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要扔砖头呢?
2019-07-29珍妮·张张熠如
【美】珍妮·张 张熠如 译
编者按:
美籍华裔女作家珍妮·张,1983年出生于上海,幼年随父母移民至纽约。她写诗,也写小说,以真诚、幽默的笔触,书写移民经历和身份问题。本篇为其2018年欧·亨利短篇小说奖(The O.Henry Prize Stories 2018)获奖作品,短篇小说集《酸的心》(Sour Heart)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我这只耳朵听不见。有匹马跳过栅栏,撞到了我这边的脸。”抵达肯尼迪机场时,奶奶对我说。我那时九岁,已经四年没见她了。“以前在上海,你每天晚上都跟我睡。我们每周送你去一次外婆家。她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说想见你:‘我就不能看看我自己的孙女吗?我跟她说:‘当然可以了。但是——说这话会伤感情——你其实不想见她。每次一到外婆家,你就会大声哭喊我的名字,把邻居吵醒。你讨厌她的脸,因为它像月亮一样圆。你认为我的脸是完美的椭圆,像鸡蛋一样。你喜欢我们的房子,那是你真正的家——现在依然是。刚把你丢下几分钟,你外婆就会发疯似的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然后我就一路狂奔过去。对,我的小心肝,你奶奶当时六十八岁了。为了你,你奶奶跑过一条条马路。我怎么能让你受苦呢?一秒钟都不行。我一到,你就不哭了。我把你拉到怀里,你就像是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一样,甜甜地睡去。”
“我现在一个人睡了。我有一张自己的床,床上还有贴画呢。”我用中文跟她说的,但不知道“贴画”用中文怎么说。我把身体紧贴在妈妈的身上,她正跟爸爸说,他得跑两趟运行李,因为我奶奶不知怎么说服了机组人员,让她带了三件托运行李和两个登机包,还没收她任何费用。
“你看见那个可怜的男人了吗?是他帮她把行李箱从飞机上拖下来的。她为什么总这样啊?”妈妈把我甩开,然后悄声地用英语对我说,跟——奶奶——说话。
爸爸无奈地举起双手,“她你还不了解吗?”说着拿了头两件行李就走了。
“你还记得那有多不可思议吗?”奶奶继续说着,调整着她的助听器,直到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然后一声更刺耳的声音,然后再一声更刺耳的声音,“他们都说我是创造奇迹的人。然后我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她的奶奶。但每个人都说,‘你是一个创造奇迹的人,只有你才能让这个小孩不哭。他们说我没必要谦虚,‘比起她自己的爸爸妈妈,这个小孩更喜欢她的奶奶!为什么要掩饰真相呢?我不许别人那样说。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不能再那么阻止他们了。我会没完没了地,侮辱大家的智力吗?你奶奶不是那种人。其实大家也不会无中生有啦。在每个被普遍相信的谣言里,都存在着真相。真的是这样。”
“什么?”我说,“我的中文不是很好。”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你真正的生活,你真正的家——你来自的地方。你一分一秒都不会忘记的。你已经开始学英语了?”
“我只说英语。这里是美国。”
“奶奶太为你自豪了。总有一天,你的英语会赶上来的。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天賜的礼物。你不知道我度过了多少孤独的夜晚,流了多少眼泪。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走。你记得吗?当你松开我的手时,当你跟着你妈上飞机时,你是怎样呼唤我的?记得吗?你是怎样哭嚎着要带我一起走。四年前,你爸给我写信说,‘那是我的老婆和孩子,你不能再把她们扣在你自己身边了,我现在就派人来接她们走。我想知道他是否考虑过,也许你和你妈根本就不想去美国呢?那些日子里,你宁可吃掉一整个地窖的老鼠,也不愿意离开你的奶奶。你爸也很固执,但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也不会再多说了,现在我住在他的房子里。即使他做出的选择全都是致命的错误,我们还是得听他的。但你记住,你在机场时哭着说过,‘奶奶,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去美国。”
“我不记得了,”我对奶奶说,“对不起。”
“你什么都记得的,对吧?但回忆这些糟糕的事实在太痛苦了。”她的助听器又在嗡嗡作响。她用拇指和食指拧了拧里面隐藏的小旋钮,“这玩意只能用一会儿,接着好几天不能用。你爸说会给我买个合适的,这样我就能听到你美妙的声音了。你大声说几句,让奶奶看看你。过去每天晚上,你都会和奶奶睡。如果奶奶不到床上陪着你,你就不肯闭眼。自从你最后一次和奶奶睡,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秒,每流逝一丁点时间,她都在想你。你知道别人最喜欢开什么玩笑吗?‘谁才是亲妈啊?你吗?哈,我就大笑起来。”
“那不是玩笑。”
“那就对了。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嘛。”她继续说,“他们都问我,‘你孙女不想跟她爸妈睡吗?我不得不告诉他们——不是吹牛,只是得让他们明白——‘不想。她爸在美国学习怎么造电脑,她妈在工厂里上班到很晚。而且,即使她妈下班回家没那么晚,我孙女还是会明确表示只跟我睡。她妈和我们住一个屋檐下,却一个人睡在另一个房间,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但是一个孩子想要一样东西,你怎么忍心看着她,然后对她说不呢。”
奶奶和我们在美国住了一年。她教我织毛线。放学后,我会看着她做晚饭,看着她洗碗,看着她缝窗帘。一开始,我不让她和我一起睡,她哭了。每天晚上,她都会走进我的卧室,一言不发地坐在我的床边。每到晚上,她的一双小眼睛通红,没有牙齿,除了最下面一排的四颗和后面的两颗。她每天要吃好几头大蒜,这样可以活到一百一十七岁,可以见证我接下来四十五年的成长。她开始几次提到这点时,我都想像着逃离这个家,只为独自过几年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没过几周,那种气味开始变得让人安心,闻到那种气味,才能安然闭上眼睛。后来,我对她的需要开始超过她对我的需要,而也就在那时,爸爸妈妈宣布,她必须回到中国,回到她垂死的丈夫身边。“你爷爷他说,”奶奶嫌弃地说道,“一个男人,必须死在自己家里,死在妻子的身边。这才是唯一体面的死法。你有听说过比这更没骨气的话吗?”
