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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同的崩溃

2016-11-23黄丽青

人间 2016年24期
关键词:认同自我

摘要:《空巢》以一个典型的“电信诈骗”事件为突破口,穿越时间与空间,在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中,在历史与现实之中发现了与个人一生不可推脱的关联。以女主人公绝望地被迫离开人间,预示着支撑着她存在的各种认同顷刻间决然地崩溃。在一个充满欺骗的世界里,原有的充满信任的、有序的、充满理性的世界溃然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虚伪的、混乱的、充满非理性的世界。对于理性主义者来说,非理性世界是他们无法接受的,所以,被迫离开这个非理性的世界是内心的绝望、身心崩溃下的逃离。

关键词:他人;自我;认同;崩溃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64X(2016)08-0019-03

薛忆沩《空巢》取材于现实生活,是以一位快80岁的老太太为叙事角度展开故事情节的。这是一个打上时代烙印的知识分子。80年的人生,蕴含着一个时代的变迁,透析着个人与社会历史、与他人的关联。从而作者提出一个命题:偶然的事件与必然的关联。马克思说:“偶然性寓于必然性当中”[1]一个偶然的 “电信诈骗”事件为何可以把一个人一生的信赖瓦解?导致到对他人、对自我的认同的彻底崩溃,绝望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这其中是有渊源的。作家不仅仅是在阐述一个社会事件,他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思考个人的生存与时代历史、他人的关联。作家想告诉我们:女主人公无法主宰个人的命运,一个习惯于在理性世界生活的人,在一个诈骗分子横行的世界里无法生存,所以,死亡是必然的了!在这里,个体一直依附组织,当犯罪集团利用这种依附和崇尚心理进行诱骗成功后,个体的信赖必然瓦解,进而对自我甚至对自己的一生都否定掉;当最信任的人也成了行骗的犯罪分子,对他人的信任、认同也必然崩溃。

一、信赖的崩然瓦解

主人公老太太的一生依附组织,参加地下党组织的革命活动主题,“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将自己的生命彻底奉献给了伟大光荣正确的事业,我准备为那事业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2]这是一个视革命事业、视组织为生命的积极分子。当诈骗分子以组织的名义行骗时,老太太非常地配合,她不仅自报个人的一些信息、所有的存款情况,而且恳求诈骗分子不要放弃对她所有的存款的保护,包括个人安全的保护。她甚至一切行动都受制于诈骗集团,一切听其指挥,把他们当作最可信赖的公安机关。这种信赖是老太太一生对组织的依附、对权威的绝对膜拜所造成的。对组织的极度依赖,也成了被骗子紧紧抓住的心理弱点。

当老太太受骗后整个信任系统已被彻底破坏。“被骗——骗人”成了恶性循坏。“撒谎变成了我克服恐慌的手段,变成了我人生斗争的有力武器。可是就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我不仅很不会撒谎,而且很憎恶撒谎和撒谎的人。”(069页)她变得怀疑一切。她听信诈骗分子一系列推进行骗成功的防御机制。银行工作人员提醒她,怕她受骗上当却被她当成“内鬼”。但她却对诈骗分子——“顾警官的预见力充满了敬佩。”(047页)受骗后老太太的世界是颠覆的、混乱的、她步入一个非理性的世界。骗子的电话是一个转折点,把她从一个理性的世界无情地推向一个非理性的世界。“公安局的电话也有这种改变一切的魔力。它将我变成了一个被生活欺骗的人,同时又将我变成了一个欺骗人的人。”被骗子搅乱的世界混乱不堪,骗子把所有受骗的人拉入一个轨道里,使他们被逼成了非理性世界中的一员。

作家试图探究非理性世界产生的根源,他把当前的现实追溯到历史中去。“现实必须与历史联在一起来思考。当前的受骗很可能就根源于从前的受骗……现实的灾难很可能就是历史悲剧的重复。”[3]在小说中,用主人公的儿子道出这层关联。“上当受骗就是你的过去。”我儿子说,“就是你们这一代人的过去。”(183页)作家企图探析主人公一天的遭遇与一生的一些关联的蛛丝马迹。薛忆沩认为,女主人公的一生经历的革命是幻化的。“联系茅盾后来的革命道路,他的幻灭是暂时的,非本质化的幻灭,但是薛忆沩小说中的“革命者”的幻灭却是终极的幻灭,这是后革命时代的革命书写方式的一种。”[4]“无论是面对现实还是面对历史,薛忆沩都着墨甚深,深到内心,深到灵魂,发现表象后面的纷乱世界,洞察令人绝望的苦难——理性与信仰都救不了的不幸。”[5]薛忆沩试图在历史的幻化中找到骗子能上演的非理性世界的某种可能。

