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亲切的文学也是深刻的文学
2019-09-10李汉荣
李汉荣
我发言的题目是:自然,亲切的文学也是深刻的文学。
真正的文学都自然地带着自然文学的品格。因为我们生活在白然中,我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记录我们生活的文学也就很自然地代表着自然的色彩、意境。文学的自然元素和对自然的关怀,几乎就是文学的自然现象。
最近热议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中有关于自然被毁灭的情节,里面看不到绿水青山、小桥流水,但仍属于广义的自然文学的范畴。在我们这個特殊时代,每一片土地都在被经济学算计、开发,每一个物种都在被市场定价、营销和消费,每一片自然都变得不自然甚至是反自然。裹挟在其中的我们也因为自然的失落而失魂落魄,我想当此之际,百花文艺出版社提到这个话题,是想通过一个文学议题,更多地拓展社会公众对于自然和自然文学的关注和关怀,从而在更高更宽阔的层次上,重建我们和文学的关系,重建我们和自然的关系。
首先说自然文学与人类的关系。住在城里心里时常虚虚的慌慌的,也荒荒的,有的时候会走神,眼睛东瞅西瞅,瞅见的不是轮胎钢筋,就是水泥玻璃,或者是各种各样以生存为名义奔走的鞋子、车子、帽子,有时竞不小心看到了车祸或者是假币。目光,就这样被硬生生碰回来,目光受不了太多的僵硬和漠然。
人的目光不同于其他。目光是心灵的,目光是水做的,水做的目光天然地喜欢水,喜欢柔软,喜欢青翠,喜欢辽阔,喜欢自然。人的目光遇到这些水性的事物才愿意停靠,目光停靠了心才愿意停靠,心有了停靠处就不虚了不慌了,所谓此心安处是我家。我的眼光很难在城市找到停靠处,心也时常悬着,既找不到养眼之物,也找不到养心之境,只有去唐诗宋词那里寻找明月清风白雪、小桥流水人家、柳暗花明春风古渡芳草连天。我念了一大堆成语,倒不是我对成语多么迷恋,是为了节省时间。
一个人那么微妙,那么丰富,那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怎么能用“美丽”概括出来了事了?我们写自然,用几百字写美丽的大自然,写中国说美丽的中国,写故乡说美丽的故乡,写女孩子说美丽的女孩子,写男孩子说美丽的男孩子,写灾难说美丽的灾难。一个“美丽”概括了多少东西,这会葬送了美丽,而且把不美丽的东西也囊括进来了。我们现在网络文学就是这样一个打包的文学,打包的文学是消灭文学的东西。
但是寄存在文字里的美好和美妙,却无法包揽全部人生。人生需要鲜活,需要当下,更需要自然。于是我时常回到乡下老家,走进山野中,来回行走,横横竖竖地把自己写到了诗中。这横横竖竖的阡陌,来来回回走成一个“正”字,或者“田”字,明天或许那一横就没了,只剩下一竖。回去不到两天,那一竖也没了,就剩下一横,直直地硬硬地指向城市的方向、商业的方向,或者说似乎很现代却也很迷茫的方向,未必指向诗和远方,很可能指向更大的问题和更多的迷茫,唯独一横或一竖难以写出来。而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安静端庄的“正”字或者生长四季的“田”字。之所以要走出一个“正”字,是因为我父亲的名字里面有一个“正”,当然和我一个姓,也姓李,李正和。所以我每一次回老家的时候就在田园里面走,走一个“正”字,走回家见我老爹,当然现在已经没有“正”字可走了。对我而言,最大的遗憾不是《流浪地球》描绘的地球末日,那对于我们而言还很遥远,眼前过不去的一个槛是我想回老家写一个“正”字没法写,因为田地都消失了。
是的,我们的老家故土,我们的山河自然,无论你对它怀着怎样的深刻的情感,在今天,它仅仅是一首残存的田园诗或干脆成为了农产品生产基地了,无论你怀着怎样对于田园诗意、农耕文明、故土情怀的感念,也无法对现代商业机械文明、商业电子文化,碎片化、商业化、格式化、资本化的大都市产生古典的诗意,你找到的也多是临时停泊处而非永恒的栖息地,因为已经没有了永恒的栖息地。
这就是我的心或我们的心为什么时常虚虚的、慌慌的,也荒荒的一部分原因,这既是一个生存性问题,也是一个精神性问题。所以海德格尔忧虑地指出,现在的商业文化瓦解了大地,在堆满的现代垃圾中已经呈现出了荒凉的景象,大地失去了自身,无法为惊慌的现代人类安抚内心,现在人是失去原乡及失去故土的无根之人、空心之人、流浪者、漂泊者、精神乞丐,而哲学、文学、诗乃至精神信仰都有一个共同的作用——还乡。
