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文化传播与多元价值认同
2019-09-10宋正
摘 要:文化的活力在于其对传播过程的占有程度,尤其是对于日常交流的占有程度。从文化传播的角度看,戏曲是包含世界观、价值观与情感传递的一种综合艺术。我们可以从中汲取各种营养,以美的、情感的方式再现,成为感染和激发后代对祖先文化的认同,进而获得文化基因的传递。传统戏曲既包含华夏文化的精神指向,也包含各类共时性与历时性的从族群到个体的文化需求,它可以帮助确立我们民族共有的文化价值认同,产生文化的凝聚力,建立本民族的文化自信。
关键词:戏曲;文化;传播;认同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乡村怀梆戏曲文化的跨文化传播研究”(2018-ZDJH-316)研究成果。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社会变革与进步的思想基础。科学、社会与经济的发展,既形成了文化本身,也受到文化传统的影响。几千年来,在历次的社会转型中,中国传统乡村总是保持自己的“弹性”,能够很快从灾难中复兴,其社会秩序也没有发生太多的改变,表达出强大的组织力与社会整合力。但是今天快速的城镇化与工业化,吞噬了乡村社会既有的农耕文化传统,乡村文化边缘化已不可改变。乡村戏曲所依托的乡村社会在以城市化为代表的社会转型与大众媒介的双重挤压下艰难而顽强的生存着。
对于乡村社会而言,乡村文化是乡村共同体内的精神家园。然而,过快发展的工业文明在给乡村社会带来丰富物质生活的同时,也造成现代社会中农民价值观的日渐扭曲,精神生活愈发空虚乏味,最终导致乡村文化生态失衡。从传播学的角度审视,文化的活力在于其对于传播过程的占有程度,尤其是对于日常交流的占有程度。与其他交流方式不同,日常交流首先建立对于文化样式的认同,这种认同通过语言符号外化出来,成为特定关系内部交流的方式,同时也是区分他者、彼此认同的方式。
一、基于方言保护的文化基因继承
就认同的日常交流符号而言,方言是最具活力与价值的日常传播符号。就河南地方剧种“怀梆”的日常交流进入而言,首先是其方言特色的葆有与认同。怀庆方言源于山西而别于山西,在怀梆戏曲当中被保存,成为怀梆特有的印记。但是,这种方言特色的葆有却禁不起普通话的挑战。以北方官话为基础的普通话的传播是国家层面文化一体化的表达,因而,对于普通话的推广一直是文化教育部门的工作重点。普通话与方言的对抗由来已久,首先在教育系统中,中小学对于普通话的推广、大学的普通话等级证书等,都将普通话这一交流符号提升至一种对于文化身份的认同层面,掌握普通话意味着对于文化权利的秉有。其次,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随着电视在乡村的普及,普通话除了成为以《新闻联播》为代表的国家语言范式的表达系统外,还通过电视剧及各类电视节目进入到乡村的生活语境与情感语境。电视中所呈现的丰富多元的世界激发了村民向外行走的脚步。而电视节目中普通话作为受众日常生活模仿的表达体系,则使普通话成为新的生活方式的象征,那是一种“在别处”的生活想象。普通话在教育与大众传播领域的优势使方言的存在价值一度受到质疑。从文化传播的角度讲,方言是文化多样性葆有的前提,因此要实现以“怀梆”为代表的乡村文化的多元共生与健康存续,关键在于对于方言的保护。
