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高考

浏森

夏日炎炎，万里无云。杨林第九十九次坐在高考考场里，麻木空洞的双眼没有任何的光泽，佝偻的身体几乎要趴在桌面上，仿佛最后一点生气也被蒸发进了空气中。

熟悉的考场，熟悉的座位，熟悉的监考老师，试卷上的黑色大字《2000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 语文》都那么熟悉。

前面九十八次的记忆，在杨林的脑海里影片快进一样飞速掠过。仿佛就在昨天，前天，大前天，这场高考，杨林考了九十八次，自己的人生也走了九十八回。每一幕都像印在脑子里一样清晰，甚至不用看考卷，杨林都知道题目和正确答案。

杨林狂喜过，无奈过，激动过，疯狂过，现在是深深的无力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上帝在跟我开玩笑吗？出去这个考场，一切都不会记得，成为2000年那个黑瘦阳光的少年，走向自己未知的生命旅程。在这个考场里，前面九十八次生命的叠加却是那么的沉重，压得杨林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高考是正常的。就跟全国所有考生一样，2000年的那个夏天，杨林怀着一点忐忑，一点期待走进了高考考场。发挥的比预想稍微差了一点，但也没有大幅度的失误。分数上不了北清，但上个本省的Z大是没有问题的，就是专业不太好。

上了Z大的杨林并不开心，高中最好的两个死党，都去了北清了，自己这种差人一等的学生，才留在本省上大学。杨林觉得，如果自己当时努力一点点，分数高一点，也许人生就完全不同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跟人比，越是比不过，GPA不如人，托福不如人。好像什么都比不过别人，杨林的大学过得好辛苦。好容易四年过去了，杨林逃命一般离开了大学校园。在家人的帮助下进入了一家远洋航运公司，成了一名领航员。看到两个死党都还在继续读研，杨林有了种弯道超车的错觉。

2005年，中国股市开始疯涨，门卫大爷谈论的都是今天自己赚了多少钱。同样尝到了甜头的杨林，把所有可以变现的东西都投进了股市。2007年，股市狂跌，想着国外读博的死党，想着再次见面时一定要混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杨林一狠心没有及时止损，再等等就可能绝地翻盘了。到年底的时候，不出意料，杨林成了穷光蛋。毕业两年白混了，弯道超车车却翻了。用最后的钱买了罐啤酒，在二十一层的天台上喝完，杨林纵身一跃。下落的过程中，杨林反而有种轻松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高考的时候考好一点，也许人生完全不同啊。这时一束白光笼罩了他。

第二次坐在同一个考场里，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杨林心里却是狂喜的。感谢上帝，感谢佛祖，感谢谁都行，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杨林小心翼翼地答题，避免了很多小失误，几乎是发挥出了最高的水平。走出考场的一刻，他志得意满，根本没有注意到，上一世的记忆慢慢被一层黑幕遮盖了起来。之后，如同剧本的主角一般，杨林如愿以偿进入了清华。清华汇聚了全国最会努力最能吃苦的高智商学生，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杨林就被残酷的现实打击了：倒数前三名。随后三年，杨林在艰难努力中保住了中游水平的成绩，颤颤巍巍毕业后，进入了一个大国企做技术员。清华鲜亮的光环效应，让杨林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人生似乎得意起来了。

杨林并不太擅长人际交往，就知道老老实实搞技术，不会拍领导的马屁，也不懂得迎来送往。几年后，很多同事纷纷晋升，但杨林一直都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杨林的领导都成了当年同时入职的一个同事，一个八面来风、处世圆滑的富二代，这让杨林内心非常抑郁，无处倾吐。工作中的情绪一点点带回了家里，楊林跟妻子的矛盾多了起来，从拌嘴上升到动不动就冷战。在一次同事和家人的聚餐中，妻子认识了领导，看到了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的杨林。一来二去，妻子和领导搅和在了一起。

愤怒的杨林冲进酒店2104房间，推开女人，追打领导。男人扭打过程中打碎了落地灯，领导恰好倒在灯架上，被刺穿了脖子，当场就没有了呼吸。女人吓傻了，杨林也傻了。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女人，杨林打开窗子跳了下去。下落的过程中，他喃喃地说：如果高考重新来过就好了。