真正的诗人、写作者,无论在任何时代都自觉或不自觉地精神还乡,诗人从不以为梦想之舟已经在此靠岸。李商隐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而更早的孔子一生都在做着克己复礼的还乡梦,一次一次梦见他崇仰的圣君周公。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俄国诗人普希金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我国历史久远而深厚,相较于短促的此生,过往岁月为还乡提供更多背景和资源,所以东方古国的还乡梦大多是退向历史、返回过去、返回自然。美国的历史一共是二百多年,没有什么可忆想的,所以他们的还乡梦是到太空去、到银河系去,因此美国的科幻文化、太空文学特别发达,他们是通过光速飞船实现达到异乡的愿景。但这样议论美国的文化与文学并不公道,其实美国非常关怀自然,美国的自然文学、荒野文学发达而深刻,美国的自然科学家和仁人志士体现了担当,成绩非常可观。
从十九世纪的李奥帕德、霍特曼等自然文学家、诗人和哲学家,到上个世纪涌现出 的威廉斯、奥尔森、奥登等自然诗人,他们的作品表达了人类与自然的休戚与共,以及人类的痛心与忧患。
我国文学界这些年活跃着一大批自然文学家,鲍尔吉·原野、王开岭、周晓枫、刘亮程,等等。他们在题材和意境上创造的别具匠心,以及富于感染力的表达,为我国的自然文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无论通过自然文学,中外文学家表达了怎样的意愿,人类的贪欲和无止境的索取,将导致对大自然的无休止的伤害,大自然的原生态之美将被洗劫一空。万物的生存处境也变得更加严酷。人总是膨胀的、嚣张的,推进着所谓发展、消费、欲求,而大白然是相对安静的,是有定数的、有限的。大白然是清贫的,是不发展的。而现在人类过度的发展、无休止的掠夺、不断膨胀的欲望,在无尽的折腾中任意地劫掠着自然,自然要怎么再生和修复自己?
烧了那么多的煤怎么重新填充地球?谁能把挖得那么多的矿重新还给地球?地表都是房地产商建造的房屋,疯狂地推进,建筑硬邦邦的,既不通天,也不达地,只是消费、商业的孤岛,在这个孤岛上,人的所谓幸福,就是认为这样是可持续的发展吗?我的心里是沉重的。
空荡荡的天地之间,硬邦邦的这么一个人造的“孤岛”上,追求高消费,追求升官发财,透过这种表象,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前景不妙,不太乐观。所以我到了大城市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长此下去,自然会被废弃,最终导致人类的完蛋,也就是文明的终结。即使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也会影响到审美的资源、自然的资源、人类的寄托。人只有在大自然辽阔丰饶、气象万千的氛围中,才能丰富自己的美感。只剩下了在拥挤的人群、僵硬单调的生存环境中的得失算计、利益博弈和生存竞争,现在的人怎么还会有审美的发现和感动呢?现在流行所谓的鸡汤快餐,是因为人们远离自然家园,深陷拥挤单调的生存环境,需要“调料”缓解和麻痹焦虑、紧张使然。
我以为,人类追忆的都是情义之乡、美善之乡、道德之乡、平安之乡,是一个可以舒展生命、安放内心的情意之乡。我国是一个五千年的古国,积淀太多与自然山水草木的生命血缘与伦理亲情,我们的精神基因铭刻着对故土田园、老牛炊烟的思念,对山水草木的记忆和依恋,永难忘怀的乡情、乡恋和乡愁。而城市被钢筋水泥覆盖,人的负面情绪日益激增。还乡梦是几乎所有人的梦,这在乡情写作上表现得尤为强烈、深情。
第二部分我想谈谈自然文学与山水写作。也许因为我在乡村长大,所以对大白然的感情特别丰富和深厚。我的家乡面山临水,一条小河匆匆而过,小河两岸是辽阔义很肥沃的平原,站在家门口向南望是莽莽苍苍的山,向北望是平原。这引发了我多少对山里山外的遐想,小时候望山几乎是每一天都要做的功课,望着望着,有时就“出神”了,我似乎走进山林和溪间,似乎看到了神仙。
长大一些了,上山就成为了我要做的功课,有时随大人上山砍柴采青,有时与小伙伴一起进山游玩,并不做什么,就是在五彩缤纷的山坡上被迷醉得如痴如醉,紫的金黄的花开得烂漫,我们叫不出名字,这么好的花怎么能没有名字呢?于是我们用不多的知识为这些可爱的野花们起名字,什么星星花、月亮花、灯盏花。这些名字除了我们再没有人知道,但由我们命名的野花永远开在我们的记忆里,直到今天仍开在那些童真的山林里。有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模仿大人们唱野调的样子,也在山弯弯里大声吼叫制造回音。这些山并不小看我们,我们喊什么就回应什么,我们喊“妈妈”,山也回应“妈妈”,我们笑起来,这么老这么高大的山也在想念它们的妈妈,看来不管准要都有个妈妈。我们笑起来,山也笑起来,而且是由近及远,一波一波地,我们把山和水都逗笑了,多好啊,这些记忆贯穿了我们一生。
