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县平原君墓再认识
2019-07-10赵春万
赵春万
王承传(1874-?),字钦尧,安徽桐城人。1891年,毕业于天津武备学堂第一期幼童班,捐监生,任天津骑兵学堂德文教习。1901年7月,荫昌奉命出使德国,王承传为随员之一,任使馆二等翻译。1906年4月,王承传任满回国。1907年,孙宝琦接任出使德国大臣,王承传随行。王承传又先后随胡惟德、颜惠庆留任国外,曾以一等秘书身份代办德国、荷兰、丹麦使馆事务,并获荷兰“三等奥朗日那索勋章”、丹麦“三等丹纳拨洛十字勋章”和国民政府“二等嘉禾勋章”。1924年回国任职。王承传在海外20多年,精通德语,熟悉西方文化,从履历看,确为一位出色的外交官,活跃于清末民初的外交舞台。晚清以降,国门洞开,晚清中国在海晏河清的醉梦中一朝猛醒,踉踉跄跄地走向天下万国的世界大舞台。从设立总理衙门到互派使节,平等国家之间的外交理念取代了天下四夷唯我独尊的观念,中国逐渐被纳入正常的世界体系之中。这些身处异域的外交官处在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最前沿,为国折冲樽俎的同时,留下了一批海外行记(出使日记),评价中西优长,记述观感识见,记录海外生活,兼具公文与自传的双重性质,引人注目,蔚为大观。《钦尧日记》即为王承传随荫昌驻德期间所写,现存5卷10册,起讫时间为1903年8月20日至1907年1月28日。(本文所据为《王承传日记》,王洪军整理,凤凰出版社,2017年)王承传日记语言已近白话,记述平常生活琐事多于公务交涉,阅读起来很轻松,最让人意外的是,日记中记述其与西方女性的交往细节,频率之高,尺度之大,在出使日记中绝无仅有。
现存日记开篇:“接外格耳女郎一信,邀晚餐,因有他约,故函辞。”外国女性友人函约晚餐,实属寻常,但此类活动几乎每日不断:
十二钟起跳舞,余亦请同席女郎跳舞一周,寒暄刻许。乃不辞而别,因已深夜矣。(七月二十二日,1903年9月13日)
晚,赴黎雅家一坐,商议迁居事。(七月二十八日,1903年9月19日)
伴送施女郎回家,小坐乃返。时已十二钟矣。(七月二十九日,1903年9月20日)
复邀二女郎往卖登茶楼小饮,送观察归寓。余与一女郎复谈良久。(正月二十日,1906年2月13日)
余约柏提女郎来陪,散后往鸽子厅大酒馆晚宴。又至阿克底哑园观跳舞时许。三钟返署。(正月廿一日,1906年2月14日)
今午,奥京梅斋女郎寄赠伊之小照一纸,玉容如昨,令人相思难已。(正月廿二日,1906年2月15日)
王与女性友人的聚会少则三五天一聚,多则一两天一聚,不禁使人疑惑,他的女性朋友也太多了点。据笔者统计,日记中提到与王交往的有名有姓的西方女性有30多位,如黎雅、外格尔、阿尼塔、克拉克、碧桃、爱黎则、柏安那等。因日记前半部缺失,且人物信息有限(作者可能有意模糊女性身份),具体身份无法确知。但从日记记述可以肯定,这些女性中,外交官眷属或在外交工作中结识的女性极少,在酒馆、舞厅中邂逅相识的占到十之七八。这类私人聚会多为晚上,一般为单独见面,偶尔有男性友人陪同,喝酒、晚餐、看戏、聊天,一般会持续至次日凌晨,十点钟就寝,已经算“略早”。
除这类私人交往,在公务活动间隙,王承传还见缝插针,与异性邂逅搭讪。1905年,王承传奉命陪同来德考察的孙宝琦,从柏林乘火车赴汉诺威参观克虏伯钢厂。途中,王承传在车厢里偶遇一美丽女郎,“立谈许久,许以三日后俟余返都城”。直至女郎下车,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彼此“摇巾而别”。1905年9月,王承传向荫昌请假一月,赴奥地利、匈牙利独自旅行。旅行时不忘寻花访艳,四处留情:
晚十二钟后辞谢出,乃诣某茶馆小饮,识一女郎名哦而非克,年十八,通德语,颇有姿色,夜谈甚欢。通宵未能闭目,女郎人颇温柔,诚实,故余甚喜爱。次晨握别,彼此皆有难舍之意。惜余系游人至此,无多耽搁,不能再会,只得约以小照,彼此留念耳。(八月二十一日,1905年9月19日)
