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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鸟鸣春

2019-09-10李万华

散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鼠尾草鹧鸪

李万华

凤头䴙䴘

䴙䴘膏是不是一种普通的凝脂呢,思来想去,不知道。最早见杜甫诗句“健笔凌鹦鹉,铦锋莹䴙鹈”时,我甚至连䴙䴘都不认识。《尔雅注》说“鷿鹈,似凫而小”,鷿鹈即䴙䴘,野鸭子多了去,绿头鸭、绿翅鸭、斑嘴鸭、针尾鸭、赤麻鸭、秋沙鸭,赤颈鸭……大小不一,“似凫而小”,参照物范围太广,这句话可以拿来抬杠:比绿头鸭小或者比赤颈鸭小都是小,绿头鸭是野鸭里的大个头,而赤颈鸭是野鸭里的迷你型。古代大约䴙䴘很多,以至于人们将它捉来剖出油脂做膏,再拿膏涂抹在刀锋上,使之莹润锃亮,一尺寒光。

凤头䴙䴘在水面上,远远看去,朦朦胧胧像鸭子,但是近前,那修长的荷的花柄似的脖颈却像某种鹤,待其飞起,神态又似大雁。䴙䴘是经不起细细观察的鸟,它身上的每一部分,似乎都从其他鸟类身上借来,它是鸟中的四不像:它有马可尼罗企鹅一样的黑羽冠,有红脚鹬一样细直而尖的长嘴巴,有秃鹫一般的皱翎,几维鸟似的没有尾巴……当它在水面,如果忽略掉它的颈部和脑袋,它网滚滚的背更像一只漂浮的水葫芦。然而它就是它,一种有着古典名字的鸟,一种在恋爱季节喜欢对视和跳舞的鸟,一种羽冠直立皱翎甩动时显得凶巴巴的鸟,一种看似机械组合却又独一无二的鸟。

我见到那几只凤头䴙䴘时——我必须不厌其烦地记下我见到某只鸟的时间与地点,唯其如此,惊鸿一瞥的记忆才显庄重——重阳即将到来,这是一个山山黄叶的、大撤退的时节,空气中充满某种焦虑,以及因为流失而来的衰落与怅惘。这种季节里,大度的人更容易偏向遗忘,因为错失而遗忘,因为无奈和听天由命而遗忘,斤斤计较的人,则容易沉陷于记忆,落叶和杂木林一般的记忆,那里光线幽暗,枝柯相击容易发出斧钺之声。

西宁市的北川河因为改造,两岸多出许多草木,也许以前也曾树木蓊郁,但我从不曾见得它的过去,载我去看北川河的出租车司机说,她小时候常去河边姥姥家玩,那时大河汤汤,水中芦苇苍苍,涉水而行,采来东方香蒲的穗子可以止血。但回忆终归已成回忆,她还是将路走错,带我走进一家灰尘覆地的建筑工地。周转之后,终于见到河流。河中芦苇也许依旧是多年前的那些,香蒲或许也是,但水面觅食的白骨顶鸡定然不是当年那一群。游人闻讯而来,有些嘈杂,白骨顶鸡们却气定神闲,捞水草时,跳台跳水的运动员那样一头扎入水中。渔鸥低翔。几只凤头䴙䴘游弋在宽阔水面,我沿岸行走多时,它们始终不肯朝岸边靠近一步。

如果是春天,凤头䴙䴘们谈起恋爱,往往会跳起异常曼妙的舞蹈,它们通常不会有主动的献媚和被动的无可逃避,而会相互欣赏,彼此取悦。它们相逢,如若心意相通,首先会彼此凝视,以从对方的眼眸中读取信任,然后分开,扎入水中,寻找定情礼物,那通常是一根水草。它们带着礼物,因为心花怒放,情不自禁,会直起身体,让彼此胸部相撞,直到碰出晶莹水花。接着它们会舞出一系列高难度的探戈,它们或者昂首,或者低头,或者摇摆,或者旋转,此时它们的羽冠伸展,皱翎打开,它们的头部几乎是一朵绽放的花。当它们心意已决,终身私定,它们会再次凝神对望,轻触对方的喙,仿佛轻吻,之后双双游去,共筑爱巢。它们不存在男尊女卑的等级分化,孵卵事宜由双方轮流承担,至于喂养,当然由母亲包揽,这是上天赋予的伟大权利,父亲们只好假装逍遥而暗自垂涎。