我看到现在的孩子四岁,在北京每年花二三十万,由这些外国的英语老师教外语,却见不到山、动物和植物。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先学母语,培养孩子对于母语的感觉,语感、美感,体会母语的魅力。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学英语,这样的话对母语就没有感觉,孩子的母语很差很差,这个孩子长大了,我估计他面对自然的时候只会说“美丽的自然”,见了人也只会说“美丽的人”。原野刚才说成语的使用,说得也好,我们的成语辞典卖得好,因为没有成语都没法说话了。
这种做法实际上是提前叫停了人类对于母语的感觉,如果所有的孩子都这样,我们不在了以后,孩子们的语言感觉就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我们对母语的应用是好的,血脉在我们这里并没有完全斩断,但是后面的这些孩子们,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血脉联结都给斩断了。他们接触到的都是異域文化,和中国文化的联系全部都斩断了。
我们还在山里认识了许多树木、许多草,比如松树、灯心草等等,它们摇曳着惊恐或委屈的身躯,让我们意识到美好单纯的事物,一旦置身世界,都经历着困境。我们看到匍匐在地上的草,却养活着高大身躯的生命。我们在山里看到牛、羊、马,还难得地看到过熊,据大人说它们都是吃草长大的,从古到今,一直吃着草却长成了高大的身体,或远或近地陪伴人类。我也吃草。那些香脆的野菜丰富了我的记忆。世间并不存在“渺小”的事物,连一根草都有遥远的历史,有清晰的美感,车前草、玉林草、灯心草,它们隐藏于林中水畔,像所有的草一样都是普通的草,但也是救人的草。从小,母亲告诉我百草都是药,每到换季的时候,我按照母亲教我的方法,约上小伙伴们去山里采草药。大自然为我们制造五谷杂粮,为我们预备百草百药。大自然养育着我们的身心,呵护着我们的健康,大自然对我们真是无微不至。
山里的画眉、鹦鹉、乌鸦、喜鹊等等动物,让我们一点也不寂寞。有一次走在山梁上,天空悬停了一只大鸟,其实鸟并没有停下,只是在慢慢地飞,它巨大的影子投下,正好与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也慢慢地走着,我的影子与来白天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当时一种巨大的神秘义神奇的感觉笼罩着我。鸟不认识我,我不认识鸟,鸟在天上我在地下,通过阳光,在广阔的背景里,我与高飞的鸟相遇了,而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一座山上,一个孩子和一个天上的鸟,他们的影子混合成为了一个。我当时并不认为其中蕴藏什么深远的意味,只是觉得无限神秘奇妙,我到现在也无法破译其中寓意,但是感到一种深刻的美感。
大自然滋养了人,拯救了人。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在山上走,鸟在天上飞,刚好与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这个时候,我和自然融为一体。我对自己说,即使我再衰老,活得再苦再累也不会白杀,不会像现在的一些人那样。我心疼,如果他们多与大自然亲近的话,不会随便放弃生命。自然在他们生命中占的比重太少了。在山上,我的影子与鸟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想,不会有很多人有我这样的经历,但是我有,且感恩这样的经历。我相信在地球的记忆里面,也会记下这一个瞬间。我觉得孩子们应该经常到大山里面走一走,现在一年花三十万,把孩子囚禁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孩子们将来会怎么样?
我想,那一刻是人的心灵可以被无限所引领的时刻,是超越了世俗的享受、功利化的狭隘感知的一刻,那一刻我的心灵被无限震惊,我感受到的是个体与更伟大的存在融为一体,体会到更为深刻的喜悦,这种喜悦带有某种神秘性,无可言说的神秘性,虽为广大,但无法描述。它在多年以后一个早晨,唤醒了我的记忆,于是我写出了《山中访友》等山水文章,我在想象中重返山野,在日常生活中找机会逃离钢筋水泥直奔山水之间,在大自然这里,寻找着安静生活和美好,同时发现我们人类给自然带来的伤害,从而在领略美感找回童心的同时,也想到我们对大自然负有责任:大自然的万千事物养育了我们,给我们带来美感,我们要养护它爱护它,它久远完整,我们的家园和我们的心灵才会久远,才会完整。
我还有一个体会,我认为,人类的美感,对于美好事物的记忆百分之七十是来自于大自然,只有百分之三十才来自于文化和社会生活。
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