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
2019-07-29麦家
麦家
一
星期天,晚上的早些时候,对门老黄家已吃了晚饭,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出了门,下了楼,一定是又去操场散步了。杨林看墙上的大表:六点半,心想是该吃晚饭了。可他不知道怎么来吃这顿晚饭,是自己烧,还是去外面吃?去外面吃,又去哪里吃?附近的饭馆少说十几家,可哪一家杨林都像结了仇似的,不想光顾。不是口味的问题,口味杨林是不挑的,也没条件挑。主要是那些饭馆的人都认识他,见他又是一个人去吃饭,免不了问东问西,叫他烦。
杨林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
离了婚的男人一到吃饭时间总是有点烦。杨林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房间走来走去,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客厅,走到哪里都觉得没走对地方,像没走在自己家里——像在一位领导家里,魂不守舍的。自从离婚后,杨林其实是很少想念过去的,只是到周末,到吃饭时间,才偶尔会想,还是有个家的好。但等周末一过,一上班,一忙乎,单位食堂一开伙,杨林就又没了这念头,一天三顿,一只调羹,一只碗——是一只硕大的搪瓷碗,叮叮当当去,又叮叮当当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份自在总是叫杨林把周末的难过忘干净。
现在,杨林像在领导家里一样坐立不安,无声无息,无头无脑,只有一只咕咕叫得响的胃。
肚子实在有些饿,如果自己动手烧,买菜,洗菜,动锅动灶,少说得个把钟头。杨林听着咕咕叫的肚皮,仿佛是在说,
看来只有去外头吃了。他把手伸到屁股后面,摸了口袋,瘪的,想起上午去邮局交过电话费,身上只剩下十几块小钞。便去卧室,拉开床头柜抽屉,抽出五张百元钞,塞进屁股口袋。这是他的零花钱,每次都这样,花得差不多了,放五百元在身上,一般可以花一个月。到客厅,又摸了下裤子右边口袋,钥匙在身上,就去门口换鞋。鞋子是一脚蹬的圆口皮鞋,他一边用脚蹬鞋,一边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往右拧。这时,电话突然不知趣地响起来,杨林赶紧把穿上的鞋又褪下来。一个人生活,打扫卫生跟填饱肚子一样烦。
电话响过三下,杨林抓起话筒,贴在耳朵上。刚喂一声,顿时感到浑身酥软下来,因为话筒里钻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在干吗?”
声音不那么温柔,甚至有点尖厉,但杨林还是感到一种被召唤的冲动。自从离婚后,这只听筒似乎从未有女声钻进来过,突然来了,让杨林感到既不安又好奇。尽管他在答话之前及时清了清嗓子,但说出来的话还有些受惊的慌乱。
“我、我、正准备去吃晚饭。”
“一个人吃吗?”
“嗯。”顿了顿,杨林又挤出一句,“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吗?”
“行了,不跟你废话了,东西准备好了吧?”
“什么东西?”杨林嘴上这么说,心里在嘀咕:这人是谁啊?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没闲心跟你斗嘴。这样吧,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我也给你爽快一下。明天起个早,九点半,我在老地方东方证券门口等你。记好了,九点半,拿十万来,只要十万,多的不要了,给你讨个便宜。”根本容不得插嘴,一口气说完,挂了电话,连个再见也不说。
杨林放下话筒,问自己,这人到底是谁?开始还以为是老钟的妻子,因为声音有点像。但后来很快否定,因为老钟妻子没跟他随便到这等地步,再说他也没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老钟妻子。什么“十万”,是钱吗?在自己少有的几个有交往的女人中间过滤一遍,杨林肯定,这是个打错的电话。
这是2006年仲春的一个星期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晚上的早些时候,空军气象研究所少校军官杨林接到一个可能是打错的电话。这样的事我们每个人都遇到过,杨林也是这样,接听打错的电话,今天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如果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你又怎么有精神去应付错综复杂的生活呢?
