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时期的地方军政关系与军绅博弈
——以1920—1921年湖北政潮为例
2019-08-13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陈志让曾提出“军绅政权”的概念,以描述民初北京政府统治之下“军人领导绅士”的政权形态。[注]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第8页。陈志让的观点长期为人们所信服,但目前也遭到一定的挑战,即绅士并非总是被动地接受军人的控制。新近的研究揭示:在1920年左右湖北、江苏、安徽等地围绕省长人选问题发生的政潮中,地方士绅成功抵制了督军属意的人选,促成中央另委文官。[注]参见郭从杰、李良玉:《1921年安徽省长人选政潮探析》,《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霍龙飞:《1920年苏、鄂两省省长更动风波》,《历史教学问题》2014年第4期;朱英、张超:《论1920年湖北省长人选引发的政潮》,《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这形成了军绅政权的“异态”。不过,既有研究停留在对士绅抗争成功表象的分析,回避了一个需要解释的矛盾:这些省长实际上并未久任,地方政治很快恢复旧观。由于缺乏对矛盾的解释,对士绅成功原因的分析也缺乏说服力。
那么,为什么1920年出现了军绅政权的“异态”?为何这种异态未能颠覆北洋政治的常态?本文所述1920至1921年间湖北军绅针对省长问题展开的博弈(下文简称湖北政潮),正是观察北洋时期“变”与“常”的一个典型案例。其时,直系刚刚从直皖战争中胜出,处在直系督军王占元控制下的湖北,却因该省士绅的运动,驱逐了王氏推荐的省长孙振家,促成鄂籍文官夏寿康担任省长。朱英、张超对夏寿康上台的过程进行过出色的考证,但在分析夏氏成功就任的因素时,主要关注西方民主自治观念广泛传播、中央态度强硬、督军屈从民意等现象,缺乏对政潮背后势力关系的深入探究,这些分析也无法解释为何夏氏掌政仅半年即黯然下台。[注]参见朱英、张超:《论1920年湖北省长人选引发的政潮》,《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针对以往研究的不足,本文拟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之义,将湖北政潮作为观察军绅、军政关系的窗口,以期丰富对北洋政治复杂面相与内在逻辑的理解。
一、政潮初起:拒孙运动中的省籍意识与军政博弈
1920年8月,大总统徐世昌下达命令:何佩瑢免职来京,任命孙振家为湖北省长。这一命令揭开了湖北政潮的序幕。何的前任是王占元。时人谓“鄂省政权混乱,始于王占元自兼省长之时。”[注]《夏寿康迟迟赴鄂之原因》,《申报》1920年10月22日,第6版。王占元在袁世凯小站练兵时期已担任军官。作为山东馆陶(今属河北)人及冯国璋旧部,无论从籍贯还是履历背景,王占元都被认为属于直系。从民国初年起,王长期在湖北担任军职。1916年,王占元以湖北督军的身份兼署湖北省长,军政两权实际上合而为一。兼任省长后,王占元多次向中央请求辞去此职,继任人选却出现分歧。王占元希望保荐何佩瑢,大总统冯国璋则认为何“资格尚浅”,而较看好刘承恩。[注]《鄂省长将另简人》,《申报》1918年4月22日,第3版。何、刘均是湖北本地人。何佩瑢担任王占元的参谋长多年。王任省长期间,何佩瑢先后执掌政务、财政两厅。时人谓“王视何为孝子,何视王为严君”。