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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家丽的后女性艺术视域

2019-07-19克里斯托弗·佩利王歌诗

山花 2019年7期
关键词:布面

[美国]克里斯托弗·佩利?王歌诗 译

北京昌平区六环以北是一片依山傍水的迷人村落。京密引水渠沿着古老的白杨树林缓缓流淌,绕着村落营造出一种田园诗般的静谧氛围。象山和桃峪口水库近邻村子,是傍晚漫步的绝妙去处。上世纪90年代末,随着北京城市的扩张,著名的东村、圆明园和其他艺术聚居地被开发,奉家丽和其他几位艺术家被这里的自然美景和古朴的村宅所吸引,把工作室迁入此地。多年来,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在这片土地上寻找到了美丽与宁静,随着上苑、下苑村的文化人不断增加,便冠以它“艺术家村”称号。

约在2015年的九月份的一个清晨,我和家丽去了这个已经干涸荒废十几年的水库。五六十年代人工堆砌而成的石头堤坝裸露在阳光下。在那里,沿着陡峭的石坝,家丽将一条20米长,80厘米宽,未经漂白的细纱布铺开在石头表面。随后,她蘸着黑色油墨轻轻拍打铺好的细纱布,隐藏在布面之下的岩石粗糙的肌理和石块间的缝隙,便徐徐在布面上凸显出来。随着拓印过程的继续,每一寸被油墨拓显出的肌理都决定了下一步图像的变化和走向。在拓印时,家丽不断变换着手法和方向,轻重与缓急,确保了图像的灵活多变。这是一种超现实主义行为,涉及潜意识和自我暗示。坚硬的岩石在布面上呈现出一种柔软的质感,墨迹则散发出一种空灵虚静的气息,部分是风景美感,部分是精神意志,布面下的景物被艺术家转化为她的精神图像。这样随机和无意识的创作决定了画卷的最终效果。它既是自然生态主题的行为艺术,也是一种受到东方物派和当代荒野哲学启发的绘画。布面上那些岩石的印痕记录了这一时刻,也将瞬间凝结为永恒,正如那布面之下被凝固在石堤中的山石一般。

当家丽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水库仍蓄水丰沛。尽管现今它已经干涸,却一直给她创作灵感。石堤或许看上去已经衰败枯竭,但对奉家丽来说它们却充满了生机。那些最初完成的拓片,石头间隙之间充满了生命。昆虫和蜥蜴生活在那里,草莽野菜在那里发芽生长。人们可能认为生长在那里的草丛、灌木只是寻常的杂草,但百草中有许多具有民间草药的补益价值。这里的每一個元素:岩石,蜥蜴,昆虫和草芥野卉……都出现在了她的作品中。

缝活儿的初步工序经由村妇合作完成。20米的细纱布被送回家丽的工作室。均匀的黑白平行线在空白的细布和黑色的形状上自由地穿梭。它们像老式电视中的电波一样运动着。较长的线条和较短的线段也象征着《易经》中天地万物的变化玄机,通过解读象征符号对未来的发展进行预测。家丽和她的女儿歌诗继续创作。歌诗也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她在布面上画出形态各异的草虫、蜂蝶、蝼蚁,让它们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布面上,它们长长的触角和尾巴在岩石的缝隙中卷曲成阿拉伯式的奇异图案。之后,家丽以精巧流畅的针线在布面上进行最后一层创作。在那些墨色岩石的拓迹和平行的长短线段之间,她灵活巧妙地将女儿画好的昆虫配以各种采集的花草用丝线刺绣。随着彩色的针线在布面上穿行,生长在村路、山坡、水泽、滩涂、石矶的草木舒展出根系,花期过后的花茎上结满了豆荚。所有的被家丽采掇的百草花卉,都在布面上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在过去性别歧视严重的时代,这样的创作可能会被视为“妇女的针线活”而无足轻重。“女红”似乎不是像建造一座纪念碑那样可以跨越时代的伟大创作,而仅仅被视为一种家务劳动并常常被认为没有多少价值。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纽约为中心的女权运动试图改变这种观念。通过打破传统性别的界限,女权主义也打破了传统艺术形式的界限,开始大胆尝试艺术史上被置于审美层次底层的各种媒介,包括行为艺术、手工艺和缝纫。奉家丽的作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材料选择上都具有女性主义特色,她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社会性别的观念内涵。

