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善到商业
——试论美国红十字会与导淮借款(1911—1914)
2019-08-13
(上海交通大学 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
1855年黄河北徙后,淮河入海水道渐至淤塞,一遇大水便漫溢成灾,于是,导淮之议兴起。然而,晚清政府财政窘迫,导淮却工程艰巨、需费浩繁,且漕粮海运之后,治淮动力不足,故未能大举施治。20世纪初,淮河流域发生连续性水灾,导淮呼声又起。[注]晚清淮河水患情形、原因及导淮之议,参见民国《阜宁县新志》卷9《水工志·淮水》,《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60),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87—189页;张謇:《复淮睿河标本兼治议》,《东方杂志》1907年第3期,第41—48页;柏文蔚:《导淮兴垦条议》,《东方杂志》1912年第2期,第5—11页,等等。历经清末民初的动荡局势,北洋政府财力依旧支绌。在此情形下,曾两次通过华洋义赈会救济苏皖灾民的美国红十字会向北洋政府提交了一份导淮计划,声称愿意替中国筹措导淮资金。[注]《对詹美生所拟治理淮河工程计划借款变故照会》,1913年5月10日,《中美往来照会集(1846—1931)》(12),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经过磋商,1914年1月30日美国红十字会与北洋政府签署了导淮借款草案[注]《中国政府授予美国红十字会或其代表或其委托人募集导淮之约期》,《导淮借款草议案》,档案号:09-21-00-008-02。本文所引档案若非特别注明,藏所皆为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是为民初导淮借款之由来。
学界对民初导淮借款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围绕着导淮借款的商谈过程而展开,关注总统威尔逊(Woodrow Wilson)、驻华公使芮恩施(Pual S. Reinsch)等人对导淮借款的态度,以探究美国对华政策[注]相关研究主要有:[美]罗伊·沃森·柯里:《伍德罗·威尔逊与远东政策:1913—1921》,张玮瑛、曾学白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130—133页;Noel H. Pugach, Paul S. Reinsch: Open Door Diplomat in Action, KTO Press, 1979, pp.102—110;李菲:《中美导淮事业的历史进程与影响(1911—1927)》,安徽大学2017年硕士学位论文。;第二类,将导淮借款视作一种外债,认为其是民国政府为筹措导淮经费而进行的一次不成功的尝试[注]此类研究主要有黄丽生:《淮河流域的水利事业(1912—1937)——从公共工程看民初社会变迁之个案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1986年版;李琛、马陵合:《民国时期的水利借款研究——以导淮工程为中心》,《安徽理工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第三类,关注美国红十字会在导淮问题上的作为,认为此举是该会人道主义精神在东方的实践,进而认为导淮是一项由非政府机构推进的“人道主义工程案”。[注]Karen L. Brewer, From Philanthropy to Reform: The 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 1906-1930, Springer Pub. Co., 1994, pp. 142—199;吴翎君:《美国大企业与近代中国的国际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4年版,第144—173页。不同于前两类研究聚焦于“借款”二字,显示出浓厚的政治意味,第三类研究则更多地关注非政府机构的活动,强调导淮的慈善色彩。
从导淮工程所具有的防灾功效来看,美国红十字会的慈善动机自不待言,然而参与淮河流域勘测的工程师詹美生(Charles D. Jameson)在给美国红十字会国际救灾委员会主席戴维斯(George W. Davis)的信件中却毫不讳言,导淮不仅是一项人道主义工程,更是一项商业投资。[注]Jameson to Davis, Dec. 19, 1913, in Karen L. Brewer, From Philanthropy to Reform: The 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1906-1930, p. 172.时任美国驻华公使的芮恩施(Paul S. Reinsch)亦持此看法,他称:“这是一项安全(防灾)工作,一项人道主义事业,无疑听起来更像是一项商业投资”。[注]Reinsch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 19, 1913, American Red Cross Engineer,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以下简称“FRUS”), 1914, 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22, p. 98.因而,在研究中仅强调美国红十字会所推动的导淮借款的慈善色彩而忽视其商业面向,则失之片面。鉴此,本文利用中英文档案及报刊材料,力图在既有研究成果基础上重新检视美国红十字会筹措导淮借款的过程,进而探讨导淮借款的双重属性给美国红十字会带来的困境,以及该会在困境中的选择对导淮事业的影响。
一、美国红十字会对导淮资金的寻求
美国红十字会由克拉尔·巴顿(Clara Barton)创办于1881年。1900年6月,该会正式获得美国政府承认,成为一个准政府机构。与其他国家红十字会仅从事战时救助不同,美国红十字会对战时与非战时救助都极为注重。特别是1898年美西战争之后,该会对国际性救助尤为热衷。[注]Karen L. Brewer, From Philanthropy to Reform: The 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 1906-1930, p. 152.
