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闾人家
2019-07-04范精华
范精华
东乡西乡
湘江流到这里,就要注入洞庭湖了。这里地势平坦,江面也变得宽阔,水流也就平缓多了。神奇的是,东岸是丘陵,红黄壤,裸露的部分在阳光的照映下呈现橘红,暖暖的,亮亮的,几乎是一派辉煌,醒目又叫人振奋。也有山,峰际线逶迤渐高,像造物主随手扔在大地上的一根带子,弯曲得好随便,峰顶也不尖锐,像骨感女人的胸脯,然而却连贯,却起伏,却青翠,与红黄色的土岗相辉映,那景色,就让你心中生出些诗意来,这便是东乡的概念了。高山也是有的,幕阜山,在遥远的东边,靠江西了,就算不得湘水的尾闾了。
河的西边是谓西乡,就是广袤的洞庭湖平原,一直延伸到常德,从东到西,先后成了湘、资、沅、澧的尾闾。走马平川,一望无际,田畴邈邈,稻浪滚滚,又河沟渠汊、湖塘凼洼分列其间,水波滟滟,鱼虾出没,鱼米之乡的称谓便有了。除了乡音不同之外,这些地方的民俗风情并无二致。所以从地域上说,东乡占比不大。当然,过了湘阴地界往西,就没有西乡这个概念了。但西乡所有的一切,是完全可以代表整个洞庭湖平原的。
湖南的地形犹如马蹄铁,东有罗霄山脉,西有雪峰山脉及武陵山脉,南边有南岭山脉。洞庭湖,正处马蹄铁的出口位置,湖的南面和西面相连成好大一个平原,就称洞庭湖平原。是故,记叙西乡人的生活,是很有代表性的,也是本文的主要任务。
西乡可不是相连的,总会有河流隔开来,形成一个一个的垸子,如果从空中俯瞰,这些垸子有的如蒲扇,有的像树叶,有的又如冬瓜,有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形状。垸子里没有山,只有一个个沙包,比平地也高不了几十米,这沙包应是远古洪荒时流水冲积而成的,通常被称为岭。岭上总是长满了斑竹、楠竹和樟树,几乎无一例外,也许它们适合于在沙土上生长的缘故吧,所以岭上总是郁郁葱葱,是垸子里常年的绿洲。
西乡的茅屋多,土砖墙,屋顶全是盖的稻草,大风吹过,就有可能掳去一部分,露出屋顶上竹篾编织成的网子篾和檩子来,黑洞洞的,像癞子头上的烂疤。这就需要修理。所以,西乡就有一种特殊的职业,叫做盖匠,专门修、盖茅屋的,有一套很奇怪的工具,能将茅屋顶弄得很妥帖。房子虽是土砖房,但多数垛子却不用土砖,而用木制桁架结构,俗称排扇,这样就不怕被雨淋湿了,也与屋顶盖的茅草、承载较轻有关。若是谁家住的瓦屋,就是盖黑瓦的那种,乡下也称胭脂瓦的,在星罗棋布的茅屋中间,看上去就像一座庙宇,很有些庄严的模样,必是当地殷实人家。家里有人要找对象,姑娘一看是住瓦屋的,眼光里就有发亮的成分,话语也变得轻柔起来,这门亲事也就有了七分把握。关于瓦屋,还有一句谚语:“懒人有懒人的福,懒人住瓦屋。”可知住瓦屋是很得人羡慕的。
东乡则是反过来,住瓦屋的多,住茅屋的稀罕。如果在东乡住着茅屋,必定是艰难困苦之家。在东、西乡人家的心目中,东乡就应该住瓦屋,西乡就应该住茅屋,这是现实,也是约定俗成的观念,至今,我都无法解开这个谜。
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可以做用的,尤其是西乡,土质是黏性的,所谓团粒结构,灰黑色,肥沃,几乎种什么就能收什么,尤其适合种植水稻。如是,东西乡的出产就区别甚大,东乡出产红薯、土豆、芝麻、茶叶、楠竹、木材,也产稻米和鲜鱼,但山多田少,湖泊也不多,几口山塘终究不能与西乡那大湖相媲美,鱼米终非强项;西乡则不然,主打稻米和鲜鱼,其他的鲜有出产,所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
西乡几乎没有工业,承袭的是农耕时代的自给自足,那会是什么样子?天是蓝的,水也是蓝的。水下两三米都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些水草中穿来穿去的鲫鱼,肚子圆滚滚的,竟然带着金黄色。在水草豐茂的水域里,鲫鱼都是这种颜色,乍一看,人家还以为是鲤鱼呢。
有一种东西是山区没有的,就是天丝。也许会在一个南风悠悠的春日里,你骑在老水牛的背上,它边啃着青草,边慢腾腾地朝前挪,它吃草发出的嚓嚓声,绵软又短促,听起来特别舒服。你在牛背上悠闲地远眺空中自由自在的云雀,可是,仿佛有一缕白云朝你迅疾地飘来,你有些惊异,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白云就落到了你的头发上,准确地说,是粘到了你的头发上。那是什么,是天丝!一种极轻极软的丝,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白得却很耀眼!没有人知道,它由什么组成,它从哪里飞来,也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生成的。它是大自然的一个奥秘,是大自然赠给这方土地的一份礼物,也是这方土地的一个标签,因为只有在纯净的世界里,它才会出现!
