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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货店不讲故事

2019-09-10王国华

读者·原创版 2019年9期
关键词:旧物城中村店主

王国华

店主坐在门口,身后是堆得奇高的椅子山。下面的椅子头冲上,上面的椅子头冲下,彼此交错搂抱着,整整齐齐。不整齐也不行,但凡有一个旁逸斜出的,整个“山体”都要崩塌,泥石流一般淹没店主。椅子山后面是几张桌子,占地面积稍大。和椅子们一样,面贴面叠放在一起。再里面,一张席梦思床垫,一堆落满了尘土的冰箱、电视、洗衣机,它们全都闭着眼睡觉,没谁东张西望。所有物品一天一天睡着,睡意也被传染给店主。路人不经意往里面瞅一眼,看到店主鼻子下面的手机屏幕闪着光,眼睛却闭着。

天气晴好时,店主把那些空调都搬到门口,脚下放一个脸盆,手持一块湿抹布,反复地擦,直到空调的划痕均清晰可见。汗水洇湿他的后背,肩胛骨部分的衣服变成深色。头顶半秃,后部的头发紧贴在脑袋上,光亮的汗珠滚落下来。他会在旁边的小凳上放一杯茶,擦20分钟,端起茶一饮而尽,点一根烟堵住嘴。几秒钟后,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

这是一条逼仄的街道,隐于城中村一角。并排好几家店面,有生活超市、理发店、水果店、山东馒头铺、百味鸡店。店主们高矮不一,如果都站在门口,像是电影中的十八罗汉。他们平时各顾各的生意,有点儿“王不见王”的意思。

城中村里的楼房是当地农民在自家土地上盖的,挨得很近,就是所谓的“握手楼”——此楼和彼楼的人触手可及。楼间道仅容两个人擦身而过。宽一些的街道,一辆汽车和一辆电瓶车能并排而行。早些年,城中村里污水横流,一楼的住户还要谨防楼上掉东西,最好戴上安全帽。经过多年治理,街道终于干净,墙角见缝插针放置了一些花花草草。随之,住在城中村的人的衣着也变得干净整洁了,不再是满脸油汗的样子。脏乱差的时候,似乎总是阴天下雨,阳光都显得少。

这些20世纪八九十年代陆续冒出来的城中村,经过二三十年的打磨已显老旧。即便刷过外墙,也如同染了头发的老人,脖子上的皱纹还是能暴露年龄。好在深圳的城中村永远不缺人,汹涌澎湃,此起彼伏。人气如活力,无穷热量“盘”着老楼,日复一日地抚摩,使其旧而不败,反有勃勃生机。

远处有两三个住宅小区,占地面积并不大,是拆掉紧邻的一个城中村建起来的。楼高而粗壮,为了最大限度利用空间,转圈修成。这些密集的楼房一副随时爆发冲向天空的架势,看上去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和杀伤力。城中村龟缩着,举着拳头,一副被动抵抗的畏缩样子,而它身子下面的各种小店,并没感到危险将至,还在按部就班,熙熙攘攘,随着时光往前流淌。时光把它们带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着陆。

旧货店仿佛孑然独立的个体,既是城中村的一分子,又时时凸显自己的存在。店主并不多言,但没有谁可以压住他的气势。事实上,他像一根线,系着整个城中村。店主拽一拽绳子,城中村的每座楼都要悄悄痒—下,甚至疼。

旧货店老板大概是出入城中村各栋楼房最多的人,熟知这里的一切变化。住在这里的楼房真正的主人们已为数不多,他们或搬到市中心的高档小区,或移民到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房产交由亲戚打理,或者干脆租给二房东。二房东承租后重新装修,加价转租给其他人,包括金融男、IT男、房产中介、快递小哥、保洁员、出租车司机、服务员等。

铁打的小楼,流水的居民。那些人来来去去,极少有一辈子住在这里的。此处只是个过渡带。生活变形了,住地也跟着更换。到来之时,旧货店为他们提供基本的生活用品;离开的时候,旧货店为他们善后。

首次与旧货店打交道,还有一点儿“货卖三家”的心理。“你看这把椅子值多少钱?”“5块。”店主斩钉截铁的报价让年轻人大吃一惊。“沙发20元。”“桌子10元。”“书架太旧了,不给钱。”满屋子的物品加一起不到200块钱。“怎么这么少?”小伙子刚刚打完包,汗水噼里啪啦从脸上掉下来。他一边拿毛巾擦,一边忍不住质疑。“老板啦,就是这个价啦,不卖我就下去啦。”店主作势要走。“欺负年轻人!”要搬走的小伙子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他离开宝安这家公司,跳槽到龙岗一个电子厂当会计,收入能增加一些,也有成长空间。这是他第二次跳槽。刚到深圳的人,前三年跳几次槽都是很正常的事,30岁之后便不会如此频繁跳槽了,需要像钉子一样钉在某个地方,轻易不拔出来,拔—下就会留一个坑。深圳并非跳槽者的乐园,一个人选来选去,最终还是会被固定住。

