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绥德地区西王母主题乐舞汉画像研究(下)
2019-07-10陈婧雅
陈婧雅
三
汉宫室文化深受楚地传统文化习俗的影响,延续楚巫乐舞之风。汉武帝尤敬于鬼神而好仙道,在甘泉宫祭祀天帝泰乙,以女乐祭祀请神、降神,《三辅黄图》卷五《台榭》载:“武帝时祭泰乙,上通天台,舞八岁童女三百人,祠祀招仙人。”《淮南鸿烈解》卷四《坠形训》载:“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天帝即指太一,天帝太一为阴阳之所由从出,是仙界的主神,由西王母所居之昆仑山攀登可上升至天帝“太一”统治的天界。昆仑山又名为天柱,被认为是天界与仙界之间沟通的天柱。《水经注》卷一《河水》载:“东方朔《神异经》曰:‘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初学记》卷五《地理上·总载地一》载:“《河图括地象》曰:‘昆仑山为天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柱广十万里,有三千六百轴,互相牵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
通观所有的汉画像,西王母的图像总处于墓葬最高的位置,代表天界的主神,西王母和日月轮皆代表通向天国的入口。传说昆仑山的正上方是阊阖门,阊阖即是天帝太一所居北天中央紫微宫之宫门。《楚辞章句补注·离骚章句第一》载:“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王逸注载:“阊阖,天门也。”洪兴祖补注载:“天门,上帝所居紫微宫门也。”天帝太一居于紫微宫,即在天庭的中央。《汉书》卷二六《天文志》载:“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泰一之常居也。”《史记》卷二七《天官书》载:“天一一星,疆阊阖外,天帝之神,主战斗,知人吉凶。明而有光,则阴阳和,万物成,人主吉;不然,反是。”汉武帝曾在伐南越之前,先告祷太一,“以牡荆画幡,日月北斗登龙以象太一”。1972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太一将行图”帛画,又称为“太一避兵图”“兵祷太一图”,汉代太一与兵戈军事有密切的关系。太一具有司命的职能,《汉书》卷二五《郊祀志》载:“神君最贵者曰太一,其佐曰太禁。司命之属皆从之。”汉武帝最早用祭太一之礼封泰山,将太一奉为至尊之神,命太祝在长安东南郊设太一坛,每年的春秋行祭祀之礼。2003年陕西定边郝滩壁画墓出土有西王母乐舞图,其年代确定为新莽至东汉早期。此图中央上方有一个云团内坐着四位神仙,其上悬挂一面红色旌旗,上面写着“大一坐”三个字代表天帝太一神。这幅壁画向我们展示了昆仑云柱悬圃之上坐着西王母,天庭仙境内不仅有蟾蜍舞蹈、有飞龙,还有神兽弹瑟、吹箫奏乐歌舞。这是陕北榆林地区唯一明确标识了天帝“太一神”存在的两汉之交的壁画,原是楚人传统信奉的太一之神,在新莽时代其影响已经波及陕北榆林地区。
陕西绥德四十里铺墓门门额,左上角天帝太一头戴进贤冠凭几而坐,凭几是东汉早期流行的生活器具,天帝太一身后有两名手持金吾站立的侍者。汉武帝太初元年设置“执金吾”护卫皇帝,“吾,御也,掌执金革以御非常”。陕西绥德四十里铺墓门门楣上天帝太一身后站立的两名侍者就是“执金吾”,崔豹《古今注》卷上《舆服第一》载:“汉朝执金吾,金吾,亦棒也,以铜为之,黄金涂两末,谓为金吾。御史大夫、司隶校尉亦得执焉。御史、校尉、郡守、都尉、县长之类,皆以木为吾焉。”这两名手持金吾的侍者代表最高权力使者的身份,来传达旨意,沟通天帝与仙界,等待天帝评定荣辱福禄,旨意传达后是否迎接墓主人的灵魂升天。画面上悬挂的钩镶和长剑本是汉代士人防御的铁制兵器,一推一钩,镶具有盾的作用,常与刀剑搭配使用,河南鹤壁曾出土汉代的钩镶。山东嘉祥武氏祠画像石上有士大夫、文官一手持钩镶一手持长剑搏击的形象。
