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与物象
2019-07-27赵丰
赵丰
细节
无论怎样也丢弃不了细节,否则,生活就成了空洞的概念。我所认识的生活,就如父亲搭在墙根下的柴堆,由一根根用斧头劈开的木头的残肢码起来。父亲一生都在劈柴,那是他最基本的生活,他生命的细节。劈出的柴,用来一日三餐地做饭。过年时,父亲会在院子里支一口大铁锅,用硬柴(木头劈开的柴)烧滚锅里的水。刚杀了猪,粗硬的猪毛需经过滚沸的水烫了之后才能用刀刮掉。
现在养的猪,身上几乎无毛,让我感觉不适,觉得它的身上少了许多的细节。
生命是细节的长河。对于人生,细节可以诠释它的全部。
小说是生活的演绎,自然不可缺少细节。读《儒林外史》,忘不了严监生的两个指头,还有两茎灯草。灯盏里燃着的两茎灯草让严监生不肯断气,赵氏分开众人挑掉一茎,严监生了却了临终的一件憾事。那几乎是中外所有文学作品最能撼动我心灵的细节。生命的价值相等于两茎灯草。我们怎么能不为严监生感动?
鲁迅也是摆弄细节的高手。孔乙己竟然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阿Q在临终时还自责那个圆圈画得不圆。在外国作家中,印象深刻的是契诃夫。在他的笔下,一个小公务员会因为一个喷嚏而一命呜呼。墙上一根钉子上各类大人物的帽子,也能催生小市民的堕落。那个叫别里科夫的希腊文教师,当他把削铅笔的小折刀都装进套子时,其生命的短暂也就顺理成章了。
演绎细节,才能玩味出人的性格和命运。人的生命由细节构成,人的生活其实都是在不断地重复着琐碎的细节。但偶尔,某个细节便成为这个人生命本质的代表作,甚至,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
“在艺术的境界里,细节就是上帝。”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米开朗基罗曾如是说。我们儒家的教科书上也写着:“致广大而尽精微”,意思是君子既要致力于达到广博深厚的境界,又要尽心于精细微妙的境界。如若用于文学艺术的创造,则是既要注重于主题的开掘,又要痴心于细节的描写。缺失了经典的细节,任何作品都会是一堆苍白的概念。
既然挂念着细节,我的心灵就常常越过全局驻留在细微之处,就像一只鸟迅捷地飞过浩大的天宇,怡然落在一枝开满细碎小花的褐色枝条上。它的脚趾,牢牢地套住枝条。我的目光,就凝视在它的脚趾上,担心着它会松开脚趾掉下来。
曾经抄录过一些风景的碎片,并且煞有其事地把它们归类。捕捉细节,这是我旅途中的一个习惯。对旅游者来说,每个目标通常都首先是一个个细节。能够欣赏细节,解读细节,就是一个出色的旅游者。走马观花,是旅游的大忌。访问一座旧址、一处绝妙的风景地,你首先要放低目光的姿态,摈弃好高骛远的心态,一个一个地寻找并琢磨它的细节,将每次寻找和琢磨都作为自己精神的一次次占有。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自然的风景都是一个谜语,走进去就是为了解谜,就是为了拥有。
旅游途中,我习惯了将笔记本铺在眼前,用笔将沿途铺天盖地的风景碎片复制在纸页上。晃动的火车或汽车,让我的字迹东倒西歪。但这并不影响那些纸页的重量,里边有山的厚实和水的凝重,石头不会空心,黑云中能飞出雨珠,即使一棵枯树,也会在倒下的刹那间让大地轻轻呻吟。
任何一处风景地,如果不留心,它就是一个凝固的物体。它在游者的视野里,有可能是一幅全景图像,可于瞬息之间将一幅鸟瞰图景尽收眼底。然而这幅图景,向游者呈现的只是它的外貌,而非它的内心。因此,它只是图像感觉,而非审美愉悦。而我们注意了细节时,它就会成为具备了美学意义的物,让我们洞察到自然哲学的奥秘。随旅行团出行,导游在一处景区大门前,总是限定在此处游览的时间,有时甚至短到半个小时。再不起眼的景区,也不可能如此短的时间欣赏它的细微妙处,可能连“走马观花”的感觉也达不到。由此,我从不随团旅行,怕敗坏了心情。
观山,就要观一草一木,一石一鸟;看河,就要看滴滴水流,朵朵涟漪。秦国丞相李斯的《谏逐客书》有言:“泰山不拒细壤,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在山河面前,我们绝不可做一个盲人,只是扫了一眼便大呼小叫:我见过它了,那个美啊!人若问之:美在何处?便搔头捉耳,不知所答了。
不去旅游,也会发现精致的细节。静静地坐着,读着书页中的一些风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诗中的每一句,独立开都是风景的细节。柳永的伤感交织在诗的细节中。“倚栏杆处,正恁凝愁。”而辛弃疾的豪放却用“醉里挑灯看剑”这样的细节一笔带过。我在阅读一幅画、一首诗时总是习惯割裂开它们的细节。比如一棵歪脖树上的一只小鸟,小鸟爪子的飘忽移动,翅膀在受惊时的开合。那个王维所钟情的归浣女,一双脚丫踩倒了几棵小草?