农事与鸭群
西乡因为水域太多且分散,修桥铺路是颇为不便的,所以交通总是受到一些阻滞,出产的东西如何流动?既然水域多,那就靠船装,船装若不方便,就靠肩挑,所以西乡的大男人肩膀是结实牢靠的,平日里一个人挑上一百来斤的物什走上三十公里当不在话下。我村一个壮汉,打早起挑上一百五十斤的鲜鱼赶长沙,单程四十五公里,卖完鱼后当天回程,是平常事。即便于我,属孱弱之类,挑上一百来斤的稻谷走完五公里也只需中间歇会儿。那时生产队送公粮,一大早便可见几十号人马一字长蛇阵,逶迤而行,挑着黄澄澄稻谷,富有弹性的扁担吱吱呀呀地响,节奏生动分明,情形蔚为壮观,常让人驻足让路,且行注目礼,分享丰收后的喜悦。这可是真正的负重前行,它锤炼出西乡人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
至于东乡,山高路陡,肩挑负重显然不太合适,所以独轮车被派上了用场。顾名思义,车子只有一个轮子,左右各一条车辐就装在轮子的上方,装东西的大竹筐就安放在连接车辐的横梁上,独轮车的平衡是极为关键的,就靠推车人两手分别把持两条车辐的后端以维持平衡。一个体力强盛者可推重达七八百斤的货物,从前面望过去,看不见推车的人,只见一座小山在移动,颤巍巍晃悠悠。然而借助机械哪怕是简单机械带来的效率,也比将重量全部压在人的身上硬扛要强。车子行进,山路起伏绵长悠远,车轮叽呜叽呜之声不绝于耳。推车人经常赤膊,目光坚定步履沉着,甚至牙关紧咬,一路热汗淋淋,阳光下背脊闪耀着光芒,让人赞叹不已,也会使羞涩的乡下妹子心里怦怦直跳。要是有好多辆独轮车跟着前行,那就热闹了,声音、色彩、动作、情怀都有了,诗情画意也就出来了,成了东乡一大景观。
若说最累的农活,还在西乡。单就“担潮泥”和“打黑草”这两项积肥的事,便可让好多人心生敬畏。民以食为天,粮以肥为本,生产粮食必须有足够的肥料,这在农家人心目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下的力气也最多。
潮泥,是指塘湖靠边的深凼里的淤泥,担潮泥是指将它挑到农田里做肥料。这是生产队强壮劳力的专利,后生哥的身子骨嫩着呢,压不得的,生产队长也不会叫他们去做。担潮泥必定在冬干水浅之时,湖塘退水了,近岸凼里的潮泥也就便于挖取,这潮泥含有大量的腐殖质,黑乎乎的,也黏乎乎的,是做农田底肥的好料。开挖前先会将潮泥上的浅水舀干,再在潮泥上扒出一些小沟,让泥水流走使之变得稍硬。用铁窝锹(比大铁锹稍小)将黑色潮泥整块整块地切割下来放到箢箕里,正如切水豆腐放碗里一样。淤泥的比重大,特别沉,满满一担足有三百斤,所以箢箕不可装得太满,弄不好会将人压垮。尽管寒风凛冽,但挑潮泥的人却是挥汗如雨,冬衣早脫在一边,甚或赤膊干开了,身上冒出了腾腾热气。担潮泥的人必定要喘着大气翻过塘堤或是湖堤,这上下可得分外小心,只因难免落下潮泥在坡上,踩着了可是十分凶险的。曾有我的邻居原满爹爹就为担潮泥摔断了腿,卧床数月还干不了活。潮泥依堤暂时只堆在靠农田的一侧,以后有空再挑到稍远的田里,慢慢地将小山似的潮泥堆分解掉,那时每担挑多挑少也就随意了。
打黑草其实是割各种水底草类的概称,其辛苦完全可以和担潮泥媲美,不过一定是在河泛水涨的夏天,这时水底可是长满了水草,由各类绿色植物组成了另一个世界,黑藻(俗称黑草子)、菹草(俗称虾须草)、大茨藻(俗称锯子草)等等,丰茂而稠密,并不亚于岸上的世界。男人们便脱光衣服,露出健硕的躯体,下到齐腰甚至齐脖子的水里,双手握着毛镰刀的长把在水底飞舞,成片成片的水草,渐渐地浮上了水面,在割草人身后的水面上浮成长长的一线,另有一班人则用竹耙子将水草收拢。因这类水草都是藤蔓类,收拢后容易成团,就不需箩筐箢箕等农具来装运,只用毛绳扁担就可挑到田头地角选定的地方。这水草也是个沉重的货,一担两三百斤是随便的事,占的空间又很大,挑着走是很不方便的,更何况还要翻越湖塘的大堤,如不留意凭血性猛干就可能伤及身子,我的亲叔叔曾因干活太卖力气,担黑草过累而致屙血。
