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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的山地:寻找纳西“活的智慧”

2019-09-25

新西部 2019年8期
关键词:石头城

原住民具有准确解读大自然的能力。这样的智慧往往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现代科学知识与经济系统之外。传统智慧并不是一个僵死的对象,它是人们历史上创造性劳动的成果。它一旦呈现,就是一套人们习以为常的思维模式。

每个时代与领域新发展的理论、方法,都由“传统智慧”母体生发。我们需要学习并传承这些过去的知识,考察、记录,整理、删选并检验信息,然后传播,实现异地与异质再生,为明天提供今天的历史与认知。

石头城、吾木、油米……古老的纳西村寨历经了如此多的风风雨雨,包括文化、经济、政治和生态等方面的变革,依然充满活力地持续生存到现在,生机勃勃地屹立在那里,荣辱不惊。

山地族群的传统生计综合考虑经济、公平和环境因素,高度适应于所处的生态环境,与大自然共生并相互塑造,直到现在仍然提供着持续而稳定的“生物——文化”生产能力。

依存于自然,在自主、自觉的基础上,山地族群积累了利用自然持续发展的经验和技术。这些与食物来源、耕作系统、医药、社会关系和资源管理密切关联的知识,仍蕴涵于社区居民的日常,是“活”的智慧。

大江大河的讲述

持续一年多的调查就要结束时,木文川向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达两小时的讲述。如同玛利·鲁埃的认识,传统智慧能使应用者有能力进行相当精确的预见性分析。同时,它也有能力引入外部知识力量,推动地方和族群新的思考。

因为父亲去世早,木文川15岁就开始自立生活,20岁出头见识了第一批来到石头城的西方游客,40岁以后长期参与公益组织的在地活动。从团委书记到村党支部副书记,担任社区领导者已超过二十年。经历丰富的个人成长史,以及对地方文化的关注,让他有理由代表石头城新一代发言。

从纳西先民一步步迁徙,辗转停留,到选择石头城定居,慢慢建设家园……他回溯了族群和地方的由来、梯田的历史以及石头城农业发展的许多重要时刻:“一千三百多年前,有一支古羌人,游牧民族的一个部落,为求生存,从青海甘肃一直到永宁,顺着无量河南下,在三江口一带渡过金沙江。来到现在宝山行政村长丰一组地界的‘太子关——‘阿爽罗A Shua Luo。从阿爽罗可以把周边的山扫在眼底,看到哪些动物在什么地方跑来跑去,他们就可以最准确地捕猎到这些东西。”

阿爽罗悬崖峭壁上的大小岩洞,有金沙江岩画所证明的人类居所。在野兽出没,湿热且瘴疠肆掠的莽莽丛林里,山洞保证了安全,还有凉爽的空气,只要能便捷地获得清洁的水,那就是大自然里的“人间天堂”。

“他们慢慢地来到石头城以后,选择在石头城山洞里面居住。首先,是为了防止周边的野兽入侵,在山洞里修建了简易的围墙,用石头围起来。这样经过了六十年左右,他们只驯服了一些野生的植物,生存主要依靠的还是一路上带来的牲口、种子,以游牧游耕、打猎打渔为生。”

纳西创世纪史诗《崇搬图》这样记载:崇忍利恩为迎娶天女,按天父的要求,一天之内砍了九十九座山上的树木,烧了九十九座山砍到的树木,撒完九十九座火山地的谷种。

初民的记忆里,蕴藏着纳西人山地农作的深厚历史文化价值:迟至多族群在黄河流域共同形成夏商周文明以前,他们已经掌握了山地农作的高超技术,在垂直海拔差异的立体时空中“逐水草而居”,在高山森林、草甸、河谷、坝区里实施混合的生计——游牧、游耕。

崇忍利恩一天完成“九十九”座火山地的劳动,并非全是神话。“刀耕火种”依赖森林、草甸积累的腐殖层,加上收集的牲畜粪便,崇忍利恩要做的是“免耕”,减少对大地的惊扰,用木棒点穴,再撒种。

木文川继续着崇忍利恩后代——“石头城纳西人”的故事:“也许是周边的野生动物慢慢地消失或者是减少以后,他们觉得这个地方还是不错,同时在过去的六十年中繁衍生息,已经出生了一些后代,居住在石头上也觉得有一些不便。在1240年前后,逐步从山洞中搬出来,慢慢在石头上建造了一些房子。首先,依托石头城周边的一些土质相对比较好,相对平缓,有水源的地方,驯服了一些石头城自有的植物,同时他们也在推广从那些地方一路上带过来的种子,也撒播在土地上。慢慢地,随着他们的繁衍生息,同时也慢慢壮大他们的梯田面积。”