我爷爷一直在哀求她回去。他已经哀求了六个月。他被诊断出喉咙有病变,不希望自己死时身边没有她。过去一年,我都睡在她的床上。我靠着她的身体,好像她就是我卧室里的墙。她离开后,我在她的床上赖了两周。妈妈威胁我说,如果我不从这个房间出去,她就要把我推出去了。即使是那样,我依然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床上。
“这个房间很臭,”她说,“闻上去像有好几个人死在里面。你还想睡在这里啊?”
我点点头。
“睡在这床单上?这床单好几个星期没洗了。”
我点点头,“她说了,等爷爷一死,她就会回来的。”
她还说你上初中才开始学英语呢。她说她在梦里学会了开车,考到了驾照,然后带你去总统山过生日。你真信她说的这些啊?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吗?疯了吗?”
我摇摇头。最后她和爸爸把我拖了出来。我死攥着廉价的白色床架,爸爸抱着我的腿,妈妈把我的手指从床架上掰开。
“你得自己睡觉了,”妈妈说,“就像她来之前那样。”
“听见你妈妈说的了吗?”爸爸边说边擦去我脸上的泪水,然后对着我又烫又红的脸颊轻轻吹气,“一天就一次。”
“别纵容她了。”妈妈说。
“你想让她难过死吗?”爸爸说,“你妈就想那样。让我们做坏人,等她回来就可以做英雄了。”
“我才不会叫她过来呢。”妈妈说道。
两年后,奶奶回来了。我那时已经上了初中。我悲惨的青春期就像午夜的一道闪电——忽然之间,我看到了周围一切的真实面貌:它们丑恶而凶险。我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没有爱好,没有才华,没有胸,没有整齐的牙齿,没有讨喜的个性,没有正常的衣服,没有魅力。每天回到家,我都因为恐惧而垂头丧气。我开始装病,这样就可以跟我两岁的弟弟一起待在家里。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在地上爬,我也在地上爬。等他学会走路,我就跪着走路,这样我就能和他一样高了。
奶奶第二次过来住时,告诉我说,这一次,她不会再离开。她要申请绿卡,要帮忙带弟弟,直到他长到可以独立的年龄——十八岁,或者十九岁。
“我们会考虑一下的,”爸爸用中文说,然后又用英文对我和妈妈说,“随她怎么想吧。直觉告诉我,等到三月,我们又会回到旅行社,否则我的名字就不叫爸爸了。在这个家里,爸爸就是解决问题的。”
我对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可‘爸爸又不是你的名字。”
我跟奶奶强调,这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睡的,“而且,我还知道怎么给自己剪脚趾甲,怎么编辫子,怎么给自己备零食。”妈妈看着我,拉下了脸。“嗨,奶奶。我想你了。”我补充道。
然后她就开始喋喋不休,上下左右把我抱了个遍。“奶奶想你了,”她说,“奶奶想你了,哦,奶奶想你了,哦,奶奶想你了——”
“好了,我知道了。”我说。
她退后一步,然后抓住我的手,“宝贝,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奶奶一起睡,但你弟弟也想跟奶奶睡。我不知道一张床上能不能挤下三个人,但我很愿意试一下呢。身边躺着孙子和孙女哎,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你奶奶开心呢?你弟弟长到可以独自睡觉的年龄前,他都会和我睡。大多数人说十三岁是孩子学会自己睡觉的年龄,但大多数人都很自私,只关心自己。我不是这样的。要我说,十六岁才行。不,十七岁才行。如果他需要的话,我很愿意跟他一直睡在一起,直到他長到二十一岁!”