现在,兵荒马乱的育儿阶段已经结束,它们的孩子也已长大,时间从容起来,水面上的它们,阳光那样安详。而它们身边的阳光正在水面跃出银色鳞斑,芦苇也将倒影投下,那仿佛是另一些芦苇向着水下生长,一些漂浮的深色水草,它们的根在水面之下成为悬崖。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不,它们尚未老去,它们的春天还会到来。

渡鸦

渡鸦智慧绝非一般,对圆形小物件和亮闪闪的东西倍感兴趣,喜欢收集卵石、玻璃片和弹珠,鸟类学家对此癖好做出解释,说渡鸦收集此类漂亮物件,是为取悦异性。也有鸟类学家说,幼小渡鸦对任何新鲜物件都觉好奇,随着年龄增长,成年渡鸦只保留了对网形及闪光物体的好奇心。后一种说法我总觉不妥,原因列举不出,只能思忖:你不是渡鸦你怎知这事。至于吸引异性一说,其他鸟类也有此行为,那自然是普遍的,行之天下而皆准的挑逗诱惑法。

渡鸦会偷取其他渡鸦存储的食物,也会偷其他鸟巢里的卵,如果收藏食物的渡鸦被其他渡鸦盯梢,会假装藏食物,迷惑盯梢者,渡鸦这般行事,些许不光彩外,是智慧的较量。至于站在高台上拉绳子取食物,用细棍从纸盒中捅出虫子,或者撬开垃圾桶盖翻寻食物残渣都不是什么难事。渡鸦脑袋不大,一枚核桃那样,但有着与大猩猩黑猩猩等同的逻辑思维能力.科学家又来解释,说这是因为渡鸦的脑神经元异常密集,也就是说,大猩猩和黑猩猩的脑袋那样大,却似泡开的胖大海一般,白白浪费了。

比起其他乌鸦,渡鸦的脑袋还是比较大。渡鸦身材魁梧,一身黑羽,阳光下两翅发 出蓝紫色金属光泽,喉与胸部羽毛如披针形的乱草,长鼻须盖到嘴巴中部,永远不知道修剪,加上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文学作品中将其称呼为渡鸦先生,实在不算過分。

高原四月,走在循化的黄河岸边,看到木瓜海棠如同火焰,阳光斜射过来,红色尤其耀眼。桃花也已绽放,新栽的桃树,枝条纤细,花朵繁密以至无法透气,初看以为一树假花,走近才发现是妖娆的天然之桃。榆叶梅的花朵自然层叠,红云低垂,紫丁香更是大团绽放。泡桐的花开得比往年早,花在枝上,紫色已经褪去,徒留一树萎白。昨日大风,许多泡桐花被吹落在地,人们走过,尽量避开,以防踩上而摔跤,我捡拾一朵来看,管状花瓣如同贾母的傻大姐那样爽利简单。

几年前也曾来到这里,夜晚到达,路灯下见一朵朵大花落在地面,不知是什么花,捡起,小心揣进衣兜,然后坐在街边烧烤摊上,一串一串吃肉。如今再来,烧烤是不敢吃了,泡桐花早已熟悉。当年杜甫卧病长安,逢着阴雨,青苔及榻,感叹昔日那些车马之客,旧日有雨也来,今日却借雨不来。我于此泡桐花,是无新雨旧雨之分的,不过只是一次遇见。

远处是不见一根草木的积石山,红色山体裸露,阳光将褶皱加深,为数不多的田地,麦苗兀自青青。除去建筑物和树木,没有更多的事物将这段河谷填塞。站在大桥上看,河谷依旧宽广,河水平缓,仿佛长而柔顺的绿色水草。从照相机的长镜头中看河岸滩地,试图辨别草木,却发现一只渡鸦,孤零零站在水畔沙石上。

惯常见到的乌鸦,总是啼叫,一群群在天空盘旋,或者阴云般自风中滑过,如果在住宅区外的荒地上,乌鸦们走来走去,找寻食物之外,还保持着高度警戒。某次,我追逐几只逗留在树梢的乌鸦,每次靠近,如果站着不动,乌鸦们便在树枝上各干其事,如果我举起手机试图拍照,它们便一拍翅膀飞到稍远的树上。

在堤岸上跑来跑去,始终无法靠近那只渡鸦,但它的叫声异常清晰,粗劣厚重的“嘎嘎嘎”,三连音,叫三声,停一下,再叫三声,中间没有变化。说渡鸦能模仿环境中的其他声音,还能学人说话,那么此刻,它在传达什么——环视河岸左右,再无渡鸦徘徊,普通乌鸦也不见一只,倒是一棵榆树枝上,大山雀在清脆呜叫。