担潮泥和打黑草是让人敬畏的农活,所以生产队给的工分特别高,是通常“点工”的三到四倍,如果你能干这活,说明你的力气过人,在村里颇受尊重。
西乡最忙的时节便是“双抢”,既要将早稻收上来,又要将晚稻插下去,必须赶季节,昼夜不歇人声鼎沸,那个忙和累才叫要你半条命。忙不过来必定要找人手,说来也巧,这时真的会有人找上门来,他们常来自湘乡一带,自称“扮禾的”。往往是几个人挑着竹席在乡道上走着,每到一处便问:“您老人家这里要人扮禾吗?”浓浓的湘乡口音,初次交谈是完全听不懂的,但西乡人一见他们,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这是很多年来这个季节必然会来的务工者,几乎成了惯例。如需要帮手,双方就会交谈起来,辅之以手势作翻译,并且讨价还价,定好工价之后,他们立即就忙开了。扮桶和其他农具包括食宿都是由当地人提供,只有晚上睡觉用的竹席是自己带来的。他们很能吃苦,扮禾时每次搂的禾把子虽然很小,但摔打的速度快,频率高,乒乒乓乓响个不歇,当地人笑他们扮禾的模样是“摔竹鞭”。当地人扮禾时虽然搂的禾把子好大一捆,用力朝扮桶里砸下去,嗵的一声巨响,看似力气大如牛,效率并不高。一天下来,湘乡来客扮获稻谷的重量是当地人的两至三倍。
在这个季节还有匆匆而来的不速之客,就是“放湖鸭子”的,他们,是西乡又一道特殊的风景。放湖鸭子是一项传统的牧鸭方式,起源于哪朝哪代无从考证,但经久不衰,即使“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他们这行当也并未受影响,因为属于农林牧副渔中的副业,照样干他们的营生。就是到了如今改革开放年代,田野里也仍然晃动着他们的身影。
他们有自己的另一份“家当”,这份家当必须能够移动:一条木船,船上还要有竹篷,能够遮风挡雨;竹篷的下面连着简易的木架,木架有四只脚,是套在船舷边的榫眼里的,竹篷从船上卸下来放到岸上选好的地方组装后,便成了简易的房子和床;还有锅碗盆瓢、柴米油盐等用来做饭吃;轻便的竹栅栏也是必须有的,可以分段拆开,装拢后就成了“鸭围子”,晚上能将鸭子围起来予以保护。所有的这一切,都能用船运载,以便转驻各地,只有大群的鸭子,才是他们的“动产”,可以吆喝着跟着他们走,哪怕涉河过湖。
牧鸭人多半是两人,这样才忙得过来。他们的装束有点特别:手持一把装有长把的鸭窝锹,那把至少有三米长,以便于铲起泥块投到远处警告、驱赶鸭群,使其在指定的范围内觅食;肩上则斜揣着长长的布袋,里面是一把油纸伞,随时可以拿出来遮挡风雨。他们游走江湖,沐雨栉风,辛苦劳累自不必说。一个鸭群少说也有三五百只,多者数千只,一路上浩浩荡荡,嘎嘎之声响彻田园,逢路过路,遇水涉水,为的是找到鸭子的丰富食源。而西乡双抢时节水田里数不清的小鱼、泥鳅和鳝鱼,早稻收割时撒落在田野里的谷穗谷粒以及无数四处乱爬的虫子、弹跳的蚂蚱,将鸭子喂得肥肥的,变成了呱呱叫的产蛋机器。鸭子只在深更半夜下蛋,所以早晨的鸭围子里,必然是白花花的一大片全是鸭蛋!如此好运,会让他们待上半个月不愿离开。
饮烟升起
洞庭湖平原的炊烟是美丽的,因为没有山的阻隔,远远的便可看到。它从茅屋顶上升起,一路飘将开来,拂过西边的落日,汇入绚丽的晚霞,在鸡鸣犬吠中袅袅地缱绻在大地的上空,昭示着湖乡人简朴而又自在的生活。黄昏的暮霭中,往往会传来几声长长的呼唤:“狗婆伢子哎,呷饭得啰!”“咯时候了啰,还做么里啰,明日再搞撒!”喊声哑哑的,沙沙的,拖腔长长的,如同暮霭,在湖乡的上空缭绕,充满了关切,也有几分缠绵。
