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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记(外四首)

2019-07-19阳正午

山花 2019年7期

阳正午

徒步记

穿过麻山逼仄的峡谷就穿越了

时间的裂缝。而偏僻未必僻静过他者

讶异的眼神。来不及踌躇,耳桶山就

劈面相迎。必须渡过格凸河,才能涉入

人类的童年。两小时山路比心情崎岖

比人类的进化史还漫长。周末的中洞

人迹寥寥,仿佛荒弃的古人类穴居遗址

隐居洞内的苗民,与世隔绝了很多年

那道曾经横亘人心,比石峰坚固的屏障

已被外界的目光拆除。洞厅大如两个

足球场,房屋无需瓦盖,无风雨遮挡

洞内光线昏暗,蜂窝状的洞壁令人眩晕

恍如置身一个巨大的蜂巢。洞中居民

好比忙碌的工蜂,在石旮旯不倦躬耕

而我,则像一只误入蜂巢的蜘蛛

惶惶无措,诧异于古老的纺纱织布

空气静止如水,时光从篱笆墙上剥落

触动阒然无声的校舍和操场

站在孤独的旗杆下,心里比洞穴还空荡

再深邃的洞穴,也幽深漂泊的灵魂

我突然决定放弃洞宿,走出洞外

而下山赶集、干农活的洞民和学子们

正陆续归巢。就像数万年前,人类从洞穴

走向旷野,他们的祖先却从几千年前的

平原一路向西迁徙,隐匿高原,躲入洞穴

那烙进血脉的悲怆,刀痕般无法抹去

正如人类的归宿,终究被黑洞吞噬

返程的脚步虚飘无力,慢过夕光的消失

倏然间,苍茫的暮色湮没群山

我不禁悲从中来,泪眼迷离

与时间豪赌虚无

泥土的身份与生俱来,暗藏杂草

丛生的隐疾。一如风的修辞

歧义丛生,比天赋还宿命

你的耕地辽阔如一页白纸

种出来的萝卜大如巨石,轻如浮云

异于种荞麦得土豆的悖论。好比

铧犁深埋再久,也锈不出青铜器

若想从乱石中认出云朵的身世

必须练就一双鹰眼,时刻盯着苍茫

人世的深渊。这意味着要学会

在天上放牧,把乌蒙山羊群一样

赶上云端。或将云朵赶入草海

让黑颈鹤的长喙,啄破落日孤寂

啄醒水底猛兽,如同唤醒深入骨髓

的愤怒。但你更喜欢对空气挥拳

击倒阴影,与无数个自己群殴

或做一个亡命赌徒,用薄如蝉翼的

生命当赌注,与时间豪赌虚无

把盘踞梦里的毒蛇,揪出心灵黑洞

如果还不足以隐喻人性的复杂性

就用词语驯养一只鹦鹉,让它以人

的名义,说出攸关生死的秘密

是的,除了生死,别无他事

你知道,石头云朵的轻重无可比拟

但痛楚与幸福,相互依存。因此

可以坦率讲,与其修辞,不如修炼

再精彩的虚构,也不如人间炼狱

就像你认为生命的上限超越生死

下限低于大地,同样一望无际

那就以失眠避世,静坐窗台尘嚣

一沐阳光,便潸然落泪

一缕花香,足以馥郁恬淡的余生

竹王城

用猜想复活一座废墟,必须

与藤精树怪,山水生灵歃血为盟

让竹根吸纳大地精气,孕育

人类的骨血,让一个婴儿脱胎于竹筒

一个乌有之王诞生于一声啼哭

一个氏族的图腾从熄灭中重燃的香火

袅袅升腾,现形。如果不夠具象

就模仿浣女反复洗濯传说的尘垢

临摹光线,随物赋形。将五郎山并肩

而立的亘古绝望石化为一个王朝的

守灵人。让时间的铜镜映照凤凰来仪

化身凤山,祛魅百鸟朝凤的象征

如果不够诡秘,就学巫师默念咒语

激活刺绣的蝴蝶,银饰的鸟兽

借汉朝的月光翩跹一阕祭祀乐舞。或从