[注]《廖秩道等请惩办刘承恩何佩瑢营私舞弊呈》(1922年6月),张黎辉等编:《北洋军阀史料·黎元洪卷》第5卷,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81页。刘承恩则在袁世凯小站练兵时任军官,1913年授上将衔,并曾任广西、广东省长。[注]湖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湖北省志人物志稿》第1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第32页。与何相比,刘承恩与王占元没有突出的私人纽带,且资历与王占元相当,不像何佩瑢一样仰赖王的提携。冯国璋、王占元都是直系军人的事实,增加了省长人选问题通过内部协商得到解决的可能性。此次博弈以湖北督军的获胜告终,并未激化为政潮。1919年,何佩瑢被中央任命为湖北省长,但任职期间“不过为王占元之傀儡”。[注]刘挫尘:《鄂州惨记》,交通印书馆1922年版,第6、53页。
1920年7月,直皖战争结束,北洋政府出现直奉共治局面。徐世昌继续留任大总统,奉系推荐的靳云鹏担任总理。靳要求各地选举议员召开国会,将此看作“统一南北得意之政策”。然而,在吴佩孚反对此举的情况下,王占元“坐观成败,无所表示”。[注]刘挫尘:《鄂州惨记》,交通印书馆1922年版,第6、53页。“无所表示”本身就是对中央政府保持距离的表示。即使在直系内部,地方与中央也不是铁板一块。王占元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对皖系态度与直系领袖不完全一致。[注]杨文恺:《我在王占元幕下的活动片断》,《文史资料选辑》第41辑,第96页。其亲信何佩瑢也多次对皖系示好。[注]汤芗铭:《直皖战后直系势力的扩张》,杜春和等编:《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5页。直皖战后,何因有安福嫌疑,被免去省长职位。曹锟“力保鄂人汤芗铭继任”。[注]思补:《记“新湖北”运动的开始》,《新湖北》第1卷第1号,1920年9月,第21、29页。汤芗铭并非北洋嫡系,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曾任湖南都督。与刘承恩类似,汤的资历不亚于王占元,且与王没有密切私交,自然不会是王占元愿意接受的人选。王占元因而向中央保荐既是山东同乡又是姻亲的孙振家。[注]卢复:《王占元、肖耀南把持下的湖北政局》,《武汉文史资料》1983年第12辑,第2页。中央接受了王占元的意见,发出前文提到的1920年8月的任免令。在直皖战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湖北与中央之间、直系大小军阀之间展开了微妙的博弈。王占元与中央政府、直系领袖的立场并非完全一致,这为湖北政潮此后向有利于士绅的方向发展提供了前提。
如果不是地方自治呼声高涨,省长的易人本不足以引起大的政潮。直皖战后,北洋军阀统治秩序受到暂时削弱,地方绅权借助西式民主话语,在抵抗“官治”的名义下向军人政治发起挑战。江苏、江西、安徽、湖北、甘肃诸省掀起主张民选省长和军民分治的浪潮。湖南、浙江、四川、广东等地还开展了制定省宪的运动。缺乏军权的总统徐世昌为了“限制直派各督”,也“授意各省旅京同乡官绅,鼓吹地方自治”。[注]吴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溃》,《近代稗海》第6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3页。由于地方自治落脚于“地方”,省籍意识与自治学说相互激荡,为士绅反对外省籍军阀提供了思想动员。在湖北,“鄂人治鄂”的口号有其现实的指向性。1920年有人估计,“湖北六十八州县之知事,山东人竟居十分之七八”。一位湖北士绅也听闻:王占元家乡馆陶“能着长衣者俱来湖北就各机关职员,不识字之老粗则带来充卫兵”。[注]《朱峙三日记》第4册,1921年6月8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版,第170页。这些传闻虽未必准确,却反映出本地士绅无法参与地方政治的危机感,以及“鄂人治鄂”口号对鄂籍政客的强大吸引力。由此可理解当省长由鄂人何佩瑢易为鲁人孙振家之时,为何湖北士绅出现强烈的抵触情绪。
