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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耳之学”真的“幽眇难知”吗?

2019-09-10范藻

美与时代·下 2019年7期
关键词:和谐身体语言

摘  要:由有声语言和有形语言组成的人类语言,都与人类的身体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经过千百年社会实践和文化规训后的身体已经具有了体验、欣赏、创造和反思的能力,这就是身体美学视域下的人类语言现象,具体表现在:能说话也能听话的身体构成了语言的物质依托,会传情也会领情的身体体现出语言的艺术表现,有表意也会受意的身体具有了语言的哲理蕴含。在此基础上,揭示人类语言的身体美学意义:建构“身心一体”的语言和谐,实现“视听一律”的身体和谐,追求“言行一致”的人格和谐。

关键词:语言;身体;美學;和谐

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发展研究中心2018年度一般课题“‘新时代’播音与主持艺术专业人才培养目标的研究”(CJF18046)研究成果。

引言:身体美学视域下的人类语言现象

从口舌到耳朵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与其说这是一段可以度量的空间距离,不如说是一次难以衡量的时间过程。从说话到听话的原理揭示了什么?与其说这是一种物质运动的身体现象,不如说是一场精神交流的生命释放。从言语到手语的并用说明了什么?与其说这是一次语言表现的形式增加,不如说是一场绘声绘色的视听盛宴。

这就是人类使用了300万年的有声语言,而身体表情的体态语言(手势手语、肢体语言、姿态语言)比这历史更为遥远至“人猿揖别”时。对此,中国先秦哲人荀子在《劝学》中说了一段颇有意思的话:“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且不说这里的“学”就是信息的传递,这里的“君子”“小人”就指代了所有的人;仅就语言信息的传达就十分切中本文的主旨:这不但为我们勾画了一条人类个体有声语言的运行线路,即“出乎口”——“入乎耳”——“着乎心”,而且强调要“布乎四体”,进而“美七尺之躯”。受此启发,那就让我们开启一段身体美学视域下人类语言现象的探秘旅程吧。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身体美学”这一核心概念呢?先看看它的首倡者美国的理查德·舒斯特曼教授的解说,他在2014年他的《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的“中译本重印序”开篇说道:

作为一个理论与实践密切结合的学科,身体美学不但力图丰富我们的身体知识,而且力图丰富我们富有生命力的身体体验和能力。……身体美学关注的范围十分广泛,包括各种知识形式、社会实践、文化传统与价值以及各种身体学科——所有这些领域共同塑造(或能够提高)我们的身体理解和培养。[1]

国内身体美学研究的重要学者王晓华教授在其《身体美学导论》里是这样阐述美学语境中的“身体”的:

审美中的身体具有主体—客体双重身份,但其主体身份无疑更为根本。是身体在相互关照和自我关照。离开了我对自己的主动关照,身体就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客体。事实上,能自我关照的身体也在关照世界。质言之,它是审美的主体。[2]27

在这里,舒斯特曼看重的是如何在“范围十分广泛”的身体上承载“力图丰富我们富有生命力的身体体验和能力”,而王晓华从“美学是研究身体与世界审美关系的学问”出发,突出的是“我是身体,身体乃审美的主体,此即主体论身体美学的第一原理”[2]57。结合他们的见解,如果从语言表现的视角,我们又该如何理解身体美学呢?首先,从“身体”与“美学”的逻辑关系看,如果说“身体”是感性的物质存在,它建立的是美学的基础,那么“美学”就是理性的思辨存在,它探究的是身体的意义;没有“听说”的身体器官,就没有人们对“听说”的美学反思,二者相互依存。其次,从“身体”对“美学”的意义而言,身体美学思考的应该是身体的美学意义,一切的身体意义都必须建立在身体的直接感受基础上,如果没有身体的舒适感,那么就没有愉悦时身体的轻松感和顿悟后身体的通明感,这在由身体口舌“说话”而引起的身体耳朵“听音”和身体姿势“图式”而产生的身体自我“观看”上,这就是著名美学家李泽厚所谓的美感三层次“悦耳悦目”[3]155“悦心悦意”[3]161“悦神悦志”[3]165。最后,从“美学”对“身体”的价值来看,这里的“美学”不是经院哲学的思辨,而是现实生活的指导,即福柯所谓的身体是权力塑造或知识规训后的身体,身体是“被操纵、被塑造、被规训的。它服从,配合,变得灵巧、强壮”[4]。张法在《身体美学的四个问题》中认为社会力量造就了个体形象——学生的形象、工人的形象、军人的形象等,“其美学化就构成了文学艺术中关于这三类人的美学形象”“身体美是被社会所规训的结果”[5];其“美学化”和“身体美”应该包括听觉和视觉在内的整个身体的效果和意义。