天帝太一是汉武帝时期最尊贵的神,汉武帝曾置寿宫神君,《史记》卷二八《封禅书第六》载:“大赦,置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太禁、司命之属,皆从之。”太一是司命之神,司命之神分大司命和少司命,掌管人的寿命长短和命运。在天帝面前下跪的侍臣应是司命之神,有一位侍臣匍匐跪地,面向天帝太一匍匐跪地的侍臣手里也拿着长秆状的令筹。《汉书》卷二七《五行志》载:“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藁或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筹,所以纪数。”注曰:“,麻干也。藁,禾杆也。”筹有以数术占卜之意,象征西王母神灵感应之令。绥德四十里铺田鲂墓后室门楣上歌舞乐伎的队伍,从左至右第三个人手里拿了一枚长棍状的木杆,插在一半圆形物上,这枚长杆就是筹,称为藁或。三位侍臣躬身站立,手中都持有长长的令筹,正在向天帝太一为墓主人祈求灵魂升天。此门楣中央处有天门,其上绘刻有衔环铺首,代表这是天界之门。在整个画面的右中有正面端坐的西王母,其两旁分别有执嘉禾的侍从和跪着的羽人、三足乌、九尾狐和正在捣药的玉兔。无论是信徒礼拜者、跪地羽人手持的嘉禾,还是匍匐跪倒在天帝太一面前瞻侍者手持的令筹,都象征着向西王母或太一之神祈求长生不死的法令。
陕西绥德四十里铺墓汉画像石墓门门楣上栏的中间位置出现了铺首衔环以代表门阙,左右分别是天帝太一和西王母的形象。与此铺首衔环之门阙最相似者见于山东嘉祥五老洼第六石,其上层是门阙,最上层有头戴胜正面端坐的西王母形象,中间有铺首衔环以示天门,与四十里铺之铺首衔环完全一致。第二层与四十里铺墓门门楣上栏内容亦基本相似,天帝太一凭几而坐,其后有执金吾者护卫,有前来下跪禀报墓主人生前戎马生涯事迹的侍者,等待天帝发布命令,并祈求墓主人的灵魂可以升入天门。
孙文青先生认为,“铺首之制,起于商代,此种制度殆即商民族所遗留。盖商之初民,兴于终南,后至淮北鲁西而发荣光大。故南阳、淮北、山左民族遗制,多有同者”。考古发现墓门画像石的铺首衔环在陕西地区首次于1960年发掘的新莽时期咸阳县雅店墓。山东嘉祥五老洼画像石第六石是凹面刻,其年代为东汉明帝年间。山东嘉祥五老洼画像石上面的铺首衔环雕刻技法与陕西绥德四十里铺墓完全一样,这可以证明两者年代相差不会太远。
张衡《周天大象赋》中描述了天帝太一头戴进贤冠的形象:“垂万象乎列星,仰四览乎中极。一人为主,四辅为翼……环藩卫以曲列,俨阊阖之洞开。北斗标建车之象,移节度而齐七政……既以历于中宫,乃回眸而顾东。观角亢于黄道,包分野于营中,开天门之灿耀,揖进贤之雍容……按三条于平道,宾万国于天门,置平星以决狱,列骑官而卫阍。”与陕西绥德四十里铺画像石门楣天帝太一头戴进贤冠以及侍者匍匐下跪前来请命的场面几乎完全相似者,还见于东汉晚期山东嘉祥武梁祠前石室屋顶前坡西段画像,其第一层为风云之神出行;第二层为雷神出行;第三层为云纹;第四层为天帝乘北斗星车出行。太一身后有三足乌,北斗七星上面还有一只九尾狐、飞鸟和一个羽人。天帝太一居于紫微宫,而北斗星是中宫紫微垣的主要星官。头戴進贤冠居于中宫紫微垣内的天帝太一,与张衡《周天大象赋》描述的景象基本一致,在天门之上的天庭决断主罚人生前的事非,人们为墓主人祈祷。
此类包含门阙、汉胡战争类的历史题材以及象征墓主人生前身份的车马出行图,见于东汉早期的山东嘉祥五老洼石祠、山东嘉祥洪山石祠、山东长清孝堂山石祠以及东汉晚期山东嘉祥宋山、武梁祠汉画像石等处。山东长清孝堂山石祠有汉胡交战图,其上标有题记“胡王”。夏超雄先生推断其年代在公元90年前后。公元67-89年,陕北地区是汉与匈奴战争的主要战场,东汉明帝、和帝时期,东汉王朝数次击败匈奴。故陕西绥德四十里铺墓画像石年代应在公元67-89年之间。
