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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地【外一篇】

2019-09-10阿微木依萝

散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河沟稻子镰刀

阿微木依萝

我的地就在河沟边。我是六岁知道自己有地。她说,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大的一片地方,那么多人,每一个人都有一片地。以后我所有的吃食都从这片属于我的土地上来。

“那就是你的地。”她牵着我的手对我说。这个时候我七岁多一点。

她当然是我的母亲了。不然谁还会牵着我的手呢。我还那么小,大概比我的狗高出一个头。尾在她身后想要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跟上她的脚步会很吃力。我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您如果要听我说往事就一定不要走神。我说一遍就不会多讲一遍。我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很多时候我的思维跟醉鬼差不多。您或许还不知道,山区长大的人爱喝那么二三两苞谷酒,酒量不如酒胆,一两就醉翻了天,要让这样的人讲一个条理清晰的故事不太可能。您听完自己理一理吧。

那时候我们这个村子还很穷,不,是所有山区里的人都穷得叮当响,一阵大风或许可以将一个人刮走,但绝不能轻易把

这儿的贫穷刮走。我不是在哭穷,我只是忘不掉这段记忆。既然您要我讲一段记忆深刻的,就不要打断我的话。

来,我们接着说。

我们这个地区的人只好苦巴巴地过日子。山风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就站到风口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样的地段,我是看着别的孩子往那儿站,我就跟上去站在他们身边,大概我是以为他们站在那个地方是为了等待顺风而来的鸟雀完全失控,一不小心掉一只进他们的嘴巴,他们就可以打打牙祭了。我是这么想的。可是一只鸟都没有掉下来,从四岁等到六岁,从未看见有鸟雀在风中发生意外。

我被母亲领着去看地。她说,该让我认一认自家的土地了。那意思我清楚,是让我明天就要跟着她一起干活。我们这儿的孩子长到六岁就要给父母帮忙了,长到八岁还不帮忙干活那就是白养的,外人看了也要说点闲话。外人最爱说的话就是:您倒是眼看着要享福了,孩子一天天长大,可以帮你干活了。

我就是被领着认一认土地,为了干活做准备的。

我妈走在前面,把我的地都指给我看。三角形的,小四方形的,被几个大石头占据大片地方的,有的干脆只有两指宽的,那么瘦弱的土地,完全可以不要的土地,被开垦出来灌了水称之为“田”的土地,都是我的地。由于它們前身是地,后来才变身为田,我母亲就一直喊它们地。

我走在我的地坎上,望着那小块小块装着水的地,当时秋天,地里不仅装着水还装着正在逐渐转黄的水稻,看上去浩浩荡荡,金灿灿的,使我和我的母亲,我们这一对贫穷的母女突然像掘到一大片宝藏。我们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

“再过几天你就学着割谷草吧?”

“好啊!”

“喊你爸给你磨一把镰刀。”

“好啊!”

我们一路看下去,上看是我的地,下看也是我的地,我的稻子已经眼看成熟,我们就要吃到新的大米。

回家那天晚上我就做大梦,梦到整个大地上都是金灿灿的稻谷,都是我的。

我于是每天等着稻子成熟。我的刀我自己磨好了。

终于等到收割时候,我拿着镰刀跟着他们下地干活。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妈妈说了,每个人都有一片地,而这里的地是分给我的。那么这些稻子也是我的呀!很多的稻子,金灿灿的稻子,我觉得整条河沟都充满了我稻子的香气。

后来就发大水了。第二年的涨水季,从未发过那么大的水,这一年算是创了纪录。整条河沟里都是浑水,泥石流加快了涨水的速度,短短半天时间我的地全被冲走了,就像豆腐下锅那样一块跟着一块全部流走了,变成浑水了。

我妈站在一边,苦着脸。

大水之后,我的地里全是石头,事实上我也分不清哪里是我的地界。大大小小的石头占据整条河沟的两边,细小的河流从乱石间穿行,让人无法相信它先前的凶猛。

我的往事说完了。

您觉得没有说完?您觉得这点儿破事根本算不得“印象深刻”吗?

