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者道之动』:一种历史命运
2019-08-02闻风相悦读论语
■ 闻风相悦读《论语》
未来的人类也会大惑不解,怎么会有人咏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那时,即便再高明的教师可能也无法说明“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的意味了吧?
王语行:
作家、中国文化研习者。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中国的干支纪年,六十年为一甲子,循环往复,是圆形结构。
西洋的公历纪年,从元年逐渐累加,一往无前,为线性结构。
西洋文化有“末世论”,有最后审判,有终极之思,这是线性历史观所带来的。我们是《易经》的民族,不惧生死劫毁,相信生生不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从整体上看,人类历史也概莫能外,重复着周期性的循环。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之下体验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老子又说:“天地不仁。”言外之意,“道”的展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一到多,从简到繁,从能量到物质,从寂静到喧哗……从“万物”返归到“一”。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是“反者道之动”的必然,或曰历史的“反动”。我们已经看到,“一”的力量正在蓬勃地显现着。
网络技术在时间上做好了准备,城市化在空间上做好了准备。全球化不过是二者合力的产物,可以预料,它只会加速,不会停止,一切都将混溶,一切都将模糊,最后返归混沌……
老子曾盛赞“小国寡民”的理想国,作为智者,他希望人类可以天长地久。“小国寡民”的状态是最原始的,但也是最持久的。它锁定了人类的“分离”状态,让鸡蛋分散在不同的篮子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于人类存在而言,“分离”是安全的,“一体”反而是危险的。“分离”保持“弱”的状态,“一体”追求人类力量的最大化,却极易导致自身的毁灭。“柔弱胜刚强”,道理在此。
老子毕竟是慈悲的,他至少告诉了我们“避险”的方法。历史则不然,它要利用人性完成自身的使命。它使用过秦始皇、亚历山大、希特勒,使用过各种宗教、各种主义、各种学说,目的却始终单纯:回归历史本身。历史本身即是“道”的化身。
如今,历史使用的是“城市化”这个带有魔力的工具。田园诗的时代过去了,我们在迎接一个高密度的超级都市时代。
“城市化”的本质是人的聚集。在全球范围内,一个个超级城市野蛮生长,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大面积衰落的农村和中小城市。超级城市自成一体,有点类似人类早期的“部落时代”,只是这些“城市部落”建立在资本、网络技术之上,原始部落建立在采摘、狩猎之上。原始部落彼此隔绝,“城市部落”天然互通。随着资本和资源的流动,“城市部落”终将走向“大一统”,正如三代之前的华夏,从部落走向统一的联盟。
人类未来的大一统,会以“精神共同体”的形式存在:在以超级城市为载体的精神系统之内,每个人只是神经末梢。是的,我们将以触角的形式存在,嵌入到历史“帝网珠”层层无尽的网格之中。
唐人罗隐有诗:“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在历史大势面前,人的情感微不足道,惟余叹息、哀婉、惆怅。
世界上主要的大城市及其周边的城市群以惊人的速度裂变、壮大、繁荣,它们犹如巨大的黑洞,吞噬人口和资源,并以不断升级的产业形态和各尽其能的社会分工吸引更多人口。未来的世界是巨型城市的世界,集群、开放、互联,高高耸立的摩天大楼似乎暗示着人类重回巴别塔时代。
然而,“天意从来高难问”,我们懵懂于历史意志的奇诡,只能凭借本能无限地趋近历史命运的蓝图。当有一天,我们完全知晓了历史意志的用意,这场游戏就该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生命形态的旅程。
时至今日,人们仅仅从经济的集约性来看待这场惊心动魄的“大城市化”,并且乐观地预测,服务业将成为未来超级城市的主要产业。我们则不妨反问一句:到底是城市为我们服务,还是我们为城市服务?
张爱玲以小说家的敏感道出人类的无明:“大家齐心协力过日子,也不知都是为了谁。”如果参不透此中的玄机,人类就永远只是在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服苦役,就像奴工建立了宏伟的金字塔,就像甿隶之人修建了延绵不绝的长城。
过去的几千年,人类以非凡的意志力创造出外部的世界,孕育出近代的工业文明和现代的信息文明。大规模的城市化始于工业时代,并将在信息时代登峰造极,书写前所未有的神话。以超级城市为骨骼,以互联网为神经,几十亿人类共享一个大脑,“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虚拟和现实的边界也将随之消失。这是我们看得到的远景。
今天,后工业化时代和信息时代并存,人们尚能看懂城市化的逻辑:人的聚集产生资本价值。强调德行的儒家经典也说过:“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这是古典的经济学。近代以来,经济学发现了人的价值并将其化为要素,这是人类向外部世界扩张的分水岭。此前,人和物至少是分开的,有着严格的界限。现在,人变成了“物”、以资本附庸、城市构件的形式存在。正如我们创造了城市,城市也创造了我们。在庞大的城市,每个人都是漫游者、飘零者,正是“万人如海一身藏”。
“物”极必反。“物”的反面是“意识”。荒诞之处在于,人类进化的方式居然是借助极端的“物化”世界重新发现自我和宇宙—生命系统的关系,从而脱实向虚,由“物质流”向“能量流”转变。
当世界以能量的形式存在,此世界便由物质界过渡到“法界”,此前种种“姿”悉皆熄灭,如《易经》所言“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人类而得大自在,大解脱。
佛家有大智慧,《华严经》有云“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我们可由此观察城市化的内在动力。就本质而言,城市化乃是为了满足人类更大的欲望,或说,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向外部世界求索。历史的意志巧妙运用了这种心理,于是,世界诞生出一座座超级城市,人类赞叹、摩挲、欣赏这精妙绝伦而又庞杂无比的玩具。
我们做好准备了没有?漫长农业社会的经验,人面对土地、庄稼所产生的真实感,田园牧歌散发出的诗意,一切让人眷恋、沉醉,依依不舍,与之对应的儒家文化强调人伦秩序(角色的真实),这才受到历代统治者的青睐,两千年来居于主流文化之位。如今,故乡已然荒芜,田园依稀如梦,传统文化若存若亡,12世纪的思维和情感当如何看待21世纪的变动不居?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出生之地无法选择,应许之地却可跋山涉水抵达。仿佛是为了兑现一个约定,人类加速向巨型城市集聚。作为新型文明的子宫,巨型城市必将诞生出与过去时代截然不同的新文化,全球范围内的“文化革命”已经隐约出现在虚拟现实的曙光里。我们这一代是旧时代的遗民,新时代的移民。或许有一天,我们才真正相信这句话:未来的变化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未来的人类也会大惑不解,怎么会有人咏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那时,即便再高明的教师可能也无法说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味了吧?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