二
空军气象研究所是空军司令部的一支直属队,行政编制是个副师级单位,但人还没有一个连队多,战士干部加起来不足百人。其中以干部居多,当兵的只有二十余人,主要负责大门警卫、炊事和后勤服务工作;干部又以科研人员居多,有将近总人数的一半。这些人个个都有大学以上的文凭,论级别有一半以上都是团以上干部,还有个别军级的。但平时,他们管不了一兵一卒,只管自己。管自己,也只能管个沉甸甸的脑袋,身体的更多部分、一天的很多时间、生活的不少内容,甚至还要接受一个新兵蛋子的管理、监督。比如出大门时,你如若忘戴军帽或者冬夏装混穿什么的,哨兵就会上前来跟你理论,让你回家纠正后再出门。
一次,总工程师张老——1956年入伍,技术四级,相当于正军级——抱着孙子准备去逛夜市,走到大门口,见到哨兵,吓得又逃回家。为什么?因为张老想起前次不戴军帽被哨兵拒之门外的不愉快经历,继之又想起《条令》上有一条专门说到,穿军装时不能抱小孩出现在公共场合。那天,张老穿着笔挺的军装——虽然是无军衔的。
尽管是个科研单位,但因为科研前面有个“军”字,军队的一套自然少不得。按照新上任的吕所长的话说:“空军气象研究所姓‘军不姓‘研,‘研是名,无姓就无名。”所以,想要有其名,名正言顺,首先得把姓写端正了。谁能说所长的话不对?对的,尤其是如今研究所已从大山里头迁出来,来到人山人海的大城市。
以前,研究所在离成都一百八十公里的莽莽林海间,四周人迹罕至,鸟兽成群。应该说,作为一个气象研究所,辖下有气象观测站,那是个上好的地方,没有工业和人为因素对原始气候进行破坏,观测得来的各类数据更接近自然本身,做研究也就有更可靠的資料。从人的角度讲,干扰少,心思定,氧气足,头脑清醒,也是有益研究的。
但是,长年厮守在人迹少至的深山里,问题也是有的——越来越多,老的嫌山高天寒,气候潮湿,伤身体;年轻的耐不住寂寞,又要接受找不到对象的严峻考验。人心不安,此为最大不利。眼看着一些优秀人才相继出走,或调走,或转业,或抱病在家,上级领导终于下定决心:撤!
就这样,上世纪80年代中期,研究所一分为二,大部队从山里头迁到成都市郊区,山上只留一个观测站。山上人员是流动的,一部分是新分来的同志,一般干个一至两年;一部分是大伙轮换着来,一般一个人三年轮到一次,一次时间为半年。这样,大伙儿的心总算安定下来,新的有盼头,轮的有时限。尤其是这些年,大家在城里头待久了,也觉出城市各种各样的问题,偶尔上个山,吸呼吸呼干净空气,听听深山静音,没哪个不愿意的。
现在,十多年过去,随着城市的日益发展,研究所所处的地段也由原先的郊区变成市区,十几二十层的高楼大厦散落四周,商场、超市、学校、医院,以及各种娱乐场所成龙配套,生活十分方便。研究所本身营院建设也日趋完善,虽说院子不是很大,但布局合理,内有家属区、工作区、操场三大块,当中为操场,把工作区和家属区隔个泾渭分明。闲暇了,上操场走走,散心,健身,谈心,交友,动静皆宜;上班了,就去工作区,一幢六层办公大楼,屋顶有花园,室内有国内最先进的计算机系统,和各种现代化办公设施,步话机,宽带网,卫星电话,大屏闭路电视,全世界触手可及;忙累了,回家属区吃饭,睡觉,做爱,随你的便。
更让人羡慕的是,这些年城市安全问题不断突出,小偷,骗子,抢劫,时时处处上演,防不胜防。生活在这院子中,却不需为这些担惊受怕,那些制造不安全因素的小鬼坏蛋,看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一动不动笔挺在大门口的哨兵,躲还来不及。好人怕鬼,坏人怕枪。哨兵的枪壳据说是空的,但谁知道呢。知道是空的也不想来惹,当兵的都练过的,擒拿格斗,看家本领。哪里不能偷不能抢,非要铤而走险?坏人是心坏,脑子是不坏的,他们上天入地、飞檐走壁也不想到这里——军营——来逞能。这不,所里两幢新老单元式家属楼,新的那幢前后都有阳台,老的一幢也有前阳台。但一眼看去,不论是老楼还是新楼,没有谁家的阳台上装防护栏的。
