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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和山月:东方“变形记”

2019-08-02张喁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7期
关键词:中岛西化变形记

文_张喁

本期推荐日本作家中岛敦的《山月记》,改编自唐传奇《人虎传》。原文常年入选日本高中教科书,近年才开始在国内译介。一古一今,可谓与奥维德、卡夫卡的《变形记》异曲同工。

变形,是人类文学史上一个核心观念,纠缠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复杂关系。

奥维德和卡夫卡《变形记》,前者是神话,后者是“现实”。奥维德的每一次变形都显出道德的惩戒和宿命,卡夫卡则被认为表现了现代人的异化——被自己制造的机器和商品吞没。变形暗含着“纯粹人性”的假设。

东方的变形则不同,绝不预设理想人性,而始终表现着人对时代处境的抉择,“天理与人欲”的交战,即《礼记•乐记》所谓:“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

《人虎传》里的唐人李征,既厌恶官场,又缺乏诗才,高不成低不就,最终变成老虎。中岛敦几乎重述了这个故事。但通过语言的转写,对现代心理的刻画,赋予了作品全新的含义。

中岛敦写作时,正值日本侵略中国,作为一个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日本人,一边是日本的逐步西化,一边是东方的衰落。人变虎倒变成了一个文明扭曲自我的象征。

中岛敦(1909—1942),日本小说家,1933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国文学系,曾任女子学校国语及英语教师,被称誉为消化吸收了儒家伦理思想的“诗人、哲学家和道德家”

日本作家中岛敦(1909—1942),是昭和时代的现代作家,其作品翻译成中文,还是近些年的事。

和同样最近几年才在汉语圈“出名”的太宰治(1909—1948)一样,引进中岛敦作品的时机,在他身殁几十年后才成熟。

首先,他们的写作和时代格格不入,这种特质从卡夫卡等西方现代作家身上就开始沿袭;其次,他们的作品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消亡,要等到时代的喧嚣偃旗息鼓几十年后,后人才能在故纸堆里找寻出他们的价值。

有趣的是,中岛敦本人就是一名翻故纸堆的高手,他的不少作品都取材于中国古典故事。这和他的家学大有关系。他的祖父算得上一名汉学家,父亲则是一位汉语老师。就传播而言,中文读者也更容易接受和喜欢上这类本土但异质的故事新编。

但是,虽然《山月记》取材于唐传奇,和侯孝贤取材创作《聂隐娘》一样,已完全是现代意识。

对号入座,现代焦虑

《山月记》演绎的是一则古代功名故事,讲的是李白时代,诗人李征不甘沉沦官场,闭门隐居又写诗不成,后来发狂变成老虎的“怪谈”。

看起来,这是一出褒扬诗人像李白那样“天子呼来不上船”“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潇洒好戏,但对现代作家中岛敦,这只是他笔下故事的开始。

《山月记》叙述李征在变虎前,“曾经的同僚如今已身居高位,而他却不得不屈膝受命于从前为自己所不齿的那一班蠢物。”变身老虎之后,人性渐消兽性渐长,“由此看来,恐怕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原本都是别种物体,最初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尔后便渐渐忘却,认定自己从来就是如此模样了。”

这就为现代读者在故事中植入了现代焦虑,引起共鸣。因为现代世界,是一个渐渐平民化的世界,平民逐渐争取到了自己的个人权利,可以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参与维护和改造社会。这本是好事,但导致的结果却是,据调查,不分性别年龄职业身份,我们现代国家的国民,有一多半一生都在想着出人头地。这是什么意思?这揭示了一个悖论——大部分的人不想安分守己做大部分的人,而想做大部分人头上的少数人。

《山月记》故事中的李征,想要写出千古流传的好诗,以实现自己对俗世的超脱,他自己当然也有相当资本敢这样想,因为他少年得志,“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但他看不起登科之后官场里的蝇营狗苟,很快辞官而去,潜心诗作。

换成今人的处境,类似名校毕业进入腾讯华为,不堪忍受大企业的996,辞职开始互联网创业一类的故事吧。这些创业者和李征一样,毕竟还有相当的资本,他们本来就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成为了少数人。