最初,女权主义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被广泛探讨是由于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提出的“男性凝视”:男权社会将妇女定位于被观看者,将女性物化的现象。20世纪70年代,西尔维娅·斯莱(Sylvia Sleigh)借用了传统绘画史中人们崇尚的女裸体名画,但以男人的裸体取代了女人的裸体,颠覆了人们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1972年,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米里亚姆·夏皮罗( Miriam Shapiro)和21名来自加州艺术学院女权主义艺术项目的学生在洛杉矶一座废弃的公寓里用布娃娃、卫生巾、化妆品、内衣、床单等女性用品打造出了一个由装置和行为构成的综合艺术作品《女人之屋》。与女性相关的各种物品将所有房间重新装饰,每个房间都展现出女性在社会中扮演的不同角色,以及她们与社会之间产生的冲突。

作为一名女性主义者,奉家丽的作品一直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关注女性在社会中身份的转换。在早期的作品中,她将漫山盛开的娇美杏花画在用于打谷的竹编簸箕上。从男性的角度来看,他们希望女性是娇柔娟秀的,就像春天里盛开的花朵一样。但现实却与期望大相径庭:女性在农务中通常担负着粗糙繁重的田间劳动。在她的油画肖像作品中,女性脸庞上都画着浓重的腮红。这样的美丽的肖像被画在了簸箕上,同时象征着美丽与辛劳,将男性对女性美的传统观念与女性实际所从事的艰辛工作进行了反讽对比。

这种对女性身份的双重象征延续到了她的《晓霞装》系列作品中。旧牛仔裤上画着脸上同样涂着厚厚的胭脂,慵懒地躺卧着的女人们。家丽的这组作品再次显示了她的艺术与媒材的密不可分,以及媒材选择背后的深层涵义。牛仔服的生产最初起源于美国,坚固耐磨的面料是便于野外的劳动和跋涉。家丽在牛仔裤上绘画和刺绣出的女性,有意识地脱离了勤劳多产的劳动者形象。而从土地劳作中解放出来的女性的身体,如今已成为中国新型消费经济中的一种被消费对象。

奉家丽一直把女性主义视为一种存在状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创作重心发生了变化。无论这种情感上的变化是因为她母亲的身份,还是由于水库的枯竭,她的创作已经逐渐从对女性的社会角色的探讨转向对自然环境的关注。现在,她关注女性与自然的内在联系,她的后女性主义叙事不再是男权对女性的物化,而是对女性本质的辩识和认同。如今,她在刺绣、绘画和行为艺术中以养育者和心灵守护者的女性身份探索着女性的力量。1972年,屠呦呦在一种名叫青蒿的不起眼的野草中提取了可以治疗疟疾的重要化合物。这一发现挽救了数百万人的生命。2015年,她因此成就获得诺贝尔医学奖,成为中国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女性。奉家丽从水库周边的山阿草泽之间采集艾蒿并在布面上绣下了它们的图案。她的画室里满是有意味的草木和药材,把它们以刺绣的方式融入到她的作品中。她是女性版本的安瑟尔姆·基弗(Anselm Kiefer),基弗以向日葵隐喻后工业时代的政治焦虑,家丽则用艾蒿表达女性与自然的保护、治愈力量。

20米的布面卷轴完成,展示在我们眼前。中国传统卷轴山水、花鸟的笔法、墨法、书写性的线条被巧妙地转换、耦合。如此,叙事性减弱了,灵动的意趣却增强了。墨色的岩石痕迹犹如云朵,在布面之上的黑白线段之间飘浮、游弋着。被绣在布面上的昆虫和植物似乎被人不经意惊起,散落在这些云朵之间。像艾蒿这样寻常却又蕴含着顽强生命力的野卉,同样被绣在其中。这些生灵构成了一个超出我们认知范围、远离世俗又生机勃勃的奇异世界。作品传达的精神无疑是中国式的,但它的观念却是全球性的。奉家丽焕发出新女性主义的先锋姿态:她关注自己与自然世界的关系,表达环境观和女性主义的态度。被男性注视的性感女人已经从家丽的艺术语言中消匿,取而代之的是她用刺绣的方式对不起眼的草莱和微小生灵的细腻描绘。旧时,女性与环境的联系是相互包融的。家丽说,她在做这一工作的过程中体验到了身心治愈的感觉。刺绣对她来说是一种冥想的体验,一种将她与她的女性身份和自然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深刻的个人主体行为。

2019年,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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