不要忽视,你的身边可能也有被你忽视了的细节。农历正月十五,我在渼陂湖畔观赏锣鼓大赛,聆听锣鼓音调的雄浑和细碎。我坐在湖东边的土丘上,一个女孩进入视线。吸引我目光的是她脑后的天蓝色的蝴蝶结。那是她身上闪光的细节。随着女孩躯体的晃动,蝴蝶结上下左右飘舞。女孩在土丘和湖相连之处捡拾小石子。不远处,一个穿黑色棉袄的老人坐在石椅上睡着了。吹过一阵风,他头上的帽子掉落在石椅旁。那个捡石子的女孩跑过去捡起帽子戴在老人头上。这当儿,一幅让我惊异的细节出现了——老人睁开眼,手捂着帽子,看着跑走的小女孩,皱折如荒原沟壑的脸庞,瞬间像波斯菊一样盛开,笑容里含着羞涩。那个叫羞涩的词,被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打动了。
祖母养过一只猫,雪白。祖母和猫睡觉时达到了一个契约:猫的一只爪子被祖母握在手心,温情脉脉地缠绵,无论冬夏。那是祖母生命中柔软、鲜活的细节,我现在依然刻骨铭心。猫睡态安祥,祖母拥抱着猫梦中微笑。那猫很警觉,一听见老鼠在屋里哪个角落响动,便抽出被祖母握着的爪子,箭一般闪过一道弧线。那弧线雕刻在了我记忆的墙壁上,永远。
谁或谁的指纹,谁或谁的皱褶,谁或谁的眼神。这些,都属于生活。
影子
童年里,我、祖母、纺车都在北方的一面土炕上消耗着时光。睡前或醒来,土墙上的影子映入我眼帘:祖母的佝偻的背影和纺车的旋转。油碗里的捻线一寸寸短了,祖母就再续一根。
祖母用影子守护着我的童年。她从不给我讲故事,也不许我哭笑。我一哭她就停下纺车,用手捂住我的嘴,我一笑她就皱起眉头瞪我,还有呵斥。在哭笑不得的岁月中,祖母用纺车织完了她生命的尾声。某个晚上,当土墙上消失了祖母的背影时,我惊惶万状,把炕栏上的油灯掀翻在地。
土墙上祖母的影子去哪儿了?
那时,我对死亡的概念和意义一无所知。
祖母的影子慰藉着我的童年。那影子,虽不属于真实的存在,不是凝定的物体,却成为我生命之初的思想源泉。我瞻仰它,将它视为精神的支柱。现在,晚上写不出文字时,我就关了明亮的灯,点燃一支蜡烛(我有收藏蜡烛的嗜好),在乳胶漆遮盖的墙壁上苦苦寻觅祖母和纺车的影子。
那是我记忆里的第一个影子,那会儿还没有学会解读。
在人的记忆里,影子是一个记号,它抽象的外形赋予它一种含义无穷的密码,随着我们认识层次的提升,它渐渐成为事物的本质,自然的物象、人的命运就镌刻在其中。正如祖母驻留在老屋土墙上的影子,它是那个时代的特征,是祖母无可选择的命运。影子是虚幻的,但它代表着你的另一面,是另一个你。正如古希腊诗人荷马说的那样:追逐影子的人,自己就是影子。
在历史的长河里,孔子油灯下的影子成为千古绝唱。
两千年前的月光也许很难见,黑漆的苍穹勾引着孔子的魂灵和思维。孔子白天睡觉,夜窗独坐,顾影凄凉,便举着油灯推开篱笆,在长满野草和童话的乡野漫游。他和他的影子在油灯的光影下散步,与他的影子促膝谈心。
虫儿在地上或地下啼叫(被诗人称为小夜曲)。为了不让孔子寂寞,有时它们也合奏。那音乐声就时不时地滞碍了孔子的脚步。他想捡拾起那些音乐的旋律,便把油灯放在泥土上,盘膝坐下,让他的影子在大地上晃荡——因为有风。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地面拉长、倾斜或扭曲的影子。那一瞬间他忘记它们是自己的影子了。他在思索,思考张驰着一种外力,挤压得昆虫们的声带逐渐嘶哑。
在昆虫的啼声中,孔子透过地面自己留在油灯下的影子想到了他的母亲、妻子、儿子,以及隔壁夫妇的吵架,对门儿子的不孝,谁家一头猪或鸡的丢失……这些就是所谓的人生么?他扶正了自己的影子说: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那么,我该干些什么呢?他拔下一根草,在大地上自己的影子上涂抹。
孔子在那部书上睡着了。一阵风吹过,油灯摇晃着熄灭了,昆虫们安静地入睡了。
大地上油灯下孔子的影子,是他俯视人生的观景台,生命、道德、伦理尽收眼底,于是,《论语》就书写在被油灯的光亮辐射出的影子上。