反对孙振家的士绅以湖北省议会、湖北旅京同乡会作为活动舞台,这两个组织同时也是地方与中央鄂籍士绅发挥政治影响力的平台。先看省议会,其策略为通过挽留何佩瑢,达到反对孙振家的目的。[注]《湖北省议会反对孙振家长鄂电》(1920年9月9日),《北洋军阀史料·黎元洪卷》第5卷,第139页。孙振家到任已成事实后,省议会进一步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省署与省会往来公文,签署省长孙某字样者,概不受收”。[注]《鄂省会反对新省长之坚决》,《申报》1920年9月14日,第7版。再看旅京同乡会。由于处在王占元鞭长莫及之地,旅京士绅不必顾及王的反感,不需要策略性地挽留何佩瑢,甚至可以把议题延伸到废除督军。9月5日,旅京同乡会通过了孔庚提出的“先进行去孙再进行废督”之主张,把矛头直接指向督军本人。[注]思补:《记“新湖北”运动的开始》,《新湖北》第1卷第1号,1920年9月,第22—24页。9月6日、7日,国务总理靳云鹏的秘书向鄂籍士绅暗示“中央有易孙意”。[注]《鄂省自治运动之进行》,《申报》1920年9月10日,第6版。9月10日,靳云鹏进一步表示将“竭力谋和缓之办法,以副诸君雅意”。[注]《靳阁与鄂代表谈话》,《申报》1920年9月14日,第7版。
国务总理的表态并不是表面文章,因为中央有需要考虑的两个因素。一为直系将领曹锟、吴佩孚的态度。王占元虽属直系,但对曹、吴的命令并非事事遵行。此前两次任命省长,中央都暂时尊重了王占元的意见,然而直系领袖属意的省长人选并非孙振家,曹、吴也表达过不支持孙振家的立场。[注]《鄂省长问题已告结束》,《申报》1920年9月23日,第7版。万仁元、方庆秋主编:《中华民国史史料长编》1920年册,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8页。直系领袖对孙的保留态度,对政潮的发展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注]国史编辑社:《湘军援鄂战史》,荣孟源、章国锋编:《近代稗海》第7辑,第85页。二为鄂籍政要黎元洪、周树模的立场。二人对政界均有较强的影响力。黎元洪曾任大总统,周树模则是现任大总统徐世昌的故交。[注]卢复:《王占元、肖耀南把持下的湖北政局》,《武汉文史资料》第12辑,第2页。此时黎、周都居天津,但密切关注旅京同乡会的拒孙之举,并表示“当为后盾”。[注]《北京通信》,《申报》1920年9月9日,第6版。湖北地方报纸《大汉报》认为“黎周二巨老所保”是夏氏得以就任的一个原因。[注]《新省长发表后之各方面》,《大汉报》1920年9月22日,第5版。直系领袖曹、吴的表态减少了王占元干涉罢孙的危险,政界要人黎、周的立场则增加了政府作出决断的可能。这两个因素促成了9月18日免去孙振家职务的命令。
