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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隧道

2020-12-10张毅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6期
关键词:杨林隧道建设

张毅

那年夏天,杨林所在的工程队接到一个任务,去南方山里修隧道。那是南方高速铁路的一段工程,他们的工地就在山下。

那时,杨林和魏紫刚分手不久。

杨林大学学的机械专业,来工程队分配工作时,没想到被分到掘进队。工地临时搭建了许多工棚,杨林的工棚住了二十多个工人。夜里,人们操着各地方言,抽烟、聊天,有人在讨论青春期的生理现象,还有人拨弄乐器。盛夏,蚊子成群结队地围着他们飞来飞去,驱蚊艾草的灰烬在夜里闪着红光,艾草的烟味在空中弥漫着。山里蚊子有苍蝇那么大,像小飞机一样在头顶“嗡嗡”盘旋。这些蚊子很长时间没尝到人血的滋味了,它们一次次疯狂地向杨林发起冲击,不断在他耳边飞来飞去。有一只被他打死在胳膊上,他捻起蚊子的尸体,放在艾草灰烬上,蚊子“吱啦”一声没了。十点后,工友们睡了,周围鼾声四起。刘建设一条胳膊枕在头下,另一条胳膊露在外面。马明宇呼噜不断,短促而有力。杨林睡不着,起身坐在窗口往外看去。工地空荡荡的,夜空深远而广阔,透过树梢可以看见天空闪着若有若无的光。

那天晚上,杨林失眠了。

杨林爷爷是青岛德占时期的工程师,父亲是运转值班员。一家人住在拥挤的铁路宿舍里。那是胶济铁路尽头的一个车站,车站有许多德式建筑。透过窗口,能看见站台上来来往往的旅客。那些平常的早晨,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收音机正在播放歌曲《东方红》,声音时大时小,中间发出吱啦吱啦的杂音。站台上,值班员挥动信号旗,红白相间的臂板信号机“咔嗒”落下,一辆蒸汽机车喷着白烟缓缓驶来。车轮与铁轨摩擦着,发出尖利的金属声。火车在站台上慢慢停下,车门打开了,旅客开始下车……随后,火车重新启动,车轮越转越快,很快在闪着寒光的铁路尽头消失了。杨林记得运转室是一座旧德式房子,房顶常蹲着一只猫,眼睛蓝幽幽的,像在下雪。他六岁那年,父亲突然被调去修成昆铁路了。那个凌晨,他朦朦胧胧听见房门轻轻响了几声。他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和母亲的抽泣声。他醒来后,看见母亲眼角的泪痕。他问爸爸去哪了?母亲半天才说,去修铁路了。他问,去什么地方修铁路了?母亲说,去很远的地方。那时他常从收音机里听到 “成昆铁路”的消息,只是他不知道“成昆铁路”在什么地方。八岁时,他跟母亲去过“成昆铁路”。火车跑了几天几夜后,他从窗口看到一片红色的山地,他知道外面就是“成昆铁路”。大西南的土地是红色的?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记忆太深刻了。他跟着母亲从昆明火车站下车,坐上当地人的三轮车,一路沿着盘龙江向北。蜿蜒的山道上,到处是衣衫式样繁复的少数民族。他吃惊地看着那些冬天的苍绿树木,还有女人光着的脚丫。他记得那条铁路许多车站建在桥梁和隧道里,火车经过隧道时就像看电影一样,一会儿黑一会儿白。隧道入口旁嵌着石碑,隐约可以看到上面刻着建造时间、部队番号、伤亡人数等。工地上,一个工棚挨着另一个工棚,很多工棚是用单薄的竹篾搭起来,胡乱抹上一些泥巴,里面是大通铺。

杨林记得父亲当年铺轨的情景。那时在山里铺轨,没法使用大型铺轨设备,他们只好采取人抬肩扛的土办法。工人们用肩膀将枕木和钢轨扛上路基,进行人工铺设。那些年在山里铺轨,一直沿用这种方式。十几公里的工地上,路基旁站满了几千人的鋪轨队伍,山里响起嘹亮的铺路号子。一条条闪着光亮的钢轨,被一群黑黢黢的男人扛在肩上,他们行走的脚步整齐而有力。

后来,杨林梦中多次出现父亲修铁路的情景。

早晨,外面下了一场雨,空气有些潮湿。透过窗口,能看到阳光在棚顶上闪烁。几只苍鹭在梳理羽毛,其中一只伸展翅膀,在空中盘旋几周,又缓缓落下。它们的叫声苍翠而辽远。外面,工友们在洗漱。十几个工人共用一个水池,人们把水舀到脸盆里。搪瓷牙缸漂在盛着水的脸盆里,不断传出牙缸和脸盆的碰撞声。另一个水池旁有几个女工,她们有人在照镜子、梳头发,有人正往脸上抹润肤露。空气中弥漫着肥皂和润肤露的味道。两个女工在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杨林知道,这些女工是通信班的姑娘。

杨林就读于北方一所铁路学院。他和魏紫是在学校图书馆认识的。

大学时,学校图书馆是他读书的场所。书架上排着许多书,借书时,杨林常望着书架发呆,不知应该看哪本。一次,他发现书架上有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刚伸出手要碰到书时,那本书被另一只手取走了。抬头一看,是一个留短发的女孩,穿一条紫色连衣裙。他张着嘴,手停在空中,半天没收回来。次日,他再去图书馆时,那个书架是空的。他在周围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本《交叉小径的花园》。半个月后,他无意中看见那本书又回来了。还在那个书架,还是那个位置。他取下书,迅速翻动书页。书页中夹着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字:嗨,有空吗?周末六点,图书馆“交叉小径的花园”见。杨林心里一亮,他知道图书馆南边有个“交叉小径的花园,”是男女同学约会的地方。

周末,杨林穿上刚买的T恤衫,手里拿着一本书,来到图书馆南边“交叉小径的花园”,远远看见那个女孩朝他款款走来。他心里一阵紧张。女孩慢慢走近杨林,他刚想开口说话,女孩先开口了,她说,你好,我叫魏紫。

他们的交往开始了。

魏紫是南京人。大三暑假,杨林第一次坐火车去南京。火车过了济南就进入夜间行车。天亮后,太阳还没升起来,一切都笼罩在茫茫晨曦中。火车驶过徐州后,奇异的山水景致一路散落途中:水牛、稻田、黑灰相间的南方民居,在天空下错落有致。杨林很快就喜欢上南方了,他喜欢南方的雨水、气候以及略带黏稠的空气。毕业后,他和魏紫一起分到了南京。他们在郊区租了间房子,杨林每天坐市郊车去上班。那辆市郊车由五节车厢组成,蒸汽机冒着灰烟呼呼响着。车厢里有两排座椅,非常简陋。魏紫的舅舅是市科技协会的副会长,魏紫毕业后,舅舅把她安排到一个通信设备研究所。杨林分到一个铁路工程队。因为工作原因,杨林经常要去山里的工地施工,有时候几个月不回家。一次,杨林发现魏紫钱包里有许多银行卡。他问了几次,魏紫语焉不详。那天,他们做完爱后,魏紫说,杨林,我们不是一类人。他们分手了。