大自然的物象,会成为某些人心灵的幻象。据说,对自然之美极为敏感的但丁常登高近距离地仰视大雁或欣赏大雁留在蓝天白云上的影子。他发现大雁的组织纪律性比任何一类鸟都要严明。他在想象那排列成“人”字形的雁子是飞行在悲壮的还乡路上,还是庄严地去参加一个隆重的节日或葬礼?悲壮和庄严,这正是但丁心灵的影子。他的心灵如大雁一样,永远在路上行走,沿着柏拉图——基督教——文艺复兴这样一种路线,去寻找他的精神家园,完成人类的不朽之作《神曲》。
苍穹是心灵的影子。但丁深悟其妙。他遥望大雁掠过苍穹的影子,其实是在探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是在摸索自己心灵的影子,把内心的精神家园的影子投射到身体之外。在宁静、旷达的风景中,他看到了人类的本性,抑或,还有生命的本质。夕阳、明月、灯光、帘幕、薄纱、轻雾……这些外在的事物不过是他心灵的影子折射出的景色。
大雁的横空具有悲剧的美。有雁飞过,这单纯是一幅景象么?但丁将灵魂的影子附着于一群大雁身上时,他的精神境界才能达到一个至高的所在,才能俯视理想的王国。常常,天空中就迷失了大雁的飞翔,此时的但丁就在心灵中描画大雁的影子,印证自己心灵的影子。这种描画,向他呈现的是被读解的世界,而不只是被觉察的世界;这种印证,是他超越时空,心灵突破的艺术杰作,是人类精神殿堂的绝唱。
大自然和人类生活留下诸多的美影。古人总结的“三影”当属影中之绝。“月中花影,水中月影,帘中美人影,所谓三影也”(清·陈星瑞:《集古偶录》)。而由这些美影所引发的文字和故事更是不计其数。
但有些影子呢?譬如杯弓蛇影。
一张墙上挂的弓竟然化作酒杯中的蛇。那蛇在酒精体中狰狞地笑,红色的舌信逼近乐广的客人……那蛇,其实是另一面墙上弓的影子,乐广的客人误以为蛇,心理出现了某种障碍。他一定是在某种场景中受到了蛇的惊吓或伤害。
这是影子阅读的另种方式,可以解释为心理阅读。
与杯弓蛇影相映成趣的是草木皆兵。前秦苻坚率领八十万大军去攻打晋国,首战落败,便在心里积下阴影。夜里他亲自前去侦查敌情,将八公山上的草木误以为漫山遍野的晋军士兵,心里的阴影更浓,这才有了淝水之战的溃败。
苻坚对于八公山草木的误判,与乐广的客人一样,亦是心理阅读的范畴。在这里,所见成为幻影,非身体功能所为。
我在做“知青”时,和我同宿一室的另一个知青和女朋友晚上在田间约会。他的女朋友是另一个村的知青。我见过她,温存、寂静,连呼吸都散发出一种忧郁的美。但她却近视,又适逢那晚没有月光。巨大的幸福背后,有时潜藏着不可预见的陷阱。这虽然不多见,但那位女知青应验了。热恋中,她不慎失足跌入机井中……那男知青由于过度悲伤(因为约会的时间、地点是他提出的)导致精神错乱。每当夜晚来临,他趴在女友失足的机井旁,脑袋伸进井里探视女朋友的影子。一个月夜,他拉我去田间,指着那口机井旁的一棵树,兴奋地说:她在那儿。看呀,你看呀——
那是月光下一棵极有女人味的柳树,被他错乱的神经阅读为女友的身影。
关于影子的阅读,其实还有许多的故事。
境界
天下萬物,自有境界。一座山、一条河、一方土、一片林,都得固守自己的疆域。除了人类尚未认知的宇宙,一切都在境界之内。
物的存在,是建立在境界的存在之上的。没有水面,湖是不存在的;没有山脊,山是不存在的。境界之说,让山山水水以及每处疆域有了名字。我常常叹息,我怎么就走不完这个世界?其实,世界是有疆域的,只是人有限的生命难以抵达罢了。
这就是自然的境界,辞书上对它的解释是:土地的界限。
这当是境界一词的最基本涵义,引申开来,就成了物的境界,人的境界。
万物有相。喜马拉雅山之雄伟高耸,太平洋之波涛汹涌,亚马逊河之浩荡千回,无不展示出自我的性情,构造出别具一格的境界。山间的一条小溪,掩映在草木花丛之下,在石缝间穿来穿去,清澈见底。描写小溪的诗句不可言尽,但王维的那首《过青溪水作》则是最好的。“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他笔下小溪之境界,仿佛思想的清流。