一直讲到石头城几个家族围绕“俄泽开美”(E Zei Kai Mei)水渠发生的事件。这条主干渠的建设时间只能用“久远”二字形容。经过了记不清的世代,至今仍作为地方首要水利工程灌溉着石头城的梯田。

“这以后,村民大量投入到修建梯田和兴修水利中。不同的姓氏,和氏兴修水利,把大股的山泉水引到石头城;木氏的人拼命地根据地势修建大块梯田。水利是农民的命,从水源地到石头城的这条水渠被叫作‘俄泽开美。为什么叫‘俄泽开美呢?当时,在修筑水渠、梯田上产生了争执,水是我引来的,田又是其他姓氏修的,所以他们经过协商,杀了一头牛吃了一顿饭,也可能是祭水神、祭祖、祭天的一种成分在里面。杀牛做供品,调解了氏族之间的争议,真正做到了田有多高,水渠有多长,这么一个石头城特有的景观。”

我们关于“什么时候”“哪一年”諸如此类准确信息的渴求,代表着另一种文化的假设、逻辑和伦理,但很难说对木文川形成了什么影响。他的山地人生,有不确定的信息,但有确定的信念。

“在这几千年的历史里面,石头城人依靠锲而不舍的精神,特别是对待梯田,对待水利设施,就像抚养自己的子女,赡养自己父母亲一样,呵护有加。一年两季,春播夏收,收掉后相对雨水充足的一段时间,该套种的套种。我们的梯田是从来没有休息,一直延续着。石头城人不休息,梯田也不休息。人类在这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一直慢慢延续着这么好的梯田和水利,把这些梯田和水利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把这些有限的水资源发挥出无限的能量。”

石头城水系统的特色是“明沟暗渠”

水是农业的核心要素,也是纳西传统文化中有灵性、有生命、有人格的超自然力量。水源头绝不能洗手,禁止往水里吐口水、便溺,不能在水渠里洗衣物、倒垃圾,这些日常生活里的规范一直联系到“生命源于水”的信仰。

在农业用水和粮食生产中,人为因素——环境保护、传统知识传承、技术进步、政策机制、生产投入等,已经占据了社会主导地位。为保障一个地方的产出,各社区因地制宜建设的灌溉系统及管理制度,作为一种集合社会创见、“流动的”知识系统,现今仍然具有重要效能,并且有发挥更大作用的潜能。

石头城水系统的特色是“明沟暗渠”,包括农田灌溉、饮用、消防安全、排水及排污,一套立体的山地社区水利系统。

水沿着大小明沟、暗渠奔流,在山体平面上纵横交错。时而在脚底岩穴沉落不见,时而从头上如瀑喷出。

在山地累积出一个个地块、院落,历经了一代代先民的劳作。人们守住了土壤和肥力,也获得了水、土与石的便利与美。人们依据地形利用自然孔道,或用石块铺设“暗渠”,盖上石板,覆以泥土,水就能径直到达预设田块、院落。毛细血管般密布的“明沟暗渠”,可以做到“想浇哪块,就浇哪块”。

灌溉时,按水流从上到下的走向进行。用水者将随身物品放在分水口作提示,后来者待前面的灌完才能放水。用于堵塞水渠口的石头,只能往上推,不能往下移,以免妨碍水渠行水,为他人带来不便。