刚分手时杨林很不适应,他把魏紫的照片撕碎,扔到马桶里,按下按钮,水流在马桶里“哗啦哗啦”响了半天;他打开衣橱,把魏紫给他买的T恤和内裤挑出来,用火一件件点燃;他把魏紫用过的水杯砸得粉碎,直到找不到和魏紫有关的东西。后来,他在网上搜最火的摇滚音乐,找到后把音响调到最高声音,自己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走来走去。

后来杨林知道,魏紫和一个工程承包商有染。

那段时间,他工作之余除去听音乐就是读书。一次,他读到迪伦马特的《隧道》。迪伦·马特写道:“盛暑夏日,天气晴朗,列车在阿尔卑斯山和汝那山之间奔驶,掠过许多富裕的村庄和小城,随后又挨着一条大河隆隆向前,行驶不到20分钟时间,刚刚越过布格多夫,就钻进了一条隧道消失不见了……”

杨林没想到,几年后,他真的来修隧道了。

咳。命运这个东西真是奇妙啊。他感叹道。

吃完早饭,太阳已升起很高。机械的轰鸣声把早晨的清静搅得极浑浊。杨林随着出工的队伍从工棚走出。

隧道是这段铁路的核心工程,在离指挥部两公里远的山崖上。杨林第一次进隧道时,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耳朵嗡嗡响。隧道里面体积巨大,不远处有一段很窄的铁轨,铁轨上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轨道车,地上布满大小不一的碎石,铁轨向黑暗深处延伸着。一会儿,一道光柱从前面闪过,轨道车来了。装满碎石的轨道车打着响铃,从身边“轰隆隆”驶过,带起一阵尘土,直冲人们的鼻孔。轨道车驶出隧道口,在一个斜坡上将碎石倒下,又“轰隆隆”地回到隧道。

打隧道分掘进、打边墙、架支撑木等工序。掘进队分了四个班次,每个班次有不同分工,一部分人负责用盾构机挖隧道,一部分人负责清渣。盾构机是个疯狂的机械动物,能迅速咬碎坚硬的岩石。剧烈的震动声在隧道里日夜响着,不断冲击坚固的岩壁,被粉碎的岩石伴随尖锐的啸叫,一层层落在四周。隧道处在一条断裂带上,地质复杂,岩石里可能藏着一条暗河,还有可能是瓦斯,稍有不慎就会发生一场灾难。杨林来工地一个月后,隧道曾发生过一次突泥。最初出现一个小溃洞,溃洞流出大量泥沙和石砾的混合物,后来溃洞越来越大。最后,泥石流充满了隧道,葬送了工人们几个月的辛苦劳动。

杨林来工地不久,指挥部组织看了一场电影《海峡》,这是一部日本电影,讲述了一起海难事故发生后,当地政府建海底隧道的故事。杨林大学时听辅导老师讲过日本的“青函隧道”,那是世界著名的隧道之一。高仓健演里面的男一号——阿久津刚,当地人把阿久津刚叫作“海峡先生”。阿久津刚也是铁路工人,曾当过海军。电影结尾时,经过25年努力,日本最长的“青函隧道”终于开凿成功。高仓健那时候年轻,从那时起,他喜欢上高仓健硬派俊朗的形象。青函那地方好冷啊,北纬41度,常下大雪,像他小时候的青岛,冬天总是大雪纷飞的样子。不同的是,日本那时候打隧道还用风镐,现在我们打隧道使用现代化的盾构机了。

咱们的盾构机多牛啊,“轰轰轰。”

那个日本小娘子好温柔啊。像我的梦中情人。

知道她叫什么吗?她就是吉永小百合哦。

看完电影,工友除去感叹盾构机多牛,就开始谈论吉永小百合。工友们都喜欢吉永小百合,说吉永小百合漂亮温柔,很适合做老婆,但杨林更喜欢《追捕》真由美的扮演者中野良子。他觉得中野良子虽然是单眼皮,但更性感热烈。

晚上,工友们开始在宿舍里打牌。杨林不打牌,他是队里的安全员。每天晚上,他都要把明天的施工安全做一个计划,次日,还要把各种工具设备再检查一遍。做完“施工安全计划”后,他习惯躺在床上,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低,听穿过山谷的电波带来的《新闻和报纸摘要》。本期节目的主要内容有:电影《加勒比海盗》风靡全球,但现实中的海盗则给世界各大水域带来恐怖和不安。昨天,索马里海盗劫持了一艘日本船只,23名船员被扣留;受厄尔尼诺现象影响,格陵兰岛冰山开始融化,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我国南方六省洪水泛滥,北方地区干旱严重;各地物价小幅波动,政府号召群众不传谣,不信谣,不进行恐慌性囤积购买。

周末,杨林接到魏紫的电话。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联系了。

魏紫在电话里说,我下个月要出国了,出国前想见一面。

杨林说,我已经离开南京了。

魏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离开南京怎么也不告诉我一下?

杨林说,我告诉你什么呢?

魏紫说,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

杨林犹豫着告诉她,我在一座山里。

魏紫在电话里笑着说,在一座山里?杨林,你离不开城市,你是个食肉动物。

杨林确定地说,我是在一座山里。

魏紫问,你出家了?还没尝尽人间的欢娱就离开三生界了?这不符合逻辑。

杨林半天没说话。他看见刘建设拎着安全帽从外面进来。刘建设把安全帽挂在墙上,又把工作服一件件挂在墙上。

哎,你在听吗?我准备出去混几年。你知道吗?我害怕过穷日子。

杨林说,我知道,这些话你说过几十遍了。说完杨林把电话挂了。

他走出工棚,在外面点了一根烟。抽完刚想进工棚,魏紫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魏紫問,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杨林说,我在X山里一个工地上,我们这里有一个工程。

魏紫问,你不在原来的单位了?

杨林说,我离开原单位已经快一年了。魏紫听后半天没声音。

魏紫半信半疑地说,在山里一个工地上?你疯了?我真没看错你,你是个傻子,人家都是从山里往外走,你自己却往山里跑?

杨林说,我就是个傻子,我就是自己愿意往山里跑。怎么了?