同样,我们不能无视动物与虫鸟构造出的境界。老虎在深山崇林的一条瀑布下打盹,苍鹰在巅峰的一片巨石上伫立,忽有剧烈的山风吹来,林木呼啸,老虎睁开眼警觉地四下张望,苍鹰啁啁叫着,展开双翅冲上云霄,谁能说这不是境界?那年我去宁夏的鸣翠湖,在湖边的一根树桩上看到了一只苍鹭。与四周忙碌的鸟儿相比,它只是伫立,目光忽高忽低地注视着天空和湖水。是失恋,还是被众鸟抛弃?那样孤独?在我看来,它长久的伫立是在孤独中清高,形成唯我独尊的境界,就如在喧嚣的街头我见到过的那些默默站立或静坐沉思的人。
如果用心,就会发现小虫儿也有境界。雨后的清晨,我在家院里阅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水泥地上的绿苔,在清风的作用下,散发出一股推波助澜的气息,群群蚂蚁争先恐后爬出洞穴,攀爬到一棵柿子树上。它们列队上树,一会儿嘴里衔着星星点点的东西列队下来。上下两队蚂蚁整齐有序,为一棵树营造出了风景,也形成它们自身的风景。那个清晨,因了那些蚂蚁,清风、绿苔、柿子树,以及萨特的书,在我的意识里,都有了灵动的境界。
渐渐的,境界这个词用来专指人的修为,成为人感知主观上的广义词。对此, 冯友兰提炼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佛家也有四重境界之说:无我、慈悲、智慧、自在。
万物无一不沉浸在境界中,我们何不在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自然境界映射人的感官与心灵,必然会有人的境界。盘脚坐在溪水边,闭目聆听溪水清流,什么都不用想,只是享受溪水之低吟,这便是佛所说的空相。佛这样说了,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菩提。这一花一叶,本是它自有的境界,却给人以生命的启迪。陶渊明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飞鸟结伴归来。于是,他诗兴大发,用树枝在泥土上写出一首诗:《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如此幽美的自然物象,让陶渊明忘却了世俗的烦恼,找到了生命的理想之境以及灵魂的皈依。
与陶渊明相映成趣的还有美国作家梭罗。瓦尔登湖以及湖边的林子,虫鸟吟唱,月色清亮,湖光映着山色,树木吞吐着清净的空气。那是一片宁静的世界,是满足梭罗践行“甘愿贫穷”生命实验的理想境界。他在这儿修了小木屋,挥舞着斧子割开林子的一片空间,种下豆子、萝卜、玉米和马铃薯。“怎样一种空间才能把人和人群隔开而使人感到寂寞呢?”他在进行着一种试验。他用斧子割出自己的心灵,种植在那片空间。心灵孕育着,破土,生长,成长为一棵大树。那棵树叫寂寞树,伞样的形状,椭圆的叶子。梭罗扬起头颅目测着树的高度(那是在勘测心灵的高度),伸开双臂合抱着树的胸围(那是在丈量心灵的纬度)。梭罗动身离开瓦尔登湖时,一对鹰在月空中盘旋,一上一下,一远一近。梭罗明白,那是他心灵境界的化身。
自然万物的境界,只是一种客观存在,但人类不能忽视它们存在的价值。当我们在大自然的境界里陶冶生命时,是不是应当对它们心存感恩呢?自然,某些境界我们是无法身在其中的,但完全可以境由心造。肉眼欣赏不到桃花源和瓦尔登湖,可以在心灵中营造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宁静。瓦尔登湖只是一处自然的风景,如果没有梭罗的心灵折射,它不会成为人类中许多人心灵的栖息地。品读他的《瓦尔登湖》,自然会倾听到一个思者心灵的呢喃。
庄子云:“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是冯友兰所揭示的天地境界,是境界的至高之处,凡人难以抵达。大多数的人,只能被囚在俗世里,如冯友兰所言,生活在自然的境界里。但我不能指责他们,当时代背景和自然环境制约他们先要解决吃穿住行的问题时,何谈精神境界?对此,我的祖父那辈人是深有感悟的。我的童年与他的晚年纠缠在一起,有机会聆听他对生命的种种解读。我问他:人活着为啥?他就简单的两个字:吃饭。我又问:饭一吃呢?他说:种庄稼。