第三次坐在同一个考场，杨林唏嘘不已。先不管是什么力量让自己不停轮回，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死后会回到考场，在考场里自己可以随意发挥，一旦出去考场就会忘记前世，重走自己的一生。这次杨林答题更加细心，加上前两次对题目的记忆还在，这次几乎门门满分，成了耀眼的状元郎。市领导都来家访了，电视台也上了，父母笑得合不拢嘴。杨林顺利走过了大学生涯，顺利考上公务员进了官场，在贵人的提携下官越做越大。也不知道是酒精的刺激，官威的加持还是别人在自己面前的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杨林越来越膨胀，变得刚愎自用，容不得任何质疑。有次自己确实对一个商人掏心掏肺地帮忙了，心安理得收了一张购物卡。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从购物卡也升级到了成堆成堆的现金或者装饰豪华的别墅。杨林很明白，自己累积的数额大到足够把牢底坐穿了。专案组走到单位大门的时候，杨林果断就从单位二十一楼跳下去了。

第四次，杨林有些腻了，胆子也大了，高考卷子上一个字也没写，大摇大摆就出了教室。他直接南下去了广州打工。他吃过各种苦，睡过大马路，终于攒钱开了一个家政公司，钱多一点后又开了一家饭店，有了温柔的妻子和聪明的孩子。但杨林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样没上过大学，处处都感觉低人一等。他从小对孩子要求非常严格，非打即骂。有一次孩子考试成绩不理想，杨林狠狠地发了脾气，孩子赌气跑了出去。妻子出去找，却一直没有回来。等到夜深了，警察打来电话：一个醉酒的司机用130迈的速度带走了路边一对母子的生命，当时母亲正蹲在地上给孩子抹眼泪。杨林吹了一瓶白酒，闭眼跳下了自家所在的二十一楼。“如果自己高考好好考就好了”，这是他后的念头。

杨林眼前一片恍惚，脑子里一片混沌。谁脑子里装着九十八次人生的记忆都得恍惚。不记得是哪次了，自己成了黑社会老大，把一个瞧不起自己的女人残忍分尸了，自己也在警察到来前跳楼自杀。有一次是钢琴家，却只能用一般的琴来演奏，越是好琴，杨林就越紧张，觉得配不上那张琴，演奏水准反而下降。还有一次是刑警，因为自己的胆小，搭上了2个同伴的性命，自己愤怒之下虐杀了嫌犯，然后羞愧自杀。

科学家、大学教授、消防员、极限运动员，杨林的人生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也有总也逃不出的圈圈。不知道从哪次开始，杨林注意到了，每次都逃不脱自卑自负两个极端的魔咒，逃不脱自己的圈。

每次高考都成了折磨，痛苦回忆的折磨，彷徨无助的折磨，无能为力的折磨。杨林曾经在试卷上写满了勇敢自信，写满了接纳肯定，但是一走出考场就重复自己的人生。到最后，杨林的试卷上就写着杀、杀、杀。

第九十九次好像是最惨的一次，杨林走出考场就做了乞丐。白天外出游荡，晚上回桥洞里睡觉。桥洞里有个老乞丐，自称以前做过公司总裁，做过亿万富翁，在经济危机中破了产，年龄大了直接选择躺平。老年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杨林，你要做个好乞丐”。一个风雪夜里，老人走了。走之前说，“杨林，你是个好乞丐，但你要做地更好一点啊”。冷风卷着雪花灌进衣领，杨林缩了缩脖子，这两句话就记在了心里。

老人不在了，杨林一个人在桥洞里感到了寂寞。他学会了自己跟自己聊天，学着老乞丐的口吻说，“你要做个好乞丐，你要做地更好一点”。

之后，杨林在一个人的帮助下找了一份景区扮演原始人的工作。每天杨林自己都说：“我要做个好原始人，我还可以做地更好一点。”

从原始人到群演，从群演到配角，从配角到一些网剧的主角。几年下来，从角色的穿越中，杨林体悟到了一个秘诀：不管做什么角色，都要全心接纳自己的角色，肯定自己角色的价值，然后告诉自己要做地更好。

日子一天一天过，坚持的力量就逐渐累积起来，日积月累的缓慢改变最终能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99岁的杨林，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留下了一个庞大的影视集团，帮助了一个又一个彷徨迷茫的年轻人，他们中有演员、编剧、快递员、留守在大山里的贫困儿童。来送杨林最后一程的人，超过了3000个。他这一生，过得无比踏实。