魏紫声音大了起来,说,我当年怎么能喜欢上你?我真是瞎了眼。杨林,你记住我的话:

你、是、窝、囊、废。

杨林声音也大了起来,对,没错。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窝囊废。我再怎么窝囊,也不会去花别人的钱。他把“别人”两个字加重了语气。说这句话时,他是咬着牙根说的。

滚。滚。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了“滚,滚”,然后挂了电话。

杨林把电话扔到床上,回头看见刘建设对着他笑。

刘建设问,是妹子吧?女人就得靠哄。你这样就把人家骂跑了。杨林看他一眼,没和他搭话。他掏出烟,扔给刘建设一根,自己点一根,然后狠狠吸了几口。刘建设是四川人,人们叫他老四川,其实刘建设只有四十多岁。他在部队立过二等功。刘建设娶了他们老家镇长的女儿,也是镇上最好看的女人。刘建设说,他妻子是老家龙门镇的一朵花,在供销社工作,供销社改制后,他们的经理承包了一个商店,他妻子是商店的售货员。

刘建设在部队时是汽车兵,当年在南线一场战斗中,他们的突击队在过一个山头时久攻不下,前方要求装备支援。刘建设所在的汽车班往前方运送弹药时,车队在半路遇到对方伏击。敌人的子弹从丛林中飞过来,他身边的班长中弹牺牲。他拼命把班长推下车,接过方向盘狂奔二十公里,到目的地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子弹打穿了,鲜血从军装里渗出。做过简单包扎后,刘建设又开着车沿原路返回,在路边丛林中找到班长的遗体。他把班长搬上车运回驻地后,自己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刘建设腿肚子里有一粒子弹,是在战场留下的,因为离动脉太近,一直没取出来。寒冷或阴雨天常隐隐作痛,走路一瘸一拐的。一次,刘建设拉过杨林的手让他摸一下,杨林顺着他的腿肚子摸下去,果然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有一寸多长,随着他的指头在皮肤下滑动。杨林对子弹的认识是在小说中建立的,摸到那个东西后,他心里有种严重的不适感。

工地周围有蛇。一次收工路上,同屋的孙明宇铲死一条蛇,拎回来挂在树上。第二天,十几条蛇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工棚爬来。蛇爬到他们窗口和地下,对着他们不断伸出火红的蛇信子,吓得工友直往外面跑。一个老工人说,你们昨天铲死的那条蛇是蛇王的儿子。蛇有灵性,人要是害蛇,蛇就会找人报仇。那天晚上,当十几条蛇向他们工棚爬来的时候,刘建设对着蛇,口中念念有词。那些蛇居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看得大家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刘建设嘴里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些蛇神色从容,满不在乎地从他们眼面前爬过去。蛇爬动是有声音的。十几条蛇扭起身子,拐下石阶,顺着工棚爬进草丛里了。蛇身经过处的沙土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刘建设的爷爷一直住在四川深山里,他爷爷会驱蛇术。刘建设工作前,爷爷把这套驱蛇术传给他,让他见了蛇不要怕,爷爷说,人不害蛇,蛇不会主动咬人的。

掘进一班的人来自山东、四川、湖北、黑龙江四个省份。每天吃过晚饭,工友常以乡域为群,在灯下打牌、喝酒、聊天。四川人爱摆龙门阵,东北人爱侃大山。出门在外,口音是最好的纽带。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周末,工友喝酒时引发了一次斗殴。事情是这样的:东北人说话嗓门高,说话和打架差不多,没说几句就想动拳头。他们的逻辑就是,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拳头大的是哥哥。孙明宇在队里开轨道车,家是哈尔滨的。他干活不惜力气,老乡观念特重。那天酒已喝到八成,刘建设说,我们四川是天府之国,春天种上粮食,就可以整天摆龙门阵,到了秋天,赶着马车去收粮食就行了。孙明宇听到这话很不服气,说,哎呀妈呀,你们四川有啥好的?一到夏天热得要死,蚊子比我们东北的老虎还厉害。俺们东北白山黑水,土地老肥沃了,冬天收完庄稼以后,老婆孩子在炕头上聊天,要不就整天在雪地上跳二人转。刘建设说,孙明宇,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夸四川好时,可没说你们东北不好噻。孙明宇说,哎呀妈呀,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爱听不听,你要是不听,就搁一边凉快去。两人显然话不投机,刘建设撂下酒杯,扭头走了。两人连续几天没说话。一天,孙明宇想在自己床上钉块木板,身边没有锤子。他知道刘建设那里有锤子,就走上前去说,哥们,借你的锤子用一下。刘建设一听,把东西放下说,格老子的,你骂谁?孙明宇愣了,问,我哪骂你了?刘建设问,那你刚才说什么了?孙明宇回道,我说借你的锤子用一下。刘建设说,那你还不是骂我?你还想怎么骂?孙明宇就和刘建设吵起来了。孙明宇不知道四川人忌讳“锤子”这两个字。刘建设说,格老子的。你说我是个锤子就是骂我,你个瓜娃子,你个方脑壳。四川人骂人最厉害的就是“瓜娃子”“方脑壳”。孙明宇说, 你说我是瓜娃子?还是个方脑壳?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不只骂你,我还骂你八辈。刘建设说,你骂我可以,但你不能够骂我先人,我先人碍你什么事了?孙明宇说不过刘建设,恼羞成怒地往刘建设面前走去。刘建设退了几步,两人撕打起来了。孙明宇一把揪住劉建设的衣领,把他推到墙角位置,刚举起拳头,杨林隔着桌子站起来,伸手抓住孙明宇的手。孙明宇用力挣开杨林的手说,杨林,这是我和刘建设的事,你不能插手。杨林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孙明宇说,我就是动手,你能怎么样?杨林说,我还是那句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孙明宇说,你既然想拉偏仗,不如咱们俩试一下。杨林问,你想怎么试?孙明宇说,我打你三拳,你打我三拳,怎么样?杨林淡淡地笑了一声,说,我觉得还是不要动手,伤了谁都不好。孙明宇“哈哈”笑了两声,说,你怕了是不是?既然怕了,就不要多管闲事。杨林又淡淡地笑了一声,说,这样吧,既然你真想试一下,咱们不要伤了和气。孙明宇说,别那么多废话,我打你三拳,你打我三拳,怎么样?杨林说,你年龄比我大,我让你两拳吧。孙明宇问,你不是说大话吧?杨林说,俺们山东人说话算数。孙明宇转过头对着大家说,你们都听着啊,杨林自己说的,我打他三拳,他打我一拳。刘建设见状走过来拽一下杨林,杨林把刘建设挡在身后,然后往后挪了一下,站了一个马步,对着孙明宇说,来吧孙哥,出手吧。孙明宇看了杨林一眼,往后退了两步,用足力气,挥拳朝杨林打来。第一拳打在杨林胳膊上;第二拳打在杨林胸口上;第三拳还是打在杨林胸口上。打完三拳后,杨林一直站在那里,孙明宇知道自己遇到对手了。他的脸迅速由开始的狂傲,换成一副惊讶的表情。他稍微镇静一下,对杨林说,现在轮到你出手了。杨林看了一眼孙明宇,说,那今天就不好意思了。杨林说完,人们听到“呼”的一声,没看到杨林出拳,就见孙明宇“嗷”地叫了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是一个男人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非常特别。杨林的舅舅是民国时期著名的拳师,新中国成立后,长期隐居崂山。杨林高中暑假跟舅舅练过拳击,他曾二十天打破三个沙袋。