如上所述,从有声和有形人类语言现象的视角观之,完整的身体美学是不能没有“说—听”与“图—视”的一席之地的,在语言实践主客体关系的视听比较上,“‘听’能使二者无间地融合,声音渗入每一个毛孔,而‘看’会使双方分开、疏离,使对方成为对象”[6]。如果加上有声语言的“说”和肢体语言的“看”的话,那么这种“无间地融合”更具有身体的主动性而彰显身体美学的真正奥秘。于是,这种“听说”一体化和“视听”同在性的身体的主体间性的美学意义是怎样在规训后的身体上、通过人类有声而有形的语言得以彰显的呢?

一、语言的物质依托:能说话也能听话的身体

关于人的身体有种种理解方式:医学说是人的生命存在的生理组织,哲学说是人的感受和理解世界的主体形态,宗教说是色相四大皆空的有形皮囊,艺术说是自我表现生命意义的形象显现,等等。然而,从身体学的角度说,身体不仅有血肉,更有灵魂,身体不仅是被动的接纳信息的容器,而且是主动发出信号的声呐。就人类语言而言,通常意义的“身体语言”是指人的目光与面部表情、身体运动与触摸、姿势、外貌和服饰、身体间的空间距离等非词语性的身体符号。可见,我们的身体不是躯壳一块的“牛高马大”、血肉一体的“酒囊饭袋”,更不是“行尸走肉”的物体存在,而是有意义的物质载体,这首先就表现在它能够有意识地传递信息、流露情绪和建构意义。从这个意义看,“能说话”,还要加上“能听话”的身体具有生命形态的主权存在、生命意义的主动建构和生命地位的主体作用。

毋庸置疑,作为有声语言物质依托的身体已经超越物质性的意义而具有了精神性的价值了,而这个身体又是如何完成“听话”和“说话”的任务呢?一方面看看这个“能说话”的物质构造。第一,发音部位是“说”的前提。所谓“发音部位”是指依托声带、喉头、鼻腔和口腔及口腔里的软腭、舌头和牙齿等发出声音的部位。发元音是气流通过肺部、冲击声门,再经过口腔里的舌头和双唇的调节而发出声音;发辅音是气流在口腔中受到双唇、双齿、舌尖、舌面、舌根、硬腭、软腭等阻碍的地方。第二,发音方法是“说”的关键。所谓“发音方法”是指人体在发音时,喉头、口腔、鼻腔节制气流的方式和状态,在吸气、运气、吐气时,发音部位构成阻碍和克服阻碍的方式,气流强弱的情况及声带是否振动等几个方面。另一方面是“能听话”的物质系统。第一,听觉系统的支撑是“听”的条件。听觉系统是听力感觉的知觉系统,它主要由植物神经和交感神经支配,这个系统包括围绕耳道的软骨折叠位称为耳廓的外耳,负责接收声音,在耳道传送的声波会碰击到耳膜或鼓膜的中耳,负责传送声音,位于鼓室和内耳道底之间的内耳,负责加工声音,最后是听力的机械感应器的毛细胞,负责消化声音。第二,听力阈值的大小是保证“听”的效果。一般情况下,人可以分辨20—20000赫兹的声音,有些人甚至可以达到30000赫兹,其中500—3000赫兹是言语频段区域,也就是人们说话音量一般所处的阈值范围,而听力最敏感的,即效果最佳的阈值范围是3000—4000赫兹。