中国文化的特点之一在于其文字与语言对接的多元特征,自秦代以来大一统国家的确立,在统一文字之后并未将语言的统一作为对文字统一的完善,其价值在于其尊重了秦以外六国文化的民间交流与日常传播,这种对于民间交流与日常传播的保护不仅不会损害国家意识形态的统一,反而在使民间获得话语自由的同时,使自身获得了意识形态的统摄地位——你们无法彼此交流,但都明白我要说什么。因此对方言的宽容成为一种国家策略而被延续。但是,当下媒介方式进步带来的大众传播领域的扩展使得方言遭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这种冲击带来的影响不仅在乡村文化层面,而且已经进入到整个国家的文化建构层面。保护方言不仅是对于乡村文化的肯定,在大的文化层面也同样意义重大。因而在措施上,国家对于方言的保护应不断加强。如在中小学的教育体系中,允许方言的进入,在教育的初始阶段应确立方言的合法地位。在中国的中小学教育中,英语合法进入,而方言却无法获得合法地位,这对于地方文化的保护显然是不公平的。方言交流是地方文化认同的起点,也是民众日常交流的手段,因而需要将方言列入义务教育中,使地方文化的日常交流获得文化权利。
二、固着一种文化传统,建立多元价值的认同
乡村戏曲作为传统文化的遗存,是建立在传统农耕文明基础之上的。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衡量,人作为来自大自然的动物,与自然亲近是人的天性。从这个角度讲,农耕生活相较城市生活是一种更为自然与和谐的方式。从生产的角度讲,农业生产受自然环境、气候地理的约束极强,因而,这种生产方式在最初建立时,就将自身与自然历法紧密合一,进而建立起中国特有的具有农耕特性的节日与节事空间,在这一虚拟的空间中,传统文化被赋予了最具想象力的特征,因而也承载了人间的狂欢。
节日是一个与时空关联度最大的人类文化现象。中国传统节日从其生成的根源上审视,大致分为三个类型:其一是来源于祭祀祈求禳除类的节日。这类节日产生时间极为古老,这是在我们文化初创时期我们祖先在对时空与自然的认识并不明晰的状态下对外部自然的敬畏。这类节日如春节、社日、寒食、上巳、端午、重阳、伏日、腊日等。其二则来源于先人们开始对外部自然有了较为明晰的认识后,将自然的时令变化与农业生产实践相结合的产物。这类节日由二十四节气演化而来如“四立”“二分”“二至”。其三则与宗教的传入相关,其大多以某一宗教事件,如神的诞生或得道等进行纪念或祈祷活动,浴佛节、中元节、下元节、观音会等,是这类节日的表达。
河南地方剧种传播的地域正是中国农耕文化最为集中的区域,加上这里原本兴盛的民间信仰,文化资源极为丰富。在以往的乡村生活中,乡村的节日或者信仰仪式都是乡间自发的行为。虽然本地受众的参与度较高,且具有一定的文化影响,但这种影响是一种内化的影响而非向外,因而,这种文化认同的达成也仅是基于内部的社会关系整合。如果将文化认同进行外向转换,以对外树立文化形象或形象打造的方式建构内部的文化凝聚,则可以实现文化认同的双向性。比如,根据地方剧种传播不同地区的特色,打造该地乡村特有的民俗活动。如在不同的村落建立其代表性戏曲剧目,并将这些剧目按照发生时序,结合乡村自发的“会集”活动,在不同村落轮流演出,一年四季不断线。在这种轮续中,会形成天然的竞争机制,一个村落文化与戏曲表演的好坏直接关系到这个村落每一个人的“面子”,这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对自己村落文化的捍卫与建设机制。当这种村落间的建设机制达成后,还可以擴大到更广泛的区域,由村落扩展到乡镇,甚至县地一级。这时一种由内向认同达成的文化的凝聚力就会使原本松散的村民认识达成更为坚固的认同,进而使之产生文化的自豪感。在人际传播中,自尊与自信是建立个体文化形象的关键,对于乡村传统文化的现代性构建也同样具有价值。四时不断的村落“会集”本身就是一种日常交流的表达,只是这种表达是建立在日常贸易的基础上,当把文化的日常交流融入到乡村的日常商贸活动时,效果将是令人惊喜的。这种带有“竞演”性质的“怀梆”的常态化表演循环还可以进入到旅游业的视野中,中原地区自身旅游资源丰富,从人文历史到自然风光无一不有,戏曲剧演的日常化与“易地”化,可以使这些旅游资源的呈现更具有“人化”特征,进而获得对外文化认同的达成。
三、建构民间“信俗”的文化进入模式