孙明宇被打的消息很快传到其他工棚。东北籍工人“护犊子”在队里是有名的。几个东北籍工人也赶来了,眼看这事将演化成一场四川籍工人和东北籍工人的械斗,这时,只听背后一声大吼,都给老子住手!杨林一惊,回头一看,是队长老陶,正一脸怒色地站在门口。陶队长在队里年龄最大,平常很爱护队里的年轻人,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大家都尊敬他。每天睡觉前,他都要挨个工棚看一遍,督促工友们早关灯睡觉。陶队长小学文化,平时话不多,工作经验丰富,队里玩儿不转的事都得找他。有一次,杨林和他去离工地不远的乡镇赶集,一輛运输车从身边驶过。他紧追几步叫停司机,问,你这辆车是不是刚大修回来?司机一愣,你怎么知道的?陶队长手指气缸说,你下车看看,气缸里一定有东西,再开非报废不可。司机打开缸盖一看,果真发现个金属垫片遗留在气缸里,把司机吓得小脸儿煞白。杨林心想,刚才他打马明宇这一拳陶队长肯定看到了。他刚想开口说话,没想到孙明宇站起来,走到陶队长面前笑嘻嘻地说,队长,我们在打牌,是闹着玩的。陶队长的脸色立刻缓和了许多。他走到灯光下,挨个儿摸一下工友的头说,闹着玩也不要过分了,咱们都是家庭的顶梁柱,大老远跑出来工作赚钱,不都是为自己的亲人过得好些吗?所以既然走到一起就得互相包涵,互相帮助,早点把工程干完,早点回家孝顺父母,照顾老婆孩子,是不是啊?

陶队长说完,转头看看孙明宇。孙明宇立刻说,是啊,陶队长说得对。咱们早点把活干完,好早点回家。陶队长又看看大家,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陶队长,你放心吧。我们都想早点把活干完,好早点回家。陶队长笑盈盈地说,好,这样就好了,这样咱们就没有干不成的事了。好了,早点睡觉。

吴丽雅是通信班的。杨林和她第一次接触是一个中午。

那天,杨林去水房打水,刚进门,看见吴丽雅从工棚走来。她提着一个水壶,衬衣没扣领扣,露出雪白的脖颈。午后的微风吹着她的头发。一片树叶飘在她头上,沿着吴丽雅油黑的头发飘落,一直落到她的脚下。瞬间,杨林感到了自己身体奇妙的变化。这变化来得非常突然,将他自己吓着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挡向下腹。吴丽雅发现杨林在看她,转过头来对他说,同志,你在看什么?是看我吗?杨林慌忙说,没,没有,我在看麻雀。

一只麻雀飞进来,围着屋脊绕了一会儿,又飞了出去。杨林慌忙转头去看飞走的麻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吴丽雅提起水壶,转身走到门口。她在门口停了一分钟。她的脚步由近变远,随后消失了。

那些天,杨林特别想再次碰到吴丽雅。每天吃完晚饭,他就提着水壶往水房走去。打满水后,他故意在水房里磨磨蹭蹭。刘建设发现了杨林的秘密,晚饭后,故意逗他说,杨林,水壶没水了,怎么还不去打水?去噻。

另一个晚上,杨林再次往水房走去。水房里热气腾腾的。他刚打满水,不一会儿,吴丽雅也提着水壶走来。她穿了一件花格短袖衬衣,胸口一团东西在光线下涌动。杨林心里一阵颤动。

他没话找话地说,这么晚,你也打水?

她点点头说,是啊,你也打水?

天这么热,睡不着。杨林说,山里本来应该凉快的,怎么这么热啊?就像焦炭在火盆里烧。

杨林问,你是哪里人?吴丽雅说,江苏的。

杨林问,江苏哪儿的?吴丽雅说,连云港。杨林一听她也是海边的,话就多了起来。我家是青岛的,咱们都是海边的。

吴丽雅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啊,现在要在海边可就没有这么热。天实在太热了。

杨林说,我帮你打水。吴丽雅说,不用,我自己来吧。

吴丽雅这样说着,却把水壶往前递。这时,水房里一片漆黑,停电了。不光是水房里,连远处的工棚也一片漆黑。两个人仿佛忽然掉入了黑夜的密室。

停电了?怎么停电了?吴丽雅自言自语,声音有点颤抖。

肯定是发电机有问题了。杨林这样说着。

寂静。久久的寂静。时光凝止的寂静。

寂静似乎给了杨林勇气,他的身体不知不觉往前靠去。黑暗中,他的手碰到她的手。她的身体往后缩了一下,但并没有挪开。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杨林的心脏在颤抖,手心发烫。他听到她紊乱的呼吸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汗液味,这股汗液的香味通过鼻孔进入他的血液,在他身体里回旋着,让他失去了控制。杨林的手慢慢沿着她的手臂,爬到吴丽雅的臂膀上。她没有抗拒,也没有挣脱。过一会儿,杨林的手绕过她的脖颈,一点点探进她的衣领。没等那声“哎呀”喊出,杨林猛地一把将她揽过来。黑暗中,她的身子一阵颤动。杨林不禁将她箍得更紧。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转过身来,用力一推,起身跑开了。水炉在暗处“咝咝”冒着蒸汽,炭火伸出淡蓝色的舌头。杨林提起水壶,忐忑不安地往工棚走去。

吃完早饭,通信班的姑娘背着工具包出门了。阳光从树木间穿过,照在她们的脸和衣服上。随着她们走动的姿势,工具包在她们肩上轻轻摆动着。她们和杨林一样,每天要涉过河到对岸去,那段铁路穿过河流往山里伸去。河里有许多石头,流水将石面磨得光滑平展。姑娘平时要踩着石头过河。她们虽然穿着工作服,一个个像木桩一样笨拙,但过河时身体摇摆着,便多出几分女人的韵致。

周末下了一场雨,河水上涨,通信班的姑娘们过不了河。已经有人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姑娘们无望地站在河边,看着浑黄的河水,一脸愁容。这可是男人表现自己的机会。早晨出工时,男人们都争着背姑娘过河。孙明宇这事总是跑在前面。他三步两步就到了一个胖姑娘面前,然后转身、弯腰、把手伸到身后。胖姑娘开始不好意思,她抿着嘴,脸庞红润,脚尖一翘,就趴在孙明宇身上。胖姑娘虽然胖,但孙明宇力气大。他背着胖姑娘一步步朝深水走去,很快,胖姑娘就站在对岸了。这时,工友们纷纷走到姑娘面前,弯腰、弓背。一时间,又有几个工友背起姑娘走进河里,河里顿时水花四溅。一会儿,几个姑娘也站在对岸了。这时,湖北籍工友走到吴丽雅面前,他向吴丽雅示意要背她过河。吴丽雅朝人群睃了一眼,她的目光在杨林脸上停了一会儿,又回过头看着湖北籍工友。湖北籍工友以为吴丽雅同意自己背她,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吴丽雅使劲挣脱了他的手,大声喊道,杨林,你过来背我。顿时,人们面面相觑。杨林听到吴丽雅喊自己,心里一阵兴奋,又一阵紧张。刘建设从背后捅了杨林一下,说,还不快去,人家吴姑娘请你了。杨林回头看看,刘建设正朝自己使眼色。他慢慢朝吴丽雅走过去,到她身前时,杨林回过身体,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吴丽雅双脚一跳,一下趴到他身上。吴丽雅柔软的身体在杨林背上热烘烘的。她的呼吸和温暖的夏日融在一起,有一股山里青果子的味道。她被风吹动的黑发摩挲在杨林脸庞,痒痒的,也有一股青果子的味道。杨林心里像有一只兔子“突突”跳着。