我大笑起来,“艾伦不会愿意那样的。这里的情况不同,我们写信跟你说过的。”
奶奶把我拉得很近,我假装发出窒息的声音来表明我的态度。“哦,宝贝,我想你了。我现在的听力更差了。如果你够幸运,那你看病前后不会有任何差别。当时那些男孩在向我扔砖头。我就是在逃跑时失聪的。他们为什么要扔砖头呢?谁知道啊。当时发生了暴动,现在没人能理解的。那些男孩从哪里弄来的砖头呢?这才是真正的问题。那个时候,没人住得起砖房,人人都活得跟动物一样。你奶奶的皮肤就和瓷娃娃一样白,但那时没人看得出来的,因为你奶奶浑身是污垢。那些坏小子追我,直到我被栅栏绊倒。然后,我的耳膜就被一根锋利的木刺穿破了。我在那里躺了一夜。后来,放羊人的女儿发现了我。我在那里像小孩一样蜷缩着。”
“我还以为是一匹马跳过篱笆踩到了你,你才失聪的。”
“他们带我去看村里的医生,他把我膝盖上的皮肤移植到耳朵上。我流了好多好多血,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是我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事情了。我经历过不少可怕的事。你奶奶活过了两次战争。你奶奶曾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被日本士兵枪杀。任何一个小孩都不应该亲眼看着自己的妈妈死去。但是你知道有什么比躺在泥里,耳朵里流着血更糟糕的吗?你知道有什么比看到亲弟弟从战场上回来,只剩半条腿,没了右臂更糟糕的吗?那就是跟你和你弟弟相隔千里,跟你的爷爷一起生活在中国,他不像他说的那样体面地死去。我太心疼你弟弟了,所以我告诉你卑鄙的爷爷,除非他立刻就死,不然,他就得学会像来到这个世界时那样离开这个世界——不用我陪在身边。他能怎么办呢?他能阻止我去美国吗?我跟他说,‘如果你这么需要我陪着你,那就跟我一起走啊。‘不要,他说,‘我还是在这里踏实。这是我们的家。你应该跟我待在这个家里。现在正是我们的黄金岁月。等等等等。你和你弟弟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哦,我好想他啊,就像我想念自己膝盖上的皮肤一样。”
“你今天刚见过他啊。”
“大点声,我的小心肝,这样你奶奶才能听见你。”
“我妈说,我只能喊我爸爸的妈妈叫奶奶。你其实是我外婆。”
“你爸说要帮我换个助听器。我这耳朵里可能还留着那根木刺呢。我错过了你弟弟的出生。你爷爷说他要死了,所以我就回去了。猜猜看,是谁还没死?是谁在花园里抽着烟走来走去?每天他都去老年活动中心搓麻将。我的甜心,我的宝贝,这听上去像是个快死的人吗?你爷爷让你奶奶错过了她孙子的出生,这可是你奶奶唯一的孙子啊。你觉得你奶奶会原谅他吗?你觉得你奶奶还会再上他的当吗?再也不会了。我的宝贝,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我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不会再叫你奶奶了。”
“我所有的孙子孙女都叫我奶奶,因为奶奶是对一个家人最亲近的称呼了。你小时候不肯喊我外婆。你跟我说,‘你不是我外婆,我的外婆是那边那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逼我吃我不喜欢的东西,她的床也很冷。你记得自己那样说过吧?你弟弟去哪儿啦?我好想他啊。我祈祷蜂鸟啄我的眼睛,把粪便留在我被啄空的眼窝里,省得我再次经历这种心碎。但我已经好多了。一见到你弟弟的脸,我就再也不难过了。我将满心欢喜,直到咽气。你弟弟呢,宝贝儿?”
外婆第三次过来跟我们住时,我十五岁,弟弟五岁。“求你别再让她像上次那样控制你了,”我对他说,“你对她太过依恋了。”
“没有,史黛西。我没有。”
但很快,他就又在她的床上睡觉了。他又开始跟爸爸妈妈顶嘴。如果我不让他吃最后一块米花糖,他就会对我发火。每当他生我气时,就会跑到外婆那里。然后她就会来到我的房间,假装要当着他的面打我屁股。但她其实只是在我的屁股旁鼓掌而已。
“我把你姐姐打哭了,她哭得很厉害呢。”外婆对弟弟说,“看到啦?你姐姐拿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奶奶在惩罚她呢。你听见我打她打得多响?她的眼泪流得到处都是哦。”
“我没哭,”我的声音盖过了她的掌声,“我没哭,”我一遍遍地重复,直到我沮丧得真的哭了起来。
弟弟常在周末的时候哭,因为外婆要去一家工厂上班,她在那里包饺子,每个五美分。大多数工人只能一小时包五十个,而外婆通常能包一百个。吃午饭的十五分钟里,外婆向其他女士传授了她的商业机密。发现这个情况后,老板颁布了“品质管控”条例。他规定,每个饺子都要用上一定分量的面粉,边缘处要折进四到六毫米。外婆指出,他没有进行过任何真正的检查,就擅自扣下“不合格饺子”的钱,并且,她包好的所有饺子,包括不合规的,都被扔进了同一个冷冻袋,这是剥削。她说服了其他工人集体要求补回不合格饺子的钱,甚至在一天早上组织了一次罢工,跟厂主要求涨工资。“一个饺子六美分!”他们高呼。老板屈服了,那天晚上回家时,外婆像参加动员大会一样挥舞着拳头。听她讲述当天的胜利,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她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不要担心,”她说,“有一天,等你长大后,你就会变得跟你奶奶一样。”
“看,奶奶是一个英雄呢,”艾伦说,“她什么都能做到呢。”
“呃,”我说,“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挣更多的钱,有什么了不起啊?”