如前文所述,中原地区自古民间信仰丰富,有些民间崇拜有几千年历史,祖先崇拜、火神崇拜、山神崇拜、河神崇拜、土地崇拜、关公崇拜、蝗神崇拜等不一而足。在当下的发展中,许多民间信仰开始进入文化领域,形成了更多的文化与社会治理空间。如东南沿海的妈祖信仰,2009年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遗”项目,由此创造了一个新的概念——“信俗”。在现实中,妈祖崇拜有具体的仪式空间,如妈祖庙、天后宫等,其仪式表达也类似于宗教仪式。妈祖信仰表现出强大的社会整合功能,其原因在于,妈祖信仰与当地不同族群的祖先信仰结合,所形成的“信俗”具有了强大的受众日常行为约束功能。在“怀梆”传播地区,民间信仰是地方戏曲传播的仪式空间,更是其精神层面的价值指向与约束功能。但与东南沿海的村落文化表达不同,河南的村落构成更为复杂,一神多族的状况层出不穷,这在某些方面降低了民间信仰的民俗约束能力。地方剧种作为“戏”的形式存在,可以很好地弥补这一缺陷。比如在河南与陕西交接的地区,普遍流行一种叫做“骂社火”的民俗方式,不同村落间在特定的时间举行社火活动,在社火活动中,两村对骂,互相揭短,在对骂中建立对社会道德的伸张,且只骂绝不动手。这种看似粗俗的地方习俗却构筑了良好的村落交流与沟通渠道,伸张了道德正义,维护了村际关系,实现了良好的社会整合功能。就乡村戏曲的传播而言,以戏的方式获得村内或村际的日常沟通,在戏曲表演中确立社会价值表征体系,将使其获得乡村社会整合功能的深化。
四、化戏为歌:使戏曲根植于现代交流语境
作为传统农耕文明的产物,民间戏曲在艺术形式的葆有与艺术内容的表达方面呈现出艺术节奏与现代社会生活节奏脱节的矛盾。首先,戏曲作为人的社会生活与社会关系的模仿,其进入语境是一种对生活现实的全方位占有。但就现代生活而言,戏曲的这种方式已难以获得受众的共鸣。高效性与碎片化是现代大众传播的重要特点,这一特点决定了现代艺术的样式已不能同之前的相提并论。在古代,由于当时以血缘为纽带的社会关系构建相对简单,加上受众认识能力的有限,在艺术形式上,往往以短小见长。如代表中国文化辉煌的唐诗宋词,其篇幅均以短小见长,其歌谣体的音乐表达形式也使其极易在民间推广,进而进入日常交流的语境,不被文化藩篱羁绊。中国戏曲的勃兴是与古代城市的建立与城市生活模式的确立分不开的。城市社会对于单一血缘与亲缘关系的打破,使人们的社会关系变得从来没有如此复杂过,戏曲的需要由此生发。元代后,异族文化的统治使得原本的汉民族城市文化表达的戏曲开始进入到乡村的日常交流领域,并延续至今。
但是,当今大众传播对原本稳固乡村社会关系的解构,使我们需要重新适应这种再次趋于形式短小的文化与艺术表达的回溯。化戏为歌,改变戏曲在时空上的大规模占有模式,使其重新进入日常交流的短小语境中。就戏曲自身的结构而言,其是有若干首歌曲(曲牌)与念白连缀而成。念白从形式上讲与日常交流无异,而歌曲(曲牌)则意蕴多样——同一曲牌可以拥有不同意义的歌词的进入,这是戏曲不同于其他综合艺术样式的特点,也是其能够由城市向乡村回归的“法宝”。戏曲的曲牌表达方式无异于现代广告的传播形式,不同内容的同一曲调的不断重复,易于引发受众的记忆达成。那么,在沿袭地方戏曲基本曲调的基础上,将现代生活方式的歌词融入,获得类似歌曲的较为短小精炼的形式,将易于地方戏曲的传播。与语言传播不同,音乐传播有其独特的传播功能。音乐的表情意味高于话语表达,因而,对于音乐的记忆通常带有情感记忆的色彩。这就在无形中建立起一种心理机制——将音乐等同于情感生活本身,使其频添了美的光环。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对于音乐的记忆更为长远而深刻,甚至可以在瞬间将我们的精神存在空间进行转换,使我们的当下与过往发生关联。在“怀梆”传播地区,将其主要词牌、曲牌进行合理拆解,使其形成更为简单的歌谣体,并结合当下生活样式将歌词填入,将有利于“怀梆”在不同年龄阶层的推广,改变当下地方戏曲受众趋于老龄的特征。戏曲的发展与延续的核心在于对于年轻受众的培养。化戏为歌的方式,可以使年轻人更易于接受,从而改变戏曲艺术文化资本传递的瓶颈,使“怀梆”得以有效传承。