社区集体选举、任命的水管員负责农忙季节“管水”,根据实时灌溉情况,把控水渠沿线一系列闸门或开或关;排好先后顺序,水到哪里,打电话通知相应田块的主人进行灌溉。

对于违反“水规”偷水、抢灌的人,参照对踩踏、破坏禾苗的处罚形式,拔掉其作物禾苗,甚至捣毁田埂。惩罚决议,由村民集体会议商量确定,提前公示,通报执行日期。

“明沟暗渠”不仅是田地的福音,还曾经在危难时刻为石头城人做出了奇异贡献,塑造了现代神话。

1949年冬,一拨土匪从三江口渡江,一路烧杀劫掠。其中一支约四五百人翻过太子关,包围了石头城,并袭击周边的果乐、吾木等地。这年7月以来,丽江、鹤庆、剑川、中甸等县陆续宣布和平解放。12月,中甸民团总指挥汪学鼎调集中甸、德钦、维西三县土司及寺院武装进攻丽江、维西、兰坪解放区。金沙江河谷巨甸、石鼓、大具、奉科至宝山,顿成战斗第一线。城外住户和附近居民逃进石头城。城门用大石封死,再砌上土基。蒙难亲友几家并作一家,地方长老决策,男女民兵依据悬崖峭壁和城墙守卫,妇女送水做饭。少年先锋队负责侦查敌情,敲更打锣,提醒妇女及民兵换班、值守,联络并通报战况。石头是最大的武器。其他装备有:一些火枪,烽火台碉堡里一门没响过几次的土炮,仅有一支现代步枪和几颗子弹。围困了几日,匪徒仍然攻不进石头城。这时,滇西工委、滇西北地委指挥的边纵七支队赶来,匪徒逃跑了。石头城人在守卫战中,没有人阵亡,却打死打伤了土匪(人数不明)。

匪徒没有发现的“暗渠”,为城内避难者源源不断地提供着饮用水。经历过战斗的几位老人认为,“土匪要是堵死暗渠,石头城就守不住了。”

吾木“山地海绵”

吾木村水源地距离村寨较远,水量小,缺水现象比较严重。为充分利用有限的水资源,采取水潭、水塘梯级蓄水的方式,保障年复一年的耕作。

东巴和继先向我们阐述了吾木村灌溉系统的原理:

山上有沟潭。“放牧的老人在山上放羊时,带着锄头,又挖又堵,一潭一潭留住雨水。等到旱季没水时,一天放一潭灌溉田地。”

田里有水塘。一般选在泉眼,周边多为沼泽地;约19个,每个水塘都有自己的名字,约长8米宽2米,水深2米。20世纪90年代进行过“硬化”处理。每个水塘承担一片灌区。

塘间有水渠。水塘之间用水渠连接,相互调节蓄水量。一个水塘水满,或者放水灌溉,水从水塘流出,经过田地,用剩的水最后又汇入另一个水塘。水塘底部有阀门,放置一块有圆孔的石头,用一根木棒插在里面,糊上泥巴。用水时,摇晃木棒,直到有水流出。开始流出的含有泥浆,流出一定水量后,成了清水。水潭、水塘就像海绵,集聚水资源,并通过水渠彼此平衡、保证水量。不用时,自流自满。

水有管理和分配。一个水塘意味着一个灌区,以此为单位实施管理。每年一次,10月份选水管员,全村村民推选。总水管员1人,负责管理吾木地方明威、吾木、苏明3个村落的水塘、水渠;每个水塘一个水管员,共17名。灌区农户共同协商给予水管员一定误工报酬,水管员接受全村居民的监督和合理建议。水管员按灌区农田面积和农作物品种进行合理的用水安排,并负责组织维修水利设施。每年需要清塘、理渠一次。由水管员通知村民,集体投工投劳,一般在10月25日前进行。主要管控时间为每年“小春”开始前直到第二年“大春”结束。对所有水塘和水渠进行管水、控水。直到雨季来临,村民可自行利用。管控规则以水稻田灌溉优先,高海拔在前,低海拔在后。“小春”时,豆类优先,麦类在后。如遇突发干旱情况,集体商议是否临时执行水规。如果轮到一家灌水,但其不用,可以把“灌水权”卖给需要的人。一般用粮食或钱交易,一亩一至两斗粮食。

石头城的“明沟暗渠”、吾木的“山地海绵”,传统的水文化因永续利民,村民自觉遵守,基础牢固。但随着山区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农业用水规律和规模的变化,新一代人对地方知识的缺失,传统水规正发生变动,有的逐步消失。干旱,早已是生活在金沙江河谷的纳西人每年都要面对的现实。

木文川的讲述还在继续。他为我们建立起“农业发展”“文明进步”等宏大叙事往往忽视的几种事物之间的联系:生产生活方式、地方知识与干旱。

“以前,人们利用的都是老品种,老品种相对来说生长期比较长。到20世纪70年代,我们小时候,农历九月水稻、玉米还不成熟,不能收割的。现在,种下去的小麦到农历冬月初都要有40厘米高了。原来是吃了‘杀猪饭、祭祖以后,才去播种小麦。因为生长期较长,所以当时四月份肯定收不了小麦,小麦要到六七月才能收。当时,大家对干旱的概念有点少。因为立冬以后才种的小麦,由于前两个月是冬天,本身需要的水量是非常少的。一个月或者四十天,才需要灌溉一次。所以感受不到干旱的影响。特别是没有农药化肥的田,放一次水到放第二次水之间的间隔,比现在长得多。现在大量使用农药化肥,田地越来越干,刚放了水的地方,脚印都踩不下去。以前地里有栎树叶、羊粪、圈肥,踩下去,脚都会陷下去,特别是水田里,所以当时干旱带来的灾难比较少。”