到了父亲的后半生,生活就好了些,全家人的吃穿不愁后,他就想到了老家的一些亲友,将省下的钱寄给叔父和姑姑,打电话询问老家人的生活状况,一条街上的人谁家里还有困难,他都挂记在心,一旦回老家就去探望,给他们些零花钱。他常常这样训示我:人活着不能光为了自己。他的作为,就具备了冯友兰说的道德境界,用佛家的观点解读,就是慈悲。
这是我亲身感知到的人生境界。祖父与父亲皆为俗人,难以如陶渊明和梭罗那样去专注地寻求一种精神的境界。如此,陶渊明和梭罗,才具备了被后人仰视的高度。
闲下来,我会在唐宋诗词中感知境界。王维曾隐居于秦岭终南山的辋川,其诗篇将自然境界与心灵境界糅合在一起,构成了无念无欲的佛老境界。读他的《鹿柴》,感知到的意境是: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山,一片古木参天的树林,一抹涂洒在苍冷的青苔上的晚霞。凝神的诗人忽闻隐约的人语,生命刹那间与古刹、幽山融为一体。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全诗四句二十字,却是境界一词的绝妙注解。
李清照的每首词,无一不是天地人的境界。诵读她的《渔家傲》,我拥有着如是的境界:天幕四垂、波濤汹涌、云雾弥漫,海天一色,船摇帆舞,星河欲转,如梦似幻。那一刻,我的一缕梦魂随女词人步入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容身于世所罕有的传奇境界。
王维隐居的终南山距我近在咫尺,在溪水旁盘腿坐下,沐浴山风,倾听鸟鸣,捧读古诗,这样的境界,真好。
背景
小时照相是在室内。照相馆的摄影室地上支着一个三角架,灯光打亮,支架上照相机的镜头面对着墙上的一面布景:一棵柳树,远处是蓝天白云,鸟儿在空中展翅飞翔。摄影师站在照相机前,让背对布景站着或坐着的人表情放松,姿态放正,然后把头藏进一块黑布中聚焦镜头,捏响攥在手中那个木爪形的空心球(颜色是黄的),照相的过程结束了。
摄影室墙上挂着的那副画,摄影的专业术语称之为布景。
那个摄影师是我的父亲。那幅布景是他亲手画的,不过他从不把它叫做布景,总是称之为背景。
退休后,父亲常常坐在我家院子那棵葡萄树下。树的枝叶用竹竿和铁丝固定成一个面积还不算小的方形篷架,父亲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月光或阳光点缀着他布满皱褶的脸,有时他就伸出指头抠抠夹在皱褶里的那些阳光和月光。这是绝妙的背景。我推门而出或闭门而入,目光所及的便是篷架下的父亲。夜晚,偶尔有流星从空中闪过,恍如父亲生命领空的一抹光亮。晚餐后,我会陪父亲静静地坐一会,倾听他的讲述,同时也在葡萄架下编织一些故事、片断、细节,组合一些富有诗意的句子。
葡萄树,便是父亲晚年的生命背景。
人的命运,其实都被圈定在背景中。生活在古代的人们不可能享有当代人的生活,譬如小车,譬如手机,譬如乘飞机旅行,这是时代背景的制约。往小了说,有家庭背景,爷爷是父亲的背景,父亲是儿子的背景,一代代循环。一个人的成长,包括命运、性格,谁能否定家庭背景的影响呢?常常,我们常常抱怨命运,其实,生命的磁场中旋转着背景的影子,命运不过是某些背景的附着物。
人类和动物的生活,同样受制于大自然的背景。之所以,渔民终生在海水里捕鱼,农夫一辈子在泥土里种田,山民日日在山坡上砍柴。猴子拥有灵巧的四肢,因为它祖祖辈辈生活在高山,训练不出灵活的四肢,就无法上树采果子吃。城市、乡村、山林、大海,命运将你圈定在其中,如果你认命,就要在如此的背景下定位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的身边,不乏不认命的朋友,削尖脑袋从乡村钻进城市,把自己圈在钢筋水泥做成的套子里,享受霓虹灯的光彩,但逼近老年,却又返回乡下,翻修了老屋,编了篱笆种菜,牵着小狗溜街,邀了朋友打牌,过起了叶落归根的生活。我问他何必如此,他说这是我生命的根啊,城里没有我的气场啊。
在背景面前,每个人都是一个演员,而背景是他不变的生命舞台。