弥留之际，杨林浑浊的大脑突然清明起来，九十九次人生一幕幕掠过心头，心里暖洋洋的：原来根本不用重新高考，不用重新开始啊。其实每一次都是最好的一次，当下这次就是最好的一次。人生的路很长，可能性很多，重要的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参与自己的人生。接纳不完美的自己，接纳不完美的高考，这次就是当下最好的结果，接下来每天都做的比昨天的自己更好一点，人生处处就是华丽的乐章。杨林感觉自己身体变轻了，升了起来，越升越高。

杨林闭眼的霎那，一束白光笼罩了过来，他仿佛看到了天使。

“GT1608号治疗完毕，心理波动曲线平稳，可以出院。”一阵合成电子音飘过。一个密闭的“棺材”滑倒房屋中间，缓缓打开。

“杨林，欢迎来到天堂”，睁开眼睛的杨林，看到一片朦胧的白光，一个扇着双翅的天使。“真的有天堂啊？”

“本天使形象还能维持一分钟，超时需要付费，请问您要继续吗？”伴随着询问声，一股巨大的信息流注入了杨林的寄存器。

醒来的杨林迅速加载着之前备份的记忆，同时快速浏览着“天使”递给自己的“病历”。逐渐回过神来。

800年前，杨林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接受了一个医学实验，用一种方法把自己的一部分记忆保留了下来。

300年前，人类在南极冰川下建设了巨大的量子计算机阵列，杨林成了第一个入住新长安城的居民，以一个电子生命的身份。新长安，就是计算机阵列的名称。从此，人的肉体死亡之后，可以选择以新的形式，展开新的生命旅程。人们在新長安城里构建了美丽的城市，乡村，花园，电子生命们在这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甚至一些学者，艺术家，还可以继续从事之前的工作。一切都欣欣向荣地发展着，直到一个电子生命忍受不了漫长空寂的生命，选择了自我删除（自杀），之后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所有人类时期遗留的心理问题，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放大，大到一定程度之后，绝大部分电子生命就会选择终结自己。

针对电子生命自杀问题的心理医院迅速被建立起来。生活在现实社会和新长安的人类心理学家都投入了研究，迅速找出了一个个治疗方案。杨林接受的治疗方案，就是从最早的心结开始，重新开始高考，不断地轮回，直到自己找到一个可行的道路，并习得最佳的疗愈方式。

杨林打发了扮成天使的护士程序，把自己的外貌修改成了800年前白发苍苍的样子。

“哇，精心设计的帅哥形象不要了，多可惜，花了不少钱呢”。护士程序又凑过来打趣。

“自己的样子就是最好的样子，我接纳，我肯定。”杨林用缓慢坚定的语调陈述着一个事实。

“GT1608号治疗方案效果不错，我会选择更多的志愿者加入这个方案，进行更大规模的测试”。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的电子医生飘了过来。

“佟医生，您生前就是心理医生，而且是知乎大V吧？”，杨林检索自己的寄存器，发现了一条好玩的记录。“我生前就读过您的《幸福课》”。

“居然还有人记得知乎和当年的我，真是太久远的记忆了。我猜你一定没有好好读我的书。”

“学再多的人生大道理，也不如一次体悟啊。电子生命形态，读书更加快捷了，但是体悟生成的核心代码，永远都是最珍贵的。“杨林小心翼翼地把一段新代码进行了复制和备份。

10年后，杨林那段核心代码已经衍生出丰茂的枝枝蔓蔓。今天，他决定接受一个新的挑战，成为人类第一艘星际移民船“勇气号”的领航员。

虽然大量的人进入了新长安，成为电子居民，但是地球上的人还是越来越多，为了拯救岌岌可危的地球生态，地球联邦决定正式开始星际移民。

去年，由电子生命组成的拓荒队已经在火星上建设了第一个生态舱。电子生命不惧怕恶劣的自然环境，核心载体又可以做得非常小，能操纵各种机械，只要有网络就能够及时逃生，因此成了最佳的宇宙拓荒者。现在火星上的生态舱已经开始稳定地出产西红柿，土豆等基础农作物了。移民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电子生命强大的计算能力，快速的学习能力和反应能力，使得他们成为星际航行最佳的船员，只要接驳移民船的主控电脑，这艘船瞬间就具备了人类的智能。杨林也决定走出新长安，开始一段新的征程。

点火之前，佟医生的短信到了杨林的通信助手：“GT1608号治疗方案已经是医院的招牌和摇钱树了，作为第一个实验对象，你留句话给后来者吧。“

“自我接纳，自我肯定，勇敢走向人生的星辰大海“，话音未落，发动机的输出攻率就到达了顶点，勇气号亮起了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