农业土地管理注重土质的保养,而有机碳和天然肥力的供给依赖于农民采用的土壤、养分和水资源管理方式,混农林业的实施程度等。作物品种资源的多样性是抵抗恶劣氣候条件的主要因素。品种资源越单一,农业生产就越容易遭受极端天气的冲击。

木文川为石头城出现“干旱”情况找到了时间点,以及由那时开始的一系列变迁。

“20世纪80年代初期,‘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后,村民种田的积极性高起来。他们想吃好的,原来是吃不饱,因为统得过多,管得过死,分配上的平均主义。为了摆脱这种命运,分到田地以后,大家拼命地挖,挖地三尺。想种好多好多东西,种植得很密,但他们也不知道收成好不好。那几年是真正出现了水少雨少的迹象,为什么水少呢?‘包产到户以后,14个村民小组都在用宝山大河的水,所有的村子都在用水,流到下游的水只能很少。再加上80年代初期那几年雨水比较少,而且种了大量的水稻,至少石头城耕地面积的一半种了水稻。当时的水稻品种都是老品种,产量很低,所以必须大面积种植。大春收获以后吃米,小春收获以后吃面。没有选择,就是这么一种模式吃饭了,特别是子女多的家庭,只能这样吃,但是也不够。”

为什么这时候雨水越来越少呢?木文川分析了其中的原因。

一是大量地破坏了资源。20世纪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中期,不仅仅是石头城,石头城周围包括宝山村委会700多户大村,在十年间修建了600多套木房子。

二是家里薪柴的消耗。以2000年为例,每一家所需的薪柴量,在8000斤以上,一年要砍中幼林60亩。大家肆意地砍伐了水源地附近的森林。到1994年的时候,水源地一片连可以做椽子的一棵树木都没有了,全部砍完。

虽然大的自然灾害还没有,但是以前下了七天八天的雨以后才慢慢流下来的水,那时候是石头城的西北面乌云一出来,两个小时以后,整条水渠就是这个红红的山洪水,不仅仅是村子里,金沙江里的水已经像黄河水一样了。生态的严重破坏以后,水少了,出现了山洪。雨水来得快,山洪来得也快,而且是很猛的,殃及了一些宝山大河周边的田地。但修复田地的力量是无穷大的,今年冲毁了半块田,第二年老百姓会没日没夜地修好。

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政府为了遏制生态破坏和大量的林木砍伐,支持修建沼气池,那一年应该就修了40多个。由于地理地貌全部都是石头,石头上做下去的成本很高,所以也就发展了这么40来户。老百姓自己的发展动力也有些不足,政府补贴的那点钱确实也对修建沼气池来说远远不够。

为了节水,当时开始大量推广水稻新品种,也就是良种的推广。1987、1988年前后好像是还可以留种的,有一种广西谷,相对比较矮,但产量比较高。然后,来了“桂城2号”,产量很高,放进去一碗煮出来很多,耐吃。种一年水稻,第二年吃,第三年再种水稻,所以慢慢把原来二分之一的种植水稻面积变成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

在1994、1995年的时候,推广了节柴改灶,节柴改灶对纳西族的火塘文化冲击很大,但对于生态保护也立下了汗马功劳。

“2001年1月1日,全村通电,公路修通后液化气也引进来了,烧柴的居民逐步减少。现在水源地周边有柱子这么粗的树了。通过二十年的遏制,现在水源周围可以做楼房柱子的大树又出现了,而且很茂盛,生态相对比较好了。”木文川说。

不过,木文川也指出,石头城近年的降雨量越来越少,降雨的周期也很集中,而且有时延后,有时提前。

气候变化引致的降水量减少和干旱,造成农业生产投入增加、农畜产品质量和数量下降,已经直接影响到许多地区饮用水和灌溉水的获取,家庭贫困发生率因此增高,特别是那些仅依靠农业生产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家庭。