吃的什么呢?主食当然是米饭。这米饭中,有一种“倒荪子饭”却不可不提,何谓倒荪子?就是早稻收割后由于多种原因,并不接着插晚稻,而是将田里灌上水,这些早稻收割后留下的较长的蔸蔸又长出了嫩绿的稻苗,比起它们的上一代还是弱小了不少,看上去也就稀稀拉拉的几根,它们也扬花,也吐穗,也结实,但产量低许多,每亩有个一百五十、两百斤就不错了。可它们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点,就是稻荪米做的饭特别好吃,香气袭人,蓬松而软和,口感极佳,只是能吃到这种饭的西乡人也不多。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是对稻荪米的高度概括和总结,它们有一个正式的名称叫“再生稻”。
至于蔬菜,平日里吃的都是自家菜园里种的,就是些白菜、南瓜、茄子、辣椒、扁豆、丝瓜之类,难见荤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诸多荤菜端上桌,鸡、鸭、鹅、猪肉甚至牛肉都会有的,至于鱼类,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是一年吃得最多的荤腥。可有一些菜,也是此地所独有的。
菱角炒韭菜。菱角,是水面铺叶,水上开花,水下结果,可见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植物,是谓“汲天地之灵气,承日月之精华”而成的果实,故有水栗子、水花生之称谓,佐韭菜而食,或粉或甜或脆,又有一种特殊的清香,的确叫人受用。菱角,作为抗癌食物,是被写入了正式的医学著作的。菱角好吃却难收获,因为它长在湖塘之中,湖塘且阔且深,怎么办呢,总不能为吃菱角家里专门造条船吧。但家里大小木脚盆总是有的,于是有了这一番景象:十来岁的男孩子坐在一个大脚盆里,双腿前伸,放在一个小脚盆里,双手划水,这大小两个脚盆便载着他在有菱角的水面上穿行,时在夏末或秋初。那双小手就会揭开匍匐在水面上的菱角苗,摘起长在下面的紫色菱角,放到两个脚盆里,随着菱角越来越多,脚盆的吃水线也就越来越低,待到实在是不能再装了,便划至岸边卸货,一下来就是几十斤,够一家吃一阵子的。还可以拿些送给没有如此年龄小孩子的人家,因为只有这样的小孩子才能担当此项任务:会游泳,身子轻而巧。大人是不行的,庞大的身躯压下去,脚盆早沉了。
写到西乡的吃食,稻搓菜不能不写,只因它在西乡人的眼中可是难得的宝贝。它挨地而长,当地人称之为黄花菜,因其开着细小的黄色花朵而得名,并且开出的花朵围成一个圈,在寒冷的早春里带来星星点点的亮色,十分招人怜爱。但它并不是市场上有售的黄花菜,它没有那么名贵,是真正的草根一族。这是一种和地菜长得很像的野菜,但不同科,它属菊科,地菜则属十字花科,生长期也比地菜长。地菜的名气可比它大得多,仅凭一句“三月三,地菜子煮鸡蛋”就如雷贯耳,它却是极为低调的。可以说,它生于斯长于斯的这方土地,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名字,我也是翻了不少书籍,且在网上搜索了不知多少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探到它的生辰八字。它奉献在最为艰难的日子,当青黄不接之际,将它洗净,泡开水里烫去涩味,用来煨饭,可以充饥;也可将它用开水烫后晾干,然后放坛子里腌制,过段时间拿出来吃,又甜又脆,如用以佐助早餐,是一道至佳美味;至于将它割回来喂猪,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紫云英,这是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植物,洞庭湖平原每个翠绿的春天,主要就是由它装点的。