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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楼上的中岛一郎

2016-03-08许佩兰

中外文摘 2016年3期
关键词:中岛虹口上海滩

□ 许佩兰



我家楼上的中岛一郎

□ 许佩兰

虹口的日本侨民

抗日战争胜利的1945年,我正好10岁。8月15日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至今记忆深刻。

要说这件事情,得先从我们楼上的日本邻居说起。我父亲那年在做自行车翻新的买卖,生意特好,店铺就在虹口,因此我们在虹口东有恒路租了一套大房子。房子有三层,我们租下底楼和二楼,三楼住的是一家日本人。我父亲原想全部租下,但是那家日本人早于我们入住,房东说不敢把日本人赶走。在我记忆中,那日本人矮矮的个子,戴一副黑框圆眼镜,平时穿得很讲究,几乎天天是西装革履,回家后就换上和服。他的名字叫中岛一郎,他夫人叫中岛美惠子,还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儿子叫中岛太郎。中岛一郎汉语说得不错,他儿子说起上海方言简直就跟上海人一样流利。

当我们成了邻居后,中岛一郎对我们很客气,平日彬彬有礼的,至于他做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我经常到楼上他家去,和他儿子太郎玩耍。有一天,看见中岛一郎从浴室里出来,上身赤膊,下身没有穿像我们中国人的短裤那样的东西,而是操着一块尿布,我觉得很奇怪,就问他儿子太郎:你爸爸这么大年纪还要操尿布?太郎回答说,这哪是尿布啊,这是我们日本人的短裤。太郎说完脱下长裤,露出的也是和尿布一样的短裤。

我叫中岛一郎为叔叔,他叫我小妹妹,因我小时候长得很可爱,他们一家都很喜欢我。有一回,中岛在家里煎了好几条日本鱼,他在碗里放了两条,让我带回家和爹妈一起吃。我很高兴地拿着鱼回了家。谁知我娘看见了很生气,说不能吃人家的东西,楼上日本人的东西更不能吃。我娘要我把鱼退回去。我爹赶紧说,不能退回去,这样很不礼貌,可能会得罪日本人的。爹说完,叫娘去烧碗咕咾肉。然后,他把日本人的鱼扔进了垃圾桶里。爹很严肃地关照我,以后绝不能再把日本人的东西拿回家来。他让我把娘做好的咕咾肉送到楼上中岛家。

礼尚往来,那日本人当然很高兴,以为我们一家和他交了朋友。过了几天,他又煎了鱼让我带回家,这次我怎么也不肯了。最后,中岛一郎自己把煎鱼送到我家里,我娘也是死活不肯收。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看见中岛时不时地拿些日本点心到我家来,他不再找我了,而是直接找我爹。但我爹坚决不收日本人的礼物,只是敷衍了几句。中岛感觉我爹态度很冷淡,以后就没有再来了。

大约是1945年的6月或7月,我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中岛的儿子太郎,也没有看见他的夫人美惠子。我问中岛,他们去哪里了?中岛回答说,回日本了。

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他儿子,倒是常常看见有陌生人匆匆上楼,又匆匆下楼。中岛也显得很神秘,有时很晚才回家,有时家里电灯一夜都亮着。

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了,中国老百姓都兴高采烈,有的敲锅子,有的放鞭炮。我家居住的虹口一带,当时日本人很多。我娘关照我,这几天不要出去,外面很乱。就在当天晚上,大约是10点左右,我听见好多人的脚步声上楼。我娘赶紧关灯,并叫我千万别出声。尽管我们住的小洋楼质量不错,但是隔音功能很差,楼上楼下只要有一点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听见楼上中岛一郎的房间里声音嘈杂,时而有椅子倒下的声音,时而又听见挣扎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嘴被捂住后发出“嗯嗯”的叫喊声。我们全家都很害怕,也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又听见许多人下楼的声音。接着,楼上没有一点动静了,死一样的寂静,估计中岛已经被这帮人带走了。

次日,我们都不敢打听中岛的情况。直到月初房东来收房租时,我跟着上楼,才看见房内一片狼藉,东西被翻得一塌糊涂,地上还有几滴血迹。房东说,中岛好像是被人绑架了,至于是谁绑架了他,无人知晓。

之后,日本侨民分批离开了上海。我家也搬离虹口,乔迁到了南京西路的金城别墅内,中岛一家也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记忆。

大约一年后,有个自称是国民党政府某部门的官员来找我爹,说是要了解中岛一郎的情况。那官员对我爹说,中岛一郎是日本反战同盟组织里的领导成员,他的任务是联合中国各阶层人士共同参与反战活动。虽然中岛的活动已被日本宪兵特高课察觉,但特高课还不准备马上抓他,想顺藤摸瓜摧毁反战组织。谁知形势突然变化,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日本特务便连夜把中岛绑架到宪兵司令部,随后被秘密处决了。

那官员说到此,我爹才恍然大悟:原来中岛几次拿着日本煎鱼和点心来我家,可能是看中了我爹,想联络感情,以推进反战秘密工作。我爹后悔把他当作日本特务而冷淡了他。那位官员请我爹回忆一下有些什么人来过中岛家,来人中有没有认识的。我爹实在想不出,就把我叫过去,因为只有我经常去楼上中岛家。我思来想去,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南货店的老板,至于他去中岛家是什么目的,我就不清楚了。那位官员让我陪他到南货店去找那个老板。

我们离开虹口已经一年了,为了找那家南货店,着实费了不少劲。结果店是找到了,那人也还在,但是经过了解后,他既不是老板,也不是反战组织的成员。他是去中岛家送南货或者收钱的伙计。此后,那位官员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也再也没有人提起中岛一郎这个名字了。

若不是《上海滩》杂志的征文启事触动了我,这段尘封的往事也许会永久地沉埋在我这个80岁老人的心中。

日本战败已经整整70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中国老话,送给日本侵略者十分恰当。但是我们不应忘记,当年的日本人中既有穷凶极恶的杀人狂魔,也有暗中帮助中国人民的反战人士。中岛一郎就是其中的一员。今天,我想借《上海滩》杂志对中岛一郎说:“一郎叔叔,您一路走好,我们不会忘记您的!”

尽管这句话晚说了整整70年,但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摘自《上海滩》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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