同座有女郎珠圆玉润,令人难舍,费数点钟之力,乃得交谈。女郎名梅翠,年十八,奥生也,市酒于一花园之酒楼内,人极温柔,颇似良家少女,询之入此间始四阅月耳。(八月二十五日,1905年9月23日)
声色旖旎的酒吧茶馆中,男子见美貌女子而起意,找话题,主动搭讪,求得联系方式,这是西方电影中常见的青年男女交往的场面。为一个素昧平生的漂亮少女,“費数点钟之力”,也足见王挖空心思欲得之而后快的急迫心态。王精通德语,英语、法语亦交流无碍,与女性接触交往自然便利得很。在陌生的城市顺街闲步,路遇某女郎也能寒暄片刻。看戏时百无聊赖,与旁座女郎接谈甚欢,彼此留下姓名地址,约定下次见面时间地点。与朋友聚会至夜半,意犹未尽,至跳舞场一观,女郎多有欲来一谈为荣者,“并欲亲嘴以敬之”。萍水相逢,搭讪熟识,然后就是水到渠成,双宿双飞了。此类记述也毫不讳言,如“后同燕平偕二女郎夜游柏林,遂宿客寓,未归”(七月廿五日,1905年8月25日)。1906年5月,荫昌一行离任回国前,王承传每晚都要去女友爱黎则家,或夜谈,或晚餐,形影不离,获赠照片、发囊、枕头、圣诞节礼物若干。使馆人员集体离开柏林,二人同乘一车,途中同宿一层楼。王与女友在荫昌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双栖双飞,绝非一般的男女关系。王承传第一次赴德时27岁,已婚,妻子刘婉卿并未随行。正当壮年的已婚男子,身处异国,难免不甘寂寞,但如此潇洒风流,放浪形骸,很难让人相信这些文字出自当时的已婚外交官之手。王全然一副情场老手的姿态,写信、赠相片、送礼物,每至一地摄影留念,以备赠送,或寄明信片给女友,在德国上流社会,尤其是众多女性之间,长袖善舞,可谓如鱼得水。
旧时的中国文人、官员在海外与女性交往,因文化习俗的差异,难免有想当然的误解和令人啼笑皆非的言行。早在1847年赴美的林,一面感叹“胡妇多情”,一面又义正词严地宣称“予恒与洋女并肩把臂于月下花前,未尝及乱”(林:《西海纪游草》)。王韬在去日本之前,1867年便随黎雅各赴欧洲游历,大开眼界,结交了不少西方女性,后来的《漫游随录》中很有一些携手同游、互赠礼物、依依泣别之类的才子佳人式的香艳片段,且借西方女性之口,慨叹“周西之情重矣,何一往而深也”。1866年,已经63岁的斌椿奉旨率使团出洋游历,与西方女士交接,倒也有“疏略恐教卿怪我,并非执手爱卷然(相见以握手为敬,不分男女也)”(斌椿:《海国胜游草》)的自知之明。这些例子很是不少,多为惺惺作态的自作多情,把热情当爱情,把客套当情话,把西方常见的互赠礼物,当作定情之物,这些都是初到海外的中国人常犯的毛病。中国传统素来最重男女之大妨,而于公私之分,并不十分措意。初期的中国公使,如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等,皆是学识闳通、明理开通的学者型外交官,在海外更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曾纪泽在法国时,特意致函法国翻译,表明涉及女宾往来的立场:“中国公使女眷,只可与西国女宾往来,不必与男宾通拜。即偶有公使至好朋友,可使妻女出见者,亦不过遥立一拜,不肯行握手之礼。”(曾纪泽:《曾纪泽日记》)在他看来,这是“中国名教攸关”的大事,含糊不得。庚子之后,渐渐开通,中西接触日深,社交礼仪已渐西化。这种在西方女性面前赧颜忸怩的局促和别扭大为改观,既而又有矫枉过正者,王承传即为典型。王的生活作风,以今视之,仍然惊世骇俗,但在当时的海外社交领域,至少在驻德使馆众人看来,早已见怪不怪。当时驻外人员在外娶妻生子已属平常,曾在法国生活16年之久的外交官陈季同,被《孽海花》的作者曾朴称为“中国研究法国文学的第一人”和“文学先驱者”。他娶了法国妻子赖妈懿,生活方式相当欧化,出入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为满足个人开支,频繁借债,欠下巨款,后因私债问题被薛福成参劾,1901年被革职查办。