1.淮河水患与美国红十字会的救助
1906年,苏皖沿淮地区发生水灾,受灾面积达4万平方英里,受灾人数达1000万。[注]“The Famine,”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Consular Gazette, Dec. 14, 1906, p. 581.由于灾情深重,12月3日,英国商人李德立(Edward S. Little),中国士绅吕海寰、盛宣怀等正式创立华洋义赈会,向中外呼吁赈济受灾民众。[注]《华洋义赈善会开第一次成立会》,《申报》1906年12月5日,第17版;《筹办淮徐海三属义赈函》,《申报》1906年12月7日,第9版。李德立在劝募各国沪商的同时,致信美国总统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请求援助。罗斯福随即向美国民众呼吁救助中国,并特地致函美国红十字会,令其尽可能地向中国提供帮助。[注]《李德立致盛宣怀》,1906年11月26日,上海图书馆藏盛宣怀档案,档案号:042002。此次华洋义赈会总共募得善款160余万两白银。[注]孙善根编:《中国红十字会运动奠基人沈敦和年谱长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8页。美国捐助总数为62.5万两[注]Bishop Bashford原文中为50万金美元, 华洋义赈会负责人之一沈敦和亦有记述,“美总统罗斯福,亦宣告国民,……集款至50万金元”,分别引自“New Year Thoughts: I. Retrospect and Prospect,”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Jan. 1, 1909, p. 11;孙善根编:《中国红十字会运动奠基人沈敦和年谱长编》,第248页。晚清及民国时期的金融体系较为复杂,美国的国际结算货币称之为“金美元”(Glod dollar,缩写为GMYM),简称“金元”,中国的国际结算货币为海关两(HK.Tls)。金美元、海关两与日常流通货币存在着兑换比率,但该利率暂无从知晓,因此仅以海关汇率作为换算标准。1907年初,中国海关公布1金美元约等于1.2—1.3海关两,本文取中间值1.25计算。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Consular Gazette, Jan. 4, 1907, p. 527; Apr. 5, 1907, p. 28.,其中美国红十字会捐助白银10万余两(占总募款数的6.25%)。[注]《申报》1907年2月6日,第10版;3月5日,第18版;3月12日,第18版;4月11日,第20版;4月12日,第20版。
尚未从1906年水灾中恢复的苏皖沿淮地区,又于1910年4月、8月两次遭受水灾。根据1906年的经验,12月12日,传教士福开森(John C. Ferguson)在上海成立江皖华洋义赈会,向中外募捐。是月底,美国驻南京领事葛雷雪(Wilbur Gracey)向美国国务院报告了苏皖灾情。美国政府令美国红十字会捐助5000美元。[注]葛雷雪又译作葛来西。有关“金美元”参见上注。因搜罗材料中美国红十字会的捐款以美元统计,为避免更大误差,此处及下文中的美元未换算成白银。“Central China Famine Relief Committee,”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Consular Gazette , Jan. 6, 1911, p. 499.至1911年9月,华洋义赈会总共募得善款153万美元。[注]“Central China Famine Relief Fund: Final Committee Meeting,”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Consular Gazette , Sep. 23, 1911, p. 748.美国捐助总数尚不得而知,但其捐赠数占海外捐赠的75%[注]Preliminary Report of Charles Davis Jameson, Men. Am. Soc. C. E., FRUS, 1914, p. 97.,其中美国红十字会累计捐赠近11万美元(约占总捐助数的7.18%)。[注]黄文德据美国外交档案统计,红十字会捐赠数额为10.4万美金,但他漏记1910年12月底的5千金美元,笔者根据《北华捷报》上登载的历次捐助清单统计,与此数大概相符,特此说明。黄文德:《非政府组织与国际合作在中国——华洋义赈会之研究》附录一,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04年版,第323—324页。较1906—1907年而言,红十字会捐款额度与占比都有增加。通过两次捐助活动,美国红十字会对淮河水患问题保持密切关注。