革命时代的已形成的根深蒂固的信仰,坚定的信念是坚不可破的。在妹妹规劝“我”入教时,“我觉得,像我这种经历过那‘解放洗礼的人不可能再接受任何其他形式的洗礼。她的规劝对我毫无作用。”(168页)这种革命的信仰也是老太太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婚姻的不幸,丈夫的背叛、身体的疾病、空巢的孤独与无助等都能够活下去的原因。然而,在骗子伪造组织的名义行骗下,导致了整个信赖系统的崩溃。从女主人公对骗子愤怒的控诉中可以看见她内心的绝望与信仰的瓦解:“你们为什么要给我打来顷刻间就将我的心理击溃的电话?……你们骗走的不仅仅是我们的钱,你们知道吗?你们还骗走了我们对这个国家的信任,骗走了我们对这个时代的信任,骗走了我们对人的信任,甚至骗走了我们对自己的信任,对我们自己整个一生的信任。”当骗局被揭穿,老太太一生的整个信念都受到动摇与否定。绝对的服从与丝毫的不怀疑是老太太那一代人对组织的绝对信任。这是他们对以公安机关的名义出现的骗子连最基本的警惕性都没有的原因。然而,当她发现骗子侵犯了她心中最神圣、最威严的信仰时,整个信赖系统排山倒海般崩溃。这是理性主义者的整个秩序遭到非理性主义者肆意颠覆、破坏后被击垮的无力反抗的悲剧。

二、自我的彻底否定

小说中这个将近80岁的老太太引以为傲的是她一生中找不到任何污点:政治上的、生活上的、经济上的等等都没有,“清白”是她一生引以为荣的,也是她受骗的心理弱点,这在叙事上是一条隐性的线索。当诈骗分子骗她说,“你已经卷入了这个犯罪集团的活动。”她争辩她清白的、没有污点、对国家忠诚的一生,但很快心理就被诈骗分子击垮。原因是诈骗分子对她和她作为人民教师这个职业的彻底否定,坚定地反复强调她卷入了这个犯罪集团的活动,这种威严地、不容置辩的口气是老太太习以为常的权力机构的口吻,这是老太太对诈骗分子未产生怀疑的原因。而老太太因害怕这个犯罪事件毁了她一生的清白而主动去跟诈骗分子配合恰恰说明她被诈骗分子的谎话击败的心理弱点。诈骗分子用的是心理战术,他击破她的自信心、使她陷入恐慌、无助的境地,进而使她自动求助、求保护,说出自己的基本情况和所有的存款情况等,并很快地转移到诈骗分子提供的绝密账号上。脆弱的心理是因为自信心消失了。《空巢》是一部一生心理的探析史,探析社会经验、历史、思维定势、价值观念、信仰等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像母亲这样的共和女子在社会的转型期,突遇与原先的道德观念、秩序不同的电信诈骗事件,不仅信以为真,而且颠倒了她的价值观,引发她对自己的一生、自我能力的怀疑。“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我觉得自己的一生一事无成。”(075页)女主人公对自我的彻底否定。“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顷刻间就被击溃。”“现在,意识到自己被骗,同时要向自己和别人承认这丢尽脸面的被骗,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又遭到了第二次致命的打击……说实话,我的确感到了那种最彻底的绝望……我的确感到自己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上再活下去了。”(205页)小说借疯子的话“因为这是一个不值得来的世界。”(276页)对此世界的彻底否定同时更加深了绝望的程度。小说中疯子的形象和言语出现了三次,这是作者用魔幻的手法揭示看似荒诞下的某种历史真实。薛忆沩对《空巢》有这样的评说:“小说将老人扭曲的‘一天与她异化的‘一生联系起来,用荒诞的历史来观照魔幻的现实,进而叩问爱情、死亡以及生命的意义等终极问题。”[6]女主人公面对爱情婚姻的选择也是被动接受的、没有了解彼此、是“大跃进”式的恋爱,导致到从婚姻生活的第一天开始就发现根本合不来,整个婚姻状态就像是生活在空巢之中,一生都被丈夫抛空的疏离,女主人公的一生都是受时代的影响、她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却有一成不变的思维定势。作者通过一天为透视点、辐射其一生,把她放到时代历史中探析其根源。一天发生的事与一生有怎样的关联?一天中一个偶然的事件,似乎可以从一生中找到必然。爱因斯坦名言:没有侥幸这回事,最偶然的意外,似乎也都是有必然性的。老太太给骗子汇钱的整个过程很隐秘,她避开一切熟人,跟骗子单线联系,“那真是有点像做地下活动一样!”(049页)老太太把这场骗局当成是革命时代的地下斗争,她全身心地投入,等同于革命时代与敌人的斗智斗勇。这是老太太一生中潜意识的革命思维方式。她蒙在其中却全然不知。在这里作家借助疯子的真言凿穿骗局的本来面目。但是,同是疯子的形象,《空巢》是用疯子能看穿真相,道出实话来嘲讽蒙蔽。而与余华的《河边的错误》中“疯子作为黑暗势力的象征已经完全主导了这个社会。”[7]是完全不同的。