与王承传同期在奥地利使馆任翻译随员的薛静山,受京师大学堂之聘,携德国妻子回国任教。柏林使馆同事之子欲与德国妻子离婚,请王代写法律文书。可见与西方女性恋爱结婚并不稀奇。1889年,出使德国大臣洪钧偕如夫人傅彩云赴德上任,引发热议,好事者编造诸多捕风捉影的逸闻艳事,成为日后小说《孽海花》的灵感来源。其实与王承传相比,真算不得什么。这些个人生活观念及方式的显著变化,反映出最早欧化的中国知识分子、外交官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从这些难掩性别优越感与炫耀心态的夫子自道中,我们可深切感受到,这些关乎中国传统儒家伦常的日常交际礼仪、男女交接之道,在东西交会、新旧嬗替之时,变化速度之快,尺度之大,要远超我们的想象。王承传独自在奥地利旅行期间,约使馆随员夜晚同赴妓院。回国途中,经锡兰(今斯里兰卡)、日本和香港时,邮轮短暂停靠,王承传等人也兴致勃勃地到当地妓院寻欢,令人瞠目。这样毫无节制地流连欢场,自然有负面影响,王在日记中自言下体不适,四处延医问药,后被医生确诊为“白浊”,系不良的生活习惯导致的男性疾病。他偶然在柏林蜡像馆看到“男女下体形式,详述花柳成毒各种情形,阅之令人生惧”(二月二十九日,1904年4月14日)。此后,这种难言之隐一直折磨着他,归国前仍不忘“买止痒药数瓶”。旧时文人往往以吃花酒为雅事,也乐于书写与青楼女子的暧昧情事。王承传毫不忌讳地记述与西方女性交往乃至下舞场、逛妓院的种种细节,某种程度上,也是根深蒂固的才子佳人情结的病态呈现。
王承传的日常生活相当丰富,除了处理不多的公务,喝茶、聚餐、闲步、游园、看戏、跳舞皆为极平常之事,占据了其每日大部分时间。驻德期间,王几乎去遍了柏林大大小小的剧院,日记提到十几部西方戏剧,如德国作家希勒的《威廉·退尔》、《强盗》、《肥野司科》(《菲耶斯克的谋叛》)等。如此的轻松与惬意,不是大家印象中外交官如履薄冰的面目。王承传有段时间身体不适,外出减少,每天除了写信看书,做得最多的功课是陪宪太夫人(荫昌的母亲)打麻将、闲聊。个人消遣娱乐的丰富,映衬出海外使馆公务的寥落。孙宝琦曾在给好友汪康年的信中说:
法馆自薛使后,历任苟安,微第不足语外交,即馆中一切,亦漫无经纬,而尤以裕使为甚。以外交重任,委之以聋聩且疲之人,中朝之不以使事为重可知。
孙宝琦赴法时,张静江作为自费留学生偕行,然而其目的既非学习,也非公干,“以使馆并无工作”,后来竟然和朋友筹设通运公司,经商牟利。驻法使馆自薛福成之后,历任公使皆以守成为要务,无主动开拓的雄心,偏安海外,成为国内纪律废弛、效率低下的官僚机构的延伸。在当时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环境下,弱国无外交,中国的海外使馆至多只是传递信息、例行公事的常驻办事机构而已。1906年1月,李经叙(李鸿章的侄子,伍廷芳出任驻美国、西班牙、秘鲁公使时,李任二等参赞,代办秘鲁事务,后在墨西哥病逝)自英国伦敦抵柏林考察,王承传负责接待事宜。从1月14日见面,到李2月15日赴奥地利,一个月之内,除去不多的公务考察,王承传主要的活动就是陪李考察、逛街购物、酒馆喝酒、舞场娱乐和戏院看戏。笔者统计,王在日记中记录两人共赴舞场10次,最喜去的就是“红磨”舞场,即夜总会性质的娱乐场所,与驰名世界的法国巴黎“红磨坊”(Le Moulin-Rouge)发音一致,在当时的柏林也是极为有名的夜店去处。看戏5次,酒楼茶馆几乎每天不落,真是夜夜笙歌。舞场之中“群花围聚”,酒楼之上“数妓陪谈”,流连欢场往往通宵达旦,有时甚至到凌晨5点方兴尽而返。