华洋义赈会组织的灾后救济毕竟为治标之计,而作为治本之策的浚修河道工程逐渐被提上议程。1911年1月,驻宿迁的传教士荣京(W. F. Junkin)“请求最大限度利用(义赈会所募集的)资金和粮食,来推动浚深运河或者类似的公共工程,唯有如此方能永久有益于这个国家”。[注]“Central China Famine Relief Fund Committee,”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Consular Gazette, Jan. 6, 1911, p. 15.福开森积极回应了荣京的提议,计划拨出5万美元赈济款,聘请一位富有经验的工程师从事淮灾调查,以期三年内制定出一份有效的防灾计划。[注]John. C. Ferguson, “Famine Relief and Public Works,”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Consular Gazette, Nov. 25, 1911, p. 532.在福开森的招募工程师计划并无实质进展之时,5月16日,对苏皖沿淮地区的救灾工作保持密切关注的美国红十字会决定派遣一位工程师勘察苏皖沿淮地区的受灾情况。[注]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minister Calhoun, May 16, 1911, FRUS, 1914, p. 95.6月,该会选定工程师詹美生赴华测勘,并向中国政府提供一份浚深河流、排干低地、降低洪水位的防灾报告。[注]The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 to Minister Calhoun, Jun. 12,1911, FRUS, 1914, p. 96.自此,美国红十字会由捐款救灾转而参与到导淮防灾事业之中。
2.美国红十字会对导淮工程经费的筹措
1911年8月,詹美生着手勘察苏皖受灾地区。[注]《洋工程司启程测淮》,《大公报》1911年8月21日,第5版。次年8月,詹美生一方面将淮河水灾调查报告刊载于《农林公报》,以引起舆论界对导淮问题的关注[注][美]詹纯:《水灾调查规划说明书》,谢恩隆译,《农林公报》1912年第8、9、10、11、12期。;另一方面拟定《筹款导淮办法》,委托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William James Calhoun)转交外交总长梁如浩,上呈大总统袁世凯,建议中国政府实施导淮。[注]《导淮事可见实行矣》,《申报》1913年4月4日,第6版。8月中旬,袁世凯接见了詹美生,指出导淮计划能否实施取决于能否募集到足够的款项[注]Karen L. Brewer, From Philanthropy to Reform: The 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 1906-1930, p. 152.,暗示詹美生筹措导淮款项。
9月,詹美生向美国红十字会提交导淮报告并获得认可,意味着该会接受了詹美生提出的导淮入海是彻底解除灾患的观点。[注]④《对詹美生所拟治理淮河工程计划借款变故照会》,1913年5月10日,《中美往来照会集(1846—1931)》(12),第41、41、42页。随后,美国红十字会便着手解决资金问题。美国红十字会是附属于美国陆军部的人道主义机构,其资金主要依赖于美国政府资助,该会遂向美国政府请求资助。由于正值美国及其他五国银行团与中国商谈善后大借款[注]民初中国政府迫切需要财政援助,1912年6月,英、美、德、法、日、俄组成六国银行团拟向中国提供贷款,即善后大借款。[美]罗伊·沃森·柯里:《伍德罗·威尔逊与远东政策:1913—1921》,第10—11页。问题,因而该会建议若借款成功,请美国政府敦促中国政府指定部分资金用于导淮,此建议得到了美国国务卿诺克斯(Philander C. Knox)的首肯。[注]Karen L.Brewer, From Philanthropy to Reform:The 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 1906-1930, pp. 156—159、162.11月8日,美国政府训令公使嘉乐恒,“遇有便易时日,即可与中政府接洽酌商导淮借款”。[注]④《对詹美生所拟治理淮河工程计划借款变故照会》,1913年5月10日,《中美往来照会集(1846—1931)》(12),第41、41、42页。嘉乐恒与中国政府商洽后,中国政府决定接受詹美生的建议,并将其建议书下发沿淮各省。[注]《国务院议准借款导淮案》,《大公报》1913年1月11日,第2版。这表明中美双方都有促成导淮借款的意向。在此阶段,美国红十字会秉持人道主义精神,为筹措导淮款项而积极奔走,并获得了中美政府的积极回应。
然而,在善后大借款谈判过程中,英法等国企图利用借款问题插手中国内政。美国认为善后借款只徒具国际友好合作的虚名,其实质是“一群强国以共同的利益结合起来,以期达到其各自的政治目的”的阴谋。[注]The American Minister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 21, 1913, FRUS, 1913, 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20, p. 164.因此,1913年3月,威尔逊就任美国总统后,便宣布退出六国银行团。[注][美]罗伊·沃森·柯里:《伍德罗·威尔逊与远东政策:1913—1921》,第12—13、14—15页。因而,从善后借款中划拨导淮资金的筹款方案随之流产。