这样的景象,如今在偌大的市区是不大容易见到的。
南京大学大气科学系九一届高材生杨林,就住在这两栋家属楼的一栋里。是院子北边的、没有后阳台的那栋老楼,一单元,五楼,左手边,502。这是一套已经落伍的二室一厅,客厅很小,只有八平米。所谓落伍,指的就是这个,客厅小。现在的房子都讲究大客厅,卧室可以小。五年前,结婚时,杨林把几个房厅的功能进行改造,将客厅改为餐厅,最大的卧室做了客厅。当时妻子有意见,认为这样没有客房,老人来只能住在客厅里,不方便。现在他一点也没觉得这样改造有什么不好,当然也没什么好,因为就一个人,怎么都是住,什么客厅,什么客房,都没意义。事实上,他更多时间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那里窗明几净,做个事要资料有资料,要工具有工具,打电话不收费,卫生脏了有人打扫。
在办公室和家中间,如果让杨林选择,他肯定更喜欢待在办公室里。在他看来,办公室唯一不好,就是没有睡觉的地方。也就是为了睡觉,杨林才回家来。这个家里,总的说来,有股子缺了女人的霉味和混乱。
三
六点半起床。
六点四十下楼出操。
七点十分回家洗漱。
七点半上食堂吃早饭。
七点五十五分到办公室上班……
除了周末和一些突然变故,杨林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并向前发展。
生活中,有的人是以事情来串联时间的,有的人则相反,是以时间来串联事情的。杨林属于后面那种人,每一件事都被他有意无意地框在一定的起始和终止时间内。杨林给人一个明显的印象,就是对时间特别敏感,特别讲信用。或许这是他的职业病。
时间说到底是一组数字,而杨林的工作就是和数字打交道。天气晴雨,风向南北,气温高低,其实都是由数字演变来的。杨林的工作就是每天搓揉着这些数字,一会儿搓揉个大太阳出来,一会儿搓揉个暴风雨出来,一会儿又搓揉个梅雨天出来。搓揉来,搓揉去,结果是把杨林搓揉得满脑子都是数字,和对数字过度的敏感。
这天,杨林照例比其他人提前五分钟到办公室。按往常,这五分钟,杨林总是一边收拾办公室,一邊等楼道内响起脚步声。这五分钟,说明杨林不是个骄傲的人;这五分钟,说明杨林不但没有家庭生活也缺乏其他生活;因为这五分钟,杨林一直受到同仁的好评。但今天,杨林一边收拾着办公室,心里头却被九点三十这个数字塞满。
“九点半,东方证券门口……”
杨林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打错的电话怎么会在此刻间突然拥堵在心间。而且,更奇怪的是,他几乎突然决定,要去见识一下这个陌生女人。这决定下得让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好像昨晚的杨林,睡了一觉之后变成了另外一个杨林。这个杨林非常好奇多事,明知是个打错的电话,却想拿它玩味什么,也许是寻个开心吧。
这么说来,这个杨林还真有点无聊。当然,离了婚的男人总是无聊的,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过一会,杨林的科长来上班了。杨林正一时想不好撒个什么谎告假,科长却告诉了他。科长说:“怎么了,脸色不对嘛。”
那肯定是心中有鬼,紧张吧。
“啊……”杨林犹豫着说,“可能夜里受凉了,大清早就拉肚子。”
“那要去医院看看,”科长显得很关心,“拉肚子的病要治得快,越快越好,不要拖。”
杨林顺水推舟:“正等着跟你请假呢。”
“手头没事吧?”
