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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西湖,稻田相见

2019-09-10周华诚

读者·原创版 2019年9期
关键词:水稻田下田劳作

周华诚

一本杂志历经15年,其中很重要的成员便是与我们相随相伴的作者们。对于他们来说,15年或是奋斗青春,或是人生沉淀。行程至此,我们在这个小小的站点上邀请了几位同行的伙伴,各自讲讲在这不长不短的时光里,他们度过了一番怎样的光景和旅程。

2009年我离开了一直生活的小城,移居杭州。那是一次迁徙,势必带来从生活到心理各个层面的冲撞。

在那一年的奔波中,有一块时间是我留给自己的——在每个节气到来的那一天,我都会去西湖边,沿着固定的线路散步和遐想。那是一种简单的仪式感,似乎那样就可以与身后市井的喧嚣与纷扰作一个切割。举步之间,一个人就此步入了一种山明水秀、云蒸霞蔚的世界。不管风霜雨雪还是骄阳炙人,我都会去赴西湖之约。之后的两年间,我未曾缺席一次与湖边二十四节气的相遇。

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十年之后,我会像当初进入这座城市一样离开了它。

刚到杭州的那一年,我很快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和忙碌的工作节奏,我的努力得到了同事们的赞许;同时,我也适应了快速上涨的房价,在租房半年之后便出手买了房。

那一面湖水给予我的馈赠显然十分丰厚。在那样穿越季节的行走之中,我变得宁静简单,物我两忘。我沉浸在与山水、飞鸟、落叶、昆虫的对话之中,心中渐渐被发现的欣喜、微小的快乐、平静的满足所充盈。

一路走来,我越来越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16岁考上学校,去问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学什么专业好。老人说,学医吧,世道再怎么变化,做医生都有饭吃。于是我就去学医了。毕业之后,我穿上了白大褂,在医院工作了好几年。此时内心对于文字的热爱却越发汹涌澎湃。我开始在一个又一个深沉的夜里读书,并且尝试着写作。也就在烦琐的医务工作之余,我居然学完了中文专业的所有课程,并拿到了一纸文凭。

想一想,其实二十几岁之前,我一心是想向更高的地方走,离开村庄,离开小城。因为写作的才能被发现,我被调到了机关,也进了县委大院;又因为对文字的热爱,毅然决然地离开机关,丢掉了在旁人眼中无比美好的前景,转身去了一家市级报社做记者。一次次的选择、离开、放弃,其实是发现自己的过程——这是与内心的自我对话的过程。一个人只有在能坚定地放弃一些什么的时候,才更加坚定地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

这是一种持续而有效的训练。

它让我一次次从舒适区走出来,去探索,并向自己发问——眼下的状态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进入杭州的那家报社5年之后,我甚至以为自己会在那里退休。这想法并不令人惊讶,我是多么喜欢这份工作。

真正的改变发生在2014年。

那一年的春天,我发起了一项活动叫“父亲的水稻田”。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想邀请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和我一起走进我老家浙江衢州常山的那片水稻田,与我的父亲一起,用最传统的方法种田,一起品尝最质朴、本真的味道,感受春种秋收,感受劳动的价值。

那年的5月,春雨淅沥之中,很多来自城市的大人、孩子和我一起,驱车来到稻田,脱去鞋袜,下田插秧劳作。此间快乐,绝非每日埋头于电脑屏幕前的人所能體会。

种田之后,我忽然如醍醐灌顶一般:每个人生命中最珍贵的只有时间,它是不可再生资源。你需要为自己活一回,而不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

譬如我的父亲,种了一辈子的田,能把种田那项手艺操持得那么好,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是一个农民而感到骄傲过。他这一生,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而我们这些年轻人,一次次去寻找自己所热爱的事物,向往那些繁华的大城市,买房买车,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

我们的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片稻田的意义,因为有了很多人加入劳作,变得更加丰富。

很多城里人来到我们的水稻田,在田野间走一走,在村道上看看花、识识草,也能获得许多能量。我相信土地对于城里人而言,和银行一样重要。

一位摄影家在我们家稻田举办了一次摄影展。在一场收割开始之前,他从行囊里掏出冲洗放大的照片,郑重地布展——把照片一张张夹在稻穗上。那些照片是他“偷偷”到稻田里拍摄所得,从5月到10月,水稻慢慢生长,他看见了一片稻田的时光流逝。