紫云英铺天盖地,让人赏心悦目,但它的生长,只是作为一种肥料,想不到它的嫩茎秆也是可以吃的。吃它的时候,也一定是青黄不接的时光,一定是江南春雨潇潇、乡姑娘湿了下裙的时候,常常是人们冒着大雨将它割回来,摘去叶子和紫色的小花朵,将茎秆炒着吃,那时没有多少油水,吃起来微微有一股青草味,也许,这正是生活的本真之味。即便如此,割紫云英还得悄悄的,生产队是不允许的。紫云英,也是喂猪的上好饲料。
说到猪吃的,也属于炊事一类。有水荷叶,也就是诗人徐志摩《再别康桥》中写到的“荇”,也是长在水中的,也平摊在水面上,有一根柔软且细长的茎,很像电话线,直通到水底。它是荷叶的微缩版,仅小孩子的手板大,略呈圆形,你要是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睡莲,其实不是,睡莲叶子比它稍大,上面是有很多叶脉的,可它没有。它哪有睡莲那么高贵,专门生长在豪门的池塘里?它只生长在野塘荒汊间,与低贱的水草为伍。猪儿特别喜欢以它为食,所以在乡人的眼中,它比睡莲有用得多。它专长在深水处,要获取它殊非易事,要用“夹棍”,即用两根各约长三米的竹竿,将中间某处缠在一起就可以了,原理类似于筷子。
现时看来,西乡也有高端菜蔬,城里人难得有此口福。即如嫩荷秆,俗名藕单子,这可是一道季节性特强的蔬菜,时下变得十分的名贵,每公斤卖到近四十元,即使你有心去西乡的餐馆里吃它,往往十次九次会落空。藕单子就是嫩荷秆,来历就不同凡响——荷叶从何而来?是由下面的荷秆从水下撑出来的,荷秆从何而来?就是从水下淤泥里的两节藕之间(即藕节)长出来的。当它还没有露出水面的时候,又白又光鲜,也是出污泥而不染,按西乡人的说法,是嫩得掐得水出来。及至长到离开水面,荷叶便展开了,它也逐渐变绿变硬,即为绿色带刺的荷秆,但中空有管,且管中有细丝与地下的藕相连,这样精致的尤物,当然是一种珍馐了,将其洗净,任你怎么吃都是美味。只是,那时的西乡人,不知道当时吃的是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把它和马齿苋、野油菜一类野菜相提并论。
还有红曲鱼,也是属于高档吃食了。做红曲鱼的关键是放红曲。其实这红曲,是曲霉科真菌红曲霉的菌丝体寄生在粳米上的红曲米,颜色大红,是天然的染色剂。将青草鲤鱼剖后洗净抹上盐挂通风处,晾上三四天,待鱼体表面水分已干时,把鱼切成段或块,泡入红曲和白酒混合的液体中,再把粘有红曲液体的鱼块放入无水的瓦坛中,密封坛口,几个月后随吃随取。熟后的红曲鱼颜色深红,味道醇厚香浓,咬起来松紧有度,兼有辣意和甜味,别有一番风情,可见西乡人吃鱼也是吃出了境界的。
西乡没有山,树木就少些,一日三餐,拿什么来烧饭呢?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柴是排在第一位的。稻草可以烧,散的稻草不耐烧,但捆紧烧要节约点,于是有了用具“嘎把筒”——将约一米长竹篾片一端削得稍尖,另一端留宽柄,另取尺许竹筒套入,再将竹篾片弯成弓状,用麻绳系住离尖端约三寸处,麻绳另一端则系在离有柄一端尺多处,恰好将竹筒两端拦住,绷紧麻绳便成。使用时一人手握竹筒将弓尖扎入乱草,手肘做旋转运动,嘎把筒便可将乱草拧成草把子,另一人则依次将散的稻草纳入。这可是西乡的标志性用具,每家每户不可或缺。每到夏、秋两季收割的稻草多了且是大晴天时,傍晚便到处响起了噢叽噢叽的嘎把筒拧稻草的声音,组成一支和谐的乡村小夜曲。