“没事。”
“那快走吧。”
就走了。
下楼去车棚取自行车,骑上,风便上了身,却不冷,很舒服。看时间,够的,杨林又绕回家去换了套便装。这不是一次正常约会,有点冒昧,似乎还有点冒险,有必要隐瞒一下身份。只是离婚两年多,杨林的生活被压缩在有限的空间(办公室为主),没有跟哪个陌生女人约过会,没有像样的便装。翻箱子找了一套,是几年前的一套老式西服,领口小,料子差,穿在身上,像个进城来作客的小镇市民。小镇就小镇吧,市民就市民吧,反正也不是真的约会,被人轻看了也无所谓。这样想着,就扫去犹豫,挺直胸脯,大胆出发了。
到东方证券门口,将自行车找个地方停好,又特地绕到对门超市门口,暗中观察,左右打量,目光就停落在一件风衣上:一个穿沙滩色风衣的女人,左顾右盼,独立在稀落的行人中。因为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女性,杨林想,就是她了。
虽说时间已经过去几分钟,但杨林没有马上去跟她搭话,一是没想好该说什么,二是担心真正该来的人也许会马上出现。有多种可能使这个女人后来发现自己打错电话,比如那个男的主动跟他联系过,或者女的后来因为另外的事跟他联系过。这样,错误被及时更正,真正该来的人一定会来——随时可能大驾光临。他一边琢磨着莫测的情况,一边观察着眼前的女人。
总的说,女人打扮很入时,黄色风衣,七寸裤,红色高跟鞋,褐色卷发,口红。一目了然,她脸上化妆很明显,尤其是那张嘴,红得跟转眼就要燃起来似的。时髦,是这女人给杨林最强烈的印象。然后是她的神色,似乎有点凶女人的味道,目光扫来扫去,像刀子似的。这可能因为等人心焦的缘故,但也可能不是,杨林不知道。杨林对女人从来都不是太了解。
她漂亮吗?现在看是漂亮的,但不知道走近了是什么感觉。杨林总觉得,她的漂亮是一种修饰出来的漂亮,保持一定距离也是修饰的方式之一。她的前妻就这样,隔一条街看,身材高挑修长,亭亭玉立的感觉,锁得住大多数男人的眼睛。但走近了,隔一张桌子看,嘴巴、鼻子都大了一号,眉线又短,凌乱的比例,看着让眼睛累。当然,这跟他们离婚没关系。杨林想,你会因为对方不漂亮不跟她结婚,但不会因为不漂亮跟她离婚。你们是为什么离婚的?杨林发现自己在问这个问题,很厌倦。他熟悉这种厌倦感,像看到有人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吐痰,他下意识地扭开头去。
头扭开去,又扭回来,视线里又全是那个女的。已经过去五六分钟,女人还在左顾右盼,过一会看看表,过一会啧啧嘴,明显流露出烦躁。杨林看她这样子,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想,虽然上去跟她搭话不是那么好受,但看她这样子也不好受,既然这样就去告诉她吧。
四
“嗨。”杨林故意让自己随随便便地走过去,“你好……”本来是想喊她一声“小姐”,走近后发觉她年龄似乎已不太适合喊小姐,就索性省略。她至少在三十岁上,不会下,生过孩子,一定的!姑娘和女人,像晴天和雨天,很容易测出来的。也许是职业病吧,杨林在预测一些事情上从来是肯定的态度,不含糊。
她看他一眼:“干吗?”
“你在等人?”杨林注意到,对方挺拔的鼻梁上有几粒没有被粉底压住的雀斑,如果不打粉,一定会看到更多。据说这是吃避孕药的后遗症,杨林前妻就因为这个据说,一直拒绝吃避孕药。
“是又怎么了?”她不耐烦地看了杨林一眼,揶揄地说,“你是警察吗,是不是这儿不能站人?”
“不是,”杨林笑笑说,“我不是警察,我也在等人。”
“那你等着呗,话那么多干吗。”说着往一边移了移。
其实两人离得有两米远,安全距离,不需要移,移是一种态度,离我远一点。
杨林明显感到对方的敌意,想走,但目光不听脚步的话。他一直盯着对方脸看,似乎是为了确认一下她五官比例乱不乱。不乱的,眼睛明亮又大,闪烁着某种光,是威严吗?鼻梁上虽然跳跃着几粒雀斑,但整个鼻子挺拔又玲珑——也许正因为挺拔才难以着粉,所以雀斑要跳出来。那鲜艳夺目的双唇,柔美的曲线,即使没有唇膏画线,一定依然是有款有型的。她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握着一部红色翻盖的诺基亚手机,皙白、纤长的手指,在红色的映衬下,似乎碰了就会碎。杨林在注视她时,深感自己是那么土气,那么粗笨,像一把锄头和一把精致、毫光四射的匕首放在一起。
“你干什么,这么看我!”这声音锋利,充满威胁,让杨林更觉得她像一把匕首。
“我想你等的会不会就是我?”杨林说。他决定不走了,似乎是想见识一下她有多厉害。杨林觉得,她五官比例是和谐的,但身体透出来的那份柔美和声音里藏的威严是不和谐的。他想见识一下,这种不和谐到底有多大,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是谁?”