又有一年春天,我们在田里插秧,二三十个孩子坐在田埂上画画。有的孩子画完就蹦到田间去,泥水飞溅,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水中间。还有一个孩子,当我们把田间的空隙都插满了秧,他还不舍得离去。田间水光映着天光,远处青山空蒙一片,一个孩子站在天地之间,草木飘摇,我仿佛看到孩时的自己。

水稻收割多在寒露前后,村人们打板栗、挖番薯、摘南瓜,收获各种果实。第一个人拿着镰刀下田,大家也陆续走到田野中收割水稻,直到把水稻收割完毕,脱粒,稻草扎成把,人群散去,稻田归于宁静。

时间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唯有人生在这里流逝。这样一次稻田间的劳作,使我们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我们的时间是如何虚度,想到爱,想到世间珍贵的事物怎样离我们而去……就这样,一片稻田,以令人忧伤的方式,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站在田埂上,我想起了许多人的一生。

2015年5月,我向单位递交了辞职信。我想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2016年春天,我跑到了海南陵水县,在中国的南繁基地的水稻田里认识了中国水稻研究所的沈博士。沈博士的研究基地分布于富阳、海南,甚至印尼爪哇岛。作为中国顶尖的水稻科学家,沈博士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

沈博士一年当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蹲在田里,他把自己晒成了黝黑的朴实样子。然而,在一次喝了很多酒时,他居然公开声称,他将真心全部交给了水稻,“水稻就是我的情人!”

不久以后,我们家里的水稻田也种上了沈博士研究出来的新品种。“父亲的水稻田”很像沈博士的一块“编外”试验田。但这4亩“父亲的水稻田”又很重要,它搭建起了一个普通江浙小山村和中国顶级农业研究机构的关系。

2018年9月,我们一行17人去日本参访了“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大家到新潟的水稻田里,与当地农人一起收割水稻,晚上又跟他们坐在一起,品尝当地的美酒;穿过广袤的田野与茂密的森林,去参观全球各地的艺术家们在那里创作的作品——那些艺术作品与大地山川结为一体,有时我们都难以分清,到底哪些是大自然本身,哪些又是艺术作品,或者说,大自然与艺术作品,不过都是彼此的一部分。

而越来越多有趣的人,也来到了稻田。

路过竹林边,音乐人岜农顺手揪下几片竹叶,走到台子上吹起来。那声音清亮悦耳,如云雀一般钻上天空,在山谷间回荡。接着,岜农又唱起歌来。岜农开口唱歌的时候,整片田野的稻谷就—下子黄了。

好些年前,岜农在城市打工。在游走过好几个大城市,打了十几年工之后,他决定回到山间的老家,去过低头种地、抬头唱歌的生活。

这些跟着我们一起种过田的稻友,有的去追寻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有的开始写作、画画甚至出书。

10年间,我们一起收获了太多的感动。很显然,父亲是最开心的。这些年,许许多多的人来到这里,称呼他为“周校长”,尽管“稻田大学校长”的职位只是玩笑,但所有人对他的尊重却是真心的。

此外,对于每一位参与活动的稻友来说,可以被记忆留存的瞬间一定有更多。我们一起下田劳作,一起去野外行走,一起读书,一起创作,分享彼此生命中微小或巨大的感动。

每一位下田的孩子,在稻田里了解了水稻的生长、粮食的由来,也感受到了劳作的艰辛、汗水的价值;每一位成年人,在稻田里发现了缓慢的价值、时间的意义。

我曾说:“做三四月的事,到十月自有答案。”

我也曾说过:“在田间,聆听时间从指间缓慢流淌而过的声音。”

对每一株水稻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对每一个人来说,同样如此。

这10年,对于我的人生来说,正好是一个契机。我从小城来到大杭州,又从城市生活中抽身,回到自己的村庄。而我所收获的东西,远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现在,我经常在老家的水稻田边行走,如同2009年在西湖边行走一样。

我想,一个人不管身处何地,心里都要有一面西湖,或是一片水稻田。它们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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