稻草烧完了不够又如何?有树枝树叶可烧;树枝树叶烧完了又如何?铲草皮!就是将房前屋后乃至大路小道上的野草用锄头铲下来,搂着草皮抖去泥土,晒干后拧成草把子。若是草把子还不够呢?挖水炭!生活总得继续,人不能有米煮不成饭。说到挖水炭,这可是全国仅有的一个地方:前面说到湘江流到这,宽阔而平坦,水流平缓,便会有随流而下的许多东西沉下來,例如蒸汽轮船上抛下的炭渣,这些炭渣有相当一部分燃烧并不充分,还可以再燃烧;又如多少年来因洪水而冲入江中的树木竹竿,木器篾器等,可谓不计其数。这些可燃物西乡人统称水炭。这就有了西乡人扛着耙头、拿着爬罐(本来是一种捕鱼工具)到湘江边挖水炭的奇异场景。在隆冬时节,水位下降,于齐膝的水中,一人用力将耙头的四个长齿嵌入水下的沙泥中,然后挖起大块的沙泥团撺弄进爬罐,另一人则手执爬罐负责淘洗去掉泥沙和瘤子(已燃烧殆尽的煤炭结成的团状物),剩下的就是黑色的水炭了。一天下来,两人可挖到四百来斤水炭,晒干后火力是颇旺的,经风箱一鼓,绿色火苗可冒得尺把高,煮饭炒菜烧水均不在话下。这个地方,就处在湘阴岭北镇夹洲与文洲垸的小河滩头,河西及夹洲几十个村的乡民均受惠于此六十余年。从河里能挖出可供燃烧的东西,足可见当地人的智慧和创造精神。只因蒸汽轮船已淘汰,洪灾大幅减少,湘水清清,水炭了无踪影,此处已为陈迹。
乡里乡亲
除了农忙季节,西乡的生活节奏似乎有些慢,串门是经常性的活动。堂客们总有扯不完的话题,李家添了个胖小子,又得随个礼了,张家明儿个娶媳妇,必定得送个大一点的红包,又诸如范家的儿子过继到余家做崽,过上了好日子,也要表示祝贺给点意思,如此等等,都是讨论的内容,家长里短,余韵悠长。哪家的人得了病,立即就有邻居上门看望,必定不会空着手来,至少提着二十个鸡蛋之类的。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总是忘不了左邻右舍,忙不迭要送点给尝尝,这完全成了一种习俗,好像好吃的东西为一家独享,就是什么罪过似的。所以有一句谚语:“大家吃了喷喷香,一个人吃了烂肚肠。”
串门时不可能干坐,总是要吃点什么的,最常用的是豆子芝麻姜盐茶,酽酽的,脆脆的,香喷喷的,聊天的气氛也就浓浓的。这是一道西乡特有的吃食,皆因地势低湿气重的缘故,姜盐茶是可以去湿驱寒的,但是咸味重,外地人初来乍到,则未必能适应这样的重口味。还有坛子里的萝卜、刀豆、藠头、辣椒,又辣又酸,也会拿出来吃,特别开胃。男人们串门,与上述内容不同,会抽自种自制的烟,用报纸之类的做卷烟纸,将切好的烟丝卷起来,烟支一头大,一头小,像个喇叭,叫抽“喇叭筒”,一时屋内烟雾缭绕,咳嗽声此起彼伏。
生和死是人生大事,在西乡办得尤为隆重。若当地有老人故去,只要是沾亲带故,低辈分的女性必须赶过去手扶灵柩大哭一场,鼻涕和眼泪一齐下来,其声切切,其情哀哀,大有痛不欲生之惨状,且要历数逝者生前的种种好处和优秀品德,几乎将其塑造成了完人,仪式感特强。这似乎是应尽的义务,如果不去哭灵,则被认为是不谙世事。出殡的大队伍若是经过人家附近,不管逝者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这家人都要放上一挂鞭炮以示祭奠。如果自家没有鞭炮,必须赶紧去借或去买,否则就被认为是做人不地道,不过通常家庭主妇都会有鞭炮留存的,以备不时之需。此时的孝子必定带着管事的,走到人家面前,孝子会毫不犹豫咚地双膝跪下,又咚地磕个响头,管家则会拿出一条毛巾答谢人家。
贫穷和艰苦并没有限制西乡人的想象力,相反,还会生发许多让人激动的民间艺术,这在春节期间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初一到元宵,乡间的各种表演形式全部出台,走村串户,热闹非常。