身体美学的首要之义,一定是身体存在的意义,就人类的语言现象而言,我们看重它的物质存在,是因为包括身体美学在内的任何美学都应该如鲍姆嘉通的经典解说“美是感性认识的完善”,针对本文的主旨,这种“感性认识的完善”,体现出哪些美学价值呢?首先是物质基础的奠定。因为“说”与“听”,还有身体表情动作等功能的正常发挥,为人类语言视域下的身体美学提供坚实的“身体”保证和充分的“物质”条件,这成了当之无愧的“感性认识”本身。其次是反馈机制的建立。建立在身体基础上的,集“听说”一体并互动的个体有声语言,不像目中没有自我的视觉和手上只有自我的触觉,这两种感觉不能做到像“说—听”并存的身体那样,具有既是主体的又是客体的“二重性”,能够和自我建立反馈机制,随时和及时反馈信息,调整内容。最后是多样感受的拥有。无论是交流中的语言或概念里的语言,都不仅仅限于能发声的语言,还有不能发声的语言,即表情、眼神、手势、身姿等视觉性语言,从这个角度看,有声语言更能为身体美学贡献更多的“说”“听”,乃至“看”的感性资源,从而也具备更为深广而丰富的身体美学意义。

二、语言的艺术表现:会传情也会领情的身体

人类语言行动中的身体不是一只“肉喇叭”,更不是一段“木乃伊”,而是一个充满主观能动性的“大活人”,这典型地表现在从“平心静气”到“语重心长”、从“挤眉弄眼”到“眉飞色舞”、从“耳提面命”到“心领神会”,这些成语生动形象地表明了一个会说话的身体在情感的表达方面,已经不局限于传递实用性的简单信息了,人类语言开始有了情绪化的成分,就像《诗大序》描绘的那样:“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也是卢梭说的:“看来,需要造就了第一句手语,激情逼出了第一句语言。”[7]情感的语言艺术的身体呈现,说明了人类语言的情感艺术在身体上就体现为“传情”与“领情”的二重性功能。

对于身体美学而言,不论是有声语言艺术,还是表情语言艺术,都必须符合艺术的本质特征即抒情性,因为人是有血有肉的情感动物,它在满足实用性的语言交际后,或为了更好地加强实用性的语言交流,需要辅之以诸如变化语言形式、增添肢体语言方式的情绪性的语言符号。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说:“一个用听觉或视觉接受别人表达情感的人,能够体验到那个表达自己情感的人所体验过的同样的情感。……艺术活动就是建立在人们能够受别人情感的感染这一基础上的。”[8]那么,这个身体是如何实现语言艺术的“传情”和“领情”的呢?这就不得不涉及到情感的生理机制的探索了。根据美国心理学家和丹麦生理学家詹姆士—兰格的“情绪是机体变化所引起的机体感觉的总和”的“情绪学说”、前苏联生理学家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使得大脑皮层主导情感产生的“大脑皮层说”等学说,一方面就“传情”而言,内在的情绪变化一定会反映在外在的身体形态上,如语速加快、音量提高、声调延长,甚至语无伦次,还有愤怒时表现为立起身体、挺起胸部、攥紧拳头、张大鼻孔和咬牙切齿等;另一方面就“领情”而言,人类语言是如何依托身体而形成形神兼备的美学意味的呢?人类在环境刺激下和内在应激时发出有声或有形的情感性语言,能否被他人接受和引起共鸣,首先是要激起自己身体的反应,如呼吸急促、血管喷张、肌肉绷紧,甚至捶胸顿足等。如果这些搬上舞台,就是精彩的语言表演艺术和身体形象塑造。

