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天地追随风

鲍尔吉·原野

各位先生们、女士们，我用非常喜悦的心情表达我内心此刻的感受。我的职业生涯在去年结束了，我现在正在度过老年的时光，没有想到现在还有好多好事等着我，比如说今天能够站在百花文艺出版社自然文学论坛这里表达我对百花的敬意，这是一件好事。我受我们单位那些人的影响，觉得上班的时候才会有好事，但是真正美好的事情是贯彻每个人的一生的。

我想说的是小时候读书。好多人读书都知道有出版社，好多人看书籍最后看到的是出版社。我今天早上想，我怎么会知道的呢？我爸爸他们自己买书，他跟他们战友互换书，我父亲是军人是骑兵，经历过战争，那个时代的军人和现在完全不同，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他给我的印象第一是爱喝酒，第二是喜欢探讨文学，我觉得我喜欢文学，学习写作和文学跟他们有关。

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人，一旦谈论到文学会变得非常安静，会用非常崇敬的语调，比如说坐在我们家炕头上来讨论文学。记得有一次讨论鲁迅的“朝花夕拾”这个词，讨论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他们其实没有文化，是学习了蒙文和汉文后，慢慢跨人到这个领域。

我后来知道，一个人在最近距离接触到生死之后，回来看待生活喜爱的一定是文学，要不然就不能想象这些骑兵，这些比较暴躁的人怎么会仔细地研究文学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词和每一个词的读音。那个时候我们家百花文艺出版社、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书，让我了解到外国散文家的作品，了解到东山魁夷。东山魁夷善于画画和写作，我至今仍然认为他是非常好的作家，他写到北欧白夜神秘的气息。我读到好多自然文学的作品。那些作品恰逢其时地在我成长过程中成为一个骨架，成为一种方向。

还有更多的理由表达我的感恩的心，是因为百花为我出版过考究的书。百花给谁出版一本书，并不是他的书多了一本，而是被放到了一个高处，放到了百花的位置、百花散文的位置，成为一种纯文学写作，一种纯洁的纯真的只看中文学本身的写作。这对于我来说是很大的荣耀，也是督促我继续写下去的一个理由。

我昨天到附近跑步，去的那个地方叫张家窝湖中心公园。那里有好多雕塑、色彩，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实际上到处都有雕塑、色彩、宣传画和线条，还有广播，不光是张家窝有，我老家你们所能想象的最偏僻的乡镇还有村里，到处都有雕塑，实际上我们国家一点都不缺文化。这样把雕塑、宣传板、标语、口号都展示出来，为什么我们还需要文化呢？

又跑了十公里之后，我想到我们实际上是缺少文学。这个文学并不是外在的框架性的，而是内里的血脉。文学和文化不等于直截了当，血管不能图省事，到这里一根，到那里一根，五到六根就够了，它千回百转，特别像河流.是内里的、血液的东西。我很愿意说一下我对自然文学的看法，自然文学的概念提出来，我觉得特别好，特别是对于中国文学来说。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到现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我们进入了当代文学写作，但实际上中国文学远远没有完成它的任务，只是把体裁和题材划分了一下，分别有人在各自的领域写作。说到自然文学，你会发现中国作家里面从事自然文学写作的特别少，我也许还可以更加露骨地说，中国作家离自然文学的距离是特别远的。

辉煌灿烂的中国古代，有人说是三千年历史，有人说是五千年历史，不管多少年历史，你能够想象到的古代文学反映自然的其实很少，即使是我们崇敬的伟大的诗人杜甫，写到自然也只是作为铺垫。写自然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特别少，这反映了中国人的一种态度：长期以来，中国文化在宣传王权，宣传皇帝的权威，也是人的权威，实际上，自然被中国文学所不容。

今天跑步看到雕塑的时候我接着想，中国人的文学里面把白己所能赞颂的一切全赞颂了，无论是政策、领袖、物质财富，还是自己的老婆、孩子、窗帘、学区都赞颂了，但是很少赞颂自然。想一想很可怕，这个民族看不到对自然的态度，或者说很少看到。有人把农业放到自然里面，这实际上不叫自然，这是种植业，也可以叫养殖业。