美国红十字会为继续推动导淮工程,不得不寻求其他途径募集导淮资金。如前所述,美国红十字会的资金一般来自于美国政府,但博德曼(Mabel T. Boardman)成为美国红十字会的实际掌舵人之后,开始利用其与新兴资本家的良好私人关系,鼓励洛克菲勒(Rockefeller Foundation)、卡内基(Carnegie Corporation of New York)等人道主义基金会向红十字会提供资助,以提升红十字会的筹款能力。在寻求政府资助无果之后,1913年4月,博德曼积极与洛克菲勒基金接洽以期获得援助。[注]Karen L.Brewer, From Philanthropy to Reform:The 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 1906-1930, pp. 156—159、162.然而此时包括洛克菲勒在内的华尔街银行家正面临来自美国政府的压力,政府公共关系委员会指斥华尔街银行家为“政府的敌人”。[注][美]罗伊·沃森·柯里:《伍德罗·威尔逊与远东政策:1913—1921》,第12—13、14—15页。因此银行家颇顾虑美国政府的态度,表示必须得到政府允许才会进行对华投资。[注]The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 to Certain American Diplomatic Officers, FRUS, 1913, pp. 170—171.为审慎起见,该基金会认为博德曼应首先获得美国政府对导淮项目的支持。博德曼随即向威尔逊寻求支持,7月,威尔逊答复博德曼,他“愿意以适当的方式参与导淮事务”,但指出此时正值中国“二次革命”期间政局不稳,借款时机并不成熟。[注]Boardman to Wilson, Jun. 12, 1913, Wilson to Boardman, Jun. 23, 1913, The Papers of Woodrow Wilson, vol. 2, University of Princeton Press, 1992, pp. 36—37.因而,红十字会的导淮资金筹措工作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
与此同时,中国方面的张謇试图向比利时银行商借导淮款项,但遭到美国方面的极力反对。代理驻华公使卫理(E. T. Williams)照会中国外交部,称“(中国向比利时所借之款)若能有效,恐须连带雇用比国工程司(师),美国人民实难协办”,他向中国外交部施压,若中国将导淮工程交给他国承办,美国政府定不会坐视不理。为防事情不可收拾,袁世凯令财政总长熊希龄居中调和。熊氏致信张謇称,美国力主导淮“系真心为我,若此项借款无着,更觉感情、体面均伤”,希望张謇“就雇用工程师及借款事宜,仍以就美商订为妥”。[注]《就雇用工程师及向美借款事致南通州张季直电》,1913年9月2日,周秋光编:《熊希龄集》(4),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0—241页。迫于政府的压力,张謇表示“对于导淮借款一事,本无固执之见,以为先与比国商借或先与美国商借均无不可”[注]《关于导淮工程借款及选派工程师事宜之复函》,1913年11月4日,《中美往来照会集(1846—1931)》(12),第224页。,放弃了向比利时借款的方案。
1913年11月初,在导淮资金筹措陷入困境之际,新任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走马上任。致力于提升美国对中国影响力的芮恩施,在乘火车沿津浦线北上履职途中目击了水灾过后沿淮地区的萧条景象,认为在其任期内“应当努力去做的第一批事情之一,就是帮助开发这片广大土地的资源”。[注][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1913—1919年美国驻华公使回忆录》,李抱宏、盛震溯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9页。抵京后,芮恩施重启导淮借款谈判。他向美国政府提议,赋予其继续推进导淮借款谈判的特许权力,并请求美国红十字会给予协助。[注]Minister Reinsch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 19, 1913, FRUS, 1914, p.98; Minister Reinsch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 23, 1914, FRUS, 1914, p. 98.芮恩施的动议获得了威尔逊的支持。[注]The President to the Counselor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as Chairman of the International Relief Board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Feb. 6, 1914, FRUS, 1914, p. 105.