谁能预知自己生命的背景呢?谁又有智慧和力量改变它呢?尽管,许多人毕生都在做着这种努力,但不容置疑,它将是永远存在的东西,无论怎样抗争,到头来你会发现自己依然无法走出背景这个生命的磁场,就像某些打下江山做了皇帝的人,会突然念起自己儿时的伙伴,就像汉初功成名就的韩信,却念念不忘年轻时曾经经历过的“胯下之辱”。背景,与人类的命运本身密切相连。
我做过八年中学语文教员。每讲授一篇文章,首要环节便是分析课文的时代背景。我用粉笔在黑板上把这四个字写得颇有点书法的味道。写完,我得意洋洋地转过身,享受着我的学生们眼里流露出的廉价的赞赏。我拿手的活是讲解小说。祥林嫂为什么会到土地庙捐门槛?荆轲为什么要刺秦?堂吉诃德为何要手持长矛与风车博斗?乞乞科夫为何要收买“死魂灵”?离开了时代背景,这些人物和情节就风一样无踪无影。
背景是生活的解释。我喜欢把生活中所有的事件比作案情。警察办案是需要寻找背景的。一桩命案,凶手的背景是必须搞清楚的。没有背景,案子就不会发生。黄昏,我傻头傻脑地在旷野坐着。蓝天、白云、大地、植物,还有天上飞行的鸟儿便是我躯体和思想的背景。这样的背景,表面看来毫无实用价值,可是缺失了这些,我坐在旷野也就失去了意义。
田野很适合我放纵自己的思想。炊烟在附处人家的房顶升起,牛甩尾走出田野,鸟儿惊慌失措地逃离,草丛间的虫子此起彼伏地歌唱。这样的背景很适合我在其中思索和想象。这些运动着的背景并不神秘,也不离奇,但却有效地切换着我的思维画面,让思想跃跃欲试。思想的背景,我曾把它喻为立体植物。它把根扎在泥土里,稍节一古脑儿伸展到云空。
我喜欢乡村的背景。这也决定了我意识的古旧。陶渊明那种“悠然南山下”的生存方式感动了我的心灵,并定格为我的生存状态和审美趋向。后来,我羡慕梭罗和瓦尔登湖,陶醉在布封的动物世界中,也曾幻想如斯蒂文森那样孤身苦旅,把生命的指南针永远瞄准乡村。我曾认真阅读过斯蒂文森的那篇短文《夜宿松林》。在那种特定的背景下,斯蒂文森展示了他优秀的想象力,留下了传世之作。
在某个完美的日子,不仅葡萄渐呈褐色,而且当一切事物都在成熟时,我的生命触及到一线阳光,或一缕秋风,向后回首,也向前瞻望。我发现了人类许多美好的事物,我解读着有关许多生命的背景。比如孔子推著独轮车旋转,黄昏中他的影子神秘兮兮;还有,基督徒身后的十字架,苏格拉底赴死前身后的火刑柱,亚当和夏娃偷尝禁果的伊甸园……
否则,人的行为和思想就成了一堆废墟。抛弃了背景,一切都是无源之水。
凝视着葡萄架下的父亲,我居然领悟,父亲把布景称之为背景,是他读懂了背景这个词语所蕴含的意义,把它融入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那个词,是他生命的河流,他不过是这条河流边的一块石头。背景的存在是不容争辩的,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幅背景下把握好自己的角色。晚年,他把那架葡萄树视为自己生命中最靓丽的风景,在这种背景下独享晚年的美丽,甘愿将生命中的诸多细节都被葡萄树的枝干、叶子以及果实收藏。这样,我如何不被感动?有时,我也东施效颦地坐在那架葡萄树下,但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总会想着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或者创作过程中的某种困惑。坐不多久,我就起身了。到了晚年,我能如父亲一般找到一幅合适的生命背景吗?我不得而知。
如果有一种背景,心灵能够在其中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可以辖射自己生命的全部体验,既不用反省过去,也不用忧虑未来,唯有快乐和幸福,该是多么好的生命状态。
物象
拆开来说,物即事物,世间万物;象即现象,用文学语言表述,称表象。一朵花,是客观存在的物,你觉得它是一个少女的笑脸,这就是物象。这中间有一个“感知”的过渡。这个过程,不需要刻意的加工,完全是大脑意识的自然反应。唐诗人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是写柳的名句,在常人看来,把风喻为剪刀,那一定是绞尽脑汁了。其实,在诗人的思维中,那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诗人就是诗人,其思维形式有别于常人。