然而我还是听出渡鸦啼声中某种拔剑四顾的茫然,仿佛那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雁,但是汪曾祺说,雁不栖树。雁自然不会落在树枝上,如同鸽子只能抓住百年之上的树干,渡鸦的孤唳,在庸常之外,浸着世间的某种寒气。

鹧鸪

鹧鸪让人想起的,是慈爱的人间母亲形象。它敦实而微微发胖的身材,明显已过不惑,棕褐的羽毛,似将所有亮丽都给了家人,红褐色的虹膜,仿佛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更主要的,它强健的脚爪,显然是为了这个家日夜操劳而变得粗大。但是鹧鸪为什么要叫“行不得也哥哥”呢,某次去山中,想听个明白,可是爬了半面山坡,又在山下丛林来往几次,都没听见鹧鸪叫。也是,以前在山中游玩那么多年,都不曾注意到鹧鸪叫,这一时兴起,想听就能听见,世间哪有这般便宜事。于是在网上搜,果真有段视频,不见鸟,只听得鹧鸪在叫,一两声,是在说“行不得也哥哥”,而且还将“行不得也”与“哥哥”分开来,重音放在“哥哥”上。将那段不知为何人所拍的视频连续放几遍,视频并不是太好,画面有些模糊,近景一地杂草,远景横一带灌丛,还夹些不是风的杂音,要等待十几秒,才听见鹧鸪叫。不过细看那段视频,倒也有种“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的味道。

一场感冒后,去山野散心。说散心,不过是坐在车里,在山路上慢慢走。有些路太熟,不想重复,便拣更偏僻的山路走。有时,一条路走到尽头,回过头,继续走。无人迹的山野,空气清冷,植物长得繁茂,山花随意开,小云雀和百灵在高空蹿上蹿下,鸣声清越,如果有小雨,青山隐进云雾,路面湿漉漉的,有时积着碎镜子一样的水。通常都会遇见些熟悉不熟悉的小动物,灰兔蹲在路中央,雉鸡在草地觅食,鹊钨鸟蹀躞水畔,旱獭在远处山坡上直立……鹧鸪就在那样的山野中,我见到它时,它正带着五六只雏儿在路边前行。突然看见,大惊喜,没顾得细看毛色,只记得褐色中带些黑白斑纹。应该是鹧鸪妈妈,很谨慎地在前面带路,看不清雏儿眼目,只是毛茸茸一团,一只只排着队,很整齐很听话地跟在妈妈身后。我从车里跳出去,踮起脚轻轻往前挪,企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但还是惊动了鹧鸪妈妈。它很快改变路线,一转身,毫不犹豫就走进路旁草丛。都是野草,长得高,不一会儿,队伍就隐进去。我站在原地巴巴地等,希望它们又出现,但一直没见影踪。

查一些资料,说鹧鸪遇到惊吓会迅速躲到灌木丛中,想来不假。

温庭筠填词,喜欢标举精美名物,水晶帘、玻璃枕、金雀钗、鸳鸯锦,大约与他所写的宫廷生活有关。他写女子晨起,懒懒梳洗,妆后顾镜,花面相映,尽管无人欣赏,还是穿起贴有绣花的衣裳:“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古人绣什么不好,偏要绣成对的金鹧鸪。“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要知鹧鸪啼声清苦,成为爱情的象征,总有些长别离难相聚的不吉祥。

鸳鸯也是,鸳鸯的爱情一点都不忠贞。某次,我看水面上的鸳鸯,三只游在一起,两雄一雌,那可不是男权社会的妻妾成群。三只鸳鸯带些讽喻味道,酒吧里廝混一般,在水面游一会儿,又振翅起飞,在半空转来转去,然后远遁。

既然鹧鸪喜欢成对生活,这便麻烦了,形影不离如漆似胶的鹧鸪,突然有一只对着远方说“行不得也哥哥”,岂不闯了大祸。

1938年,乔治·奥威尔旧疾复发,去摩洛哥疗养,他写于此间的日记中,有一则如此记录:

昨天,一共有3只金丝雀、1只 公鸡和2只母鸡站在电话线上:

1号金丝雀:“来点面包。”

2号金丝雀:“来点面包。”

1号金丝雀:“来点面包。”

2号金丝雀:“来点面包。”

3号公鸡:“奶——奶——奶—— 奶——奶——酪!”