石头城是幸运的,宝山大河依然有常年不断的水流。加上灌溉系统的助力,“十年九旱”之下,生产生活还没有遭受严酷的灾难。

梯田、森林与家园的生命链接

和昌老人的水田,隐没在宝山大河的深箐里。这几块梯田几乎是石头城持续种植水稻的“独苗”。位处阳坡箐底,光照好,热量足,有大河之利还独享一处泉眼,“活水一直灌着田,不用三天两头跑”。而且,“现在麻雀太多了。这里离石头城远,大河水又响,麻雀来得少一点。”

快60岁的和昌这两年种植的基本是本地香米。几块水田错落分布,一坵比一坵宽大。“山肚子出来的水冷,”第一坵面积小,在水口处,水温低,多种高粱;第二坵大些,水温较好,一般种试验品种;第三坵,面积最大,水温好且稳定,种的是稳定高产品种。

在尽量少遮挡水田光照的前提下,沿着田埂种植高粱、豆类。以保护田埂,引走鸟类,形成水稻的“避风港”。

水田的结尾,流淌出清水。

有光、水、土和森林,就有生命,有物质能量与营养。综合了多物种和多种生产类型的农作系统使得水土、光照和养分等资源的利用效率提高,同时减少了废物排放。

维护水田的秘诀还在于“三犁三耙”。“三犁三耙”的耕作制度并非石头城人或纳西人独有,但他们发展并创造了不同的山地内容,让梯田与森林、家园建立了紧密的生命链接。

打完谷子、收完谷草后,即时犁耙效果最佳,要将谷粒、谷茬翻入泥中。收谷子的过程中,一些谷粒会洒落田地。谷粒、谷茬能增加土壤肥力,一颗谷子一簇茬烂了,周边的泥巴都要黑一坨,这时犁耙可得“满碗油”。如果翻耕迟了,谷粒谷茬就会发芽,甚至长出小苗,水田肥力因而受损。特别是天气转冷后,泡在水田里耕作,苦了赶牛的,也苦了牛。

第一次翻耕,加上人力效果更好。不能用牛、用马的时候,石头城人用双手来“挖干田”,保证秸秆、谷粒、草棵充分而均匀地翻入泥土。

耙地时,集中残余秸秆、杂草晒干,烧火土。既得到“草木灰”肥田,还能提高地温,加速有机物分解,杀灭泥土中的害虫及虫卵,减少杂草的萌发率。

此时烧火土,与施放绿肥、圈肥等有机肥错开时间,避免两者混合,致使有机肥中的氮损失。另外,草木灰被证明对单宁活性具有一定程度的抑制作用,会与投入田中的有机肥“打架”。

春分时节,天气暖和起来,土里的地上的都发动了。犁耙后讲究的是田埂维护。一年的日晒雨淋,田鼠掘洞,草虫生息,需要修补夯实,防止漏水、垮塌。

在這之前,提早半个月到二十天,从山上找来新鲜的栎树枝叶,地头割下青蒿,沤在水面下,使之充分发酵、腐烂。“整块田都是黑水,臭得很。”和昌老人说。

三犁三耙,要在栽秧前把泥耙平,使沙石和腐枝腐叶下沉,以至混混浊浊,水土交融。秧苗插下去能轻松立脚,根系迅速找到发展的空间,不漂不离。薅草也是最少三道。秧苗返青后,要薅头道秧。赤脚下田,薅去野草和稗子,踩踏秧苗周边,将草根和沤烂的栗树青蒿枝叶踩入泥土。稻谷生长期间,还要多次找来枝叶,铺满稻谷根脚,沤在水里作肥。

传统的山地农耕通过对自然生物资源的选择、管理,营造生存环境,获取所需的生产资料,在这一过程中积累和发展了农业生物及其文化多样性。通过一代代人的实践,人们逐渐认识了各类生物的生长环境、习性和作用,建立起联系昆虫、微生物、杂草和动物的生态系统,对生物资源进行有目的的采集、种植、驯化和管理,在不同的环境里创造出多样的山地文化。

石头城石头多,田地间时常有遮风挡雨的巨石或岩洞,或者依石而建,搭起庄房。那里多就近储存秸秆,也是牲口过夜的家。

来不及收割的粮食,也留给牲口、鸟兽。主人方便的情况下,猪鸡也是不错的选择。猪拱食块茎、草根,消耗牛马羊等食草动物难以消化的树叶、坚果,鸡啄食草籽、嫩芽、虫类。它们都留下粪便,掘松的土地。