同时,中国政府商议后认为导淮借款具备可行性。[注]《政府将允外人包工导淮》,《申报》1913年1月16日,第3版。24日,全国水利局总裁张謇致信芮恩施,表示愿意尽快与其商议借款事宜。[注]《导淮借款草议签字,应即派员在美开议成立合同事请查照由》,档案号:03-12-009-05-006。于是,1914年1月26日,威尔逊正式承诺美国红十字会,必要时政府将为投资导淮工程的银行家提供政治斡旋和外交支持。[注]The Counselor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as Chairman of the International Relief Board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to the President, Jan. 26, 1914, FRUS, 1914, p. 99. 但威尔逊同时强调,这些政治保证“不会像其他国家一样,为其国民寻求特许权”,The President to the Counselor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as Chairman of the International Relief Board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Feb. 6, 1914, FRUS, 1914, p. 105.30日,张謇代表中国政府、芮恩施代表美国红十字会签订了导淮借款草案,中国政府以沿淮官有土地、过往船只通行费、导淮后涸出及受益土地收益为担保,暂定借款2000万美元,年息5厘,美国方面以1年为期限筹得所需款项。[注]Huai River Conservancy Memorandum Addressed by the Govern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o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or its reprentatives or successors, FRUS, 1914, pp. 102—104.
1914年2月,美国红十字会与摩根财团(Morgan Financial Group)接洽投资问题,并选定怀特公司(J. G. White Engineering Co.)承包导淮工程。[注]The Chief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 Department of State, to the Counselor, Apr. 1, 1914, FRUS, 1914, p. 99.财团表示在做出投资决定之前,希望怀特公司重新对詹美生报告的可靠性和可行性作出评估,提议组织一个工程团赴华重新勘测淮河流域,1914年6月以赛伯特(William L. Sibert)为首的工程团赴华复勘淮河。由此,商业资本开始介入导淮事务。
二、美国红十字会的困境与抉择
经过一番曲折之后,导淮借款终于签订草约。然而,以利益为导向的商业资本介入导淮工程,对美国红十字会及导淮事业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1.美国红十字会的“中间人”角色
美国红十字会将商业资本引入导淮事业,导致红十字会内部的意见分歧。早在1912年8月,该会工程师詹美生在向其提交的报告书中分析道,导淮工程实施之后可以使1.7万平方米的地区不再频繁遭受水灾,排干低地后可开垦的土地预计有600万亩,导淮工程实施以后沿淮地区从五年两熟变成一年两熟,于淮河流域商业开发大有裨益。[注]Preliminary Report of Charles Davis Jameson, Men. Am. Soc. C. E., American Red Cross Engineer, FRUS, 1914, p. 97.他在给戴维斯的信件中毫不讳言,这项工程不仅是慈善工程,更是一项商业投资,而他更期望是后者。[注]Jameson to Davis, Dec. 19, 1913, in Karen L. Brewer, From Philanthropy to Reform: The 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1906-1930, p. 172.即便同情苏皖灾民处境的芮恩施,也在接手导淮事务时亦称:“这是一项安全(防灾)工作,一项慈善事业,无疑听起来更像是一项商业投资”。[注]Reinsch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 19, 1913, FRUS, 1914, p. 98.对此,以美国红十字会副会长狄福瑞(R. W. deForest)为代表的一方批评道:“导淮计划超出了人道主义范围,已经变成了一项商业和工程计划”。[注]Karen L. Brewer, From Philanthropy to Reform: The 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1906-1930, p. 173.