耐人寻味的是,取孙而代的既不是曹锟属意的汤芗铭,亦不是此前冯国璋属意的刘承恩,而是毫无军界背景的夏寿康。夏寿康籍隶湖北黄州府,辛亥革命后当过相当于省长的湖北民政长。府院之争时,夏寿康是大总统黎元洪的秘书长。[注]湖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湖北省志人物志稿》第1卷,第33页。反孙风潮发生之际,夏是湖北旅京同乡会的会长。夏赴鄂任职后,继任会长者即是周树模。[注]《北京通信》,《申报》1920年9月9日,第6版;《波谲云诡之鄂政局》,《申报》1921年1月18日,第8版。较之汤芗铭或刘承恩,夏氏更能满足不掌兵权的黎元洪、周树模、徐世昌的期待。鄂籍士绅卢复回忆说:徐世昌对黎、周意见的“敷衍”,是夏寿康得以任命的原因。汤、刘、夏同为鄂人,士绅却瞩望于文官出身的夏寿康,这体现了拒孙运动虽以省籍意识为表,却包含着排除军人干政、调整军政关系的内在诉求。
拒孙的成功固然与士绅的努力有关,但如果没有直系领袖的默许,排拒直系督军所举荐的省长是不可能成功的。对于夏寿康的任命,曹锟、吴佩孚并未公开反对,而是采取静观的态度。王占元则由于鄂政遭到染指而大为不满。因此,湖北政潮并未随着孙振家的免职而告终,反而由于直系领袖的袖手观望,出现士绅与地方军阀分庭抗礼的局面。这为夏寿康治鄂时期省长与督军之间一系列争端的出现埋下了伏笔。
二、军绅较量:夏寿康行使省长事权的尝试
被任命为省长,不意味着夏寿康能马上行使省长的事权。夏寿康担心贸然就任会被军阀掣肘,故试图通过拒绝赴鄂,观望各方态度。湖北士绅普遍表示对夏寿康的支持,反对者则主要是王占元及其势力影响下的湖北军人。[注]《王占元拒夏之坚决》,《大汉报》1920年9月26日,第2版;《各方面敦促夏寿康赴任》,《大汉报》1920年11月3日,第5版。围绕促成与阻止夏寿康赴鄂,鄂籍士绅与军人之间展开了第一个回合的较量。
在影响王占元态度的因素中,有两者颇为重要:其一是直系领袖曹、吴的作用。“当孙传芳领衔军界,发出反对夏氏长鄂电后,曹吴均来电,指斥军人干政之举。鄂人萧耀南(黄冈人直军师长)来电,措词更激昂,王气顿为之夺。”[注]《鄂省长问题之波折》,《申报》1920年11月18日,第7版。这段史料中值得注意之点,是萧耀南虽为王占元部下,却与曹、吴密切配合。萧的特殊立场,为此后湖北督军的更迭隐埋了伏线。其二是奉系张作霖的作用。王占元在直奉暗中争夺势力的情形下,与奉张开展结盟谈判。10月底,报载双方已签订同盟密约。[注]《王占元与张作霖订约互相维持地位》,万仁元、方庆秋主编:《中华民国史史料长编》1920年册,第989—990页。不过,王占元并未遽然脱离直系,张作霖也未对省长问题发表意见,直系领袖“指斥军人干政”的态度仍制约着王氏的选择。11月13日,直系元老王芝祥亲抵武汉斡旋,次日王占元即向中央销假。[注]《王上将鄂督之请假问题》,《大汉报》1920年11月15日,第6版;《王督军昨日销假》,《大汉报》1920年11月16日,第6版。11月22日,夏寿康到达武汉。赴任之争以湖北士绅的胜利告终。
接着,围绕交接省长的事权问题,士绅与军人之间展开了第二回合的较量。夏寿康抵汉当日,王占元再次向中央请病假,并召开军事会议“将去志征露,令所部各将领竭力保全地方治安”。[注]《鄂省政潮之酝酿》,《大汉报》1920年11月25日,第6版。王占元把请假与“保全地方治安”相联系的暗示,很快被部下所领会。23日,孙传芳派兵围困夏寿康在武昌的寓所,要求“不准接印”。[注]《夏寿康被围逃汉详情》,《申报》1920年11月29日,第6版。直系将领冯玉祥认为此做法“实王督骄傲太过之故”。[注]《冯玉祥日记》第1册,1920年12月7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页。24日清早,夏寿康从武昌逃至汉口,转而在该处居住。[注]《夏寿康报告孙传芳迫胁其驻汉电》(1920年11月26日),张黎辉等编:《北洋军阀史料·黎元洪卷》第5卷,第147页。省长与督军的矛盾重新激化,引起了湖北士绅的担忧。孙传芳兵围寓所当天,省议会议长屈佩兰等人紧急致电中央报告此事;次日,省议会正式向府院要求挽留王占元。[注]《鄂新省长就任之反响》,《申报》1920年11月28日,第6版。在北京,鄂籍士绅孔庚认为“王占元终不觉悟,是将濒于决裂”,旅京同乡会因而于25日召集紧急会议,决定向中央施压。[注]《鄂长问题将有决裂趋势》,《申报》1920年11月28日,第6版。
