饮酒赏花。金代继承这一传统,元好问及第当年有六十位进士(包括恩赐进士十数人),参加探花宴,元好问写下了五首《探花词》:

禁里苍龙启九关,殿前鹦鹉唤新班。沉沉绿树鞭声远,袅袅薰风扇影闲。

浩荡春风入绣鞍,可怜东野一生寒。皇州花好无人管,不用新郎走马看。

六十人中数少年,风流谁占探花筵。阿钦正使才情尽,犹欠张郎白玉鞭。(李钦用二十七,张梦祥少一岁,又未婚云)

美酒清歌结胜游,红衣先为渚莲愁。曲江共说樱桃宴,不见西园风露秋。

人物风流见蔼然,逼人佳笔已翩翩。龙津春色年年在,莫着新衔恼必先。

第一首写新科进士在宫中集合,在春风荡漾、绿意盎然的美好时节,跨马扬鞭,一同赴宴,洋溢着喜悦之情。第二首以孟郊及第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轻狂兴奋作为对比,元好问及第后更加从容淡定。第三首调侃他的知己李献甫(阿钦),虽然年轻,仅二十七岁,却因为一岁之差,而未能荣膺探花郎。第四首很特别,元好问偏偏从喧阗喜庆、繁花似锦中,生出花落秋来的忧愁,似乎预感到寒冷的风霜即将来临,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为何如此?也许与其后“不就选”相关。第五首前两句夸赞新科进士的才华,后两句用典,龙津是汴京城南的桥名,位于蔡河之上,从同时人张大节“龙津桥上黄金榜,三见门生是状元”(《同新进士吕子成辈宴集状元楼》)来看,龙津桥是张贴黄金榜的地方,也是新科进士游览之所。尾句化用唐代诗人韩仪(韩偓之兄)《记知闻近过关试》中的诗句:“短行轴了付三铨,休把新衔恼必先。今日便称前进士,好留春色与明年。”“必先”是举子之间的敬称,韩仪诗中的“新衔”是指通过吏部“三铨”(尚书铨、东铨、西铨)选拔的进士,也就是所谓的“前进士”,原本相对于未通过吏部铨选的进士而言,元好问用来借指新科进士,“必先”借指那些落第进士。意谓龙津桥畔,年年都有美丽的春光,下一届仍然会有新人名登黄金榜,因此不要以自己的新科进士身份来炫耀、刺激那些落榜者。元好问特意提示新科进士,不要以进士矜夸于人,有意弱化进士的身份,能够体谅、照顾那些落第者的心情。当时,确实有些文人一旦考中进士,立刻膨胀起来,与布衣文人划清界线,甚至断绝故交,“以区区一第傲天下士”(《归潜志》卷七)。可见,元好问此诗正是针砭这种浇薄士风。他进士及第后,依然视李汾等落第者为知己,并给予更多的关心和帮助。

按照惯例,进士及第者,当年即可授予行政职务,正式进入仕途,也就是所谓的“释褐”。第一任职务通常是县丞、县簿之类副职,如李献甫就被任命为咸阳簿,而元好问却做出惊人抉择,偏偏“不就选”,不接受职务任命。究其原因,是对恩师赵秉文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的抗议,同时也是对恩师和自己声誉、品节的抗争。赵秉文作为读卷官,出现了工作失误,没有看出考生卢元答卷重用韵的差错,将他录取为进士,因此被追究责任,降职两级,处分不可谓不重。赵秉文自请退休。此外,赵秉文录取元好问,也被人诽谤,认为他偏袒元好问,是“元氏党人”,虽然没有证据,赵秉文没有因此受到责罚,但元好问仍然愤然放弃官职,退出仕途。他要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还要等待机会,再次证明自己的实力,洗刷恩师蒙受的诬蔑。由此可见,在大是大非、名节荣辱面前,进士以及由此而来的官职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不就选”之举,真正践行了元好问以奇士为人生目标的自我期许。

不就选之后,元好问在汴京、嵩山、叶县一带与朋友过从,或种地,或吟诗。正大元年(1224)五月,元好问参加宏词科考试,得中。金代科举考试原有词赋科、经义科等,明昌元年(1190)增设宏词科,主要选取起草诏令的人才。考试内容包括诏、诰、章、表、露布、颂、箴等应用文,参加考试者必须是进士或六品以下官员,所以宏词科实际上是有很高前置条件的再次选拔性考试,考试难度更大,考中的显示度更高。元好问完成四篇应试文章:《秦王擒窦建德降王世充露布》《章宗皇帝铁券行引》《光武中兴颂》《大司农疏》。前两篇现存于世,从中可以看出元好问写作程文的能力。特别是《秦王擒窦建德降王世充露布》传播较广,李献甫曾在礼部衙门朗诵该文,赞赏有加,赵秉文也很得意。元好问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再次回击了赵秉文偏袒元好问的流言蜚语。

至此,元好问才算真正走完了科举之路,正式进入仕途,担任国史院编修官。纵观元好问近二十年的科举生涯,他既不是科场得意者,毕竟历时太久;又不是科场失败者,毕竟最终如愿以偿。这种特殊经历不仅让他对科举有了很多真切的体会,还让他对科举制度的得失利弊、科考过程中的人情冷暖都有了更加全面深刻、超越同侪的认识。