中岛敦一开始就为李征的“创业之路”设置了第一道险阻——“不等扬名于世,他的日常生活却已窘迫不堪了,渐渐地他便焦躁不安起来。”更是藉由变成虎的李征之口开始了反思,想以诗成名,但又目空一切,失去了向他人学习的途径;其实是害怕失去那份自负,怕别人比自己厉害,更怕和那些自己看不起的人混在一起。

李征变虎之后的戚惶、恐惧,今天创业失败身背债务的新时代人恐怕深有体会,但对此体会最深的,一定不是《山月记》的读者,而是作家中岛敦本人。

明治维新后,日本社会走向现代化,因此也带来社会生活的巨变。中岛敦出身汉儒世家,在社会全面西化的喧嚣中,感到尴尬孤独,同时又万分骄傲。他的家庭也完全西化了,父亲再婚了两次,中岛敦在两位继母的教养中成长,内向抑郁,罹患气喘而几度病危,终其一生都没摆脱生离死别的痛苦:二岁时父母离异,三岁时祖父去世,十五岁时继母过世,十八岁时两个弟弟陆续死去,二十二岁妹妹去世,二十八岁第二位继母又亡,二十九岁时长女出生三天就夭折。

如此命运和孤僻性格,使中岛敦一方面脱离时代,沉浸于中国古典,另一方面将“生命存在”的问题,代入自己的重新演绎。在创作上,他的表现也和李征一样,从不投稿文学杂志,只因陋就简地在校友会刊发表作品。

古典现代,亦庄亦谐

中岛敦为李征这头唐代的“老虎”赋予了现代人性角色:“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并终于认识到:“才华远逊于我,却凭磨砺精进而卓然成家的诗人,不知凡几。”可以说,在追求超凡脱俗的道路上,中岛敦恨恨地只给出一种结果——全面溃败。

小说中写道:“简直任何事情我们都不明白,连理由都不知道,就被强加在身上的事情也只能老实接受,然后再连理由都不知道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们这些生物的宿命。”

作者很清楚,要获取生命的平稳安定,首先就需要生命个体在哲学上的“自杀”——和肉体上的自杀不同,哲学上的“自杀”也就是绝圣弃智,不去想那么多为什么,世道是怎么样就怎么活,碰上革命的年代就高呼“革命”,碰上娱乐的年代就“娱乐至死”,碰上炒房的年代就拼命攒首付,碰上冲突的时代就共克时艰。

那么,如果肉体自杀和哲学“自杀”两种命运都不想要,生命有没有第三种选择?有,那就是选择的“自杀”,也就是不选择,只行动,这就是《西西弗神话》给出的道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抛弃,不放弃,不钻进意义的牛角尖,也不为懒惰找借口袖手旁观。

生命的本质在于紧张,这紧张就存在于宿命和反抗之间的游走。

当我们一味趋利避害时,要培养不拘小节的出离心;而当我们一味逃避时,比如在今天我们的生活中,一出现“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这样的事情,都能狂吸点击率。这时候,或许要像《山月记》那样清醒一点,“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要知道,“放飞自我”很容易就成为那艘“沉舟”,和那棵“病树”。

“少年不识愁滋味”,总是容易拿“无病呻吟”当“醒世恒言”。中岛敦写《山月记》的年龄,也是多少少年人目空一切要开始互联网创业之类搏杀的年龄,但《山月记》如此少年老成,使古典故事具有了启示现代社会安身立命的意义,促使现代人从古典,对我们来说,尤其是中国古典中,寻找平等的终极意义。

或许,我们还要奇怪地问一句:为什么李征那个同时代的杜甫、李白没有变成老虎呢?为什么塑造了这个文明的孔子和老子没有变成老虎呢?

荒诞的是,中岛敦还不会等到完成这种追问。

他写作时,正值日本侵略中国,作为一个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日本人,一边是日本的逐步西化,一边是东方的衰落。人变虎倒变成了一个文明扭曲自我的象征。

而即便《山月记》在战后被纳入治理日本社会的秩序系统(高中教材),这一追问至今仍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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