我想拯救我的弟弟,但外婆实在是太狡猾了。晚上,当我们在附近散步时,他会藏在她又大又长的睡袍里。如果我不理他们,外婆就会拍拍我的肩,直到我转过身来,然后问我,“你弟弟去哪啦?”然后我就说,“哦,我的天啊,别,求求你了,别。”但那总是太迟了——外婆已经掀起了她的睡裙,露出了里面的弟弟。然后,弟弟从她的身下滚出来,一直滚到草地上。
“我还活着,”弟弟叫道,“我出生啦。我出生啦。我零岁。我突然出生啦。”
“你就是这样出生的,”外婆大喊道,“美丽又庄严。每个人都哭了,哭得最厉害的是我。从我身体里掉出来时,你唤醒了众神,让他们把这个邪恶腐败的世界变成一个善良仁慈的世界,贫穷、饥饿和暴力死亡从此消失。”
“你不能再跟她这样玩了,”我对他说,“你不是这样出生的。你知道的。”
“奶奶说了,就是这样的。”
“她错了。”我说。
“你弟弟小的时候,”外婆高喊着,双手悬在空中,像是在等着接住什么应许之物,“他会吸我的奶,因为你妈的奶水已经没了。但是,只要我的孙子孙女出生,我的乳房就永远都有奶水。你的表妹也吸过我的奶,但没人像你弟弟那样饥渴。他一直喝着我的奶,直到我的奶水被吸干。再分泌奶水的话,我会很疼,但是你弟弟痛苦地大哭,想要喝我的奶。我不得不跟神祈祷说,让我有更多的奶水吧,这样你弟弟就可以继续喝奶了。”
“太恶心了,根本没这回事。”我说。但和往常一样,没人听我说话。树在朝我的反方向弯曲,前方的路在上坡处弯成了C字形。它们没在听我说话。外婆只听她想听见的,弟弟在被她慢慢荼毒。他们也不会听我说话。爸爸妈妈也不听我的话。我曾跟他们说,如果再不多花点时间陪伴我们,他们就要失去弟弟了。哪来的时间啊?爸爸问道。对啊,哪来的时间啊?妈妈问道。我们难道不工作,不还房贷,不为你的大学学费存钱了?我们难道再住回那个房间吗?那个房间里住了十个人,有个小孩还会整夜整夜地尖叫,说要挠腿。为了你看重的“时间”,我们是不是饭也不吃了,衣服也不穿了,车也不开了?
但我知道我所知道的。总有一天,等到他十六岁,他依然会蜷缩在外婆的裙子里,在被她叫醒前紧紧地抱住她。他依然会等着她做午饭,等着她收拾晚饭后的餐桌。在客厅里,他依然会蜷缩在她的身边,就像一对缠绕在一起的藤蔓。你不想要更多了吗?我问他。你不想交朋友吗,不想亲吻不是你亲人的人吗?然后他说,不,我只想要奶奶。然后我就会看到她站在他的身边,露出了一副夜间不戴假牙的笑容,小眼睛里透露出满足。她在我们的生活里塞入了可怕的谎言,那些谎言变成了我们家庭历史里的怪事。然而对于这种状况,我们无人能够改变。
有天下午,我回到家时空无一人。一小时后,我看见弟弟和外婆手拉着手从街上走过。尽管是冬天,他还在淌汗。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
“我刚刚在跳。”
“跳?”
“奶奶也跳了。”
“她和你一起跳的?”
“对啊。我们在那个跳来跳去的东西上跳的。”
“什么跳來跳去的东西?”
“有个紫色的跳来跳去的东西。奶奶说的,我们可以在上面玩。”
“你说的是蹦床吗?”
“蹦床是什么啊?”
我给他画了一张图,她穿着睡袍,吊在一张蹦床上。远处有五个警察。那些警察举起了枪,对准她。那些警察的头顶上方,我画了一个对话框:“杀了她!这是法律规定!!!!”