好吧,好吧!尽快离开就好。

店主又叫来一个人,应该是他的亲戚,两个人一起往楼下搬运。两趟之后就满头大汗了,不由得小声埋怨:“这东西太沉了。”越是大件的物品给价越低,一个大理石茶盘,大概200斤重,是前任房主特意留给后任房主的。后任房主好意难却,其实他自己的东西都塞得满满当当,哪里容得下这么一个大家伙。他偷偷把店主叫来,以为可以多卖几个钱。店主却说,你掏50块钱,我帮你搬下去。谈来谈去,还是免费搬下去了。

此类场景在城中村每天都要发生,搬家两次以上便习以为常了,旧货店老板出价再低也不会让人惊讶。有的甚至不问价,把店主叫上来,直接说搬走,至于给多少钱,就是个意思而已。要做的事太多,耗一点儿心思在这种事上都觉得是在浪费精力。荒原上,两个人迎面走来,总会互相看一眼,甚至说几句话。像深圳这样的城市,人越多,反倒互相视而不见。“你瞅啥,瞅你咋啦”之类的碰撞,在深圳出现的概率极低,大家都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走自己的路。敏感的敌意和令人感佩的热情,只能是闲出来的。深圳独缺这份闲情逸致。

有些人不免以为店主心黑,然而在店主那里,自己不过是赚点儿养家糊口的钱。租一间一楼的三四十平方米的小店面,一个月租金总要四五千块钱;地段若好,则超过万元。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旧物,一家人睡觉时需要见缝插针。如果举架高,上面能搭出一个小房间,则属完美。更多时候,直接在桌子上铺一床褥子,便是全家晚上的床了。那张床只能盛装他们的睡眠,并不能容下他们的梦。梦在屋子里转不开圈,走一步便撞在墙上,头上起一个包。

一台微型洗衣机,50元收上来,卖150元,利润好像是200%,但店主搬上搬下,出的力气也值这100块钱。大件电器在店里可能一放就是好几个月,占用的空间也是成本。这种小本生意,一个月净赚几千块钱也不过是全家的基本生活费。孩子要上学,还要攒钱在老家盖房子。他收集了那么多旧物,每天看着它们,却不会爱上其中任何一个。偶尔多看某个物件几眼,比如一个笔筒,便赶紧打住,避免投入感情。这种偏门的物品本来就不好卖,自己放在屋子里还占地方,没什么意思。他小时候作文写得好,受到过老师的表扬,但现在他要抹掉身上任何一點“不现实”的诗意。

他喜歡暑假。一批又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陆续来到这个号称“最年轻的城市”,三四百块钱就可以在他的店里配齐基本生活用品。店里一楼腾挪出一点儿空间,赶紧把二楼堆积的东西搬下来。他甚至要去廉价市场添置一些全新的用品。有个老乡开了个家具店,能够以很低的价格为他提供新桌子、席梦思床床垫之类的东西,加价一两百块钱就能卖出去。

他曾经挣到过比较多的钱。那时候物品还不够充足,每件物品都可以从崭新用到散架,使其保有基本尊严。现在人们已不愿意用旧物了。旧物本身便有权宜之意,不值得珍惜。一个人如果以某处为家,认真住下来,定会去买新的。他们越来越倾向于网购,点击—下手机,各种物品就到了家门口,且价格不高,何必用别人的二手货。一来二去,店主只能不断压低价格。他总能在网店和买主的预期价格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个“点”随着每一件旧物的具体情况发生改变,不可言说,靠直觉。所以城中村里能存活下来的旧货店,虽然也是风雨飘摇,但店主的判断力与马化腾的没什么两样。

来买东西的人,如果是单独一个,话就比较少。有时是几个人,他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捕捉到蛛丝马迹,甚至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变迁。有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随父母从内陆迁来,在惠州买了两套房子(深圳的房子买不起)。惠州紧邻深圳,是地级市,常被深圳人认为是自己的郊区。北漂的口号是“来了就做燕郊人”,“深漂”差不多,原来是“来了就做东莞人”,如今东莞房价上涨,他们只好“来了就做惠州人”。但上班路远,还要在市内租房,周末才能回到自己的“家”。父母带着年轻人在旧货店买东西,一台电风扇、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迷你沙发,也没有问多少钱。店主报出价之后,妈妈掏出手机,用微信支付,然后忽然哭了。店主见怪不怪,装没看见。

一个女孩,住在城中村的二楼,从店主手中买来一个旧书架。书架上摆了好多法律类的辅导材料、练习题,她报考了司法考试,两次都没有过,正准备考第三次。她暗恋一个已婚男人,也曾经向那个男人表白过。男人未置可否,似乎又给了她一点儿希望。女孩很痛苦。其实这个世界可选择的东西太多了,确有那痴于一物者,越陷越深,没人点拨和安慰,把自己困于偏执的境地。已经两年了,她从店主那里又陆续买过一些得过且过的旧物,证明她还是一个人。店主知道她是一个人生活,但并不知道她的故事。店主每天守着他的店铺,等待着每一个有故事的人来。但他不关心他们的故事,虽然生活很平淡,他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足够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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