那我说完。即便我一点也不想说完。

好吧,我承认,我其实早就在某篇文字里已经说过。只不过我在那篇文字里没有挑明,不愿承认那是我和我母亲的经历。

后来我母亲要去跳河。那个时候我十岁,或者十一岁了,时间过得很快。她是因为我不小心弄一块柴砸在她身上才要去跳河。她拉我一起去。我当时按照她的吩咐在高高的柴垛上取柴,那块柴就是在某个时候不小心踩掉下去的,她坐在柴垛底下,头一天刚刚跟我父亲吵完一架,其实很多年了,从我记事以来,他们就没有不吵打的时候,只是这一次吵架才结束,她还处于伤心的情绪坐在柴垛底下发呆,那块柴就是在她伤心的时候砸中她的。我就被她从柴垛上一把抓下来,像提小鸡仔那样提着甩到一边,又突然拽着我往河边走。她一边拖一边哭,她一边哭一边说,她说她失去了土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选亏了,什么都赌错了,她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她的一生就这么完蛋了。她不要活下去,我是她的女儿,也不用活下去。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太阳照得我眼睛发昏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头发也完全蒙住她的脸。我恨她,那一刻,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狼狈更懦弱更丑的人。

我们离河沟很近了。

只有二十步了。

十步了。

五步。

她一边拖一边哭。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一边哭一边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说:地是我的、地是我的、地是我的……

我还不会更多理由,我只知道那些冲毁的地是我的。

我失去了土地,活不下去的却是我的母亲。因为那不仅仅是我的土地,其实是我们全家人的土地,只不过她要这么说,好像这么说会让我这个做女儿的一下子变得富有,像别的孩子一样不缺这缺那,因我有地,我能在土地上获得黄金。她大概以为是这样吧。我当然搞不清这些关系,无法体会她忍受的白眼和屈辱,因此她拖着我一起去死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干。

她在离河沟五步左右的地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这倒让我为难了。难道我该跟她说,您不要哭了,我愿意和您一起去死?当然不行的。虽然我年岁小,并不真正懂得死亡而且吓坏了,可内心非常排斥与她一起去跳河。我怕水,同时更怕她,她给我看到的是一副比死亡还令人恐惧的绝望,一个弱质女流疯狂的绝望——她要拖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去死。

贫穷能让一个母亲变得更勇敢,也能令她发疯。

我想到那混浊的河水,那些脆弱的土地,它们在浑水中一闪就流远了。我害怕我是那样一种再现,我的眼睛和四肢,我和我的母亲,我们的身体就是脆弱土地的本身,我们到了水中,永远不可能变成一条鱼。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恐惧不愿去死。

我母亲几乎要哭趴在地上。她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有如此卖力地哭过。

她哭够了才从地上站起来,才对我怀有愧疚的意思,她对我说,永远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永远。

现在我竟然说了出来。其实也无所谓。那混浊的河流已经远去。

我忘记更多的事情了。您不用再问,我只知道我的那些土地再也回不来了。再也。

母亲的土地

那妇人用弯镰刀对准他们的胳膊,砍柴的架势,一狠劲儿就挥过去了,要不是对方闪得快胳膊就落下来了!

那妇人一定是疯了!

她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是啊,一定是疯了!

他们就是用这种很严重的语气在说那件事。关于我母亲。那妇人就是我母亲。他们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似的。

我只知道她去守卫她的土地,连续好几天,天不亮出门,天黑尽才回家,她总害怕有人来抢走她的土地,上个月新开垦的。害怕那些辛苦拔除的荒草再长回去,害怕归顺到地边的乱石头再重新跑回地里,或者害怕一夜之间,她星夜忙碌的土地突然整块儿被人揭走了。

