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可以触天
2019-07-19皮佳佳
皮佳佳
一、手指
他认为那不是梦,只是真实的一种告别方式。梦见了什么?几乎没有内容,只有路灯,但在脚下。黑暗的尾巴还在,现在他是醒的,窗帘透进的一束阳光叫醒了他。他眯眼,手指逆着光推过去,把光线作弦,拨动了几下,指缝边镶出一圈暗紫金色。手影修长,却只有四根手指。
“五根手指?那是人类进化的失败。”此时他总算撕下年龄的面具,像他经常对着镜子那样,“心已经老得快要跳不动了,装什么轻狂?”他继续论述,像站在讲台上的美术老师,“如果从美感角度,拇指、或者小指,是一种歧出的丑陋。所以很多伟大画家的作品,特别是人物画,显露手的部分时,总是隐去拇指或小指,这是美在不经意间的强迫。”他看向床对面那幅画,仿佛对着黑暗中的观众打开投影仪。
燃烧的太阳中蹲坐一人,那是上帝,是造物主,俯身探出左手,耀出两束光,但那分明是圆规,像牛顿手里的圆规,正丈量大地。重点是他的手,卜莱克简直想举起那手,看!四根手指,还有,那小指的颜色分明不一样,像多出来的部分。
如果这时有观众,一定会站起来反驳,穿过投影仪光带,“胡说!那是因为你没有右手小指,才去找那些缺手指的画。”
投影仪关上,他感到意识再度清醒,头歪过左边,桌上没有冰牛奶,一定是周日,又放心睡下了。
等到他下次睁开眼睛,接近中午,正好是妈妈叫他起床吃早午餐的时候,不,应该用她妈妈许卓云的叫法,吃bruch的时候了。
“堪称完美,水波蛋,今天的鸡蛋很新鲜。”
“完美”是她最喜欢的词。为了展示鸡蛋的新鲜度,她特意把盘子端到房间,单手托着,另一只手放在后腰,顺势捏了一下肉的松紧度,这让她的笑容稍微打了些折。
老卜从洗手间走出来,没有戴眼镜,眼眶里泛着些红血丝。他瞟了一眼桌面,略带失望又不出所料的表情,“又吃这半生的荷包蛋!我还是自己下米粉吃吧,正好有点酸豆角。”
卜莱克确认这是周日上午。每周一到周六,卜莱克睁开眼,桌上定会有一杯冰牛奶,凄凉的、惨白的,像极了班主任那毫无生气的脸。每当这杯冰牛奶出现,班主任的脸必定会高悬玻璃杯上,以至于有段时间,卜莱克经常会喝出粉底液的味道。初一开始,许卓云规定他每天早上必须喝一杯冰牛奶,理由是为了适应将来的留学生涯,也不知哪位哈佛女孩的父母传授,说是中国人肠胃弱,从小就得把孩子锻炼成欧美肠胃。开始卜莱克一喝就拉肚子,怎么也不肯喝,许卓云已经要请出那根祖传的竹篾,面对高出自己的儿子,准备棍棒底下出孝子了。老卜连忙拦着,别太着急,大清早喝冰牛奶,阳气都喝没了,你怎么不去吃块生肉试试。对峙几日,许卓云换了政策,允许周日不喝牛奶,还答应了卜莱克的条件,买了那把电吉他。就这样,卜莱克断断续续拉了几个月肚子,后来也适应了,如愿成为欧美胃。
“不懂就少啰嗦,这是水波蛋,不是荷包蛋,请你这土蛋弄清楚,和你那满是絮状物的鸡蛋不一样。”许卓云一向很较真。
“是,是,反正就是个咸肉,叫成培根就不一样了,叫樱桃不值钱,叫车厘子那就洋气了。”老卜还打算继续揶揄下去,看到老婆脸色逐渐浓云堆积,立刻换了话题,转身召唤卜莱克,“快来吃哦,水波蛋,还有你喜欢的煎培根。吃完我们要收拾行李了。”