“我叫杨林。”
“你认识我?”虽然比杨林矮,但感覺她是在居高临下看他。
“也许吧,”杨林说,“如果通过电话也算认识的话。”
“你和我通过电话?”她居高不下地看着他。
“昨天下午六点半钟,”说着杨林往前走一步,似乎是为了取消她的高度,“你是不是跟人通过电话?”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往后退,目光明显是逼近了。
“你让他今天九点半钟带上东西到这儿来等你?”
“你是老金的朋友,是老金让你来的?”女人像一下子明白什么似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犹豫又大胆的目光,“老金让你把钱带来了吗?”
“什么钱?老金是谁?”杨林又问又说,“我不认识什么老金。”
“那你是谁?”目光里没有犹豫,只有大胆,几乎是责问,“你怎么知道我跟老金通电话的事?”
“电话是我接的。”杨林笑笑,“我想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你电话号码是多少?”女人瞪圆了眼睛,却苍白无光。
杨林报出电话号码,又后悔了,希望她忘掉这个号码。
“这是成都的电话?”
“是啊,”杨林说,“我就住在成华区。”
“可我打的是重庆的电话,怎么会弄到你那儿去?”
“你是不是忘记拨区号了?”杨林摊摊手说,很无奈的样子。但无奈不是因为他嘴上说的,而是心里想的。该死,她不可能忘掉我的号码。杨林想,也许我和那个老金是同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就趴在她手机或者电话本里。
“你……”女人气急地举起拳,像要打杨林,结果是啪一声落在自己大腿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手指没有断,也没有碎,似乎还蛮有劲,啪声响亮。
“我怎么告诉你,”杨林说,“我又不知道你电话。”
“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
“当时?”杨林看着她,两只手神经质地拉拉土西装说,“当时我也没法告诉你啊,我拿起电话你就问我在干吗,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找我,是找什么老金。后来我虽然感觉到你可能打错电话了,想跟你说,可你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你甚至连话都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杨林说话时,女人已经翻开红色的手机翻盖,拨起电话。电话应该通了,她一边茫然听着,一边自言自道:“几点了?”抬起另只手,想看时间。
杨林告诉她:“九点四十三分。”
女人一下啪一声关掉机子,焦躁地团团转,一边冲着大街发起牢骚:“真是见了大头鬼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你……啊哟,我怎么会这么倒霉!”
杨林跟着她转,一边小心地劝慰她:“不要急,好事多磨,再打打看,说不定就有人接了。”
“有人接也没用。”焦躁被点了火,女人冲杨林瞪圆了眼,眼里冒着火星子,“都快十点了,他就是现在给我赶来也来不及了。坐飞机都来不及了!”
其实重庆到成都没有飞机,成渝高速开通后,没人坐飞机,飞机就取消了。
杨林也替她着急,“那怎么办?”杨林觉得她着急的样子很像他大学的一个女同学,手脚不停地动,嘴上骂骂咧咧,眼眶却渐渐发红,很生动,生动得让人同情。那个女同学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杨林对她印象很好,一度想走近她。可她大二时就跟物理系的一个老师公开恋爱,大学一毕业,两人就结婚,然后就出国,走的是成功人士的成功捷径。
“怎么办?”女人像被他的同情拨醒了,冷静地说,“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杨林问。
“你……”女人伸手一指,手指头几乎点在杨林鼻子上。
杨林像被烫着似的,一下跳开一步,“我怎么了?”