疯子的话穿插于文本中。第一次是在女主人公三岁时,疯舅舅说,报纸上的话都是假话。他还断定“空巢”会是“我”将来的家,他还说,疯子什么都知道。“空巢”既是预言,又印证了疯子讲的话是真话。第二次是在“我”写了一封与家庭划清界限、断绝来往的信后我走到郊区的一条铁路边,我绝望地坐到了铁轨上,这时疯子出现了,他看清“我”怀着一个女孩,并说,“她想到这个世界上来。”使我意识到疯子想将我拉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疯子代表着真诚的、不会伤害我的那一类人。最后一次当“我”的身心面临着崩溃的时候,疯子又出现了,他代表着说真话,能看穿谎言的那一类人。“作为文学形象的疯癫历来为文学家所关注。仅就中国现当代文学来说,鲁迅、曹禺、老舍、路翎、林海音、王安忆、迟子建等一大批作家,都塑造出了脍炙人口的疯子形象。”[8]疯子在现当代文学上往往象征能揭示种种假象,还原生活本来面目的说真话的人。鲁迅先生《狂人日记》的那个狂人道破了三千年中国历史的真相,可是一旦他的病医好了,变成了符合常规的人就不再或者说就不敢说真话了。疯子在这里是属于非理性主义的,同时,作家又通过他们来说明“这个世界上骗子太多,疯子太少。”言下之意是真诚的、敢于凿穿谎言的人是疯子或被认为是疯子。常人总是习惯于以一整套的标准看世界,但是疯子作为看似反常的文学形象,“作者可以利用疯子的与众不同的视角,表现非正常人是如何“看”世界的,从而摆脱“现世真理”,“用摆脱这一‘真理的自由的眼光看世界”。[9]