五、将文化传统以审美的方式贯穿到教育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首20世纪初的学堂乐歌已经在中国流传了一百多年。曲调是英国人写的,但这并不影响她被有着几千年文化传统的中国社会所认同、接受,因为那歌词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诗意的乡村图景。一百多年前的西学东渐,在儿童的歌声中,中国封闭了几千年的乡村社会被逐渐打开。今天,当工业化压倒性的进入,使得曾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中国式乡村变得离我们越来越远,曾经是乡村文化精髓的戏曲艺术也在摇滚与城市民谣的冲击下,渐渐从年轻人的嘴角边滑落,乡村戏曲成为只有中老年观众的过往时,我们不能不担心作为中国文化传统的蛰居之所,中国的乡村还能走多远?我们能否恢复与保护我们祖先的遗留?这不禁使我们再次想起李叔同、丰子恺等文化前辈。当他们把西方先进的思想理念带入当时封闭的中国时,其依靠的恰恰是中国文化中最具审美意味的乡村文化的图景,而这种图景的表达对象则是刚刚懵懂初学的儿童。审美的养成始于儿童时期,而且这种始于童年的记忆可以贯穿人的一生,直至成为人天性中的一种。因而对于中国传统乡村文化的重塑还应回到对儿童的教育上。文化的过程就是一个教育实现的过程。因而,将中国乡村文化中的审美要素与现代价值体系进行同构,进入到普及教育中,以审美激发人的天性,使之产生对自己文化的认同是当下应当实践却远未践行的文化传统保护之路。而且这个过程绝不是一般的教育工作者努力工作就可以实现的,而是需要最顶尖的艺术家、学者的介入。这一点在世界各国均是如此。如上世纪初,伯恩斯坦不遗余力地在美国青少年中推广爵士乐;英国教育部找到当时英国最好的作曲家布里顿为青少年作曲,等等。然而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的文化精英却离中国的儿童越来越远,每当文化学者大声疾呼我们的传统文化丢失、青少年被流行文化吸引、传播学者调查农村孩子的媒介使用情况、社会学者关注农村留守儿童时,又有谁真正去为下一代做些有建设意义的工作呢?
我们以往总是焦虑交流的贫困,但是,如果将文化传统以审美的方式贯穿到儿童的教育中,那么我们儿童中心主义的教育传统是否还会处于交流的贫困之中呢?地方戏曲等中国乡村文化的式微,原因当然是多样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我们当下的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是与我们的文化传统脱节的。这一点如果不及时补上,我们的文化精英不能真正进入到儿童与青少年的教育中,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们所面对的就将不是乡村日常交流的贫困而是乡村日常交流的消亡。
文化的活力在于其对传播过程的占有程度,尤其是对于日常交流的占有程度。从文化传播的角度看,戏曲是包含世界观、价值观与情感传递的一种综合艺术。传统戏曲既包含华夏文化的精神指向,也包含各类共时性与历时性的从族群到個体的文化需求,它可以帮助确立我们民族共有的文化价值认同,产生文化的凝聚力,建立本民族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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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宋正,博士,郑州大学音乐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