“哦,是啊,就是那个跳来跳去的东西,”他说,然后把画上的警察撕掉,“就在那个紫色的房子里呢。”
“让我把这事搞清楚了,街那头有一栋没人住的紫色房子,房子里有一张紫色的蹦床,对吗?”
“不在房子里面。是在后院。奶奶说我可以到上面跳呢。她先这么做的。”
“她也在蹦床上跳了啊?”
“跳了大概三十次吧。”
“你让她这么做的吗?”
“没有,她自己这么做的。然后她说,艾伦,过来跟奶奶一起跳吧。”
“我的天。你们两个在犯罪啊。你们这么做了多少次?”
“在那个东西上跳吗?”
“外婆带你去了多少次?”
“我不知道。每天都去吧。”
“我的天”,我说,“你没看到我画的画吗?你们犯法了。”
“没有,我们没有。”
“有的,你们有的。如果有人发现,你们会坐牢的。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我说着朝厨房里的电话走去。
“史黛西,不要啊。不要让奶奶坐牢啊。”
“谁在乎她坐牢啊?”
“我不想她坐牢。求求你了,史黛西。”
“那你希望谁去坐牢呢?总得有个人去。妈妈还是爸爸呢?”
“妈妈吧。”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会这么说。”
“我不知道。”
“这简直太蠢了。”我说。
“别叫警察,史黛西。奶奶什么都没做啊。”
“奶奶什么都没做啊。”我学着他的样子说道。
那一年,她离开了。一个邻居的狗把她撞倒在柏油路上。她的头撞破了,需要缝针,需要做一次核磁共振,还需要做好几次CT扫描。她的签证已经过期,我们也没给她买过保险,所以医院寄来的账单耗掉了爸爸妈妈几个月来的积蓄。她没被诊断出什么病,可她经常抱怨头疼,并开始梦游了。我们这条街上住着一位退休的法官,参加过越南战争,走路必须拄着拐杖。有一次,他把她送回了我们家。“她敲了我家的门,现在我来敲你们的。”
“必须送她回国,不然为了救活她,我们得卖房子了。”爸爸后来对妈妈说道。
“我明白,”她说,“她不会愿意走的。但我明白。”
一天夜里,情况变得紧急了。梦游的外婆走到了主路上,走进了迎面而来的车流中。因为她,四辆车撞到了一起。几个警察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我不会把她装在尸体袋子里运回国的。”我无意中听见妈妈对爸爸说。
“我们必须告诉她,要么她自己离开,要么移民归化局将她驱逐出境,而且会永远禁止她回来。”
“我不会跟她说谎的。”
“你以为她每次说谎时都和你一样挣扎吗?听着,我知道你想公平对待她,但现在不是你做好人的时候。”
外婆离开的那天晚上,我跟弟弟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握紧了拳头,想用拳头打自己的脸。
“你得习惯,”我握住他的双手说,“我明白你的感受。以前我也是这样的。我以为,没了她我会死,其实没那么糟糕。你现在觉得很糟糕,其实没什么,只需要慢慢习惯它。每过一天,你对她的想念就会少一点点。然后,等到有一天,你就不会再想起她了。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觉得难过,你随时可以跟我说说话。”
他没在听我说话,他脸涨得通红,好像刚有人搧他了个遍。我唯一一次看到有人哭得这么凶,还是在一部越战纪录片里。有个村妇的丈夫死了,然后那个村妇就跳进了他新挖的坟墓。她想跟他一起被埋葬。她哭泣的样子和声音,她被抓住的身体,她被拖出丈夫坟墓时的样子,困扰了我好几天。
“这是件好事,艾伦。这甚至不是你会经历的最糟糕的事。说实话,我很开心,很开心她走了。你知道吗?我不会让你毁掉我的这一刻。”我说,声音有点颤抖。
我十七岁那年,外婆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跟我们住。两年过去了,弟弟已经把她忘了。他重新和我亲密了起来。只要我允许,他就会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或者睡我床上。我做作业时,他会戴着耳机在电脑上玩游戏。他小提琴拉得很差,我一笑他就感到很受伤,可他还是会在练习时,让我坐在他的边上。每当我有朋友过来玩,他就会躲在角落里,假装检查门框上有没有虫子。我告诉他,即便我喜欢一个人,也不能总是和他在一起。但我其实喜欢他的依恋。坐在餐厅的卡座里时,我喜欢他小小的身体靠在我的身上。在家时,我喜欢他把椅子拉到我的身边,然后一半的身体都坐在我的椅子上。我喜欢他经常说的那些话。他说,他希望我没有作业没有朋友,这样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他身上了。
外婆又想和他睡在一起,可他只愿意在我房间睡了。他有时会捉弄她。比如,当她问他想不想跟以前一样钻到她裙下时,他照做了,随后在她的两腿之间打了一拳,然后冲了出来,冲进我的房间。有很多天,她会过来坐在我的床边,等着弟弟跟她道歉。她等着弟弟跟她说,他爱她,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但他从来没有。