“帮我个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
“借我钱。”
“跟我借钱?”杨林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嘴上却荒唐地发问,“多少?”一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错,而是说错了。
“越多越好。”看了看杨林,又说,“就借一万吧。”
杨林愣了好久,才说:“你把我当什么人啦。”
“好人。”女人很认真地说,“我有种预感,你是个好人,实在人,我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那要看我是怎么想的,我要不愿意呢?”
“那没有办法。”女人像外国电影中的人一样,耸耸肩,摊开手说,“但你不要因为我跟你借钱,把我当骗子看。你当然不愿跟一个骗子交朋友,可我不是骗子,绝对不是!你看我像骗子吗?我现在是一个遇到困难需要帮助的人。时间很紧,”看了看手表,“还有四个小时,我找谁都晚了,只有你,要不我也不会这么贸然的。”
“可我哪来这么多钱,”杨林大胆地瞟她一眼,“我又不是做生意的。”
“你有的,”女人肯定地说,“你不是做生意的,但一万块钱肯定有,只是你怕借给我。这样吧,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因为我时间很紧,第一,我希望你帮我这个忙,这样以后我们就是朋友,我想你生活中一定缺少我这样的朋友,我这人有点特别,但不坏。第二,借的钱一个月之内一定还你,同时支付二分的月利息。第三,为了让你放心,我把手机号留给你,还有这手表。”她摘下手表,要塞给杨林,“这手表是我在香港花二十万港币买的,戴了还不到一年半,現在少说也值十万。”
“你很有钱嘛。”杨林说。
“所以你别担心我不还你钱。”女人拎着手表,像个兜售脏物的。
“我不担心。”杨林说,“因为你没有欠我钱。”
“但你必须借我钱!”命令的口气,“拿着表,别啰唆,快去给我取钱,保证还你。”
杨林躲开,不要表,想说你怎么来保证,但说出口的是:“我没钱,快想办法另外找人吧。”
女人说:“没人可找了,时间不允许,只有找你了。”说着拦住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生拉硬扯把杨林拖上车。司机问去哪里。女人说:“成华区。”司机说成华区大着呢,具体点。女人用手捅着杨林的腰眼:“说啊,哪里?”
腰部很敏感,哪受得了这样捅。杨林一边啊啊地叫着,躲闪着,一边不可抗拒地回答说是哪里,感觉不是嘴里说出来的,而是腰眼里笑出来的。
“这就对了,”女人吩咐司机走,“我有急事师傅,给我开快一点。”然后对杨林说,“我知道这样很荒唐,素不相识就向你张口借钱,太荒唐了。你心里一定在想,我不是骗子就是神经病,可你看我像个骗子吗?我要是骗子不会来骗你的钱,你这人一看就是个对女人没幻想和欲望的人。我要行骗一定会去找那些对女人有幻想和欲望的人,这种人现在满大街都是,轮不到你。神经病?肯定就更不像了,不瞒你说我是川大化工系硕士研究生,也是尖子生,有工科男的智商,英语八级,有同声传译的资质,不信可以给你来一段。”
真来了,像念口诀,抑扬顿挫,口若悬河,不绝于耳。杨林听着,虽然内容空洞,像听天书,但形式就是内容,这样子就是不同凡响。杨林在一通鸟语中似乎闻见了花香,对她的戒备像阳光下的雪水,开始松软、融化。
五
她的名字叫吴蕾,有身份证和护照作证,今年三十三岁,家住本市青羊区光华村。她父亲是个外科医生,十多年前乘一辆北京吉普去藏区康定出诊,路上遇到塌方,一块比吉普车还要巨大的岩石拖着一棵小树压在车顶,车里四个人没留一具完整的尸体,她父亲连放在皮夹里的身份证上的照片都被压碎了。那时她刚拿到大学通知书,人生还没开始。她母亲是父亲的同事,在医院放射科,负责拍X光片,工作很轻松,但拿不到红包,收入只有干巴巴的工资。她有个弟弟,当然还有老人,一方两个,加起来四个,一份死薪水,只够一家人吃饱稀饭。大学四年,她给二十七个孩子做过家教,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读研究生时,经导师介绍,她和现在的丈夫确定了恋爱关系。她丈夫是她导师的同班同学,毕业被分到省化工厅工作,后来辞职下海,自己办厂,生产绦纶,生意不错,有钱赚。她导师名义上是厂里科技顾问,实际上是合伙人,隐形股东。读研究生后,导师把她介绍到厂里去做销售员,结果她把自己也销出去了,彻底销了出去,做了老板娘。