解决接篆之争的关键因素不在士绅,而在直、奉两系领袖的态度。总理靳云鹏“特拍电求援于曹张两使”,而曹、张均主张惩罚孙传芳。吴佩孚、萧耀南也向王占元发电规劝。[注]《鄂省政潮之酝酿(四)》,《大汉报》1920年11月28日,第6版;《鄂省长问题之面面观》,《申报》1920年11月30日,第6版。由于直系要人对王占元不表支持,王氏态度开始软化。11月26日,孙振家将省长事务交卸给政务厅长,并通知夏寿康交接印信的日期。夏寿康表示由于“军队方面态度,尚未可测”,因此暂不接印。为了催促军队表态,靳云鹏于26日夜向王发出电报,表达了支持夏寿康的立场。[注]《鄂长问题之京讯》,《申报》1920年12月1日,第6版。在士绅的推动与直奉两系领袖的支持之下,11月27日,夏寿康在汉口接篆,正式行使省长职权。[注]《抄呈夏寿康接任鄂省长受阻函》(1920年11月30日),《北洋军阀史料·黎元洪卷》第5卷,第150页。这一回合的较量再次以夏寿康的胜利告终。
夏寿康接篆后,仍在汉口设立行署处理政事,未回武昌省署办公,并把惩办孙传芳作为返回武昌的条件。围绕省署设汉问题,军绅之间又进行了第三个回合的较量。据报载,对于夏寿康的立场,除有部分省议员反对外,所有公私团体、旅京同乡“莫不极力主张”。[注]《省署驻汉之坚决》,《大汉报》1920年12月10日,第6版。直、奉军人亦赴鄂斡旋。11月27日,直系王承斌、奉系秦华联袂到鄂,“奔走于王夏之间”。[注]《鄂省长问题之新局势》,《申报》1920年12月6日,第6版。12月2日,直系王怀庆到达武昌,向夏寿康表示“所谓某方反对者,某愿负完全责任”。[注]《夏省长与王统领之谈话》,《大汉报》1920年12月5日,第6版。在直、奉领袖没有明确支持王占元的情况下,军政双方沟通的结果是:孙传芳部于12月12日离开省垣,转驻宜昌。1921年1月,夏寿康不再坚持追究孙传芳的责任,将寓所移往武昌。[注]《夏省长过鄂之别报》,《大汉报》1920年12月15日,第6版。
在三个回合的博弈过程中,为了应对地方军人的干预,士绅对中央施加压力,掌控中央政府的实力派军人袖手旁观,地方的军权与行政权出现暂时平衡,王占元在三个回合的较量中均未如愿以偿。然而,士绅与文官的胜利是以两个条件为前提的:一是士绅支持夏寿康的施政,二是控制中央政府的军阀领袖不阻挠夏的施政。只要两者有其一得不到满足,夏寿康在鄂的权力就会出现变数。因此,围绕湖北省长问题发生的风波表面上虽逐渐平息,却隐藏着暗潮再起的可能。
三、士绅分化:文官执政的困境与军人政治的复归
为了将省政府的权力格局向有利于士绅的方向调整,夏寿康上任不久,就对部分要职进行任免。夏不在武昌期间,省署政务暂由其老部下、鄂籍士绅饶凤璜代行。[注]《夏省长接印后之新气象》,《大汉报》1920年12月2日,第6版。1920年12月7日,夏寿康任命受周树模支持的鄂籍士绅沈泽生为政务厅长。沈、周是天门同乡,饶、沈则是与夏寿康同年的翰林。[注]沈云龙:《万耀煌先生访问纪录》,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版,第103页。除政务厅长外,夏寿康还任命湖北旅京同乡会的活跃分子罗琢章、彭国伟等人为秘书,任命旧交阮毓崧为顾问,任命外甥万耀煌为省署卫队营长。[注]卢复:《王占元、肖耀南把持下的湖北政局》,《武汉文史资料》第12辑,第2—3页;郑昌琳:《万耀煌琐记》,《湖北文史集粹》政治军事卷下,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64页。经过这些人事调整,夏寿康既照顾了周树模等鄂籍旅京士绅的利益,又通过亲信控制了省署的部队,且新任命的人选皆非北洋戎伍出身,符合士绅的文治要求。