就像身体假设没有美学的熏染将形同槁木,语言如果没有艺术的魅力将味同嚼蜡,而连接身体与美学、语言与艺术的则是情感,也正是因为情感的介入,身体成了身体美学,语言成了语言艺术,与其说是身体美学成就了身体的语言艺术,不如说是语言艺术促成了语言的身体美学,似乎可以这样理解:语言的艺术表现在会传情也会领情的身体上了。这里借助语言艺术,体现出了让生物性的身体成为真正的社会性的身体,正如马克思说的那样,“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9]87。包括身体进化在内的人化自然,它有着以下几点重要的意义。其一,把身体锻造得更有文化。远古時的人类和襁褓中的婴儿,只有本能的嚎叫和粗野的动作,而经过社会教养和文明教化,本能的嚎叫变成了得体的语言,粗野的动作变成了优雅的姿态。其二,让语言显示出更有艺术。在使用有声语言和肢体语言时,如果仅仅满足物质生活的语言是不需要修饰的,只有看重情感体验的表达才会追求眉目传情的,同样的,也只有注重精神生活的语言才会讲究言外之意的。

三、语言的哲理蕴含:有表意也会受意的身体

“人猿揖别”使人的身体更加具有人的本质属性,如马克思说:“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9]85有声和有形语言的能力当然属于“全面的方式”中的重要方式,而这种思辨能力必定是“全面的本质”里的根本属性。身体美学企及身体的最高美学境界是“形神兼备”,让人的语言既依托于身体之“形”,又超越身体而彰显理性光芒之“神”。根据王晓华教授对身体美学“主体性”的强调,那么只有思辨性才是主体性的核心,他在《身体美学导论》里引用了威廉·詹姆斯“富有诗性的笔触写道:‘身体是风暴的中心,是坐标的起点。’‘所有事物都环绕它,都从它的观点被感受到。’位于中心的身体是感觉的承担者,也是自我意识的发源地”[2]39。语言所蕴含的哲理,体现在了身体的“自我意识发源地”的表意性和“观点被感受到”的受意性。

意蕴无穷的哲理性语言除了诗歌外,还能体现在口头语言和身体语言上,前者可以通过表达的停连、重音、语气和节奏来实现,如《红楼梦》林黛玉临终前,直叫道“宝玉,宝玉,你好……”用不同的表达方式演绎,所传递出的意味是截然不同的;后者可以用表情的眼神、面容、体态、手势来传达。如曹禺《雷雨》中的周朴园和鲁妈三十年后意外相逢,在人物对话过程中,周朴园的眼神就经历了扫视、平视、点视、蔑视和虚视的多重变化,从而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由此充分说明了语言与身体的密不可分,而在身体美学视域下解析人类语言的哲理性,就不得不返归具有主客一体——“授受合一”特质的身体了,即语言的哲理蕴含是如何体现在有表意也会受意的身体上的呢?一方面,就“表意”而言,人类的身体或身体的部位、器官早已不是动物性的生理机能了,而打上了浓郁而鲜明的文化色彩,《礼记》所言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就将“身体发肤”与血亲伦理和孝道理义联系起来了,中国文化还赋予了头发的有关人的年龄、职业、地位、品行,乃至生命的含义。在身体部位的语言象征体系里,越是靠近上面的地位越高,如胸部和头部,越是属于生理性的越低,如臀部和下体。另一方面,就“受意”而言,由于任何意义都不能脱离上下文特定的语境,这个语境既然是依托于身体的,那么源于并长于身体上的意识和理性,就与身体本身有着脱不掉的关系。任何一个身体的语言,就会在被文化熏染后成为身体理解,在心领神会后身体力行,比如“嗤之以鼻”就表示极度的蔑视,“目瞪口呆”就意味着非常的惊愕,“眉来眼去”则暗含不正当关系的勾搭等。