然而,以博德曼为代表的另一方则极力为其慈善目的而辩护。美国红十字会在给美国国务院的信件中反复澄清,提出导淮计划的初衷是提醒中国政府注意淮河水灾问题亟待治理。[注]The Counselor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as Chairman of the International Relief Board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to the President, Jan. 26, 1914, FRUS, 1914, p. 99.而且,当红十字会发现国务院将此信件转寄给芮恩施时,省略了“美国红十字会已经花费了60万美元用于救助淮河受灾地区,实施导淮工程的贡献在于通过永久的水利建设防止重复性灾害的发生”[注]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Reinsch, Jan. 28, 1914, FRUS, 1914, pp. 101—102.这一内容后,红十字会立即提醒国务院务必加上此语。另外,1914年6月,以赛伯特为首的工程团赴华复勘淮河之时,红十字会声称将预付工程团来华所需的勘测费用,并认为“至少可以用提供调查的经费,以证明红十字会无私的动机”。[注]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Reinsch, Mar. 9, 1914, FRUS, 1914, p. 107.凡此种种,美国红十字会都意在强调人道主义援助才是其促成导淮的出发点。
中国方面对于美国红十字会的“中间人”角色已有洞察,并认识到导淮借款是一项商业投资。张謇提醒赴美签订正式合约的财务专员陈锦涛务必注意两点:其一,与美国红十字会签订草约的目的是藉由美国红十字向美国资本家或财团募集借款,从而“设法引起美国人之注意”[注]《美红十字会派工程师团来华勘淮》,档案号:09-21-00-009-03。;其二,美国红十字会为慈善机关,并无独立经济来源,“借款无论何种名义,究系营业性质”,无法作为款项承借人。[注]《草议条件应注意之要点及余义》,《美红十字会派工程师团来华勘淮》,档案号:09-21-00-009-02。简言之,张謇认为美国红十字会在导淮借款中,应仅仅处于“中间人”的角色,而非导淮借款的资本供给方,且导淮借款的实质是一项商业投资而非慈善事业。
面对过于商业化的质疑,美国红十字会承诺,“不会进入商业运营层面”,它仅设法引起企业的投资兴趣[注]The Counselor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as Chairman of the International Relief Board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to the President, Jan. 26, 1914, FRUS, 1914, p. 100.,即表示美国红十字会仅作为中国政府与美国资本团的“中间人”而存在。
2.慈善抑或商业
虽然,美国红十字会承诺其角色为沟通美国资本团与中国政府的“中间人”,但美国红十字会的行动依然无法全然避开其参与商业运作的事实。即便博德曼为募集导淮资金而在《纽约时报》上撰文时,仍不得不竭力宣扬淮河流域的商业价值,以论证“这些不断受灾的土地,经过治理后所获得的利益,可以充分保障借款的安全”。[注]Mabel T. Boardman, “May Be Prevented and Millions Saved by Red Cross Plan,” The New York Times, Feb. 8, 1914, p. 14.
然而,在导淮方案的选择上,美国红十字会却背离既定的工程目标,而以银行家的经济利益为优先考量。11月,美国工程团综合分析全淮入海、江海分疏、全淮入江几个方案之后,认为全淮入海方案能将洪泽湖彻底排干放垦,可获得最优收益,并将调查结果呈报给美国红十字会。[注]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Report of Board of Engineers on the Huai River Conservancy Project in the Provinces of Kiangsu and Anhui, China, No 827/356, National Archive, Washington, DC.张謇对此颇为忧虑,他向中国政府呈递《淮与江河关系历史地理说》,从地理、历史、事实三方面论证,倘若淮水全部入江,势必引起江淮并涨,从而增加长江下游河段的排泄压力,一旦河堤决口将为患更甚。[注]张謇:《淮与江河关系历史地理说》,《东方杂志》1914年第6期,第18—21页。据此张謇请求美国方面至少考虑“平分淮水为二,使半入长江,半入海”的建议。[注]张謇最初持淮河由旧黄河故道入海的意见(见松岑:《导淮刍言》,《独立周报》1912年第5期,第20页)为审查美国工程师所拟导淮路线,1914年4月、6月荷兰工程师贝龙猛(Frank J. Blom)、方维因(N. Vanderveen)两次复勘,都认为应秉持江海分疏原则。随后张謇在《治淮规划之概要》中提出“淮水宜三分入江,七分入海”的方案,此处的“江海各半的路线”已是作出妥协。《荷兰贝龙猛工程师勘淮报告》,档案号:09-21-00-010-01;《导淮借款及美红会派员复勘淮河工程事等函请查照由》,档案号:03-12-009-05-002。赛伯特坚持认为“全淮入江用费少,而可兴垦之地多,利益较大”。[注]《夏公使函复借款草议磋商各节》,《导淮借款草议案》,档案号:09-21-00-008-04。
表1 导淮工程实施后所获收益
说明:原报告书中,第一、二区为洪泽湖排干放垦之收益合并计为2705万美元,系原报告中计算错误,应为2805万美元,因后文赛伯特直接引用此数字,此表格中数字将其更正,另外,原报告中所列总数亦为4835万美元,表中改作4935万美元,特此说明。
资料来源:AmericanNationalRedCrossReportofBoardofEngineersontheHuaiRiverConservancyProjectintheProvincesofKiangsuandAnhui,China,No827/356, National Archive, Washington, DC.