“我们从河沟里失去的土地,就该从河沟外面的地方再找块新的。”她是这么和我说的,也是这么和我父亲说。她严肃和充满希望的表情还在我眼前晃。

“我们还有地吗?”我说。我父亲也这么说。

父亲显得有些软弱,犹豫不决,他坚守规则,也似乎在捍卫某种底线。天知道这个时候我们还要捍卫什么东西。也许是颜面吧?我父亲在乎颜面。也或者是别的。他毕竟在一个体面的队伍里待过,眼下虽然退下来当个农民,他也觉得自己从没有离开那个队伍。就是这样,他没有一句准话,站在门口悬崖上面的那一小块坝子上发呆。我母亲气得要死,她说就当她是个寡妇好了,寡母子,天不亮地不明就要出去讨吃的,就让她去讨吃的好了,人生下来总要活下去,总不能生下来就去死啊?她是一边磨刀一边……诅咒,看那劲儿像是要去复仇。最后她有点不甘心也或者是为了再提醒我父亲,毕竟父亲曾经上战场凶猛无比,从机枪手到班长到代排长,保护很多人,救了很多人,立下战功,因此直到今日他还受着尊敬,只要他去哪儿说句话,什么都可以解决,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家,现在他成家了,应该真正的保护自己的家园了,她肯定是怀着这种期望的,于是她说:“老天爷都堵死你的路了。”她说得那么悲伤和绝望,同时又流出一种果敢的勇气。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好一阵儿他才开口:我们再等等吧。

“等什么?等来等去人已经饿死了。难道我们要昂着头张大嘴巴等着老天爷丢吃的下来吗?它丢下来也砸死你了。”她赌气。她就是说完这些话去开了那片土地。

那是一片完全被荒草掩盖的野地。我曾跟她去那儿干活。她教我怎样不被深草缠住,怎样躲避倒钩刺,怎样将石头推到地边,怎样在陡斜的山地上站稳脚跟。清理完那片土地上的野草,她的手完全变了,血肉模糊,后来粗糙开裂,摸我脸的时候觉得是一把硬刷子从我脸上刷过去。

土地完全搞好之后,那些人就来了。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听说他们过几天就来。我母亲就是听了“风声”去守卫她的土地。当然,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会跟我说什么时间要发生什么事,我的母亲所面对的难题,只是她一个人要面对的难题。

我只看到那几天她什么都顾不上,晚上睡不好觉,早上天不明就去蹲在地边,抱着她的弯镰刀。已经人了春天,她在新地上播种了豆子,我以为她是去看望那些豆子,看看会不会有野猪和别的兽类将它们刨出来吃掉。我觉得她是去干这件事,而我害怕野兽。

“你母亲越来越像个打猎的人了。”他们说。是那些相识的人故意在我面前说的。我还是个孩子嘛,他们完全不用顾及我的想法。

我觉得是蛇要来报复我们。因为我们把它的地盘占了嘛。为什么觉得是蛇呢?我也说不出理由。

后来我才知道是有人要来和我母亲说理。那原本不是分配给她的土地,现在她占了那片地方,得有个充分的理由呀。

他们就在那儿闹开了。我是听回来的人说,他们在那儿围着我的母亲,很多张嘴巴说出来很多话,每一句话都是告诫她最好放弃那片土地,不要在上面播种,不要企图收获不该收获的庄稼。那地方还不是她的,她压根儿就不该往这片土地上播种,至少不应该这么早种下去,应该等到分配下来,这片土地完全属于她之后才能在上面撒种子。

我听他们说,母亲紧紧抓着镰刀,一会儿语气软,一会儿语气硬;一会儿希望他们将这片土地干脆地分给她,反正她已经把土地开垦出来,春天也到了,种子就该在这个时节下土,季节是老天爷决定的,不是她决定的,错过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会儿果断无比,说那就是她的土地,老天爷用大水冲走了她的土地,就该赔给她一块新的,这笔账是她和老天爷算,外人不该来找她的麻烦。何况她开垦土地的时候每天都是大晴天,从来没有风雨阻挡,即便是该下雪的时节,天空也晴得跟春天一样,她是冬天中间那个月开垦的土地,好天气一直延续到春天。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这很能说明事情!