三、他人认同的崩溃

寻求他人的认同,是内心的脆弱的表现,是寻求安全感的本能追求。我们大多数人都活在他人的眼光、评价、和口碑里,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关心,特别是中国的老年人依附的心理很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有稳定的离退休金收人,物质生活不存在问题,但是她所需求的主要是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丈夫离世,儿女远在国外,好多年不回家,她没有亲戚朋友,唯一的妹妹又在外省,女儿和儿媳与她的关系不好,儿子也对她不体贴,她总是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流露出不满。其实,女主人公对他人认同的崩溃不仅仅是在受骗后所遇到的境况下所发生的,是一直累积到最后的彻底绝望。在小时候,她由一个地主家的小姐被扫地出门,无家可归,住在佃农家的猪栏屋里,到后来被逼与父母断绝关系,二十七年不来往。结婚后与丈夫感情疏离,丈夫又长期出轨,丈夫晚年也不回家,直到临死之前才被迫回来治疗。儿子结婚不久,便和儿媳离开她到外面去住。女儿一直和她的关系不好,让她难堪。这些老太太都忍受下来了,但是,最不能忍受是她窥见了真相,看穿了所有人,特别是最亲、最信任的人也会背叛你。她受骗前还有一些情感的安慰,尽管儿女对她不是很尽孝道,但是儿女有一部分钱放在她那里,儿女也绝不会去拿她的钱。她虽然生活在空巢里,很少有人去关心她,但也没有人去伤害她,邻里的相处也是融洽的。她相信世界不是令人绝望的,是可以信任的。在保健品公司的业务代表小雷那里,她产生一种错觉,她把小雷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认为小雷也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不管小雷向我推荐的那些保健药品和器械对我的身体有没有用,它们能够带给我幸福感。因此我的钱花得痛快、花得开心、花得心甘情愿。”(125页)在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两件事,使她对他人的认同感彻底消失了。一件是一个去报案的老头儿说自己的亲生儿子骗走了他一生的积蓄;另一件是她最亲、最信任的小雷成了犯罪分子被关进“临时羁押室”。她难以相信最亲的人和最可信任的人也会成了欺骗你的人,她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在派出所遇到的两件事中,让她意识到骨肉亲情和最可信任的人的背叛与欺骗。在对他人认同的崩溃下,以身体上的呕吐和狂泻隐喻着难于承载的精神打击。在身心濒临着崩溃的时候,高喊着“救救老人”口号的游行队伍竟然没有注意到近在眼前的这个急需救助的老人,这意味着现实对她的遗弃,使她对他人的认同感消失了。这时候,象征着天堂那一端的已逝的母亲出现了,她是那么的温情,母亲带着她离开了这个充满骗局的世界。女主人公在此世界的各种认同都崩溃的境地下被迫离开。这是习惯于理性世界的人在遭遇到非理性世界入侵的无法接受下的身心的溃败。作家用虚实相生的手法,也用荒诞的手法,写出反常规下,理性主义者在非理性世界里的无法生存。老太太用她的死亡,道出了人在外力面前、在荒诞面前的无能为力;老太太也用她的死亡拒绝与反抗欺骗、反抗各种认同感的消逝。

综上所述,薛忆沩《空巢》是现实与魔幻、历史与今天、个人与他人、个体与社会、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交叉又对立的一种阐述。“‘空巢是他母亲的切身经历,也是一代人的伤痛。薛忆沩对待长篇的态度非常的审慎,毕竟中国读者对长篇的要求有其历史形成的,对阶段性历史的洞见的态度。《空巢》是薛忆沩花六十四天完成的长篇,更是作者用三年多的时间完成的对母亲或者说母亲那一代人的‘心理分析”。[10]薛忆沩分析了母亲那一代人上当受骗的原因,那是一代人的意识形态、时代历史的烙印、绝对的信仰与信赖。当骗子利用这一代人的心理弱点诈骗成功后,他们发现了自己被骗,原先的信仰动摇,整个信赖系统瓦解,进而对自己、对他人的认同感也决然崩溃。作者其实展现了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受骗前按部就班的、井然有序的世界;一个是受骗后的混乱的、虚假的、慌乱的世界。他在探讨文明社会下秩序与混乱的某种关联。余华在《虚伪的作品》里说道:“人在文明秩序里的成长和生活是按照规定进行着。秩序对人的规定显然是为了维护人的正常与安全,然而秩序是否牢不可破?事实证明庞大的秩序在意外面前总是束手无策……秩序总要遭受混乱的捉弄。因此我们置身文明秩序的安全也就不再真实可信。”[11]女主人公无法接受秩序在意外面前的溃败,作为一个理性主义者她更无法接受非理性世界的种种乱象与欺骗,身心崩溃下的老太太在无处可逃的现实世界里,绝望地被迫离开此世界。

参考文献:

[1]百度百科

[2]薛忆沩.空巢.[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以上注明第几页的都是出自这本书)。

[3][6]薛忆沩.薛忆沩对话薛忆沩.[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4]陈庆妃.作为方法的“战争”——薛忆沩“战争”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4期

[5]胡传吉.薛忆沩小说:灵魂的叙事,精神的审美.东吴学术.2014年第6期

[7]戴建征.疯癫里的秩序——论余华的小说<河边的错误>.名作欣赏.MASTERPIECES REVIEW/余华小说研究

[8]凌建侯.从狂欢理论视角看疯癫形象.国外文学.2007年第3期(总第107期)

[9]巴赫金.巴赫金全集.[M].第6卷

[10]陈庆妃.失踪与重返:薛忆沩从《遗弃》到《空巢》的文学行旅.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5年第2期

[11]余华.虚伪的作品.余华作品集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作者简介:黄丽青(1976-),女,广东海丰人,广东省汕尾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系专任教师,中教高级,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访问学者,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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