根据此次勘测结果,美国工程团估算的工程经费已然高于草案中预估的2000万美元,为3000万美元,按照五厘利息计算,六年工竣即清偿,如此美国可获得3090万美元的收益。换言之,在实施导淮工程之后,中国需要有足够的收益来偿还美国3090万美元的款项。根据表1所示,导淮工程所获直接、间接收益总计为5171.1万美元,第一、二区为洪泽湖放垦区域,其收益为2805万美元,占总收益的54.2%,可见,洪泽湖的排干放垦对于工程收益影响之大。但是,赛伯特认为张謇的江海分疏方案将无法将洪泽湖排干放垦,意味着会失去2805万美元的预期收益,这样也会导致中国无法如期偿付债务;而且若选择江海分疏的排泄方案,则还需增加746万余元预算,如此一来,工程经费太过巨大,因而否决了张謇的方案。[注][美]赛伯特:《致美国红十字会中央股之长兑维斯函》,《导淮借款草议案》,档案号:09-21-00-008-04。显然,美国工程团更多的是从节约工程成本,获得最大经济收益角度考虑。美国红十字会方面唯恐银行家拒绝投资导淮工程,直言借款成败在于中国政府是否赞成工程团的报告。[注]The Chairman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to the Chinese Minister, Oct. 31, 1914, FRUS, 1914, p. 115.张謇为促成借款不得已接受了美国工程团的导淮方案。
1914年10月,苏北再次遭遇水灾,张謇、许同霖敦促美国方面先行提供500万金美元款项,用于工赈。[注]Messrs. Chang Chien and Hsu Tung-lin to Minister Reinsch, Oct. 18, 1914, FRUS, 1914, p. 112.按,原文中货币单位为“Gold Dollar”非为讹误,保留原单位缘由见前注。美国红十字会表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筹集资金困难重重,暂时无法提供该款项,而且即将到约定期限的2000万美元的款项也无法如期募得。[注]Minister Reinsch to Messrs. Chang Chien and Hsu Tung-lin, Oct. 28, 1914, FRUS, 1914, pp. 112-113; The Chairman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to the Chinese Minister. Oct. 31, 1914, FRUS, 1914, p. 115; The Chairman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Dec. 19, 1914, FRUS, 1914, p. 118.鉴于工程团的报告表明导淮计划具有可行性,美国红十字会对此项慈善事业仍有极大兴趣,希望能展期1年,承诺将以最快的速度募得资金。[注]Minister Reinsch to Messrs. Chang Chien and Hsu Tung-lin, Oct. 28, 1914, FRUS, 1914, pp. 112-113; The Chairman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to the Chinese Minister. Oct. 31, 1914, FRUS, 1914, p. 115; The Chairman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Red Cros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Dec. 19, 1914, FRUS, 1914, p. 118.中国方面应允了美国红十字会的请求。但是,1915年10月芮恩施再次启导淮计划时,红十字会指定的广益公司(American International Co.)却仅仅选择整治运河一隅。[注]Minister Reinsch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Oct. 25, 1915, FRUS, 1915, Washington D. C.: 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24, p. 214.导淮工程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亟宜整体施治,而这些则不为投资者所考虑。同时,作为慈善机构的美国红十字会,并未坚持其全面消除淮河灾患的原定目标。因而,导淮借款的商业属性愈加凸显。
结 语