诗人有诗人的物象,凡人有凡人的物象。小时的月亮底下,祖母给我念过的歌谣里,印象颇深的是那句“月亮婆婆”。小时当然不会琢磨,现在才意识到,这“月亮”是“物”,“婆婆”是“象”。这“象”的产生源于祖母生命的质朴体验。阴柔的月光之下,祖母荡过秋千,踢过毽子,摇过纺车,纳过鞋底。这一路走来月亮似慈祥的老婆婆抚摸她的头发,温馨她的脸颊,慰藉她的情愫,对应她的心思。“婆婆”那人性化的称谓,成为她生命里永恒的物象。
人这一生,起初看到的都是客观的物,花儿就是花儿,月亮就是月亮,春风就是春风,不会对它们产生什么联想,即感知。直到经历了太多的事,具备了情感的磨砺,才会将客观的物融入生命的体验中,賦物之于象。年幼的孔子在故乡古老的泗水里游玩,视野里呈现的只是水草、鱼儿,水面上飞过的鸟儿,以及风儿吹过的水的涟漪,直至中年,他历经了生命的奔波,才能将流水视为时光,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慨叹。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也是如此,家乡的河流旁流逝过他多少的脚印,每日里看到的,都是重复不变的水流面孔,而当他进入了哲学的思考,才发觉流水是变化的,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又流来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他“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的断言,在我看来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哥白尼发明了日心说那样的伟大。
用物象言志、言情、言心声,是人类进入精神享受层面的表达方式。一棵狗尾草,在《诗经》里有了悲伤:“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依依的杨柳,霏霏的雨雪,在《诗经》里是一种思念的情怀;一株芦苇,在《诗经》里化为一个思念的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芦苇者,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若飘若止,若有若无。思绪无限,恍惚飘摇,而牵挂于根。根者,情也。《诗经》的作者,远离我们而去,但狗尾草与芦苇留下的物象,却是常驻于后世人的心灵。
物象之美,在古诗词里抵达至高之境。
古人登山观瀑,临江泛舟,仰观天宇,俯视山川,高山、奔流、江海、世间万物,就连普通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引发人的感官和内心的共鸣,就如《礼记》中所言:“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物与人的此种互动,就构成了物象之美。一枝梅花,因其花开断桥边,便具有了陆游笔下的“黄昏独自愁”;一只杜鹃,因其幻化在月光辉映下如雪似银的梨花身上,在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后裔贺铸的笔下,方成“啼血”之花;一只知了,其鸣声响彻于友人伤情别离的气氛中,便被柳永视之为“寒蝉”;马致远在《天净沙·秋思》中以枯藤、老树、昏鸦、瘦马的物象表达出由满目凄凉的萧瑟景色带给人的悲伤愁情,令人读之倍感其苦,咏之更感其心。藤是枯萎的藤,已经没有了生命。树是千年老树,飒飒的西风在吹着它走向风烛残年。道是荒凉的古道,马是体弱无力的瘦马。飘零在天涯海角的人,面对如此萧瑟的景色怎能不断肠呢?