不论是身体语言的最佳效能,还是身体审美的最高境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哲思蕴藉都是它们所企及的目标。这也是张颂教授所提倡的“语言信息的传播,一是能够‘信息共享’,让人听得清楚;二是能够‘认知共识’,让人懂得其中的原委;三是能够‘愉悦共鸣’,在视听中得到美感享受。”进而实现“有声语言审美,必须遵循‘感性——知性——理性——悟性’的提升路径。”[10]悟性即哲思,哲思即美学。我们揭示身体美学视域下的人类语言的目的何在呢?首先是要消除“身体无语”影响,也一并去掉身体语言的歧视,其实“眼角眉梢都是恨”“回眸一笑百媚生”“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诗意性表达,本来就是现实生活的情形,进而证明人类的有声语言和体态语言,同样具有文学语言和书面语言的蕴藉性和深刻性。其次是要破除“重文轻语”的传统,当会写文字和能做文章成为一种身份象征以后,口头语言就沦落为下里巴人的专属了,但在今天随着书面语言的日益普及和民众文化水平的逐渐提高,当我们被“假大空”的程式语言和“娇柔虚”的流行语言严密包围的时候,我们更渴望感受到生动、形象、睿智的有声语言。

四、人类语言表达出的身体美学意义

著名德国语言学家J·G·赫尔德在《论语言的起源》一书里说道:“语言是人的本质所在,人之为人,就因为他有语言。”[11]其实这句话还可以补上看似降低,实为还原的一句:人之为人,还因为他有身体。因为有身体才有语言,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关于语言的意义,“前人之述备矣”,而关于身体的意义,我们更需要从美学的角度予以考量。将“语言”和“身体”综合起来思考语言和身体的美学意义,才是本文的主旨。于是,想起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说的“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还有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说的“我的语言的界限就是我世界的界限”,它們都说明人类语言的“现实”和“界限”,首先就是我的身体“现实”和身体“界限”。正是因为身体在人际交流中形成的身体语言,使得人类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升华成了有内容和思想、有韵味和意蕴、有情趣和魅力的“美学身体”,而当我们对之进行审美体验和哲理反思时,又转化成了“身体美学”。

试想人类的语言如果没有身体的承载,那必定是空穴来风的虚设;再试想人类的身体如果没有语言的兴起,那一定是形容枯槁的朽木;又试想人类的美学如果没有身体的依托,那肯定是无源之水的河床。那么,语言、身体和美学三者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美国20世纪初著名的人类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说道:“也许正是因为‘言语器官’是一整套分散的次要生理活动网络,而这些生理活动与器官的主要功能无关,所以语言能够从直接的躯体表达中解放出来。”[12]2语言不但要依托非生理功能意义的器官身体,还要超越这个生理意义器官的身体,而具有深广而复杂的社会意义,萨丕尔又说道:“语言之所以成为语言,并非出于顽强的表达力,而是另有更重要的原因。作为行为的语言是两种模式系统很好的复杂混合,一种是象征符号系统,一种是情感表达系统。”[12]9如同“人之为人,就因为他有语言”,那么“语言之所以成为语言”,是因为它有意义,当我们把这个博大精深的文化意义回归到集发出与接受于一体的“身体”本身的时候,并且还提升到集感性和理性于一体的“美学”平台的时候,人类语言究竟表达出身体美学的哪些深刻而独特的意义呢?

(一)建构“身心一体”的语言和谐。人类语言的“有声”和“有形”都是发自于身体,但是,不论是物质躯壳的身体,还是物理存在的声音,在没有注入内容之前都是无意义的“天籁之声”,人的喉音、鼻音和鼾声和人的眨眼、耸肩和摇头,除了表明他是生物活体外,还等同于动物生命的自然表现。如果要具备内容和意义的话,就必须同精神、思想、情感等联系起来,所谓“言为心声”“用心说话”是也。遗憾的是,人类“身心分离”久矣,“貌合神离”多矣,皆表现于“言不由衷”和“口是心非”。而要实现“身心一体”的和谐美,就得借助人类思想和情感外化的语言,即通过有声和有形的外在语言的中介作用,搭建连接身体与心灵的桥梁,做到言由心生和情动于衷,让身体发出的语言,做到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统一,从而让人类语言获得“身体美学”的含义。