自1876年郭嵩焘正式使英开始,中国官员多视出使海外为畏途,他们担忧的不只是路途艰险,朝不保夕,最难跨越的还是心理障碍,毕竟目的地是国人从未涉足的西方“蛮夷之地”。到1890年前后,风气转向,众人始把出洋当美事,这种出洋之乐自然包括奢靡的海外生活。李鸿章曾写信给洪钧,直言每到派员出洋,“荐条仍多至不可收拾”(李鸿章:《复钦差德俄奥和国大臣洪文卿》)。在这种天下熙熙,争相出洋者如过江之鲫的背景下,“每遣一使,求随者常数百人”(崔国因:《出使美日秘日记》)。从最初人人避之而不及,到后来一变而为众人趋之若鹜加官晋爵的终南捷径,这一极富戏剧性的变化的背后,是清政府外交事务从懵懂无序到常态化、制度化的效应使然,出洋归来的官员,按照惯例会得到擢升。王承传出国前捐县丞衔监生,后捐照遗失,1904年,户部为他重新补发了捐照。他在日记中将捐照全文抄录,足见其对这一日后晋升凭证的珍视。同时,海外光怪陆离的物质利薮和声色犬马的享乐天堂,也是吸引众人引颈以从的重要原因之一。清末民初,出洋儼成一时风尚,就连素来对新文学、新文化无好感的林纾,也苦劝儿子出洋镀金——“然放今觅食,不由出洋进身,几于无可谋生”(林纾:《与陈献丁书》)——彼时社会之趋势,可见一斑。
1913年,颜惠庆接替前任胡惟德任驻德公使,王承传为使馆一等秘书。《颜惠庆日记》记述了很多二人共事的内容,颜氏日记文字简练,平实客观,可为研究王承传事迹难得的参照。起初,颜对王相当倚重,曾上书外务部请求擢王为参赞。后来颜对王流露不满,对其印象越来越差,评价也越来越低,日记中透露,胡惟德对王也无好感,对外交部任命王为驻瑞士伯尔尼使馆代办“感到恼火”(《颜惠庆日记》1917年9月30日)。日记中的称谓也由“王君”变为“王”,或直呼其名王承传。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工作能力欠缺,王与外国官员斡旋交涉的能力不足,其起草的外交文书“价值不大”(《颜惠庆日记》1918年11月27日)。经济开支方面也不甚清楚,日常开销大,向颜惠庆借款,且使用使馆公款开支不明。再有就是个人生活方面,王的妻子刘婉卿生子时,王不在身边,竟在酒店不归。1917年9月,刘婉卿生二胎时,因难产去世,客死异乡。颜后来致电外交部,要求撤换王,“我对王的不称职使用了十分婉转的赞美措辞”(《颜惠庆日记》1919年1月5日)。颜甚至认为王得到的丹麦勋章也是走后门活动的结果。后来,王因琐事与使馆工作人员发生口角,既而拳脚相向,颜惠庆愈发无法容忍,“王是不是疯了”?(《颜惠庆日记》1919年7月23日)直到得知王已预订回国船票,方才安心,几乎到了扫地出门而后快的地步。王承传临行前,颜颇有意味地提出,请王带使馆“邱小姐”一同回国(邱小姐后来赴香港谋职,并未与王同行)。这位邱女士身份不详,但从颜略带讽刺的口吻猜测,邱、王二人似乎有暧昧关系。以上这些细节可以看出,王在公务与私德方面均有欠缺。王最后止步于参赞,仕途上未能更进一步,与上司颜惠庆和胡惟德对他的不满有直接关系。
传统的文人日记大致分为三种:一是鲁迅所说的写给自己看,秘不示人,私密性强,即日记的嫡传正宗;一是写给别人看,当作文学作品来刻意经营,留待日后刻印出版,传诸后世,最典型的如李慈铭《湘绮楼日记》;再一种就是介于公私之间,如这类出使日记。王承传的《钦尧日记》从作者身份上看,属于出使日记,但其少言公事、好谈风月的内容无疑又极具私密性,至少是未及修订的初稿,除了记录自己的海外艳事,他还偶尔提及公使秘闻:“晚,接姜洪川信,内附剪报一纸,载有星使冶游荒公等事,并论及驻英、比、法各使。”(四月初四日,1905年5月7日),下属私下议论上级,是犯大忌的。
王承传行迹今已模糊难考,其零星事迹散见于民国初期报刊。1934年的《国闻周报》刊有《时人汇志王承传》一文,并附照片。王承传一身西式礼服,短发,八字须,佩戴勋章,确实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文中罗列了王大小十几个职位头衔,荣誉等身,名噪一时。文章提到王有《留欧日记》行世,可惜暂未见到全璧。王承传在海外期间,发挥德语专长,编译了《大清会典》离婚篇和《聊斋志异》的德文版,可谓适得其才。顺便说一句,1906年8月,王承传随荫昌卸任归国,漫漫旅途中借以消遣寂寞的一本小说,不是别的,正是那部“断尽支那荡子肠”的《巴黎茶花女遗事》。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