见得最多的便是“打土地”,也叫“游春的”,类似于表演唱,常为一人,有时也两人,不约而来。单手执小锣和一篾片,用篾片在小锣上敲击,“嘚嘚嘚”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为自己的演唱伴奏。由于春节期间各类人员大流动,你去别人家里演唱,无法预知有些什么人,有农民,有工人,有官员,有时还能见到大学教授,有本地人,有大城市的,甚至还有外省的,遇到什么人就要歌颂什么人,遇到人家在做什么事你就要赞颂什么事,即便事先有准备,也不可能那么周全,所以这打土地的是要有急智的,肚子里有几点墨水,也就是乡下常说的要有才学,你要一下子就能编出来,否则卡了壳,东家会笑话你的。即如你遇到青年帅哥如何唱?于是有:“赞你脸上凌凌光,蚊子上去做文章(意指蚊子都站不住脚),天庭饱满英武样,身材魁梧是栋梁!”又如四个人在打骨牌,如何赞唱?打土地的自有妙句:“四个人打牌四个人赢,输了游春一个人。”自嘲和自谑也被用上了,为的是讨东家喜欢。本来春节就是图个喜庆,只能说些吉利话,东家也是为了讨个好彩头。有的东家为了考考打土地的才学,就故意让他唱下去,一时半会不打赏,这演唱可是不能停的,他就只好咿咿呀呀硬着头皮唱下去,赞完了男人赞女人,赞完了主人赞客人,赞完你的“华堂”赞猪舍,赞完了蓝色印花大被再赞麻布帐子……如此下来,肚子里真还要有点货,如果是两人打土地,就会轮唱,一个人在演唱时,另一个人一边伴奏,肚里就会打腹稿,以便接腔,免得冷场,不过此种情况主人打赏也就多一些。
还有“地花鼓”也是西乡极具特色的小戏,参与的人数也多些,一套地花鼓班子必有一个吹唢呐的,一套锣鼓,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穿红着绿的年轻人,他俩主要表演舞蹈,近似于扭秧歌。每到一户人家,唢呐便悠悠地响起,鸣锣响鼓的又兼做了合唱队员,唱的有固定的曲谱,最有名的是《十月看姐》,即如:“四月看姐呀插田忙哪,插田时节莫呀留郎,心想留郎住一晚哎,一人耽误十人忙。五月看姐呀是端阳哪,龙舟鼓响呀闹长江,两边坐的划桨手哎,中间坐的打鼓郎。……十月看姐呀立了冬哪,门外吹起了呀冷霜风,无事莫到江边走哎,河风吹坏少年郎。”每唱完一个月,便将“小妹子奴的哥哎”加上当月歌词最后一句重复作后缀,此时一唱三叹,韵味浓郁,锣鼓便“咚咚哐、咚咚哐”响得十分的激越。
作为水乡,鱼虾水产的鲜味必定会飘进娱乐领域,于是就有了蚌壳戏:用人扮演鱼虾蟹龟,主演也是红男绿女躲在用篾条织成的两只硕大的蚌壳里,蚌壳外面覆以彩布且有彩带飘飘,以舞蹈的形式讲述水乡趣事,演出于村坊陌上。至于舞龍,亦常有之。
民风古朴,教化淳明,西乡真个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所在。如在夏夜,农具、家里的用具、晾在屋外的衣服,直至在院子里的吃完晚餐的锅碗盆瓢都是不必收拾的,没有人会偷走它们。
彼时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犯罪的事,我的家乡躲风亭公社(改革后称乡)竟然三十多年没有刑事案件,《湖南日报》曾以“躲风亭里沐春风”为题做过报道,此种淳化之风甚至延续至今。但是吵架的事是常有的,可乡下人自有一套解决纠纷的办法,村里的长者一出面,立马化干戈为玉帛,不至于闹出大的动静。小偷小摸偶有发生,但也仅限于架上的瓜、树上的果、笼中的鸡鸭,也即吃的东西。我的亲叔叔有一年喂了十二只鸡,鸡笼也就砌在院子里,除夕的前一夜就被偷了十一只,还留下一只公鸡给主家过年,可见这贼多少还有点良心。
授我以渔