美国红十字会参与的导淮借款,以草约的形式订立,因国际环境变化而展期,并未最终订立正式借款合同。但导淮工程仍然是美国红十字会成立后首次在中国实施的国际性援助,是其从事海外救济事务中由单纯的救灾转变兼顾防灾的新政策的一次实践。[注]“Red Cross Aims to Prevent Floods,” The New York Times, Mar. 22, 1914, p. 5.虽然在筹措导淮款项过程中,因美国红十字会的非营利性质与导淮的商业属性之间存在着悖论,导致其在募集商业资本时,引发人们对红十字会慈善动机的质疑。作为“中间人”的美国红十字会,其行动仅被限于从事中国政府与银行家和承包商之间的斡旋事务。由于该会动员的对象为追求经济利益的银行家,在实现红十字会慈善目的和保证美国商人的经济利益之间只能做出妥协,不得不支持“全淮入海”的工程方案,继而舍弃灾患深重的淮河而接受优先治理运河的折中方案。很显然,该方案与美国红十字会所宣称的彻底根除淮河流域的目标相去甚远。就连张謇也曾敏锐地观察到,美国对导淮的期望在于获取利益,并且导淮并不为专重农田,且兼及工商业。[注]张謇:《再致陈澜生》,《美红十字会派工程师团来华勘淮》,档案号:09-21-00-009-02。从这一过程来看,导淮借款是始于慈善而终于商业的投资行为。
其实,导淮不仅是美国红十字会的大力倡导的慈善事业,更是作为一项极具吸引力的商业投资而引起国内外关注。围绕着导淮借款,除了作为慈善团体的美国红十字会,作为投资方的银行家,兼具商人身份的美国红十字会工程师詹美生[注]1897年4月,铁路总公司天津分局曾向詹美生购买机车8辆,1911年3月再次与其商洽购车事宜。《张振棨致盛宣怀》,1897年4月14日,上海图书馆藏盛宣怀档案,档案号:097688-20;《盛宣怀致黄建笎、张振棨函稿》,1911年3月3日,上海图书馆藏盛宣怀档案,档案号:092714-2;1898年7月,詹美生曾赴山西经营煤矿,“Taiyuanfu, Shanxi: Innovations,”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Consular Gazette, Jul. 18, 1898, p. 111.,以及对中国市场潜力抱有极大信心的驻华公使芮恩施[注]芮恩施曾在其回忆录中表示:“我对远东局势的基本事实,经过长期了解之后,就决心把美国参加中国的工业和经济发展工作放在首要地位”,[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1913—1919年美国驻华公使回忆录》,第56页。都参与其中。他们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推动借款的达成,在于其普遍认可淮河流域的商业价值。为此芮恩施曾向美国政府建言,“(导淮)作为一种商业冒险和一种人道主义事业,值得向美国公众呼吁”。[注]Minister Reinsch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Oct. 28, 1914, FRUS, 1914, p. 111.当导淮的商业价值受到詹美生肯定,又经美国工程团认可之后,中国方面对导淮借款的商业属性已有充分认识,声称可将导淮事业与交通、矿政一样,作为一项卓有成效的实业来发展[注]《导淮借款成立原委》,《申报》1914年2月5日,第6版。,甚至导淮事业还被孙中山作为一种实业规划与设想写入《建国方略》。[注]孙中山:《建国方略》,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38—139页。
咸丰以降,淮河流域屡屡受灾,晚清政府不能有效地组织救治,遇灾即向国外求助的行为被指有损国家形象[注]《上海华洋义振会电》,《申报》1912年5月26日,第2版。,而民国政府则对美国红十字会的导淮倡议给予积极回应。《泰晤士报》高度评价了这一行为,认为此次中国政府 “比它表面传递的情况更有显著的进步意义”,意味中国政府开始主动承担起改善国家现状,拯救灾民的责任。[注]“Sign of Progress in China,” The Times, Feb. 3, 1914, p. 7; 国内英文报纸纷纷转载,如Peking Daily News, Feb. 24, 1914, p. 6; The Shanghai Times, Feb. 24, 1914, p. 3.民国政府在导淮借款中展示出与美国充分合作的意愿,给西方国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从某种意义上,亦为新成立的中华民国赢得了国际声誉。以此次导淮借款为端绪,中国屡次尝试利用美庚借款[注]《美退还庚款充导淮经费事》,档案号:03-12-006-05-009。、英庚借款[注]《借用中英庚款及基金》,档案号:25-21-033-01。等外资办理导淮工程,给财政窘迫的民国政府筹措导淮经费提供了一个可行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