(二)实现“视听一律”的身体和谐。由口舌到耳朵的有声语言和由形貌到眼睛的有形语言,构成了“视听同在”的身体语言。这里的“听”指有声语言、“视”指体态语言,我们期待的是嘴里说的时候一定要和眼神表情、肢体变化吻合协调之“一”,同频共振之“律”,达到相辅相成的“一律”。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候我们的身体在就某一个话题呈现这两种语言时,出现言说内容与语言形式的不一致,在说严肃的问题时却挤眉弄眼,在抒悲伤的情感时却手舞足蹈,在谈轻松的话题时却张口结舌,使得身体的两套语言符号不但不同步,而且还冲突。比如明明在说假话,似乎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但是“脸变红”“手发抖”的本能表情和下意识动作是不受意识控制而显示出内心世界的真实情状。可见,只有实现了身体语言的“视听一律”才能企及身体的真正和谐。

(三)追求“言行一致”的人格和谐。这里的“言”指有声语言和有形语言的内容,这里的“行”不但指体态语言而且指实践行为,不仅是“言为心声”,而且“说到做到”。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当言行不一致时,平淡的语言却要弄得声嘶力竭,平静的交流却要配上手舞足蹈,平和的语气却要说得眉飞色舞。长久的言行分离造成严重的人格分裂,究其原因,除开思想意识外,还是身体本身的系统性出了“毛病”,身体传达的协调性有了“故障”,因为心灵的污秽而让身体扭曲。由此可见,一次有效率又生动的人际交流,口头表达的“言说”与肢体表达的“行为”的协调和谐,乃至践行诺言的程度,不仅关乎到语言表现的“说话”,更是关涉到人格主体的“为人”。

不论是语言研究,还是美学思考,其目的都是响应人类古老的呼唤,“认识你自己”。这个古希腊德尔菲神庙廊柱上的箴言,千百年来给人类以深刻的启示,当我们从语言,尤其是有声语言的层面,当我们从美学,尤其是身体美学的视域来思考时,我们发现不论是语言还是身体,都不是凝固不变的一潭死水,而是鲜活灵动的一池春水。结合舒斯特曼的“身体体验”说和海德格尔的“语言实践”论,“身体”和“语言”“饱含着生存体验、生命追求的生命活力,一旦充盈在传播主体的身心之上,就会成为有声语言大众传播生命活力的内在底蕴,传播者一旦把它成功化入传播之中,就会使传播焕发无限的生命光彩”[13]49。换言之,只有在亲身的实践中和亲自的体验中,“认识你自己”——认识你须臾不离的语言,认识你如影随形的身体,进而完成对语言与身体关系的反思,“这其中的自觉、自醒、自勉、自明和自我超越的性质,也具有动力学的意义,是主体发展过程中贯穿于主体身心之中的一种生生不息的‘生气’”[13]45。

从口舌到耳朵的间距究竟有多远?从说话到听话的奥秘意味着什么?从言语到手语的并用说明了什么?当我们运用身体美学的理论来试图解开人类语言的奥秘,诚如张颂教授所说:“虽然‘口耳之学,幽眇难知’,现在终究是走出了这一步。以后的路尽管很漫长,也还要继续走下去。”[14]“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与其说是身体美学带来的勇气,不如说是生命美学给予的勇毅。

参考文献:

[1]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M].程相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2]王曉华.身体美学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27.

[3]李泽厚.美学四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4]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54.

[5]张法.身体美学的四个问题[J].文艺理论研究,2011(4):2-8.

[6]吴志翔.肆虐的狂欢[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3.

[7]卢梭.论语言的起源 兼论旋律与音乐的摹仿[M].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4.

[8]托尔斯泰.论艺术[M].张昕畅,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版社,2005:45.

[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87.

[10]张颂.朗读美学(修订版)[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2-3.

[11]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M].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26.

[12]萨丕尔.萨丕尔论语言、文化与人格[M].高一虹,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13]张政法.有声语言大众传播的生命活力[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

[14]张颂.朗读学(第三版)[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243.

作者简介:范藻,四川文理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美学及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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