物,引发了人的内心,有限的“物”便蕴含着无穷的“象”,具备了独特的审美意蕴,凝练出古人深沉的自然观,是宇宙生命美妙的自然呈现,使人获得对宇宙、人生的理性认识和励志生命的人文品性。
在哲学家那里,物象可以闪耀出思想的光辉。孔子诞生在尼山脚下的鲁源村,那里的风在月光里徜徉,抚慰溪流、石头和草木,呈现出晶莹的动感之象。孔子忽然发现,风是一只鸟的翅膀,是“仁者”的手掌,为一座山撒播下爱的种子。与孔子同时代的苏格拉底伫立在爱琴海的一座小岛上,那儿有水流的眷眷回环,有浪声的激烈碰撞,哗、哗、哗,沉闷有力,激越如乐,蕴含着撼动心灵的物象。冬天的爱琴海温和多雨,风声激越凄厉,月光里,海面的波浪宛如手风琴一样拉开、舒展,苏格拉底一眨眼,便在其中发现了哲学的句子。两处不同的月光,在不同的疆域困惑了数万年、数亿年,而此刻,它们却同时感受到了思想的光辉,从而激动得手舞足蹈。
尼山的月光和雅典的月光自然是不同的物象。一方是高山绿草的映衬,一方是大海蔚蓝的点缀,这就注定了两位哲人思考角度的差异。
孔子曰:仁者爱人。
认识你自己。伫立在雅典老城,眺望着爱琴海蔚蓝色的月光,苏格拉底说出了警醒世人的一句话。
在不同的界域与物象面前,两位大师级的人物思考的指向,都是关于人的本质的问题。
有一种物象,叫隽永。譬如,尼山秋夜的月光、爱琴海冬日的月光。穿越两千多年风云的华光,如浴如洗,纤尘不染,圣洁、高贵地悬在人类的额顶,宁静而温婉。
哲人从物象里发现了思想,凡人从物象中把握住了命运。曹奶的家,在故乡碾儿庄的最高处。那地儿叫作龙门坡,门前有棵银杏树。这是村子最老的一棵树了,老人们说它至少活了上千年了。树冠那个圆啊,宛若一把撑天的伞。它遮风挡雨,也遮住夏天的阳光。村子人去坡上干活,会看见曹奶坐在树下的竹椅上,有时打瞌睡,有时撒一把米让鸡争抢,有时慈眉善眼地对着树身念叨着什么。她嫁到碾儿庄没有几年,上山砍木头的丈夫被暴雨引发的山洪冲得没了影子。三十岁那年,滑坡的泥石流冲垮了她的老屋,唯一的儿子死在了垮塌的屋架下,此后她就孤零零地过日子。村子人无不同情她的人生遭遇,而她只是轻轻地一挥手说:“命啊,人要认命。这手,哪里挡得住风啊!”
村里人进山,都要从曹奶门前过,常见的景象是:春日里,曹奶站在银杏树下抬眼望它出芽长叶;夏日里,她坐在伞状的树冠下摇着蒲扇;秋天到了,她仰起满头白发,望着一树金黄的叶子;再往后,风将落叶吹下,片片落叶宛若蝴蝶般飞舞。她坐在一地的金黄里,捡起这片落叶看看,又捡起那片看看,之后摊开双臂,把身子周围的树叶都搂在了怀里。
这就是曹奶和一棵银杏树共同编织出的碾儿庄物象。曹奶人生中所有的灾难,都在一棵树的物象里化为命运的本相。用毕生的虔诚守望着一棵树,那棵树就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撑。一棵树四季不同的物象,足以慰藉她受伤的心灵,足以让她活过长长的日子。既然千年的银杏树的叶子都抵挡不住风,何况人的手呢?
曹奶是村子活得最长的人,活到了一百零六岁。那年,她已经很难走出老屋了,村子人轮流来照顾她,给她做吃的,给她喂饭。那个夏日,人们忽然发现曹奶门前那棵银杏树的叶子突然枯黄凋零,衰败的气息在碾儿庄空气里扩展。老树要死了么?村子人慌神了,男人们用泥土糊弄干裂的树身,提来一桶桶水浇灌在树根,女人们则朝树枝上拴红布条,跪地求菩萨保佑。曹奶让人把她搀扶出老屋说:“别瞎忙了,手挡不住风啊。它不是缺水,而是命数尽了。它要走,就让它悄没声息地走吧。”
秋日里,银杏树终于枯死,曹奶也咽下最后一口气,走完了她的人生,碾儿庄从此消逝了一幅幅唯美的物象。村子人再从她家的门前经过时,看到的只是一座挂锁的破败老屋,老屋前后的荒草疯长,呈现出另一幅生机勃勃的物象。
曹奶的“手挡不住风”是一棵银杏树的物象给予她的生命启示,与尼山和爱琴海的月光物象启迪了孔子、苏格拉底的生命哲学一样,永恒地悬挂于我的精神之巅。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