看看,原来鸟是什么话都敢说 的。

大山雀

喜鹊有一副破锣嗓子,这原是不该炫耀的事,可喜鹊不知掩饰短处,非要站在枝柯上大声叫,并且一板一眼,极其认真。喜鹊又黏人,赖在人的屋宇旁。很显然,人是摆脱不掉喜鹊的破锣嗓子了,于是人们说,喜鹊探梅,明显自欺欺人。从网上找来大山雀鸣叫的视频,发现它有时候居然也有一副破锣嗓子,只是它的锣面小一些,音域窄,且吐字速度快,隔着屏幕听,像是饿极了的喜鹊雏儿要饭吃。

但我在山林中听见的大山雀鸣叫,清丽纤细,虽不能与小云雀媲美,也逊色不到哪里。大山雀容貌灵秀,黑脑袋,大白脸颊,头顶的黑向脖子两侧延伸,像戴着一顶黑色飞行帽,它网鼓鼓的肚皮上一条黑色纵带,与脖子上的黑羽相连,像极了一条肥大的黑色背带裤,背带裤之外,大山雀还披一件黄绿色外衣,肩上染一点高级灰,仿佛一个矮胖的军官。

读到一段文字,说如果把捉到的大山雀关进笼子,大山雀要么刚烈地死去,要么做出疯狂举止,比如笼中恰好有一只弱小的其他鸟雀,大山雀便会用自己的喙将其啄死,然后站在死去鸟儿的身体上,敲开它的脑袋,吮吸脑浆。我在山林里走,大山雀时常从眼前的树枝上飞过,或者倒挂在杨树稠密的叶子间啁啾,始终感受不到它的暴躁。鸟注定属于天空,是风之子,用笼子养鸟的人,不过是在养些自以为是。

丁酉年腊月二十八,阴晦多日的天终于放晴,从二十六楼的窗户看去,阳光洒在远远近近的屋顶上,小米一样,感觉气温有所升高,便大着胆子去院中散步。然而腊月到底是冰封的,阳光不过是一种色彩。花圃里,月季还留着枯去的旧年花苞,蒙尘的鼠尾草被风刮成杂乱一片。为何要种鼠尾草呢,是因为鼠尾草的种子买起来比较便宜,是因为鼠尾草好养活,还是鼠尾草开出花来,有点像薰衣草?去年,保洁人员刚刚撒下种子的时候,我满怀期待,不知那里将会长出什么植物,是萱草鸢尾之属,还是石竹蜀葵之类。后来萌芽,以为是菊花,菊花也好呀,百草摧时始起花,结果连菊花都不是,只是一片不起眼的鼠尾草。

花圃旁的草丛里,两只大山雀正在跳跃。远远看去,只是两小团蹦蹦跳跳的灰雾,背部的灰绿几乎看不出,应该是大山雀的一个亚种。说大山雀有三十多个亚种,我不是鸟类学家,自然分辨不 出是哪一种。两只大山雀一边跳一边呜叫,声音柔媚,吐字清晰,仿佛用碧纱滤过。大山雀胆子大,不怕人,而且好奇心重,我放开手脚朝它俩走去。到依稀能看清它们肚子上的黑纹时,两个家伙警惕起来,歪着脑袋伫立不动。因为是属于我的院子里,我便停下脚步,以礼相待,然而它俩还是羞涩起来,一拍翅膀,波纹般起伏着,飞到远一些的树枝上。

我一遇植物和小动物便开心,一次在人行道上走,见一贵宾小狗自远处朝我狂奔而来,仿佛久别重逢。急速思忖贵宾到我跟前会做什么,猫一样蹭我的腿,跳起来四肢扑向我,还是围着我一边嗅一边转圈,如若它果真如此,我该怎样反应。未及想出答案,贵宾小狗已到我跟前,紧急刹住,看我一眼,然后,一转身,在我身边一步之外的杨树跟前翘起它的一条后腿。

那件事给我一点启示:我喜欢的,未必喜欢我。这道理浅显到我在学生时代就已明白,然而屡屡忘记。

飞到榆树丛的一对大山雀间关啁啾,如影随形,很是亲密。一只始终在地面跳来跳去,另一只,则始终在离地面不远的榆树上,啄木鸟一样敲树枝。大山雀是只吃虫子的,至于小果子、松仁之类,则难以下咽。据说大山雀的繁殖也与虫子有关,如果某一年虫子多,大山雀就会大量繁殖,如果某年虫子少,出生的大山雀都是独生子女。这样挑食的大山雀,如果在南方,生活自然优渥,但是在北方,冬天的树皮之下,还有虫子吗?

大山雀平时喜欢群居,甚至会和其他山雀混居,嘻嘻哈哈,不分你我,只有春天繁殖期,才会成双成对。查日历,农历虽在腊月,阳历却已是二月中旬了。

我以前说过,春天的消息,没有一件比云飞来得更早,现在觉得还是老话恰当:以鸟鸣春。要记住,鸟是先知。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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