这一次,她的听力比以往更差了,两只耳朵都戴上了助听器。爸爸在好市多超市给她买了新的助听器,可她放进去的电池都是用了五年的,新助听器的效果还是非常糟糕。有时我会看见她待在她的卧室里,把旧电池从助听器里取出,放进较新的旧电池。她有了新的爱好,开始自学书法和美洲印第安人历史。“美国属于中国人,”她说,“我们是最早定居北美的人。”
“我觉得最早过来的是印第安人吧。”
“印第安人就是中国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看见的是中国人的脸,就叫他们印第安人。我们发明了香料,发明了胶和纸。我们发明了雕版印刷术,然后是活字印刷术。我们发明了纸币、火药、茶叶、绢纺、炼金术。后来,炼金术就变成现代化学了。为了去海上探险,我们还发明了导航工具。我们发明了作战的武器,也发明了和平时代的机器。所以,中国位于地图的中心。”
“在美国教室里,中国可不在中心。”
“你应该以自己是中国人而自豪。”
“奶奶,中国人不是印第安人。”
“最早的非洲人是中国人。最早的南美人是中国人。很长一段时间没人住在澳大利亚,那里的文明过去是落后的,现在也是落后的。想想看,整个北美和南美,整个非洲,大部分的东欧,整个俄罗斯,西伯利亚——都是中国人最先定居的。”
现在,她全暴露了。我看清她了。她只是一个小老太。她没怎么上过学。她曾给过我妈妈、我妈妈的兄弟姐妹一些基本的教育,但她自己没有受过教育。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别人就告诉她,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生孩子和养孩子。女人不能成为任何一种负担。女人应该像仆人一样生活,女人应该变得很能干。女人不应该觉得累,也不应该为自己提任何要求。不过,她足智多谋,加入了毛澤东提出的妇女解放运动,并从中得到了权力。毛泽东让女人走出家门,走入田野和工厂。在她的家族中,她的权力比其他所有女人都大。她会提到所有那些她“拯救”过的人,但她从来不会说起那些她在“文革”期间告发的人。她的失聪直接变成了她的恐惧。她害怕自己变得没用。她害怕没人再想和她说话。为了对抗这些恐惧,她必须树立一种自信,而她的自信让旁观者感到尴尬。她必须坚持自己的观点。她的观点过于鲜明,几近妄想。她想要让儿女相信,如果没有她,他们就会死。她想以此来免遭淘汰。儿女懂事后,她就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她的第三代。但我们也在长大。要等上很多年,我们才会有自己的孩子。到了那时,她已经死了,已经被埋葬或者火化,除非她的大蒜头真的能让她活到一百一十七岁。我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明白,创伤会造成很多后果,而其中一个后果,就是让受伤者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外婆不想成为一个受害者。这很可悲,也让人感动。这起码让她值得一点点同情。但是,操,为什么她要那么贪婪?为什么她要渴望那么多的同情?为什么她需要别人全身心的投入?这让我感到厌恶。她希望的是,我和弟弟对她的爱,胜过我们对父母的爱,胜过我们对彼此的爱,甚至胜过我们对自己的爱。
所以我嘲笑她,不理她。我告诉她,她的中文说得像农民,那是我能对她造成的最大伤害。“泪水之路马上要来了”,一听见她的呜咽和吸鼻子声,我和弟弟就会这样说。有时我们会打赌,看看在我们不理她时,她能一个人在我床边坐上多久。僵持一段时间后,她就会自己下楼写毛笔字去。她的文化程度只有小学三年级,现在自学汉字,这样,她就可以写一本有关她外孙和外孙女的书了。
“这个世界需要了解你们两个人。”她说。我在那个瞬间被打动了。但我知道,在我们两个人中,如果有人能有机会成为那样的人,成为世界上其他人想要了解的人,我们就必须将她抛在身后。
“奶奶,你应该写写自己的人生,”我说,“大家也应该了解你。”
“你和你弟弟就是我的人生。”她坚持道。她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然而,我还是感到深切的悲哀。她对我们所知甚少,而我们对她的了解更少。
我高中毕业后,爸爸妈妈带我和弟弟坐游轮去了趟加拿大,是和其他一些中国家庭一起去的。出发前那晚,弟弟哭了,但不肯告诉爸爸妈妈为什么。
“你担心外婆一个人在家哭出一条泪水之路,是吗?”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问他。
他点点头,“如果她害怕一个人待着怎么办?”
“就几天,艾伦。她经历过糟得多的事呢。”
“如果她需要帮助怎么办?”
“那她可以打爸爸的手机,我们会立刻冲回家的。”
“如果我们当时正在大海中间呢?”
“那她就得等上几个小时了。我们会停靠在岸边,然后坐飞机回家。”
“如果她等不了那么久呢?”
“那我们就给邻居打电话,让他们去看看她的情况。”
“如果邻居不接电话呢?”