她丈夫什么都好,聪明,能干,有头脑,懂管理,就是个子矮,人黑,不大注意个人卫生,冬天一个月不洗澡,像个老农民。她开始不愿意跟他谈恋爱,女孩子嘛,都有虚荣心,都爱周润发。后来导师一句话改变了她,导师说:“一个女人成不成熟就看她择偶时,是看男人的脸蛋还是腰杆。”这年月,有钱就是腰杆硬。她想起曾经给二十七个孩子做家教时的辛酸,觉得自己这辈子被钱奚落得好苦,找个腰杆硬的有钱人是明智的。人读了书,就要克服小女人的虚荣心。她劝自己,人黑没关系,只要心不黑。个子矮也没关系,因为自己个子高,下一代按照优生原则应该不会矮到哪里去。至于个人卫生,有钱可以买大房子,装大浴缸,每天敦促他洗澡,坚持一个月一定可以改变他。就这样,她想通了,就犹豫又大胆地从了他。她年轻,漂亮,敢闯,肯干,做销售,一个人顶十个。丈夫如虎添翼,工厂效益越发好。登记时,丈夫黝黑的手从皮夹里挖出一本蓝色存折给她,她不好意思问有多少钱,心里想,至少是几十万吧。
实际是五百万。
当看到这个数字时,她决定要给他生三个小孩。就是说,要超生两个。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只有没钱的人才怕超生。她不怕,她有五百万,一年利息就可以打发超生罚款——这笔款可以让母亲过一辈子。生完第一个孩子——运气不错,是个男孩,丈夫把她的钱都借走,因为要做大生意,做房产,挣大款。丈夫给她算了一本账,怎么算这个钱都要成倍地回来。有时候,她不信任丈夫的床上功夫,正常情况下总是速战速决,只有吞下一颗药才能打持久战。但她从来信任丈夫在生意上的嗅觉,像鲨鱼,老远能闻到血腥味。她拖沓两星期,前思后想,四方咨询,最后像爱他时一样,犹豫又大胆地从了他:五百万,加上利息,共计六百万,一次性交给丈夫。
五年后,丈夫已挣到一个亿,并且保证再过五年挣到十个亿。那时她对钱已经失去兴趣,感觉钱不是钱,只是数字,在银行里转来转去,像儿子玩乐高。儿子的乐高有一半是干爹送的,干爹是管房产的副市长的弟弟,著名的摄影家,以拍摄冰山扬名圈内。拍雪山去西藏,只要有台不错的越野车就行,拍冰山去北极,破冰船,直升机,一般人玩不起。干爹每年两次去北极,途经丹麦或者瑞典,或者哪国,总之是北欧五国,大街上遍地是乐高玩具,就买回来送给干儿子。儿子躺在用乐高搭的彩色屋子说,干爹真好!有一次丈夫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间玩具屋是金子造的。
她知道丈夫这话的意思,却不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将尽。去年四月,副市长在希来顿酒店跟别人老婆睡觉,被人家男的捉现行,告到纪委。纪委例行公事,抓进去“双规”,必须的!随后一个月,有人相继被抓进去,包括副市长弟弟。丈夫如坐针毡,夜不能眠。风声越来越紧,进去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丈夫熬不住了,趁着“五一”长假,带着儿子和能带的钱财,取道香港,去了美国。她没走,断后。她要掩护丈夫安全撤走,还要保护丈夫留下的钱财。很多带不走的钱财要转移,要消化,要消灾,总之是要处理:既要化险为夷,又要暗渡陈仓。一年来,她顶着压力,上蹿下跳,左冲右撞,好不容易挺过一关又一关,眼看钱财源源不断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她有一种终于熬出头的喜悦。殊不知,昨天上午,噩耗像霹雳一样从美利坚传来:有人亲眼看见,一个比花漂亮的女人时常出入丈夫寓所,趁黑而来,举着高脚杯喝红酒,穿着薄如蝉翼的真丝睡衣嬉笑怒骂,天一亮分手。
她气死了!