时间不长,最后一个女工也站在对面河岸上了。

两个月后,隧道往前方延伸了几公里。从隧道运出的碎石在河边越堆越高。隧道没有通风口,里面温度高达50摄氏度。在这样的环境里,平时只能穿着裤衩干活,即使这样,很快就会满身汗水。他们每隔十几分钟就得拉起水管,从头到脚浇遍全身。实在热得受不了时,他们就走到远处,在大冰块旁边坐一会儿。隧道里面温度太高,他们每天必须从外面运来一些冰块,用来给身体降温。一天下来,浑身都是灰色的泥土,像刚出土的兵马俑,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每天收工,他们都直接走到河边,脱掉满是灰尘的工作服,赤裸裸地跳进河里,洗去身上的尘土。

傍晚,天空仿佛是浸了油的纸,呈现出乳色的半透明状。晚饭后,工友们开始在门口摆上桌子,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但许多人心猿意马,他们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抬起来,向前面望去。那时,通信班的姑娘也已经吃完饭,她们脱下工装,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很快,姑娘们端着脸盆,挽着胳膊,三三两两往河边走去。她们是去河边洗衣服的。这是男人们每天最兴奋的时刻,大伙的眼睛齐刷刷地随着她们的脚步移动。为了引起她们注意,他们会故意高声说话,或使劲咳嗽几下。有时他们跟她们打招呼,她们会停下来冲着他们笑笑。他们都争着与她们搭腔,虽然全是些鸡毛蒜皮的话,但都感觉浑身暖乎乎的。姑娘们走远后,大家继续打牌、吹牛,只是人们已经忘记刚才出的什么牌,说的什么话了。

姑娘们洗完衣服后,会在河里洗澡,这是孙明宇最先发现的。开始杨林不相信。一个傍晚,杨林和孙明宇在一棵树后小便,果然看见她们在河里洗澡。那片沙洲被芦苇遮蔽得严严实实,墨绿的水藻闪射出弧形的光芒。芦苇丛中处处点缀着河柳,树冠郁郁葱葱。晚霞如金箔一般,落在河岸的树木间。天空的云层大幅度地转移着。杨林看见吴丽雅挽着裤腿,一步步走进河里。她左右观望了一下后开始脱衣服。几个姑娘也跟着脱掉衣服,一步步走进河里。吴丽雅的乳房很丰满,就像煮熟的鸡蛋剥下蛋壳。她到了水里就不停地游起来,从河这边游到河那边,一游就是十几趟。然后,吴丽雅和几个姑娘爬上岸来。她们让风把身上的水吹干,在河边嬉笑着,打闹着,直到天空暗下来,月亮开始发光。

刘建设柳编箱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说不上漂亮。刘建设常对着照片发呆。

刘建设说,这是王秀花,我的婆娘。

那年秋天,刘建设攒了半年的假,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休假回来后情绪不好。有天晚上,杨林看见刘建设独自坐在河边,木呆呆的像只瘟鸡。一次,刘建设洗头的时候,杨林看见他头发间有道伤疤,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刘建设见杨林在看自己,尴尬地笑了一下说,这是回家收拾房子時,不小心被木板碰的。一个周末,刘建设请杨林喝酒。他们在食堂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盘鸡蛋。菜端上来了,刘建设只是大口喝酒,不说话。杨林知道他心里有事。喝了一会儿,刘建设就喝高了,趴在桌子上哭。看到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杨林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又喝了一会儿,刘建设跌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呕吐,弄得酒味熏天。杨林捂着鼻子问,刘大哥,是不是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刘建设说,困难?没有困难,我能有啥子困难。杨林说,你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的。刘建设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说到这里,刘建设又倒了一杯酒,“咕噜咕噜”喝完了。喝完后,他把酒杯摔在地上,站起来歪歪扭扭往外走,走了两步就倒在地上。杨林把他扶起来,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屋里,刘建设又开始呕吐,弄得地上到处是酒气和污秽。

酒醒以后,刘建设对杨林说,我老婆在家里有人了。

刘建设平常休假会提前告诉他老婆。但这次休假,他没有提前给他老婆说,他想给老婆一个惊喜。从工地到他老家要坐两天一夜火车。他到家时是个上午。刘建设开门发现老婆和儿子都不在家,家里一切是自己熟悉的样子。因为在火车上没睡好,他简单吃了点饭就睡了。下午,儿子放学回来了。他儿子叫小虎。小虎进门后看见爸爸回来了,高兴地跑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他。刘建设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已经半年没有见到儿子了。但小虎一句话让他愣了半天。

小虎问,爸爸,你是昨天晚上回来的?

他当时愣了一下,说,啊……小虎……你怎么知道我昨天晚上回来的?

小虎说,昨天晚上我看见你的鞋了。

他问,你昨天晚上怎么会看到我的鞋呢?

小虎说,爸爸,我就是看到了。

他问,你看到我的鞋放在哪里了?

小虎说,你的鞋不就是放在门后了吗?

他再问,你怎么看到的?

小虎说,我半夜起来尿尿看到的。

他“啊”了一声,说,对,小虎。我就是昨天晚上回来的,看见你已经睡了,就没叫醒你。刘建设嘴里说着,脸上笑着,心里“咯噔咯噔”跳了几下。

刘建设和王秀花结婚时,两人在一起待了十来天,还没怎么热乎够, 就被单位一张电报叫走了。铁路是半军事化管理,单位的电报就是命令,不能有半点犹豫。接到电报后,他离开刚结婚的妻子,搭上火车就回工地了。后来,刘建设都把一年该休的假攒起来,分两次休,每半年一次,一次在家住二十天。刚结婚那阵,刘建设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小别胜新婚”。每次回家,王秀花都是如狼似虎的样子,刘建设心里一百个知足。这次回来,他发现老婆不是以前的样子了。那天晚上,他一早就脱光衣服上床了,王秀花却在外屋里看电视。她按着开关不断调换频道,看完一个频道再换另一个频道,直到屏幕出现“再见”两字,才磨磨蹭蹭地开始脱衣服。没等老婆脱完衣服,在床上等了半天的刘建设就朝她扑来,王秀花把脸侧过去说,建设,我上了一天班,实在累了,今天没兴致,明天吧。刘建设一脸不悦,却又不能表现出来。次日,这样的情景再次出现,他觉得自己的老婆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几天,刘建设比平时多抽了几包烟。他反复琢磨儿子见他时说的那句话:爸爸,昨天晚上我看见你的鞋了……你的鞋不就是放在门后吗……我半夜起来尿尿看到的……

刘建设在家住了五天,突然对王秀花说,秀花,单位领导来电话了,让我赶紧回去。王秀花听了后说,你平时休假都是住20天,这会儿怎么这么快就回去?