两个大旅行箱横卧客厅中央,里面耸着两叠衣服,大大小小的收纳袋,放着拖鞋、药品、洗漱用具,衣服中间插着两条烟,还有一个层层包裹的袋子。卜莱克觉得恶心,那是一大块卤猪头肉,抽了真空,酱汁伙同灰褐色的肉,紧紧趴在塑料袋边缘。看父母亲包装时,他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怜悯感,觉得眼前蠕动着两只甲虫。有时从阳台往下看,也能看到无数甲虫,在迷宫中盲目行走。这不是幻觉。他时常能看到这些甲虫背后,带着各种颜色的光圈,比如妈妈:红色;爸爸:一圈依稀可见、被践踏的小便黄色。夜晚,他站在阳台,银河深处一片靛蓝,令他有飞升之感。没人可以诉说,连自己都斥为荒谬,每次涌起后,可笑与虚无接踵而来,那是他渴望摆脱又不可能摆脱的感觉。猪头就是这对立面,甲虫们的爱好,隔着塑料在笑,等着某天,某个未知的地方,剪开袋子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过期的味道,掩埋他所有夜空飞升的梦。他劝说妈妈不要带这种食品,这是要去英国,那边法律不允许,过关时肯定没收。许卓云当然不理,谁有空查这么多,隔壁那家四川小夫妻去年到欧洲旅游,还带了一大罐泡菜呢。
卜莱克懒得再看,胡乱清了几件衣服出来,丢在床上,看了一眼墙上的吉他,有点走神,心里盘算着怎么找借口溜出去,跟乐队的人去排练。
“啊!”许卓云突然一声尖叫。心尖滑过一把刀,听者被割得浑身一震。
老卜跳起来,“怎么啦?”
“我的晚礼服忘了!我最贵的那件晚礼服!杜嘉班纳的牌子哎。Jesus,我的上帝,我怎么忘了,拿去给那个老裁缝改了,就以前那个老洋服店的师傅……说好昨天拿的……今天他又不在。”许卓云急得把箱子里的衣服连同猪头肉全刨出来,摊了一地。蹲在一片衣服中间,她本应该搅动一下衣服,或者用手拍打地面,以示她焦急绝望的心情,然“保持优雅”的警示及时阻止了这些行为,只是让她抓了两下头发。
“这……应该也不是大事吧,”老卜估量着语气轻重,“要不,另外带一件,反正你穿什么都是好看的,”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以极轻微的音量,“穿什么不都一样,还真以为英国女王会请你吃饭。”
“大事,当然是大事,这是最重要的事,你让我出去怎么见人,反正你今天不把衣服给我弄回来,明天就改机票,不走了。”
卜莱克早已将此定義为甲虫间的对话。他毫不在乎,当然有时也会假装听到一点。放下刀叉,沿着墙往自己房间缩回去,缓慢把门推上,隔着渐渐变小的门缝,他看着他们,慢慢他们的对话听不清了,形体也变得模糊,像坐在车上,看两边的树木逐渐消逝天际。
下面会怎么样,卜莱克当然知道。老卜忙活起来,一会儿电话,一会儿洗水果,坐立行跃,姿态不一。老裁缝自然是联系上了,老卜穿好衣服,挂上单肩皮包准备出门,顺手塞个编织袋,回来路上买点零食,明天飞机上吃。端坐沙发吃车厘子的许卓云点点头,以示嘉许。结婚的时候,每个人都说老卜赚了,长相普通的小工程师,娶了这么个美女,当然要宠着。迎亲时那份保证书还在,镶进相框,摆在床头,让老卜天天学习,“所有工资全上交,家务活儿我全包,老婆说一我不二,老婆脱鞋我洗脚……”多年来,老卜以此为纲领,信守承诺,雷厉风行,把纲领落实进每一生活点滴。除了设计所那点工资,还经常接些私活,连夜画图,致力提高家庭收入水平。儿子出生时,爷爷拈断了数根胡须,取名“卜绵瓞”,取自《诗经》“绵绵瓜瓞”,卜家几代单传,希望能够绵延永祚。快上小学时,许卓云嫌名字太生僻,别人读不出,直接给改成了“卜莱克”,这样朗朗上口,关键是将来出国有用,直接读成英文名。老爷子气得摔了拐杖,直接回了江西老家,三年没有来往,关键时刻,老卜还是坚决站在了老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