混账东西,你还有没有良心,老娘在前线浴血奋战,你狗日的在大后方劈腿!她一分钟都熬不过,恨不得插翅飞上天。她要去搧丈夫耳光,去捉奸!当然不能惊动公公、婆婆,钱包、皮夹、拎包,样样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只带几本证件,连换洗衣服都没带。路费嘛,重庆老金还欠三十万。她“断后”一年来,大部分流浪在外的欠债已陆续回到手上,这是少有的几笔还在流浪的款子。老金答应这个月一定如数奉还。好了,现在钱已变成猪粪,不要三十万,给十万就行,但必须快。因为今天下午三点有一班直飞纽约的飞机,她要搭这班飞机,所以约好这个时间:九点半。她觉得老金一定开心死了,只要起个早,三十万一下减到十万,哪里去找这种好事。她笃定,老金一定会心花怒放地赶来,哪想到自己心乱如麻,出错了。可飞机不会出错,国际航班准得很,下午三点一定准时飞,她必须要有一张机票钱。借钱就是要上飞机,以最快的速度去捉奸。一万块钱只能坐经济舱。无所谓啦,和心里的痛苦比,站着去纽约也无所谓。
一路上,杨林一句话没说,只听她前前后后说。他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好像是假的,又好像是真的。逻辑上是假的,感觉上是真的。逻辑上,这人跟自己没一个屁关系,感觉上,她的遭遇似乎感染了自己。两人并排而坐,女人比他预想的要拘谨,一直缩在一边,愤怒时也没有张开身体,只是舞着双手,可以让他更加清楚地看到她纤细、瓷白的手指。开始,杨林有种被缉拿的感觉,过分的紧张把他弄得茫然无知。后来,杨林还是茫然,但感觉被缉拿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她缩在一边的样子,像只饿软了身子的小猫,只有目光一闪一闪地发亮。
车子停在空军气象所门口,杨林下了车,迟疑一会,毅然朝哨兵走去,迈进院门。女人想跟进去,却被哨兵拦住。
女人指着杨林说:“我是跟他一起的。”
哨兵望着杨林。女人也望着杨林。
“我要进去。”女人说。
“算了吧。”杨林说,掉头走去,听见女人在背后喊道:
“你要出来,我等着你的。”
杨林没理会,一直走去,又听见女人喊道:
“你要不出来,我会恨你的!”
杨林仍是不理,继续走,背上却被泼了冷水似的发涼。仲春的温暖在这个上午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揉碎了。事情到这地步,杨林着实后悔了,他恨自己多事,去见了这女人。他只是好奇,只是无聊才去见她的,想不到生出一堆事来。这样的女人杨林从来没见过,想都没想过。他想拂去这个人,这些事。但拂不掉,甚至越是拂,越清晰。像在擦拭一块脏玻璃,擦拭后,她的样子、她说的话、求的事,变得更加清晰、明亮,而且是有重量的,压在他心上,身上。
杨林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里,心里悸动得像一个小偷走进了别人家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回来,为什么回来,难道是要给她钱吗?家里是有一万块钱的,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一只工商银行专用的装钱的白色信封里。他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像个老人一样,缓缓地弯下身子,扶住床头柜,拉开抽屉,看到那只信封,鼓鼓的,明显是有钱的样子。多少钱?不知道。以前他领了工资都交给妻子,妻子存到银行里,家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离婚后,他把钱都放在这只信封里,需要时拿一点,现在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他拿起信封,掂了掂,摸了摸,知道一万肯定有。但不知道,是拿出去交给那女人——她叫吴蕾——还是重新放回抽屉?他知道天上的事,观云识雨,风力大小,气温高低,量测的仪器设备一大堆,且越来越先进,但地上的事,身边的事,人心的事,是越来越不知道了。他捏着信封,感到是捏着自己的一个笑柄,兴许也是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