她就是那么跟他们说的。

他们说她胡搅蛮缠,说她歪道理说得再好也只是歪道理,不是她的土地就不是,一辈子也不是。

他们希望她赶紧收着镰刀回家,去想别的办法。

她不干。她就抱着镰刀蹲在地上不走,衣服上裤子上头发上脚上,全身都是泥灰,好像刚刚从干燥的软土中挖出来的土豆。听说她看上去像个无赖。

然后她就拿镰刀挥他们。因为他们要把她从土地上赶开,像赶马蜂那樣伸手抖着袖子说:你回去吧、回去吧、回家去……

第二天我还不肯相信这件事呢。如果她不是垂头丧气,亲口跟我说了她拿镰刀跟人吵架:“我算是动了刀子了。如果他们计较的话,会去告状。天哪,说不好明天我就要被抓起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跟着她一起紧张,紧张得要死。她要是被抓走了,屋里这些猪啊狗啊鸡啊……还有、还有人……谁来管。

我让她去找谁帮忙,不管怎么样,有人去说两句话总比不开腔好。

“自己的牙齒到了年龄都会松动,靠不住的。”她说。她说的话我不懂。

我们两个就坐在门口,有时候叹气有时候望着老天。我那老爹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天知道呢,他一天东跑西跑。

连续三天,我们两个都坐在门口石板上,看看远山的大路上有没有人来。我们家的房子建在一个巨型的天然的生根石上,这不是个普通的石头,它其实是个山洞,中间是空心的,两头都有出口,有的角落常年滴着岩浆水,猪就关在山洞里,它睡在干燥的角落,它要是不高兴睡在干燥的角落,睡在岩浆水底下也可以,洞子两头做了门,留有窗口。在古装片里,这可以叫暗室,藏点儿武功秘籍什么都可以,也能叫避难所。我就是在这三天东张西望里想到,我和我的母亲,也许可以躲到房子底下去。外人是不会发现我们房子的绝妙之处的。

我就这么跟她说了,希望躲到山洞里,如果我们都这么害怕,父亲又不在家,我们两个躲起来有什么不好。她吃惊又受了什么屈辱似的说,你一个屁大点的娃儿懂个屁,你也不嫌那是猪圈?你都十一二岁了,该知道什么事情能忍,什么事情不能忍。

可她昨天还说我智商跟不上同龄人,说她生的三个孩子数我最笨。我怎么知道什么能忍什么不能。

我懒得给她出什么主意了。就像她说的,我的主意都是馊的。

就这么耗着吧。我想。我也紧张害怕,可也只能跟她坐在门口。我们蹲在石板上,四只眼睛都盯着进村的路。如果来了人,我们要怎么应对,她也不说。

最终没有人来。再也没有人来了。后来才知道那片土地分给我们了。就像母亲说的——是呀!我已经不生她的气了!不会在心里称她为“我弟弟和妹妹的妈”,当知道土地分给我们的时候,我恨不得跑去跟她拍个手拥个抱,即便很多时候她都觉得我是她三个孩子中最蠢的一个,可她是爱我的,我又不是不会感受,我又不是真的蠢。总之,就像她说的,原来的土地毁了,总得有别的土地来撑着,她争取的只不过是一小片属于她的土地,不然日子怎么过下去。她胜利了。她心里的阴雨天过去了。

她坚信是她的镰刀吓到别人了,可能吧,人要依靠土地活下去,这个信念使她勇敢得像一只麂子。虽然有人说他不靠土地生活,那全是屁话,我母亲说的,没有人离得了土地,说他不靠土地生活,那也只是他自己不去种地罢了,人终归是依靠土地活命的。

我们后来才知道,也许是父亲去说了什么,交了点使用费,那土地上种 出来的庄稼我母亲可以去收了。从此,她才算是一个有土地的人,她总算争取到了属于她的土地,其实是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土地,我们活命的资本。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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