自然是天空、大地、山峦、河流，我很少看到中国作家对此进行描写，也看不到赞叹，换句话说，在中国人的人格模式里面看不到自然和人有什么关系。这和中国的两种文化有关，一个是王权文化，一个是科技文化。赞颂山峦不如赞颂自己家的围墙，这是无比功利的。我们看看西方文学和艺术，他们的音乐、美术作品，你会发现从开始到现在，自然是他们始终敬奉的。西方人把自己放在自然当中，只是一个叫作人的生物而已。在他们之外，自然始终是伟大的，是一直存在的。这样的思维和他们所形成的文学是一致的。

随便举两个例子，不要天天老提苏联，我们翻开西方一个好的作家的作品，我们会看到他们是非常好的描写自然的作家。比如说契诃夫有一篇中篇小说叫《草原》，描写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修道士一起走，从这里到那里，大约写到七百字的时候写到过一处风景，大约是这样的：他们看到通体黝黑的铁匠炉、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到春天的樱桃树开花的时候，白色的墓碑与樱桃花混在一起化成一片海，到秋收的时候结了红色的樱桃果，风吹来，感觉大理石墓碑溅满了鲜血。

小男孩随便一看，看到了大自然有呼吸的情感，这其实不是寫物质的。你可以看到他们是多么热爱大自然。一个不热爱大自然的人能够写好文学作品吗？我们还可以举好多的例子，比如说我最喜欢的一个美国作家叫艾·巴·辛格，写一个魔术师，他有四个女朋友，他不是同时拥有四个女朋友，他一生中赶着马车去看这四个人，是一个长篇的结构，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在夜晚写到苹果的时候，辛格写得非常非常好，让你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好的作家就像一块好的巧克力一样，从哪里掰开尝尝都觉得是好的，而不仅仅是剧情好或者是主题好，后面这种看法可能只有在中国才能出现。

中国的好多作家对于大自然是陌生的，有人用成语写大自然，用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写人也是这样，眉语目笑、勃然大怒，等等。这是中国写作一大特点，这样的话可以不用观察，也可以没有心灵：勃然大怒之后看那个人是眉语目笑还是嬉皮笑脸，他们眼中的文学就是跟皮影戏差不多的东西。

回过头来说，自然文学的概念可以表达为一个具有十三亿九千多万人口的民族对于大自然的敬意。我是一个偶尔迷信偶尔不迷信的人，我觉得中国人总得表示一下对于白然的态度，而不是仅仅表达对领导的态度、对钱的态度、对股市的态度。对于自然一直没说，没有感情，没有敬畏，白然也没有逃避。

书写大自然，学习大自然，以大自然作为自己的导师，写大自然对于作家来讲很困难。写大白然并不容易，大白然没有矛盾，没有谁爱谁，谁抛弃谁，后来把谁铡了，没有这些。描写大自然，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文学功底和一个人的爱心。要怎么才能写一根草呢？我看美国的作家一直在写大自然，写密西西比，写棉农，写卑微的力量。写大自然可以给大家提供营养，给予作家能力，写一根草能不需要这样的耐心和这样的爱心吗？如果中国的作家能够做到一直写大自然，至少义一个很大的好处——让孩子们知道世界上还有大自然。

我们家马路边上，有比我肩膀高的猪。身边有人感叹说没有见过猪，我们进入了这样的时代。没见过老虎可以，怎么能没见过猪？慢慢地，连你想见到的山都被炸掉，被卖走了。这个民族总得要活下去，而且不是孤立地活下去，要在世界经济格局中活下去。但大自然可以给予的，包括忍耐、宽容、多样化的视角，包括爱，都是我们的文学里面所缺少的，我们期待着像自然文学论坛这样的活动举办之后，有更多的中国作家来书写自然，这样的话，他们可以把自己的东西暂时放一放让更多的读者也可以看到美好的大自然。

我住在郊区，有跑步的习惯，因为我跑得特别慢，所以跑的时间比较长，有的时候跑一个小时，有的时候跑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的目标到现在也没有实现，我边跑边听耳机，后来感到越听越闷，就把音乐放到蓝牙小音箱里面听，欧洲的音乐有的时候是描写大自然的，把我感动得不想跑。有些男高音演唱有时甚至很狂暴，不可战胜，仿佛就在你眼前。而演唱大自然的女声二重唱，给我们的感觉就像到了瑞士，一眼可以看到勃朗峰一样。我觉得，这样的民族是幸福的，这样的文学也是好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