“那她可以打911报警电话。爸爸妈妈已经告诉她怎么做了。别问我如果他们听不懂她讲话该怎么办,因为我很清楚,911是有中文接线员的。”
“但是,如果他们那天正好没有呢?”
“艾伦。”
“怎么啦?”
“你知道怎么了。”我说。
“史黛西,你难道不会为奶奶难过吗?”
“我的意思是,对啊,一个人在家的确不好受,但她承受得住。我知道她可以的。她必须承受。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奶奶什么想要的东西都没得到过。”
“这话不对。她来美国四次了,每次都跟我们住在一起。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这已经不差了啊,有些人一次都来不了呢。你有没有想过这点啊?”艾伦的嘴唇又在颤抖了。“听着,我们不如给她从游艇上带点特别酷的东西。怎么样?”
“好啊。”
“记得吗?你把我们在飞机上拿到的免费牙刷给她了。现在她每天晚上还是会把它举起来,好像那是一颗稀有的钻石。”
“哦,是啊。”艾伦大笑起来,“她说她死后要跟它埋在一起。”
“我相信她这样说过。”
游轮太好玩了,我们完全忘了给她带礼物的事。开车回家时,我把背包翻了个遍,找出了一个喝完的迷你可乐罐,里面还插着一根弯曲的吸管。我们扔掉了吸管,然后用一个小册子把可乐罐包了起来。那是份船上安全手册,而且还被食物弄脏了。
“奶奶,我们给你带了个礼物。”艾伦说道。
“这是我们从安大略给你带的纪念品,”我补充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把它给喝了。”
“哦,我这两个稀罕宝贝啊,你们给了我一份应该给国王的礼物。”她抱了抱艾伦,又抱了抱我,然后把我们两个人一起抱住。她抱得太紧了,以至于我们三个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哭了起来。爸爸打断了我们。他问,在我们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人按过门铃。外婆说,基本没有什么人来过,除了有天下午,一个警察出现过。对,就是这样,她把门开了一条缝,然后跟他说话。在这期间,她一直在背后举着一把刀。
“一把刀?”爸爸惊恐地重复道,“你跟全副武装的警察說话时,在身后藏了一把刀?”
“我怎么知道他的制服和徽章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我绝对有权拿着武器。”
“如果那个警察看见了刀,他可以逮捕你的,”爸爸说,“然后他就会发现你的签证已经过期了,我们所有人就都麻烦大了。”
“他可能会……杀掉她?”艾伦用英语问爸爸。
他草草地点了一下头,又回头去训斥外婆:“谁知道这些警察会做出什么啊。如果你在错误的时间惹恼了错误的警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啊。你现在可能正坐在看守所里,等着被驱逐出境。所以我跟你说,不要因为任何理由开门。”
“嗯,不会的,他做不到的。只要他敢试着踏进家门一步,我就会毫不手软地揍他一顿。”
爸爸摇了摇头,下楼去告诉妈妈这一切。第二天我们才知道,警察其实是来跟外婆说,根据最新的街道管理条例,周二和周四的时候不能打开洒水器。她每天都会开洒水器,以为我们的草坪急需更多的水,一定是某个特别爱管闲事的邻居打电话给警察投诉了。
“有人投诉你了,你知道吧,”我对外婆说,“你的用水量超标了,他们不喜欢你这样。”
“你奶奶会武术。如果家里来了坏人,你奶奶只要看他一眼,他就不中用了。单靠我眼睛的力量,我就能把他扔到这个房子的任何角落,然后再把他甩出家门。你想像一下,如果你奶奶真动手会发生什么,不用五分钟他就死了。所以我必须靠眼睛来战斗,更人道主义一些。”
“太酷了,奶奶,”我说,“你太有才了。”
“我的确这样啊。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永远和你们两个在一起,只要你奶奶还在这个房子里,你们就永远不用害怕。”
她在那个夏天离开了。三年前,她脑部受伤没有痊愈,头疼,又开始梦游。外公又给她来信说,他被诊断出淋巴癌。这次是真的,他写道,她必须回家陪着他。
“他是个骗子,你们知道吧。”她对我和弟弟说道。
“奶奶,我们知道的。”
“我第四次来美国了,他嫉妒我。他胆子太小,太自满,所以一次都没有来过。他想把我爱的一切都从我身边拿走。就为了他,那堆沒用的老骨头,我得离开我的孙子孙女,离开我真正的家。凭什么啊?我是你们最重要的人,你们的成长不能缺了我。”
我上大学前不久,她回到了上海。妈妈问艾伦,他是否确定要跟我一起留在家里,而不是随他们一起去机场。她问了好几次。最后一刻,当爸爸拉着外婆的最后一件行李箱走向汽车时,我说,我想跟他们一起去。
“你们两个人坐不下的。”爸爸说。
“谁说我要去了啊?”艾伦说。
“嗯,但你不能一个人待着,”妈妈说,“我觉得爸爸可以陪艾伦留在家里。”
“算了,”我说,“这也太复杂了,而且她”——外婆跪在艾伦身边,他正在沙发上玩着超级马里奥。她抓着他,想让他朝她转过身子,但他一直在把她甩开。每当她让他玩砸的时候,他就会很懊恼——“如果是我跟着去的话,她不会开心的。我们都知道,谁才是她最珍爱的天使外孙。还没等我把他的位子占了,她就能扯破自己的耳道。”