刘建设说,工地出了点事故,领导让我快回去帮着处理。

王秀花半天才说,既然是领导让你回去的,那还是听领导的吧。

刘建设听出老婆这句话里有顺水推舟的意思。

刘建设说,领导说了,这次少休的假以后再补上。

王秀花说,男人在外面干事,当然要以工作为主了,家里的事你放心吧。

刘建设说走就走。他拎起包,出了门。王秀花把他送到镇汽车站,眼看着刘建设坐上通往县城的汽车。王秀花朝坐在窗口的刘建设招了几下手,刘建设假装没看见。汽车很快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

刘建设说,他在县城一个小饭店吃了一碗面条,眼看夜色渐浓。他租了一辆摩托车,悄悄潜回自己的小镇。晚上十点多,小镇已经安静下来,街上只有几盏零落的灯光。他偷偷爬到自家门前的梧桐树上。在树上,他看到自己家里那盏熟悉的灯光,看到王秀花把儿子小虎哄睡了,看到王秀花在屋里来回走动的身影。大概十一点左右,他听到街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离他的家越来越近。随后是一个人敲门的声音。这时,他看到王秀花从屋里走出来,轻轻把院门打开,随后是插门闩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血液一下子冲到脑门上了。

当晚,刘建设把王秀花和她经理抓了现场。他把王秀花的经理放走后,用皮带狠狠抽了自己老婆一顿。他逼着王秀花当面写下不再和她经理来往的保证。

第二天,刘建设气冲冲地坐火车回工地了。

杨林在食堂吃饭时,吴丽雅对他说,吃完饭一起出去走走吧。杨林点头应了。

傍晚,杨林和吴丽雅来到工地附近的山坡上。黄昏笼罩,山峦如一条起伏的河流,一枚落日在上面漂动。开始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了一段时间。吴丽雅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小石子圆圆的,呈墨绿色,有乌木一样的纹理。经时光的打磨,棱角已磨平,光泽完美。

吴丽雅抬头看着杨林说,我小时候喜欢跟着哥哥去海边玩。哥哥脱下衣服到水里游泳,让我在岸上给他们看衣服。时间长了我觉得无聊,就在沙滩上捡石头。说完,她把小石子递过来,杨林伸手去接,她却甩手把小石子扔出去。那块石子划着弧线,落在河面上,溅起一层细碎波纹。

杨林问吴丽雅,那天过河时,你为什么不让别人背你?

吴丽雅趴在杨林耳边笑盈盈反问,你说为什么我不让别人背?还不是喜欢你?你个坏蛋。

吴丽雅说,我们家七口人。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此后不能干活儿。父亲早年被下放到農村,因为家里穷,别的女孩穿尼龙袜子,我妈没有钱给我买。父亲落实政策后到一个企业上班,几年后,那个企业垮了。我大姐考大学去了南京,念完大学又去了广州。我二姐心野,从小下河爬树,初中没毕业就跟着表姐去做生意了。我十二岁时遭到性侵,是我的小学老师。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害怕。那年我还没来初潮,还是个孩子。十六岁那年,父亲给我改了年龄,我当兵入伍了。我在部队是通信兵,在师部当话务员。后来,我从部队转业到工程队不久就结婚了,丈夫是我父亲的徒弟,他在一次事故中救了我父亲的命。

吴丽雅望着远处的河面,声音有些沙哑。十几只百灵在河上空盘旋,鹌鹑在草丛中叫着,周围弥漫着野蒿的苦味和菊花的幽香。五年前的冬天,吴丽雅父亲的工地脚手架倒塌,四个人死了两个。她父亲被自己的徒弟从后面推了一把,父亲和死神擦肩而过。父亲的徒弟却为此瘸了一条腿。父亲为报救命之恩,把她许给瘸腿的徒弟。

吴丽雅说完这些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很长时间。他们走到了树林深处,树与树之间露出被剪碎的天空。杨林从后面走来,一把抓住吴丽雅,猛地把她推到一棵树下。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胸脯,脸在夜色里泛着诱惑的光。杨林紧贴着她,能闻到她呼吸里有股松子味儿。过了一会儿,吴丽雅把他推开说,杨林,我们不能这样。我是有丈夫的人,我们不能越红线。

杨林放开吴丽雅,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扔到地下。他悻悻地独自往河岸走去,吴丽雅跟在他身后往前走。大约半小时后,前面出现一个废弃的坑道,一扇铁门出现在面前。吴丽雅问,这是哪里啊?这是什么地方啊?杨林说,我也不知道,我过去看看。他朝大门方向走过去。铁门旁边石墙上有一行字,是许多年前刷上去的,笔画已经脱落,看不清到底写着什么。他推开铁门,看见里面有一个大石坑,旁边是堆起的碎石,碎石之间的低洼处是下雨留下的积水,漆黑而浑浊,水面上泛着油光,周围到处是废弃的杂物。杨林抬头看看四周,附近连一点熟悉的标志也没有。他忽然想起来,这里离工地大概很远了,他们应该往回走了。走了一段路之后,前面出现一条盘旋的石头路。这时,天逐渐暗了下来,月亮已经出来了。借着月光,他看到坑道北面有一个洞口。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发现一座石头房子,建在狭窄的路边。他们在路上走了一段,看着前面有个隧道。这时,杨林意识到他们迷路了,因为眼前的一切完全是陌生的。杨林在隧道前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进去看一下。因为他曾听陶队长说过,附近有一个废弃的隧道。他用火机点燃一根木头,吴丽雅在后面拽着他的衣服往前走。火苗晃晃悠悠,忽明忽暗。他们下过一个斜坡,地势平缓了许多,地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碎石。里面静得吓人,有股潮湿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偶尔传来滴水的声音。这种气息让人不安。杨林在前面走的时候,火苗突然灭了,里面一片黑暗。吴丽雅问,你怎么把火弄灭了?杨林说,我也不知道火怎么灭了。吴丽雅说,那我们往回走吧。杨林说,这里不知东西南北,怎么往回走?吴丽雅开始害怕起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在里面“嗡嗡”响着,形成一种声音的漩涡,一圈圈扩大着,又渐渐消失在寂静的黑暗里。杨林的头开始发麻,能听得见血液在太阳穴“噔噔”跳动的声音。当恐怖正在扩大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喊声,谁在那里?你们在干什么?随着喊声,一道手电筒光柱照在杨林脸上,他急忙睁大眼睛,但是除去闪电一样的光柱,四周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杨林的视觉慢慢从黑暗中苏醒,他隐约看见光柱后面有张模糊的脸。原来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

老大爷看着杨林和吴丽雅,警惕地问,你们怎么跑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

杨林说,我们迷路了。

老大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杨林说,我们是来修铁路的,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老大爷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在他们脸上和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嗯,看来你们不像坏人。杨林掏出一根烟递给老大爷,老大爷伸手接了。杨林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问,老大爷,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个地方?

老大爷说,我是在这里看隧道的。

杨林问,这就是那个“零零一号隧道”吧?