首先,元好问充分肯定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重要意义。晚年在《鸠水集引》中,他评论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说:

自隋唐以来,以科举取士。学校养贤,俊逸所聚,名卿才大夫为之宗匠,琢磨淬砺,日就作新之功。以德言之,则士君子之所为也;以文言之,则鸿儒硕生之所出也;以人物言之,则公卿大臣之所由选也。

他认为,科举取士是国家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够为国家选拔出一代又一代的君子、鸿儒、大臣等人才。这一评价应该包括金代科举,在《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中,他说得更加具体明确:

维金朝大定已还,文治既洽,教育亦至,名氏之旧与乡里之彦,率由科举之选。父兄之渊源,师友之讲习,义理益明,利禄益轻,一变五代辽季衰陋之俗。迄贞祐南渡,名卿材大夫布满台阁。

大定是金王朝的盛世,元好问充分肯定自大定以来的科举养育人才之功。

其次,元好问对科场优胜者从不吝惜赞美之词。如他称赞大定十三年(1173)赵承元所“赋《周德莫若文王》,超出伦等,有司目为‘金字品’”,又称赞贞祐三年(1215)经义状元刘汝翼撰写的“诗传三题”,“绝去科举蹊径,以古文取之,亦当在优等,故继有‘金字’之褒”(《大中大夫刘公墓碑》),将科举文写得不落科举文窠臼,是他的独门秘诀。元好问还称赞大定二十八(1188)进士史公奕,“程文极典雅,遂无继之者”(《中州集》卷五《史内翰公奕》)。

其三,元好问认识到科举制度的弊端,予以批评。他曾指责辽代,“以科举为儒学之极致,假贷剽窃,牵合补缀”(《闲闲公墓铭》),批评金代明昌以来的科举风气:

明昌、承安间,科举之学盛,大夫士非赋不谈。(《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

初泰和大安间,入仕者惟举选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程文之外,翰墨杂体,悉指为无用之技,尤讳作诗,谓其害赋律尤甚。至于经为通儒,文为名家,不过翰苑六七公而已。(《故河南路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杨公神道之碑》)

有的考生只会写程文,其他诗文一窍不通。有的考生高分低能,入仕后,不能胜任其职。刘祁《归潜志》卷七记载状元王泽(字泽民)、吕造在翰林院,不善作诗,应对失体,被人群嘲,说是“泽民不识枇杷子,吕造能吟喜欲狂”。

其四,对有才而被黜者,寄予关心与敬意。如麻九畴少时就有“神童”之名,曾蒙金章宗召见,表现精彩。弱冠之年在太学期间,就有很大名声。博通五经,精通医学,擅长草书,能诗,“兴定末府试经义第一,词赋第二,省试亦然”。然在最后的殿试中失误下第。他“先有才名,又连中甲选,天下想望风采,虽牛童马走,亦能道麻九畴姓名”。后来被赐进士,权应奉翰林文字,但他天资野逸,称病引退,“能自树立,一日名重天下”。麻九畴有才华,有品节,最终还能有所成就,赢得了赵秉文等人的敬重。赵秉文不呼其名,而尊称他“麻征君”,有诗《送麻征君知几》《送麻征君引》。元好问在编纂《中州集》时,带着惋惜而又崇敬的心情,为他撰写了近千字的传记(《中州集》卷六《麻征君知几》)。对困顿科场者,元好问亦予以同情与理解,并不因此而贬低或嘲讽别人。譬如李澥累举不第,元好问赞赏他诗书画兼长的才华,充分肯定其为人处世,“雅有前辈典刑”(《中州集》卷七《李澥》)。对其他不事科举者,元好问更是宽容,如邢安国“少日有赋声,四十岁后,即不应科举,以诗酒自娱”(《中州集》卷九《邢安国》)。南湖先生靖天民两次在乡试中夺魁,却“不乐为举子计”(《南湖先生雪景乘骡图》),元好问在叙述中不无欣赏之情。

元好问进士及第之后,金王朝还举行过三次科举考试。时值金室南渡,仕进更加艰难,以致当时有人说:“一举成名天下知,十年窗下无人问。”有些进士不得不“归耕,或教小学养生”(《归潜志》卷七)。金末进士的地位、荣耀大幅下降。元好问在《伦镇道中见槐花》中自嘲:“名场奔走竞官荣,一纸除书误半生。笑向槐花问前事,为君忙了竟何成。”从轻松的口气来看,应该写于金代灭亡之前,大概作于正大年间。伦镇可能是河南境内的一个小村镇。途中见到槐花,元好问想起自己应试期间结夏课的情景,“槐花黄,举子忙”,过去为了进士,为了一个官职,差不多奋斗半辈子,如今得到一纸任命,反而有些失落:有了官职,最终又能成就什么?想到这,不免有些无奈和虚无情绪。但总体来说,元好问还是幸运的。他赶上了末班车,通过科举考试成功进入仕途,当了近十年的金王朝臣子,且由此跻身文化高层。科举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试想,如果没有考中进士,元好问还会有后来的担当和作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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