她不肯放开艾伦。时间要来不及了,最后我们告诉她艾伦会来的。这几乎把艾伦逼疯了,拒绝正眼瞧她。
“我的亲孙子都不肯看我了,因为我让他彻底失望了。”她说,“我好惭愧啊。如果没有他,我也不愿意在中国活那么久了。我宁可死在他身边。”
“他根本不在乎啊。”我用英语嘟囔了一句。
等我们帮外婆坐上后座后,她不停地示意艾伦坐到她的膝盖上。爸爸发动了引擎。
“我说了,我不想去。”艾伦说着,在打开的车门边哭了起来。
“啊,”外婆哀嚎道,“他在为我哭呢。”
她拽着艾伦的胳膊,直到他的胳膊肘搭在她的膝盖上。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斜在一边,能离她多远就离她多远。爸爸朝我点了点头,然后我就走到了他们两人中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的手指从他的胳膊上扒了下来。
“奶奶,这对他来说太难过了,”我语速很快,“我们爱你,旅途顺利,下次见。”艾伦一挣脱出来就跑回了家。他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对她挥手。我“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看到爸爸启动了儿童安全锁。外婆想打开车门,用拳头捶打着窗户。她就像一只野兽,一生都是野生的,自由的。爸爸把车倒出了家门口的车道,然后开上了那个C字形的小坡,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呜呜声,那个低沉的声音从我的脚边传来。我低下头,在地上看见了她的一只助听器。
“你好像就是不肯走呢。”我说着,一脚把它踢开。然后我跑了过去,又把它捡了起来,握在掌心,轻轻地拂去它表面的尘土。三年前,当我找到外婆时也是这么做的。当时,她跌倒在柏油路上,头上淌着血。
外婆第三次跟我说她要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心中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爸爸安慰我说,回国后,她就能有最好的医生了,他们就能找出她头疼和梦游的原因了。一旦痊愈,她就又会回来。我希望她的身体能好起来,但我未必希望她再回来。我一直躺在床上。等到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悄悄走下楼梯,溜出家门。以前这种时候,我也经常这么做。我绕着街区散步。在一道月光之下,我想像着自己出生于一个不同的家庭。走回家时,我在那栋紫色的房子前停了下来。然后,沿着石板小路走到了后院。
我有一种她会在那里的感觉,而她的确在那里。她蹲在铁丝网边,面朝着那张紫色的蹦床。即使我知道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还是喊道,“奶奶”。我想跟她一起跳。虽然几天后我就会忘记这一切,虽然在她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过来时,我对她的抵触感会重新升起,但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她的孤独。那让我害怕。
她往前走去,然后飞快地跑了起来,仿如一个少女。她的身形不再下垂,腰身不再粗圆。她变成了一条直线——我能理解的,我能认出的。我闭上眼睛,生怕她会绊倒。当我睁眼时,她已经飞得很高,她的裙子扬了起来。我知道在我的生命中,可能还会有一个时刻,我会想再次睡在她的身边。等到我人生中不确定、不成形的那部分结束后,我会想回到她那里。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她以外,没人还会再把我当作孩子。她的孩子和她孩子的孩子,永远都将是孩子——她就是那样打算的,成为上帝,把我们拉入她的永恒。
我正准备跑向她,让她看见我。这时我意识到,她还没有醒。
“妈妈,”她在蹦床上跳着说,“妈妈,我不想离开你,但我必须跟爸爸去山里了。妈妈,你让我照顾好弟弟,我让他去打仗了,他的腿没了。妈妈,我让你失望了。妈妈,你说你想死在我怀里,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房子和你一起被烧毁。我逃到山里去了。我跟爸爸说,我想从马背上下来,我想和你死在一起,但他把我紧紧抱在胸前,不让我下去。妈妈,我应该和你死在一起的,但你让我走。我不该走的。”
我朝着她走近了一步。她的双眼都是睁开的,却看不见我。黑暗中,我觉得自己会永远记住那个夜晚,会被她那个样子深深感动。但这就像你在做梦的时候,你以为你醒来还能记得它的内容。你以为,如果你能记住这个梦,这个梦就能改变你,就能解开你生命的秘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梦,那些秘密将永远成谜。但等你醒来之后,你唯一记得的内容,就是告诉自己去记住这个梦。你努力想要回忆起那些细节和画面,但眼前只是一片空白。你心想,哦,好吧,反正它可能也很蠢,然后继续你的人生,一无所学,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