生活在洞庭湖区的人,几乎个个都会捉鱼,捉鱼是要技术的,也要心得,还需要工具,有时,人强不如家伙强。逮鱼的方法多而有趣、神奇,说出来你可能还不会相信!在西乡生活的两个年轻人,说不定某天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要比试捉鱼本领的高低,如果有的方法你不会,那就只好认输了。
你见过“踢响水旁皮”吗?只需要一副赶罾,就是那种将两根竹竿弯曲后交叉,在交叉处用绳子绑紧,然后利用竹竿的弹力,四个端头撑起的罾,非常轻便,一只手可以携着它轻松地行走在塘边田埂上,它的三面和底部都是麻线织成的网,只留前面一个出口。还有就是你不能怕冷,在寒冬里,你就将赶罾放在水边,然后用脚不停地朝赶罾里踢水就可以了,一支烟的功夫,你将赶罾提起来,里面白花花的旁皮鱼在活蹦乱跳,多的时候会有一两斤。一天下来,你有可能收获几十斤,皆是利用了旁皮鱼闻声而至爱热闹的习性。旁皮鱼长不大,也就两寸来长,但它非常的美丽,身上嫣红、天蓝、银白、鹅黄色相融会,五彩斑斓,颇像抽象派画家的作品,但做鲜鱼吃味道不是很好,只能将它直接晒干,也不加盐腌制,所以叫淡干鱼。
你会“打推板”吗?也是在严冬,你找来一块稍厚的木板,长一尺半,宽六寸就行,在板子的中间挖一个孔,楔入一根竹竿就成了。然后你来到湖边的淺水处,攥紧竹竿用力向前推水,水被推开的那一刻,露出的是湖底的淤泥,当然还有活蹦乱跳的鲫鱼、黄鸭叫、财鱼、鳜鱼等喜欢钻底的鱼类,抓着它们扔进鱼篓里吧,但要当心别被鱼鳍戳了手,那个痛啊,很钻心的。
你会抠鳝鱼吗?晚春插完早稻后,田里会蓄一层浅水,约寸把深,你走在田埂上歪着头寻觅,必定会看到泥里有个一分硬币大小的洞,离此洞尺把远的地方也有一个黄豆大的洞,你将食指从大的洞抵进去,明显感觉触到了鳝鱼的头,你不依不饶,食指继续前探,此时,鳝鱼的尾巴便从小洞里退了出来,甚至伸出了水面,它感到了巨大的威胁,已经退无可退了。此时,你的食指和中指在洞内会越过鳝鱼的头,掐住鳝鱼的七寸,从洞里将它拽了出来。洞越大,鳝鱼也就越大。若是在早稻结实渐黄时节,当在仲夏,此时田里亦有两寸深的水,但水下的泥是比较硬的,因为此前经历了“晒丘”,就是将田里的水排干将田泥晒干,为的是防止水稻结实后倒伏。在大洞的周围必定有一圈泡沫,是鳝鱼吐出来的,这是它们产卵育雏特有的现象,你当然也只能将食指照例伸进洞里,可是鳝鱼就会狠狠地咬住你的手指头并且不松口,有些痛但不碍事,如果你胆小,此时必定会猛地抽回手指,鳝鱼就会被你带出来飞得好远,落到几丈开外的田里了,这条鳝鱼你是吃不到了。你应该不怕痛,就势掐住鳝鱼的脑袋将它拖出来才是哦。几乎所有的动物在育雏期间都极富攻击性,也特别凶狠,鳝鱼当然也不例外。这种抠鳝鱼的方法,称之为“抠泡鳝”。无论何时抠鳝鱼,你可不能损坏稻子,这是起码的规矩,否则你将挨一顿臭骂。
你会放卡子钓吗?这是一种专逮小鱼的传统钓法。卡子钓的单位不是“只”而是“盘”,收拢来时可以一圈一圈由下至上迭放,真的成了一盘。一盘卡子钓上系有五百至千来个卡子,主线长达上百米甚至数百米,主线上每隔一定距离就会系上子线,子线的另一端便是卡子。当夕阳还挂在苦楝树梢的时候,一只小船便静静地划向了塘中或是湖里,把卡子钓悄悄地放下去,水中便泛起小小的涟漪。卡子钓的神奇之处就在于用的不是鱼钩,而是竹篾,将长约三公分的细竹篾条两端削尖,用子线绑住竹篾条的中间,然后把竹篾条弯成弓状并将两个尖端并拢,套上芦苇管,卡子便成了。将米粒或小面块插入芦苇管放入水中时,鱼吸食米粒芦苇管会脱落或者崩开,弓状的竹卡子突然弹开,卡住鱼嘴,足可见水乡人想象力之丰富。次日清晨,小船再次悠然而来,坐在船头的渔家姑娘白皙的双手前后翻飞,轮流收线。鱼多的时候,就会一串串被提上来,弹跳不歇,直惹得渔家人心花怒放。卡子钓流传的范围不广,仅湘赣苏水乡可见,但仍可知当地劳动人民的智慧,极具创造性。