老大爷点头说,这就是“零零一号隧道”。

杨林问,听说当年这个隧道发生了事故?

老大爷说,当年修这个隧道可不容易了。那时候我儿子是铁道兵,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儿子当年在这里挖隧道时发生事故,被埋在里面了。

杨林问,那个事故发生在什么地方?

老大爷伸手指着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说,我儿子和他的同事就在那个地方出事的。那年也是个夏天。夏天在山里最容易出事了。

杨林问,老大爷,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老大爷说,快二十年了。儿子出事后我就在这里了。他的坟就在东面的山上。

杨林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山坡一片苍茫,月光洒在起伏的山峦上。几只夜鸟正从天空飞过,它们“嘎嘎”叫了几声。杨林昂首四顾,夜空只听见鸟的叫声,却看不见鸟的影子。

杨林的视线在夜空停了很久。他听到老大爺自言自语地说,我老了,什么也不能做了,只有在这里陪儿子。大爷说这些时,脸上很平静。杨林和吴丽雅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人。老人抽了一大口烟,对着他俩说,你们不能往里面走了,走远了我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随后,老人给他们指了一条路。

老大爷说,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不要拐弯,就可以出去了。杨林和吴丽雅异口同声地说了声,谢谢你了,老大爷。

两人沿着老人指的方向往回走。杨林没想到这个晚上他和吴丽雅因为迷路,会不经意间在山里遇到废弃多年的“零零一号隧道”。

我们会不会和老人儿子那样死在这里?走了一会儿,吴丽雅突然说。她好像是问杨林,又像是自言自语。杨林没有回答。头顶有架飞机飞过,杨林抬起头,看见飞机闪烁的灯光正穿过夜空。飞机很快进入云层,天空隐隐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他们回到工地已十一点多了。

晚上,杨林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是他坐在一辆火车上。那是他从一个小站上车,列车里拥挤不堪。他使劲地往后面挤过去。座位上的旅客挤得紧绷绷的,好多人坐在箱子上。他坐到窗口,刚点上一支烟,一个隧道出现在眼前。因为没有开灯,车厢里一团漆黑。过了一会儿,车厢里开了灯,周围明亮起来,可是窗子外面仍然是黑洞洞的隧道。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浅色雨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围巾,在车厢里来回踱着方步。他感到纳闷,这样的天气干吗还要围上围巾。他向这列车的另一节车厢里瞟了一眼,旅客在看报和相互闲扯。他询问正在下棋的旅客,这是否是开往南方的火车。回答是肯定的。他喃喃地说,以前这段线路是没有这条隧道的……醒了后,他觉得这个梦很熟悉,他想了想,原来是迪伦·马特《隧道》里的一个情景。另一个梦里出现一个女人。开始这个女人面孔模糊,她从一片雾中走来。后来,这个女人渐渐清晰,原来是魏紫。魏紫开始时不说话,后来和他大吵大闹,杨林一直沉默地看着她。他看着魏紫从一个大人一点点矮下去,瞬间变成一个儿童了。杨林觉得这个梦很怪异,人怎么会突然变小了呢?

工地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天吃过晚饭,姑娘们像平常一样端着脸盆,三三两两地去河边洗衣服。洗完衣服后,姑娘们陆续回到工棚外,把衣服从脸盆取出来,一件件搭在晾衣绳上。晶莹的水珠从衣服上一滴滴落下。晾完衣服,胖姑娘发现自己少了一件内衣,她这才想起,内衣忘在河边的石头上了。胖姑娘匆忙穿过树林往河边跑去。

两个小时后,胖姑娘满脸泪水地跑回来了,她趴在床上哭了半天。姑娘们问她为什么哭?她不回答。胖姑娘停了一会儿,继续哭。吴丽雅在一旁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把正在劝胖姑娘的人叫走,然后走近胖姑娘。吴丽雅把一条毛巾用水润湿,捧起胖姑娘的脸擦了又擦。擦完后把胖姑娘的头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过了一会儿,胖姑娘不哭了。

吴丽雅靠近胖姑娘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胖姑娘轻轻点点头。

胖姑娘被人强奸了。

对于被强奸的过程和细节,胖姑娘提供不出一点可帮查证的证词。她只是说自己去拿内衣时,被人从身后扑倒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让她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事件发生以后,指挥部组织保卫科逐个进行了调查。调查有两项内容:一是向组织说明,发生强奸事件晚上自己在干什么;二是向组织检举嫌疑人。调查进行了几天,一直没查出嫌疑人是谁。

夏季昼长夜短,工地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彻夜不断。很多夜晚,杨林来不及做梦天就亮了。八月末,山里下了一场暴雨。那是一场罕见的风暴,闪电在天空炸裂开,向四处放射出蓝色的光焰。风在耳边“呼呼”响着,风力逐渐加大,路边的树干一棵棵无声折断了,很快,暴雨垂直落下。暴雨持续下了五个小时,随后天空布满了飞逝而过的云彩,路上横着许多被风吹倒的树木。暴雨引发了山洪,洪水像倒挂的瀑布倾泻而下,把刚铺的路基撕开三公里长的口子。洪水冲开路基后朝隧道方向一泄而去,隧道一公里处出现透水。为确保隧道安全,指挥部组织了紧急抢修。要把被冲毁的路基恢复原样,需要几千立方米的石头和土。

到哪儿弄那么多东西呀?望着眼前的样子,指挥长一脸愁容。

用打隧道挖出的碎石头啊。队长老陶有多年抢修的经验。

对啊,就用打隧道挖出的碎石头。我怎么没想到啊?

立秋第三天,杨林和工友通过一个断层时,隧道发生了塌方。

塌方像地震一样突然,那一刻,杨林面前碎石横飞。几乎同时,他感觉脑袋“嗡”的一声,被什么东西狠狠打了一下。随后,一阵强烈气流声由远而近,他本能地蹲在地上,感觉天塌地陷一样,碎石从头顶呼啸而过。杨林爬到一块石壁旁边,躲开呼啸而来的碎石。隧道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开始清醒。他擦掉眼里的泥沙,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杨林把整个胳膊摸了一遍,发现只是擦伤点儿皮。

塌方了!塌方了!人们同时喊到,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塌方后,宽阔的隧道变得异常狭窄。杨林和几个工友被堵在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里,人们在黑暗中腿压着腿,胳膊碰着胳膊,屁股对着屁股,但不知道谁压着谁。黑暗中,不知谁打开了手电筒,借着光亮,杨林发现自己身体压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孙明宇,杨林便喊他。孙明宇没有反应。杨林使劲喊,孙明宇、孙明宇,你醒醒,你还活着吗?

杨林喊了几分钟后,孙明宇睁开了眼,第一句话是,杨林,我没死?杨林,你快告诉我,我是不是没死?