除了人事的调整,夏寿康试图按士绅所期待的“军民分治”“鄂人治鄂”方向推行政策。[注]《夏省长接印前之写真》,《大汉报》1920年11月24日,第6版。12月初,湖北旅京同乡会议决“设立省参事会”“速设全省自治筹备办事处”等五项决议,建议夏寿康实行。[注]《湖北省会问题》,《大汉报》1920年12月7日,第2版。12月18日,汉口新闻界代表向夏寿康表示:“我等欢迎夏省长,并非持们罗主义(原文如此——引者注),亦非欢迎夏氏个人,盖欲夏省长发展民治,为人民谋真正幸福。”[注]《夏寿康招待报界》,《申报》1920年12月22日,第6版。由于士绅是夏寿康重要的权力根基,夏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施政建议。上海鄂籍士绅团体“旅沪湖北公民自治会”在机关刊物《新湖北》中对夏曾有不信任之词。但12月底,该团体转而赞扬其“颇闻政声”的成绩。[注]《旅沪鄂公民关心梓乡自治》,《申报》1920年12月29日,第10版。与士绅的赞许相反,王占元批评夏氏“与军队感情隔阂”,并指责夏与孔庚、李书城等士绅“四出勾煽,冀摇动湖北政局”。[注]《王占元致王怀庆号电》(1921年),《近代稗海》第7辑,第90—91页。两类评价的反差,反映出夏氏在军绅之间鲜明的立场选择。
然而,士绅的利益并不是抽象的。行署驻汉尚未解决之时,省议会就已出现赞成驻汉和主张返省的不同立场。在筹备选举的过程中,以省议会为平台的士绅进一步分化为支持或反对夏寿康的两派。不少文献指责反夏士绅受到了王占元的收买。[注]如王亚翘:《从爬上督军宝座到自动辞职的王占元》,《湖北文史资料》1989年第27辑,第51页。军阀收买诚然是导致士绅分裂的外部因素,但不能忽略议员出于自身利益所作的选择。
当时省议员所面临的重要问题,就是议会的换届选举。由于第二届省议会的任期将在1921年10月届满,新一期选举提前一年开始筹备。[注]《省议会改选经费之核定》,《大汉报》1920年11月1日,第5版;《筹备选举之进行》,《大汉报》1920年11月2日,第5版。在地区间如何分配席位,牵涉到地方士绅的利益。12月,部分省议员提出两项要求:一是负责选举事务的机关应采合议制,“以杜所长擅专营私之弊”;二是选举事务应公开。[注]《鄂省长与省议员之谈话》,《申报》1921年1月7日,第6版。这些要求暗含对主持选举者的不信任。一些省议员更直白地指责道:民国初年夏寿康主持首届省议会选举时,其故乡黄州府选出议员“较他府为多”。而“前次选举吃亏之府区,现在均已觉悟,知非合议公开,不足以昭大公于全鄂”。[注]刘挫尘:《鄂州惨记》,第34、37页。夏氏再次主持选举之时,黄州以外各府多有主张合议公开的动力。当夏寿康拒绝此议,这种诉求又演化为对夏氏的不满。下表所列拥夏、反夏两派议员的籍贯分布,就直观地展现出这一特点:
湖北省议员立场与籍贯一览表(1920年12月至1921年1月)
资料来源:《湖北省议会第二届议员席次姓名别号籍贯寓所一览表》,张黎辉等编:《北洋军阀史料·吴景濂卷》第1卷,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226—1237页;刘挫尘:《鄂州惨记》,第16—18页;《湖北省志》民政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20页。
从上表可见,拥夏议员的比例在黄州府、荆门州较高,在其它府厅均少于或等于反夏议员。其中荆门议员甚少,几乎可忽略不计,而黄州贡献了拥夏议员数的将近一半。夏寿康在民初担任湖北民政长时,就有偏袒黄州同乡的名声,当时省署有“黄州会馆”之称。[注]《湖北公民蔡良栋等一万六千五百三十人忠告夏寿康公电》,《新湖北》第1卷第3号,1920年11月,第101页。此次选举,黄州府议员希图斩获更多好处,而这恰恰是其它府区所担心的。由此,可以理解为何合议公开的诉求受到大量议员支持,亦能理解夏寿康何以拒绝采纳这两项制度。