渔翁的梦寐打捞鳞光闪闪的神话碎片

等待呜咽的杨老河,寡妇一样流干泪水

再从河床深处掘出王冠,封侯大印

长着反骨的骷髅,铜鼓和寒光

凛冽的尚方宝剑。但请不要把风声

鹤唳幻听成从天而降的神谕

将最后一片死叶当作托孤遗诏

视风化的摩崖石刻为上帝烙下的指纹

不要抽象一节竹筒的局限和包容

演绎为山穷水尽,或无穷无尽

的想象力,附会了历史虚无主义

与光阴的灰烬签订城下之盟

更不能猜疑它那杳无神迹的存在

衍生于修辞和隐喻。若换一个视角

虚拟之城与想象之王,似乎

比石头城堡和暴君还真实,永恒

你看,那荒草中依稀难辨的残垣断壁

活像一捆腐朽的无字竹简——

考古学的梦魇,历史的鬼把戏

囤积症患者

并非树洞里囤满坚果的松鼠

体内囤积充沛阳光赖以冬眠的蟒蛇

并非古玩发烧友,把家里当成古墓

堆满出土的陪葬品,纵然是赝品

也痴心不悔。并非掮客,脑子里存满

陌生人的门牌号,裙带关系,不同嗜好

并非酒鬼,囤积各种香型的美酒

从不喝一口,也活得醉生梦死

并非满屋藏书的人,即便没读完过

一本书,也不妨碍枕书而眠的舒坦

也非囤積忧郁的诗人,沦陷语言

的迷宫,灵魂出窍,再从词语的废墟

借尸还魂,妄想一笔勾销万古愁

更异于深挖洞广积粮式的有备无患

我想说的,是饥饿记忆的囤积者

她家里堆满旧衣物,旧家什

连一枚生锈的绣花针也饱藏青春

生虫的米面,过期的油盐酱醋,断把

缺口的锅瓢碗盏……都不舍弃

甚至把别人扔掉的家什搬回屋里

塞满每个角落,好比废品回收铺

那些布满旧时光的废物,古董般珍贵

但窗户需遮挡严实,好似财不外露

总之,窄小的家里不留余地

就像一寸耕地都不能撂荒,粮仓不能

亏空,萧索的荒原风生水起

倏忽间,她已年届花甲

进城居住了近四十年,本该安享天伦

却依旧活在初识人世的年份里

只有她清楚囤积的价值和用意

抄经记

入冬后,仿佛大限将至

死神悄然带走捱不过寒冷的老人

一阵风似的吹走人间凋落的枯叶

小雪未至,我又回乡吊丧

道场法事间歇,年轻的掌坛师

请我抄写一本《冥阳晚课》

他诵的旧本已翻得残破不堪

不知超度了多少亡灵

坐在灵堂隔壁的条凳,侧目可见

门框里香烛缭绕的冰棺

妇女们跪在灵堂哭丧的悲啕

诵经声、锣鼓声,唢呐大号的呜咽

震耳鞭炮声,刺鼻硝烟味……

让人心神不宁,迟迟不敢下笔

但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深吸一口气

开始落墨。行笔滞缓,不能潦草

不能错漏一个字,以免亡魂迷失天路

翻一页,就如同翻过一个甲子

每写一个字都像画一道催命符

写着写着,儒释道的神灵们

纷纷从纸上走出来,神案般凶煞

写着写着,冰棺里安躺的亲戚

仿佛坐在面前,一脸慈笑

越写越忐忑,字形走样如蹒跚的

垂暮老人。越想写稳越胡思乱想

想到了敦煌石窟里埋头写经的无名氏

枯灯下抄佛经荐亡妻的苏东坡

狱中反复抄写孝经的黄道周

想着想着啊,恍惚看见黄泉路上

铺满规训、劝诫和果报

充斥魍魉魑魅,与人间别无二致

天堂和地狱,倏然一念间。有几瞬

似乎听见了冥光微烁的无边寂静……

熬了五个小时,当我写下“沐手”

放下毛笔,五指曲卷僵硬

像紧握的空拳头,紧紧攥住

死神的无形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