杨林说,你没死,我也没死,咱俩都没死。

他们开始在黑暗中摸索,互相叫着对方名字。塌方现场有四个人:刘建设、孙明宇、陶队长和杨林。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用钢钎撬开一条路。正当他们为自己能活命庆幸时,却发现前面被一块巨石挡住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有人忍不住了,开始哭起来。虽然他们平常很熟悉,但在隧道里,声音发生了变化,听不出是谁在哭。这种哭声杨林没听到过,一阵大一阵小,像是狼嚎。

孙明宇,不要哭,别跟个娘们似的。陶队长在吼。

孙明宇说,我没哭。陶队长说,就是你在哭。

刘建设被埋在一堆碎石里。因为隧道太黑,杨林找不到他,只听到他叫喊的声音。刘建设一直在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杨林在周围摸索着,他顺着声音爬过去,仔细一听,叫喊声又像从别处传来,总是难以确定刘建设的位置。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发现刘建设到底在哪里。五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发现刘建设到底在哪里。刘建设的喊叫声越发微弱了,像是蟋蟀在夜里发出的“咝咝”声。杨林甚至觉得刘建设根本没在塌方现场,四周发出的声响是不真实的,只是他的一种幻觉。此时,大家只有一个认识,要想活着出去,就必须把面前的岩石凿穿。四个人中,杨林的年龄最小。平时他最佩服陶队长,这人是个能咬牙的好汉,可惜他已经老了。陶队长抡起钢钎向岩石铲去,钢钎下去后火星四溅,带着一股硫磺味。他铲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因为隧道里不通风,缺少足够的氧气。大家轮换着用钢钎铲岩石。过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铲出一条缝隙,一缕光从石头缝隙透进来,他们大叫起来,这意味着大家都死不了。借着微弱的光线,杨林看见刘建设就在不远的碎石堆里,他身上压着几块石头,只有头露在外面。刘建设脸色苍白,神情呆滞,看上去像死人一样。陆续的叫喊使他的嗓子沙哑无力。

杨林爬过去,用手扒开压在刘建设身上的碎石。一块很大的石头压在刘建设胳膊上,杨林和陶队长推了半天,也没把石头推开。

刘建设有气无力地说,陶队长,我可能不行了,你们别管我了。

陶队长说,刘建设,我们不能丢下你。咱们必须一块出去。

刘建设没听清陶队长的话,他用一只手拉住杨林说,你们把我的胳膊砍掉算了,这样我就死不了了。杨林说,刘大哥,你不能死,我们也不能死,咱们得一块儿出去。孙明宇从后面爬过来,三人一起从石头下拉刘建设。刘建设再次哭求,你们快把我的胳膊砍掉吧,你们下手吧。刘建设哭诉的时候,三个人已经把他身上的石头推开。凌晨时,他们终于扒开一个通道。杨林和孙明宇把刘建设抬到通风的地方。放下刘建设后,三人有氣无力地瘫在地上。他们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杨林和孙明宇轮流背着刘建设,一直把他背出隧道。太阳出来了,周围被雾气笼罩着。在隧道口,他们遇到前来抢救的工友。这时,他们一个个疲倦不堪,像从地震现场逃出来似的。见到工友后,大家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很快,他们被送到指挥部卫生所。杨林伤得很轻,只是被碎石划破了皮肤。卫生员给他做了简单包扎。他看见刘建设的头被绷带包裹着,只露出两只眼睛。

刘建设在说胡话。杨林在椅子上抽了一支烟。刘建设醒了,伸手做出要喝水的样子。杨林给他递了一杯水,刘建设迷迷糊糊喝了一口,突然大声喊着,班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班长,你的脸怎么这样难看?班长,你不要拽我,我不跟你走,我娘还要我养老。这天,刘建设一直在说胡话,直到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刘建设去世了。

按照刘建设的遗愿,他的骨灰一半葬在老家,一半葬在工地。

次日上午,五百多工友都来参加刘建设的葬礼。送葬队伍是从隧道前出发的。杨林捧着刘建设的骨灰盒走在队伍前面。送葬队慢慢走过河岸,来到不远的山坡上。指挥长在坟头为刘建设填上最后一锨土。天阴沉沉的,杨林听到吴丽雅和几个女工哭泣的声音。工地的汽车鸣起喇叭,喇叭声像林涛一样,在山谷里回响着。

在火葬场时,杨林从刘建设骨灰里找到那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一颗子弹。晚上回工棚,杨林把子弹从口袋取出来。因为在肉体中时间太久,子弹已经失去了金属的光泽。杨林在灯光下端详了半天,觉得这颗子弹就像一粒花生米,只是比花生米略长一些。他用信封把子弹包起来,摆放在刘建设睡觉的床头。

那时,刘建设已经离婚半年多了,队里没人知道。他只告诉了杨林,让杨林给他保密。

通信班的任务完成了,她们要去往另一个铁路工地。

临走前的晚上,杨林为吴丽雅饯行。杨林开车,吴丽雅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用头巾裹住脸,一副淡定的样子。汽车在一个乡镇停下来。这里是离工地最近的镇,附近有个小广场,旁边立着一盏路灯。邮筒旁,几个小伙子在抽烟,偶尔听到他们朝发廊小姐发出粗鲁的笑声。杨林闻到附近有股烤肉的味道。他们朝那家烤肉店走去。杨林很长时间没吃到烤肉了。杨林以前不贪酒的,和魏紫分手后常用酒打发寂寞。身边一张桌子是几个打工仔,他们光着膀子在划拳,已有几分醉意了。杨林把啤酒倒进酒杯,张口喝了一大口。那晚,杨林喝了很多酒。吴丽雅也喝了很多酒。酒后,两人去了一家旅馆。刚进旅馆,外面开始下雨,后来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啪啪”敲打着玻璃。外面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室内,杨林和吴丽雅疯狂地做爱。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完了后,杨林坐在床上抽烟,吴丽雅趴在他背后喃喃地说,杨林,你会记得我吗?她说完后一直盯着杨林。杨林没有回答她。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脸,仿佛自己是个盲人,想要以此记住她的模样。

吴丽雅走那天,杨林去送她,同车走的还有胖姑娘。那是个周末,天色阴暗。卡车发动机嗡嗡响着,天空悄然飘起了雨,雨水纷落在汽车挡风玻璃上。在迷蒙的雨中,杨林远远看到有移动的灯光从对面驶来——那是另一台老式卡车。迎面的卡车从身旁驶过去了,似乎这雨里,只有一台卡车在孤独地行驶着。

火车站到了,那辆火车停在站台上。杨林一直看着吴丽雅和胖姑娘上车,吴丽雅回头看了几次,每次都对他笑笑,后来没再回头。火车开了,吴丽雅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杨林突然觉得她的样子那么陌生。火车发出尖利的鸣叫,沿着夜色一直往深处开去,开始能看到窗口的灯光,后来灯光越来越暗,吴丽雅的影子越来越模糊。

杨林突然觉得这个情境在他梦里出现过。

隧道是来年春天贯通的。那天,工地搞了一个简单的庆祝仪式。指挥长在前台上做了一个报告,他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经过一年零八个月的连续奋战,我们的隧道终于贯通了。在这一年零八个月的日子里,我们经历过许多艰辛和磨砺……刘建设同志在这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当指挥长说到刘建设的名字时,杨林突然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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