选举制度之争从省议会扩展到了湖北旅京同乡会。湖北士绅胡鄂公在京组织了“九府一州会”,在湖北十府一州的基础上排除了黄州府。[注]卢复:《王占元、肖耀南把持下的湖北政局》,《武汉文史资料》第12辑,第4页。12月下旬,胡鄂公等人到汉口向夏寿康提出采合议公开制的要求,夏氏未表同意。[注]《选举所采用合议制之主张》,《大汉报》1920年12月26日,第6版。王占元没有放过这次机会,派人前往北京活动,导致“旅京同乡会中王夏二派,操戈同室,俨若敌人”。[注]④《鄂人倒夏拥夏两派之活剧》,《申报》1921年2月11日,第11版。支持夏寿康的士绅一度发起反击。2月初,旅京同乡会开会,由支持夏氏的孔庚任主席,不认反夏者为同乡。④但这种优势没有保持多久。“湖北方面,忽有汉口破获乱党机关、孔庚挂名党籍之报,于是孔庚内不自安,托故赴津。……至是驱夏一派转败为胜,气焰顿张,一方拒绝留夏之请求,一方日向府院请求速发免夏命令,而拥夏各代表反销声匿迹毫无举动矣。”[注]《鄂人驱夏拥夏之实况》,《申报》1921年2月23日,第6版。如果说省议会的分化导致拥夏、反夏两派议员旗鼓相当,那么湖北旅京同乡会分化的结果,则是反对夏寿康的力量取得了绝对优势。
由于作为士绅活动重要平台的省议会与旅京同乡会均发生分化,夏寿康的权力基础日渐动摇,不得不向军人势力一再妥协。[注]《波谲云诡之鄂政局》,《申报》1921年1月18日,第8版。王占元则重新掌握了主动权。1921年1月,王占元向国务院提出更换省长的要求。[注]《王占元致王怀庆号电》(1921年),《近代稗海》第7辑,第91页。黎元洪、周树模对此不以为然,徐世昌、靳云鹏也一度主张维持夏寿康的地位。[注]《龙骧陈述周树模转达徐世昌维持夏寿康省长函》(1921年2月17日),《北洋军阀史料·黎元洪卷》第5卷,第174—175页。此时王占元的势力不断膨胀,不但与川、湘、赣等省签署联防条约,甚至传言将筹组八省联盟,“对南北政府取中立态度”。[注]《鄂等八省订新联盟对南北政府取中立祈注意》(1921年2月1日),《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5册,“国史馆”2003年版,第419页。王占元独树一帜的意图固然引起直系领袖的反感,成为其失势的远因,但对于期盼完成国会选举、统一南方的内阁来说,王占元又是必须结好的对象。王占元乃“乘机以撤换湖北省长为拥护内阁条件”,与靳达成了交易。[注]刘挫尘:《鄂州惨记》,第54页。
继失去士绅有力支持之后,夏寿康又失去中央政府的支持,无人再为其向直奉领袖斡旋。3月8日,夏的省长一职终于遭到罢免,由刘承恩继任,湖北政潮至此以地方军人的获胜告终。刘承恩掌鄂时期,夏寿康推进军政分离与地方自治的努力遭到破坏。[注]《湖北各县市自治联合会散发驱逐省长刘承恩的传单》(1921年12月18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3辑《军事》,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99页。继刘之后被任命为省长的是汤芗铭。刘、汤都是此前冯国璋、曹锟等直系领导人力主,而为王占元排拒的人选。在士绅方面,曾支持夏寿康长鄂的孔庚、李书城等人转而与湖南联系,参加联省自治运动,制定湖北省自治临时约法,参与驱逐王占元的“湘鄂战争”。此役虽废黜王占元,却给了吴佩孚任命早已依附曹、吴的萧耀南为湖北督军的机会。在王占元与湖北士绅两败俱伤之时,无论从省长抑或督军的职位而言,掌握中央政府的军阀领袖都是最终的胜利者。
余 论