陕北榆林地区汉画像石墓有明确纪年的,其墓主人多为镇守边郡的职官,如太守(辽东太守、西河太守)、校尉(使者持节护乌桓校尉),还有边郡的府吏如丞、尉(河内山阳尉、羽林郎、尹官丞、徐无令)、掾(西河太守掾、西河太守都集掾、西河太守盐官掾)等。《太平御览》卷五二六《礼仪部五·祭礼下》引《汉旧仪》载:“祭西王母于石室,皆在所二千石令、长奉祀。”《汉旧仪》记载的是西汉制度,即西汉时期官职级别在二千石及以下的郡太守、县令等皆有奉祀西王母的要求。汉代实行归葬的习俗,这些贵族生前在外做官,死后还乡安葬。贵族墓葬多集中分布于绥德四十里铺、黄家塔、延家岔、米脂官庄等地,太守、护乌桓校尉等品级皆在二千石。汉代羽林郎常由这一地区征选,《后汉书》卷一一五《百官志》载:“(羽林郎)掌宿卫侍从。常选汉阳、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凡六郡良家补之。”《汉书》卷二八《地理志》载:“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故陕西绥德四十里铺墓葬画像石墓主人很有可能是军事将领。
东汉晚期山东嘉祥宋山画像石第十五石也有与山东嘉祥五老洼相同样式的图像,山東孝堂山祠堂后壁上也有,可见这种画像石形式和内容在山东地区起源甚早,从东汉早期延续到晚期。山东嘉祥洪山西王母画像石为阴线刻,应属东汉早期画像石,第一层西王母仙庭,蟾蜍双手执剑、三足乌和九尾狐皆被箭刺穿,皆有为墓主人的灵魂辟除不祥之意。第三层的汉胡交战图以及天帝太一凭几而坐,有使者匍匐跪地向天帝太一请命。陕西绥德四十里铺画像石墓门门楣下栏上面悬挂钩镶和长剑的样子,表示汉胡交战的意思,体现出天帝太一与兵戈军事的密切关系,天帝太一主宰人的生死、灵魂能否升入天庭。陕北绥德四十里铺画像石的西王母主题画像与山东嘉祥地区洪山、宋山、五老洼等地画像石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陕西绥德四十里铺汉画像石墓中纪年石上阳刻“大高平令郭夫人室宅”,表明墓主人的丈夫郭某曾任山东高平县县令,然而山东嘉祥县宋山村3号墓出土“安国祠堂题记”中就记载有高平石工匠人王叔、王坚、江胡、栾石等人。山东地区汉画像石的雕刻技法对陕北地区汉画像石产生过很深远的影响。陈根远先生最早提出山东汉画像石是有一定道理的。
结 语
西汉哀帝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春大旱,加上之前的地震、日食等天灾异象,先前人们的很多预言都应验了,在这样人心极度恐慌的作用下,很自然就寄希望于西王母的庇护和拯救,终于发生了全国范围内的“行西王母诏筹事件”。我国西北地区少数民族有祭祀西王母于石室和庙祠的传统,东汉中晚期陕西榆林地区正是长安城以北最重要的边防重镇,绥德地区是我国北方农牧交界地带。汉画像石上西王母主题的乐舞画像和楚文化传统祭祀的东皇太一,事实上是对匈奴文化和汉楚文化的双重认可与融合。
陕北绥德地区较早出现了东皇太一与西王母同尊的形式,并且陕北定边郝滩出土有东皇太一的壁画,这表明西汉时期开始陕北地区对天帝太一的信仰具有较强的独立性和地域文化色彩。西汉晚期至王莽时期,西王母主题也是山东嘉祥、河南南阳地区画像石的重要内容,其画像雕刻技法对陕北地区画像石有深远的影响,尤以陕西绥德四十里铺田鲂墓、军刘家沟墓为典型代表。陕北绥德地区画像石与山东地区相似的特点有:1.虎弹琴的图像,蟾蜍背向站立双手并举执棒的形象。2.歌舞伎乐表演场景构图采用散点透视的底线横列法,以水平方式展开。3.天帝太一的形象基本完全相似,皆凭几而坐,前面有侍者持令筹匍匐跪倒在地,与西王母共同出现于代表天界的门阙,并且以铺首作为门阙的标志。
综上所述,西汉末至东汉早期,西王母在陕北汉代墓葬画像石中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历史政治因素和地理文化因素共同的作用。榆林绥德地区多贵族墓葬,东汉画像石的墓主人有很多是由戍边归葬的将士,陕西绥德四十里铺西王母主题画像石正是为了祈求护卫墓主人的灵魂远离战争侵害,田鲂墓西王母主题乐舞画像石与之同时展现了“行诏筹”历史事件中群众互相告知西王母预言之事的样态和民众的歌舞形态。由于内地郡县逃荒者或罪犯戍边、屯田戍边等原因,历史上有多次大量移民迁移至陕西榆林地区。他们长期生活的漂泊和居无定所,更使得西王母成为大家心目中保平安的救护女神。陕北绥德地区汉画像石西王母主题乐舞图像体现出,东汉中期长时间在上郡榆林戍守生活的民众、官吏对西王母的忠实信仰,并且向救护女神西王母祈佑赐福永寿、长生不老、子孙繁衍以及对死后灵魂升仙的平安诉求。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