顺便对田间地头的高大乔木修剪一通,不够时山上找来栎树枝叶。来年树木更旺,作物有更多阳光,放养在地里的牲口也有树叶、果实可吃。天气寒冻时,枯干枝叶变为土地直接利用的养分。主人还可以拾捡柴火,温暖家屋。

石头城人与周遭一切密不可分

和善豪老人的大儿子在丽江城里工作,时常让老人去城里小住。但老人待不住,他更喜欢石头城。一天的生活,在家、菜地和石头城的空间里一点点展开。他在塑造自己的石头城风景。

早起做饭、喂猪,下地看顾瓜果菜蔬、找猪草;中午回家吃中饭,休息;午后打打麻将,偶尔到江边钓鱼;天黑回家喂猪,吃晚饭,稍事娱乐,上床睡觉。

老人的菜地是个“百草园”,种植的蔬菜、水果品种繁多。青菜、白菜、瓜豆时常出产,黄果特别甜,“石头城好些家种的黄果,酸得人要抱着柱子才不跌倒”。老人说,“菜地是祖传的。我父亲也是相当勤劳的一个人,5月份就可以吃小瓜瓜了。那时候,猪是到处放养的,捡猪粪、浇粪水,是最勤劳的一个。菜地上还种着果树,可以放一些鸡粪。化肥不能放,尿素那些是不行的,土质都板结了。放一点复合肥也不行,草会长得更旺盛。石头城这个地方有水,气候好。如果人勤劳一点,什么菜都可以种。菜是不消去买了,可以送亲戚、朋友一点,多一点的时候还可以卖给宝山完小。”

生物多样性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资源,动植物及其生态系统早已融入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中,催生并推动着人类文化的形成与发展。

山林、田地和庭院并不仅仅是人们辛勤劳作的场地。除了各种作物的产出,那里也是保育生物的“避难所”,家中所有生命借以补充野生菌、野果、野物的营养,获得对付病痛的“老土药”。

对于“传统医药”的争论纷纷扰扰,商业和金钱的现代化身总是从传统守护的知识、自然资源中盗窃,然后删除来源纪录、共享协议,并贬低传统,让他们手里获得的“智慧”“基因”等技术化、合法化、商品化。

石头城人与生命的关系里体现出一种道德责任的原则。人与为其提供食物的周遭一切密不可分,他们之间有亲密的关系。

主妇和秀勤为我们展示了石头城女性的智慧。她对植物的熟知和熟练运用,让我们确信这样的知识来自于悠久的实践和人类情感。

和秀勤用了一些A Lu Zei Du(九死还魂草),治好了小猪的咳嗽,也治好了女儿的感冒。她说,这方子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以前我妈妈家里老是没有钱嘛!牛、马咳嗽的时候,就挖来,也是这样喂。跟他们学的嘛,但是我以前是没有给人吃过。”

九死还魂草,是一种不开花的蕨类植物。在金沙江干热河谷贫瘠的石灰岩上,总有它的身影。它的生长水源几乎全靠天上落下的雨水,为了能在久旱不雨的情况下生存下来,它被迫练出了一身“本领”:超级耐旱,细胞可休眠,遇水重生。

这“奇怪的一样东西”有奇异的生命力,就像中国小农在长期持续退化的环境里创造了可持续的农业。它的存在,还表征着金沙江干热河谷生态系统里生命的一种形态:“这里的植物,大多在雨水来临的时候迅速抽枝发芽,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绿色,继而开花结果,以争取在雨水较为充足的期间内完成生活周期。当雨季结束,它们逐渐落叶,甚至地上的茎干死亡,整个群落进入毫无生气的休眠状态。”

因为水分的限制,河谷中的植被结构看上去并不复杂。我们开展了“山地”与“田地”生物种类多寡的样本调查。结果显示,10平方米的基本样方里,海拔1800米左右的山坡林地有各类植物13种,海拔1700米一线的软籽石榴地有24种,轮作田地有30种。

轮作、混种、套种,引入周边资源,进行有害生物综合治理,这些环境友好的保护型生产措施显现了更优越的生物文化特质。田园养育着多种多样的微生物、动物、植物,养育了更多生命。

山地民族的农耕文化与生物遗传资源保护之间,展示了一条合理的途径。生物文化资源在空间上的分布远不是均匀的,石头城梯田因其多样性成为“关键区域”,也为人们恢复本地生物文化系统提供了参照点和基因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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