1920年至1921年间的湖北政潮贯穿着两对关系的互动:一为督军与省长的军政关系,二为军人与士绅的军绅关系。两对关系呈现于同一场较量当中:一边是督军与其代表的地方军权,另一边则是士绅及其推戴的文职省长。身为直系军人的鄂督王占元出于本位利益,对皖系、奉系的态度与曹锟、吴佩孚等直系领导人有所不同。由于直系内部中央与地方军人存在矛盾,直系领导人冯国璋、曹锟属意的湖北省长人选与王占元并不一致。当湖北士绅对王占元任用的省长群起而攻时,直系领导人采取静观态度,甚至在某些重要问题上支持士绅的意见,为湖北带来了士绅与军人分庭抗礼、政权与军权互为敌体的表象。这成为夏寿康得以排拒督军举荐的人选、坐上省长交椅的重要原因。
但士绅的联合并非牢不可破。在三权分立的体制下,省议会与省长之间原本就有相互制约的关系,不可能与省长始终保持同一立场。议员在涉及选举席位等具体议题时,更可能形成不同的派别,使立场的协调更加困难。旅京士绅与北洋政府的权力中心相距较近,便于与蛰居天津的下野政客互通款曲,但旅京、旅沪士绅的组织较之省议会更为松散,政客之间各怀心事,因而更难形成持久的合力。因此,虽然在地方自治或军民分治等议题上,士绅有共同的利益基础,但士绅团体的内聚力无法与讲求服从、纪律的军人相比,更无法与后来引入苏俄民主集中制的革命政党比拟。时人注意到督军通过贿赂等手段收买部分士绅,但军人的收买只是外部原因。夏寿康由于缺乏其它政治资源,只能依靠士绅的拥戴取得权力,但又不可能同时满足所有士绅的要求,其权力基础在士绅分化时不攻自溃。这是导致夏寿康结束其短暂省长生涯的一项关键因素。
当鹬蚌相争之时,并未直接卷入湖北政潮的直系领导人成为政潮最后的胜利者。夏寿康下台后的两任省长都是冯国璋、曹锟等曾经推荐的人选。士绅势力联合湖南军阀驱逐王占元之后,继任鄂督的却是与吴佩孚联系更加紧密的萧耀南。这反映出士绅通过推戴文官执政以遂其军民分治理想之不可行。虽然在湖北一度出现军政分权、军绅势力平分秋色的表象,军政关系在整个北洋时期实际上仍是合一的,北京政府统治之下的中国仍是陈志让笔下的“军绅政权”。湖北的军政分权需要以军阀领袖的默许作为前提。由于掌握中央政府的军阀领袖操控着湖北政潮的全过程,士绅无法从北洋政权内部通过地方政治的改良,找到军民分治的出口。
随着军民分治的理想破灭、军政合一的传统复归,部分士绅希图凭借军事力量以解决督军专权问题。孔庚等士绅转而选择援湘军入鄂,意味着政治博弈重新回归于军事博弈,回归到“民国政治的基本逻辑”。[注]邓野:《联合政府与一党训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458页。值得顺带一提的是:援湘入鄂的主持者孔庚、蒋作宾、夏斗寅、李书城等后来均身与国民革命。李书城在参加湖北自治运动期间,还支持其弟李汉俊筹建中国共产党,中共一大正是在李书城的居所召开。[注]李栅一:《李书城生平》,《武汉文史资料文库》第7辑,武汉出版社1999年版,第179页。由于以和平方式反对军阀未果,部分士绅寻求武力支持,加入“以有道伐无道”的革命阵营。毛泽东在1920年12月曾对新民学会同人表示,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注]《毛泽东给肖旭东蔡林彬并在法诸会友》(1920年12月1日),《新民学会文献汇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03页。“诸路皆走不通”,理当包括毛泽东一度亲身践行的联省自治、军民分治等改良道路。在对改良失望的士绅面前,暴力革命的手段与列宁主义政党的组织形式,不失为结束军阀专权的备选方案。军绅博弈的视角或能打通北洋史与革命史的边界,启发对国民革命的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